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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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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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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章:这是一片在四周巨龙般沙丘的环绕中的……

 

    这是一片在四周巨龙般沙丘的环绕中的不太大的砺石滩。如沙枣儿大小的或黑黝黝或灰溜溜石子儿,密密麻麻,很均匀、密实的铺在平展展的滩面儿上。一口用红柳和棱棱的柴捆镶箍而成的水井,处于板滩的中央。水面距井沿还不到二尺。井旁放着一只长长的木槽。那是用一整棵的沙枣树的树身砍凿而成的。

离井不远,位于板滩西北边缘,有一座矮小的土坯屋,里面空荡荡的。如同传说中小人国里小人的所似的低矮的土坯小屋里,只有一小盘的土炕和一个很小的锅台。但锅台上不见锅,安锅的地方留着一个不大的黑窟窿。小炕上也没有铺盖被褥倒留有不少的兔子粪和浮尘上密麻麻的大概是蛇蜍儿屎爬牛等虫子的踪迹。看样子,这是一间很久无人居住的小屋。墙皮和屋顶上密布、垂吊的蛛网,使人以为进了西游记里的盘丝洞,只是不见那几个风骚漂亮的蜘蛛精。屋外,西墙边的沙子已壅积到了大半墙。看样子,大概不了多久,这个小屋被沙子掩埋

然而,整整三十年后,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季,也是在这个地方,这个小土坯屋里,由丁锤子“自编”、“自导”、“自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喜剧,亦算是悲剧。丁锤子的生命,竟在此,自画上了或是被画上了、一个令人唏嘘万端的句号!但,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这时候,王佬告诉我们当年,我还娃娃的时候,曾多次跟着爷爷来这里。那时候,板滩井就一直是现在的介(这个)样子。几十年来无论多大的风沙也掩埋不了板滩井这块地方更掩埋不了板滩井中央的水井。因为这块地方,是天上的玉皇大帝给安放在这里的。是让南来北往,东去西过的牧人、脚户们以及他们的牲口歇脚缓歇的地方。所以风神沙仙们不敢将这块宝地占据

指着板滩井中央的那口井那口水井也不是普普通通的水井井里的水更不是普普通通、一一般般的水,是王母娘娘挤下的奶水是一口救过不少回、东去西过的人和牲口性命的神井,仙井那些人和牲口们在这一不到头的沙漠里,如果断粮了、断水了,光喝这井里奶汁一样甜蜜蜜的水,也可以照样活着。不信的话,等你们卸了车去看看,去尝尝吧!                                     

听着王佬的话,我的眼前即刻出现了一组梦幻般的奇景那该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驾着五彩的祥云,共同游赏天地间的美景的路上吧祥云之下,他们看到凡世间这万顷波涛的沙海,正流淌着别样的神采吸引得看惯了天庭里,那云蒸霞蔚虚无缥渺景色的玉皇和王母,也禁不住降下云头来驻足观赏,来细细地把玩、品味一番眼下这人世间的绝佳美景!

 正当他们陶醉于这种同天庭里清冷缥缈景色迥异的热烈而又壮观的人间仙韵中时,突然发现,在一片漠野深处的茫茫沙漠中,有一群快要渴饿而死的人和他们行将倒毙的牲口的踪影。只见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卧在茫茫沙漠中。身体的大半已被流沙掩埋,无论大人小孩,都已面色枯黄嘴唇焦黑,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可能他们多日来已断粮断水了,他们已无法走出这片浩瀚无际的大漠了因此若无神助,这些浪迹天涯的凡夫俗子们只能束手就擒卧以待毙了!看到这些饥渴交迫行将死亡的黎民百姓和他们的牲口们,玉帝和王母良心大发,决定救救这些人和他们牲口的性命也算是在即将举行的蟠桃盛宴上可以炫耀和表白的一件功德然而什么东西,才能使同这群人一样的、常年在沙窝麻岗里讨生活的所有的人,在断粮又断水的情况下,仍能免于一死哩?而且在眼下,用什么东西,才能使这群奄奄一息的人和牲口们既能解渴又可以解饥呢?

忽然王母娘娘灵机一动,何不将自己过于丰盈的奶水挤出一些,给他们一口永不干涸的救命奶泉呢?于是玉皇大帝巨袖一扫,那些即将埋住人和牲口的流沙不见了,一块遍布着光溜溜砺石的板滩,出现在这片浩瀚的沙漠中。紧接着王母娘娘解开胸衣,亮出丰乳,两个手指轻轻一挤,只见一股晶莹如融玉般的奶水从天而降。顷刻之间,在那片亮晶晶的砺石滩中间,出现了一眼充满甜蜜奶汁的仙泉。于是那群差点儿倒毙此的牧人和他们的牲口们得救了而且从此以后这口充盈着永不干涸的奶汁的仙泉,就永远留在了这块地方

……

 王佬的话,引起了我们三个学生娃的极大兴趣。虽然犟大哥喊着让我们卸车,卸了车去拾柴,准备做饭,饭后还得赶路。但我们还是将车和牲口暂时扔下,快步跑到井边。我们爬在井口,却见井里的水清荡荡的,虽然水面离井口真的不足二尺,伸下胳膊就可以够得着。但水直接看下去好像并不是王佬说的是奶水的样子这时犟老大拉着他套的两个牲口,提着一个帆布水斗过来了。他蹲在井沿上,手往下一伸,就打了满满的一斗水上来。提到外面一看,这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突然变了个模样

 在井里看明明是清荡荡的,和别的井里的水没桑两样。可一旦提到外面看,它果真如奶汁一样白汪汪的。我抢先尝了一口,也果真是甘甜异常也确实带着一丝淡淡的奶香味。我有些懵了还真是王母娘娘的奶水不成?难道我刚才的臆想,不过是早已有过的一段事实的映射?难道我那曾有的、数不清的臆想,还真是有源可溯?有据可查?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诸多臆想,渐渐地、演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它往往将我童幼年时代的某些奇特的印象,回光反射到成年时代的经历中,并且往往相映成趣,令人遐思,使人费解!

犟老大说“这哈相信了吧?小伙子们,往饱里喝吧!这确确就是王母娘娘的奶水!算你们三个小家伙的运气好,队里的其他学生娃,还没这个福分呢!我,丁锤子,秤砣,就如同三个渴极了的骡驹儿似的,轮流狂饮着,你一阵他一阵喝。多年以后,在远离老家千里的异地他乡,在酒桌上偶遇一位来自家乡的、有着相当见识的老者告诉我那是一口富含多种矿物质的沙漠中罕见的奇特的泉眼。这个在大漠中有的泉眼,已在那里存在了数百年了,也确实救过无数人和牲口的性命。是一口真正的,救命的泉眼。

我们在离水井的不远处卸了车,饮过牲口后,喊秤砣“哎!秤砣娃子,过来!过来!把骡子和牛全拉过来!南傍个的沙窝道里有好草,我们把牲口赶里去放放佬从他的车上取出一捆骡子的绊让秤砣背着,他拉着骡子赶着牛。很快,两个人就一同消失在南面的一道沙梁背后。我和丁锤子,立马在附近的沙地上去拾柴。犟老大在我们每个人的面抽抽子里挖了小半碗干面,交给李老魁,李老魁就开始洗菜和面。

按来时的约定,犟老大带案板和擀仗,李老魁带铁锅和切刀,王佬带饭勺和面盆。而碗筷、蔬菜、生热口粮,谁带谁的。我和丁锤子很快就拾来两捆干枯的刺根和胳膊粗的芦草根。犟老大又打了满满一槽水,等给吃草回来的牲口们喝一大木槽里的水白汪汪的,如同刚从母亲的乳房里挤出来的奶水,氲氤着一股甜甜的香气

犟老大像是在自家的屋里找寻东西似的,老练的在一处留灰烬的底子上拔拉着。很快,他就拔拉出熏成黑色的锅老爷,也就是三块用来撑锅做饭的石头。并在那灰烬底子的旁边,另选了一处稍高些的地方,支起了锅子。支好后,他抓起一把沙子,扬了一下看看风向,然后将那灶口的方向稍微调整了一下,那奶汁一样的水倒满了铁锅。我和丁锤子,就开始放火烧水。

 火焰顺着风向,很快在枯柴间燃烧起来。待锅里的水滚了时,李老魁把切好的一小盆白菜萝卜片儿洋柿子,一股脑儿地倒入了锅里。犟老大见了,就骂李老魁“你会做饭不会?臧没个先调后放的一达放进去烂的烂整的整,你做过饭没有?李老魁却满不在乎地说荒滩野外的,又不是在家里制席待客,还光你的毬过场!凑和着吃些吧!犟老大听了,就轻蔑地讽刺他说凑和着凑合着你凑合三十过了数四十呢连老婆的毛还没凑和到一根,还尽是凑和着凑和着的!朗你就永远“凑和”去吧!李老魁听了,神情立马如霜杀了的茄秧似的,蔫头蔫脑地不言传了。就把小案板端到锅跟前,放在他自己的、反铺了的光板皮袄的面子上,用小檊杖推檊那已好的面团。

 我、李老魁、犟老大开始揪面,丁锤子烧火。丁锤子往往在添柴时,很有几次,一不小心就把一小股沙子扬进了锅里。如此三番,引来了犟老大的几顿臭骂。骂到后来,丁锤子不但不恼,到越听越高兴了。不管犟老大骂话,他都笑哈哈地笑纳。他大概是想以这种方式讨好犟老大,以弥补(昨天)分油棒儿时对犟老大的伤害吧但无论别人怎么说,丁锤子总是笨手笨脚地弄不好。犟老大就让丁锤子滚开,滚到一边玩去。用犟老大的话说到一边溜沙沙去!他自己亲自塞火加柴。但冷不防,他在带说话间,还是把一小股沙子,也扬进了锅里,而恰好又被在一旁的丁锤子看见了丁锤子就在旁边笑着嚷: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正好犟老大此时吊着两通通鼻涕,听到丁锤子一喊,赶紧呼嗵一声吸溜进去,引得李老魁忍不住地、开怀大笑起来!

 犟老大就又骂笑,你们笑我的笑的!丁锤子听了又喊又叫:是笑你的!臧是笑你的受到嘲弄的犟老大假装生气地向丁锤子扬起了勺头,丁锤子就疯着,跑到一边去了。边跑还边喊: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你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

很快,一锅真正地麻岗揪面片儿做熟了。犟老大站起来,两只大手捧成个喇叭状,向王佬和秤砣放牲口的方向喊吃饭喽!饭熟喽!哎吃饭喽!吃饭喽!犟老大粗重的、如牛叫一样的嗓音,在一道道沙梁间传送着。老远的沙岭背后,传来了王佬浑厚又略带沙哑的回应听到喽!听到喽!来喽!来喽!

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板滩井的水别有风味,还是其它原因?反正这顿少盐又缺醋的麻岗揪面片儿,确实十分地好吃。面片儿很筋道又很柔滑,那些在奶汁一样的水里滚了很久的白菜板儿萝卜片儿,看起来很整爽,吃起来却酥烂可口,原汁原味的。汤也清清爽爽的,虽然在锅底里沉有不少的沙粒,时不时会随着我们舀饭的勺头翻上来,但我们总是用勺子轻轻地漂一漂、旋一旋,使它们再慢慢地沉落到锅底上去。

犟老大快速地吸溜着面片儿。但吸着吸着,他那两通通时常惹人嫌又惹人笑的鼻涕,就在他不知不觉间悄悄溜将出来。但他总会在将掉而未掉的危急时刻,呼嗵一声,将它们及时地收拢回去。但无论谁也没有李老魁吃得快,我刚舀上第一碗,才端坐下,李老魁就舀上了第二碗。这时犟老大的第一碗也才吃了半碗。他就骂李老魁“李老魁,你急饿嗓地吃过饭没有?你就不怕把你的红肠烫断狗牙烫掉?但李老魁才不管这些,只顾低头快速地、吸溜着他碗里的面片儿,一边还不时地望着锅里越来越浅下去的饭。他似乎只有一个目标,快吃快吃只有快速地吃,尽量比别人多吃几碗,才不亏着自己。

犟老大看看李老魁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诡异地笑笑,然后,我们三个学生娃说小伙子们!趁着吃饭捎带给你们喧个海谎吧!荒郊野外的又没个下饭的菜,就下个谎儿吃吧!事实上这也不是个海谎,是个实实在在的事。李老魁,那事你也经过也知道,对吧!他见李老魁并不理他,就对我们说那年刚入冬天,我领着队里的十几个小伙子上外河……刚说到这里,李老魁常态地骂犟老大,你个龌琐鬼你等人吃完了再喧行不行?你老怂恶心不恶心!说着,李老魁放下了碗,吃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了?为犟老大只说了一句,李老魁就不让说了?而他竟然连饭也咽不下去了随后,李老魁端起饭碗,跑到上风处稍远些的地方去了,并且赶我们最后吃完饭,再也没有回来舀过饭。

见李老魁走远了,犟老大就哈哈大笑,骂道就你势!过场多!怂头在屎缸上安哩还假充干净哩!你不是哪顿也急饿嗓地吞得快,吞得比人多吗?不快吞了?我就是要调调你‘急股那急饿嗓地不顾人,恨不得一个人、把所有的饭全吃上毛病!生来就是摸牛尾巴的命,还光你的过场!你口细我的口壮,你咽不下去,还怨起而下旁人来啦?来来来小伙子们犟老大再一次向我们三学生娃说来来来小伙子们你们这几个碎怂学生娃倒是既有口福,又有耳福和眼福,既然你们跟着我们出来闯江湖了,就该让你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知道臧将叫个活人(艰辛的生活历程)哩!

犟老大继续说一次,同去的还有我们公社其它几个大队的人。我的外父(岳父)家在二坝四队,这事就是他们队里上外河的人弄出来的。说起来上外河你们小家伙们又是事不懂一条外河就是从上三坪的口子以上的大河,管浇着我们公社上水处十几个大队的地。每年刚入冬的时节,不管是上水地还是下水地,所有的大队,都轮派着各个生产队的青壮劳力去清淤,就是清除河道里的柴刺老棒、淤泥淤沙,准备来年春天浇安种水(下种的水)。那年二坝四队的人是夜里去的,到了集中的地方,已是下半夜了。那伙徒步走了大半个夜路的人又冻又饿的。因他们到的有些迟,负责接待的人,早已经睡哈了。因此,他们就找不到吃住的地方。然而,不管他们吃上没吃上,住哈没住哈,反正天亮之后,必须得按计划开工干活。

怎么办?有人提议反正锅灶碗盏,口粮家伙,自家都带着呢,莫如生来,和面做顿饭吃。吃顿热饭人也精神了,也暖和些了。而且大约一顿饭后,天也就亮了,人家上工我们也上工。大家同意这个建议,就七手八脚地准备做饭。大家很快支好了锅,收拢堆了各人的干面。但由于天黑,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这伙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地人家吃水的井在哪里?没有水,吃饭不成了一句空话总不能吃干炒面吧!大伙又分头去找。

但黑灯瞎火的,又是初次来到这里,而且这里到处长着很大的刺墩柳条墩,红柳墩。沟沟岔岔的又特别多。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吃水井。又有人说这半夜三更天的,又不好敲门打听,附近的大河里不是有冰吗?河里的水一年四季的淌着,都是清清的,冰也肯定是干净的,何不一块冰来,化了冰吃饭也行。他的话立刻博得了众人的一致赞同。最后,带队来的队长一锤定音,他说就刨一块冰来吧,有总比没有强!于是,早就有个手脚勤快且爱在队长面前逞能行、种芹菜(芹、勤谐音,意为献殷勤的年青人,很快就手脚麻利地刨来了一块冰放入锅里化上了。又有人盖上了锅盖立即生上了火。

同我们如今出门一样,(出外,离开家到其他地方。门,指家。)每人拿的口粮里,有干面也有黄米。但由于上外河干的都是重体力活,而且仅仅是几天的活,所以队长在他们临来前一再叮嘱安顿每个人只能带米面细粮,不要带杂粮粗粮。反正是三五天的营干,细粮生产队里给大家补助的,就吃点好的吧!

 收拢到一块儿的干面,就擀成了面条儿。而收拢堆的黄米,待水烧滚了,就立马下了锅。在半明半暗闪闪烁烁的火光中,在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忙乎中,一顿稠咚咚的黄米擀面条儿很快就弄熟了。待大家伙儿每人都舀了饭吃开了饭时,就有人骂开了又是哪个奸怂!不拿米不拿面,拿扁豆子,来冒充细粮。但却没有人应声,只听见饭锅周围的黑暗里,一片吸溜”“吸溜”的吞咽声。这时候队长就骂开了,说这本来也不算多丢人的事!但我在来以前,专门给大家说好的,只准带米带面的,不准带粗粮杂粮。但既然扁豆子已经进了锅,介阵阵生米煮成了熟饭。谁拿的扁豆子,谁自己说出来,主动承认了,也不作追究,下顿饭一定得出细粮。

,半大天过去了,还是无人应队长的话。这就把一向一言九鼎高高在上的队长惹恼了!队长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不敢当!就是你不慎在大家的饭锅里扬了把沙子,也有不敢承认的?况且已经给你放宽了政策,给了你下脚的台阶,你还洋不睬的不承认!问题是我们冷冻寒天的来上外河,是来挖沙清淤干重体力活的。生产里给大家补助的也是白米细面。大家都出细粮,不能让个别人出杂粮粗粮,偷偷地混大家的细粮吃,悄悄占大家的便宜!

 但队长的话说过了半晌,还是无人承认。队长感到自己的权威和尊严受到了严重地挑战和伤害,为了维护其尊严和权威,队长就开始尥笨(说粗话)了。队长就气恨恨地骂真他妈的!毬打花脸——不是个人形!给脸不要脸的!有脸行事,没胆量承担!下顿饭我亲自一个一个收粮,我看你能钻到何时?到时候看你的脸往哪里入?我就不相信你是二十四个老子弄出来的——就你的头比别人的大些!到时候,我偏偏捏你的大头!

 众人七嘴八舌,边吃饭边议论,纷纷谴责那个给脸不要脸、给相不识相的人!吃完饭,天已亮了。前面的工程上,有的大队的人已吵吵嚷嚷的开始干活了。外河上负责工程的施工员和二坝大队的文书,拿着一捆米绳和账表,来给二坝四队划分他们应该完成的工程地段。这伙刚刚吃过饭又缓过神来的人,就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劳动里去了。

将大家的营生安顿停当,队长就一如既往地到河滩上解手抽烟去了。事实上就是磨滑去了。但同往常不同的是,以往去解手,不耽误个大半日的功夫,不磨蹭到吃饭的时间,队长是不回来的。这,就是队长的特权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着队长与众不同的尊严。而这次,大家例外地发现,队长才将过去,却马上就转回来了。而且在回来的路上,边走边不时蹲下,抠心挖肝花地狂吐一阵他大概在前一阵呕吐中,把肚子里能吐的东西都吐掉了,所以,这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呕着。他已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了!

众人见队长的脸,被一阵连一阵的呕吐,弄得紫红紫红的。就有几个人悄悄议论:‘不知队长那一向诡计多端的肚子里,介会子又要闹出桑鬼了?’那阵要命的干呕终于过去了,队长就气急败坏地问正在渠里清淤挖沙的社员们天黑地里,那块做饭的冰是谁弄来的?马上就有一个小伙子兴冲冲地。队长一看,却是他的一个狗腿子本想忍住不说了,但刚刚平息下去的干呕波涛汹涌地冲将上那个在队长面前一向爱献殷勤种芹菜的小伙子,就马上嘻里哈啦地、从渠里爬上来,给队长又是捋胸又是捋背的。还格外关切的问‘臧家了?队长队长你这是了?又累着了是不是?要不要去医院?不行的话我背你去医院?说着,像个摇尾乞怜的狗儿似的,蹲下身子去要背队长。

 此时,队长终于止住了再一次的干呕,一把拨开他,问你半夜里从哪里弄来的那块冰?那小伙子往不远处的河中央、此时在阳光的照射下亮花花的地方一指,说就是在河心处刨的。河岸附近我怕有人尿尿拉屎的不干净。他当是队长要表扬他,就用他一以贯之卖乖讨巧的口气与心态,很有些添油加醋地说 当时天黑,我就考虑,还是多走几步路,到河的中间刨一块冰吧。我一个年,多走几步路,脚也走不大腿也走不细的!再说,那里的水也干净,冻成的冰也肯定是干净的……’”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队长却一脚将他踢了个马趴,骂他干净你妈个骨关丁!你小怂鬼日的!屄眼瞎了三松椽深?我说夜天黑查也查不出在锅里下了扁豆子的家儿,原来这瞎怂刨来的冰块上,带着人家吃了扁豆子饭、拉肚子拉下的大半脬稀屎!众人大哗,立刻就跑过去一大帮人,只见河的中央,天黑地冰的地方,还剩有半脬深棕色的、扁豆子粒还清晰可见的冻屎,该是另半脬的地方,却是一个深坑……

我、丁锤子、秤砣,连同犟老大自己,都大笑不已。清凉空旷的漠野里,回荡着我们的笑声。但同时,我发现李老魁正在不远处干呕着,那大半碗早已冰凉的饭,还端在他的手里。而他先于别人咽下去的一碗半揪片儿,也该早已吐掉了吧?唯有王佬,既不见他吐也不见他笑,大概这类事或是海谎的,他已听过许多遍、和无数个或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总之,犟老大的话没有激起他的一儿兴趣。他眨着一双小而机灵的眼睛,一边极快地吸溜着碗里的饭,一边时不时的瞄一眼锅里、那已渐渐浅下去的所剩无几饭。

我注意到王佬已吃了六碗了!虽然这种麻岗里的揪面片儿,往往是汤多面片儿少而且那些面片儿滑鱼儿似的,越到后面汤越多,面片儿就越难舀了。但王佬最会舀饭了。那些隐身于太多汤汁中的、又贼又滑的面片儿,只要他操起了勺子,手腕儿巧妙地拧一拧,转一转,像是一个老练的渔翁,在驱赶吆喝着水中的鱼儿似的,先把面片儿慢慢地聚拢到一处,再将勺头儿从面片儿的下方,慢慢地提上来。那些滑鱼儿们,就会乖乖地钻到他的勺子里来。因此,无论多清的饭,只要锅里有面片儿,王佬总能舀出稠咚咚的一碗。而我们三个学生娃就差远了,赶着鱼儿满湖游,尽管你用尽了千方百计,它们就是不上你的钩

一锅饭很快吃得锅底朝天了,连汤也不剩一滴了。我又如昨天中午那样,不知不觉间,三碗饭已落入了肚中。唉人这种东西就是说不清。平日在家里,我每顿都是凑合一碗的饭量,若再加一点,妈不骂我几句,我是不吃的。一到了个环境里,人人都争着抢着吃。明明肚子已经饱了,还要加,死命地加有的人,不见锅底朝天,不放碗不罢休。除非像李老魁那样,有口细的毛病。别的时候,你说桑样的脏话也行,就是吃饭的时候听不得脏话。否则,他不但一口也咽不下去,就是咽下去的,也得倒吐出来。

我们在越来越明亮起来的黎明的霞光里,收拾好锅灶碗筷等,各自的塑料水壶里,也装满了板滩井里的、白汪汪甜丝丝的水。又让骡子和牛,把这奶子一样的水喝了个够。还把那只饮过我们牲口的大木槽,也灌得满满当当的。然后在王佬的一再催促声里,我们小小的车队从板滩井东傍个的沙梁中,一个宽敞的豁口里出去,又上路了。

我见饮过两次水、又吃饱了青芦草的牛和骡子的肚子,一个个像我们人的肚皮似的,滚瓜溜圆。王佬回头告诉我们趁现在凉快,牲口也轻松些,赶快走。赶晚上就能到下一个站头,梭梭门子了。

车队仍由王佬带路。犟老大、我、丁锤子、秤砣、李老魁,一辆车紧跟着一辆车,在清晨凉爽的沙道里在沙道沙梁间越来越稠密的、金子一样黄灿灿的光线里,我们这几叶小小的扁舟,又开始了在这片巨大的波峰浪谷间迂回、穿行飘荡。

 

    随着日头的逐渐升高,先前的凉爽、甚至还稍微有点儿寒冷的感觉,很快被迅猛而来的闷热代替了。至中午时分,太阳的威力达到了极致。我们的车队像是进了一个正被烧红的、巨大的炒锅里似的。笼罩着我们的空气热而烫不说,还特别的干燥。身上渗出的不像是汗水,我们的身体如橡胶树似的,直接流出了树胶,粘乎乎染习习。舌头、鼻腔和嗓子,变得十分的干燥难受。我也像别人那样,开始不停地喝水。喝我们从板滩井上装来的、刚开始还很清凉、但随着气温的越来越高,很快被日头的热浪蒸熏成温突突、热乎乎的水。直喝得肚子发胀,能在车的晃动中,听到肚子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却仍觉得口干舌燥。仍想喝、喝、喝,不停地喝。

    天上不见一丝云彩,地上没有半点儿风。所有的沙丘、沙梁,似乎都变成了红登登的、正在燃烧的火炭堆、火炭岭。我甚至可以看见蓝盈盈的火苗,在沙丘沙梁的顶尖儿上”、“”、“地跳跃着、奔突着。酷热使牛和骡子也大汗淋漓、极不情愿迈步了。一步三低头,又摇尾巴又摆头。车速明显的慢了下来。我们开始不停地吆喝、驱赶起牲口来了,甚至有人动起了鞭子。

酷热又使我们忘记了饿的感觉。不停地灌入大量的、温突突的生水,使我们的肠胃始终被憋得满满当当的。我脱下汗褂儿顶在头上,用手指将汗褂儿撑成一个小小的凉篷儿。但无论怎样,热浪总是将我们紧紧地包裹着、簇拥着并反复地蒸煮、烧烤着。

不知何时,王佬又哼吟起了如梦如幻的调调儿。再加极度的酷热,使我们开始迷迷糊糊、恍恍惚惚起来。因为躺下更难受,所以,前前后后的车上,除了丁锤子头上盖着汗褂儿躺着,其余所有的人、都无精打采的坐着。我尽力睁大眼睛,尽量大声的吆喝着牛,要它们快些走。但我的吆喝纯属枉然,我也只能随着前面的车,有紧无慢、四平八稳了。

晕晕乎乎里,不知从何时起,走在最前面的王二佬,又开始哼吟起了一个调调儿。此时,他那略带沙哑而又高细的嗓音,像是被尽力压制在一个纤细狭窄、又十分拘谨的范围之内。有时又和一会儿低沉厚重的鼻音,显得又宽阔而散漫。我觉得我可能是中暑了,要不,就是再一次魇着了。我觉着我在迷迷糊糊里,跟随着这个调调儿,进入了一个我无法理喻的世界里。但这显然不是夜天夜里、王二佬所哼吟的那个调调儿。可我觉得这个调调儿另有一种神韵,有另一种魅力!

我知道王二佬一字不识,连一天学门都没进过。我甚至知道,从他的爷爷辈上起,就是给人家打短工、扛长工的。他们的家,原先也并不是我们队里的。因为他的爷爷和父亲,在解放已前,就一直在我们队里的、一户地主家扛长工。解放后,也一直没回他们那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老家去。他家现在的房子,还是解放后土改时,用分得地主家的凉房、和牲口的圈棚改成的。而且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我们队里的人了。在他家厦房的半墙处,到现在还留有几个当年地主家、拴牲口缰绳的草绳子。就连他的老婆王二妈,也是他三十多岁时才娶的,比他差不多小了二十岁。

从我懂人眼的时候起,王二佬就一直是我们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既然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文盲,那他在何时,又如何学得这些或悲怆苍凉,或悠扬绵长,饱含着一种凄美之情的调调儿的?如果说不可能是他完整的即兴编创,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他的先辈们那里,或者从他的同伴们、即我的父辈们那里,在共同的劳动中,在漫长的生产与生活中,口口相传或是口传心授地承继而来。或者再加上他情不自禁地,下意识地随心、随口、又随环境的变化而发挥编创一些。因为我也曾多次听到父亲和母亲,以及我仅见过的奶奶,哼吟过类似的调调儿。那往往是在他(她)们独自一人时,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情况下,而且往往是有桑愁事、苦事、难肠事,加压在他(她)们的心上时,他(她)们就会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才下意识地、轻轻地哼吟出这些调调儿。

此时,我竟在不经意间,事实上却是在迷迷糊糊的梦魇中,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了。难道他(她)们是在用这种哼吟的方式,来排遣,来宣泄他(她)们艰难的生活中与哀婉的命运里、那无尽的忧伤和无奈?亦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进行思考或谋划?在那如泣如诉、如丝如缕的哼吟中,寻求办法,寻求帮助,寻求依靠?或向他(她)们认为,在冥冥之中存在着的、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万能的神祗,进行祈祷、忏悔或是倾诉?以寻求安慰,寻求寄托,寻求解脱?正如夜天夜里,那鬼魔般的时急时缓,时而高亢明快,时而低沉幽咽的音韵里,我曾忘记了黑暗,忘记了孤单,忘记了害怕,不由自已地淫浸到了、一个寒冷悲怆的世界里一样,此刻的我,又沉迷到了另一种凄美幽懑、而又郁闷无奈的意境之中!它令我忘记了饥渴,忘记了酷热,忘记了日头对我的灼烤、和热浪对我的蒸煮与煎熬……

此时的王二佬,正处于一种下意识的状态里。双眼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他分明在管乎着,在在意着前方的路。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鼻孔同此时骡子和牛的鼻孔一样,在干而呛的热气中,尽可能地收缩成一道窄小的逢儿,一个小眼儿。那调调儿就如同他呼出的气流一样,从他稍微沙哑的嗓子里,从他紧缩的鼻腔里,从他那干瘪而又难看的胸腔里,如同泉水涌流出那掩藏在茅草、苔藓与卵石之间的泉眼一样,就那么自自然然地、不绝如缕地涌流出来。洒落在我们所经过的、千回百折的沙岭、沙梁之间。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怎么也不相信,大字不识一个,既愚蠢又狡猾,既木讷又机警,既笨拙十足又精巧万分,且贼性顽性恶习难改,一点儿也不善言辞,同生产队的牛驴骡马、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饲养员王二佬,竟在情不自禁里,如入无人之境中,且在恍恍惚惚间,哼吟出如此摄人魂魄的、魔鬼般的曲调来?这些调调儿没有名称,没有词儿,其旋律也可以随时随地的更改,可长可短,可高可低。可连绵重复,也可以一带而过。完全依附于哼吟者的心绪变化而流动。但正是这些似乎无章无法、随心随意地哼吟,竟将我弄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唉!世间的一些事情,有时真是令人无法理喻、无法想象!那些明眼看来根本无法般配,无一点关联的东西,它们偏偏龙缠蛇抱般的、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生生不息地纠结于一处!而我们在感情深处,似乎往往对这种结合与拥抱,还持否定的态度!

假如我们顺应这种感情,就会认为,国色天香的芙蓉、莲花,应该生长在冰清玉洁的天山顶上?然而,在水面之下沤成的紫黑色的塘泥,才往往是这些红粉佳人的出身之地!而那些撼人魂魄的文字,又常常是表现平凡人生里凄美悲惨的命运!难道以它锥心灼目的魅力,应该是对天庭里《霓裳羽衣曲舞》的赞叹?故而,我们的理性,又不得不常常遗憾地承认这样一种实事,虽是冰清玉洁、却更不乏风狂雪肆的天山顶上,怎能孕育出娇美婀娜的鲜花?对锦衣玉食与轻歌曼舞的赞美,又怎么能揪心扯肺催人泪下?

整整三十年后,当我浪迹于内蒙古最西端的额济纳旗,那年秋天,我和几十个来自天祝、民乐、金塔等地的打工汉子们,在一处叫赛汗陶来苏木,伊布图嘎查的一家农户蜜瓜地里背哈密瓜。一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正躺在瓜地埂子上那干枯的蒿草上睡觉。连日来的酷热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早已使四十多岁的我疲惫不堪。我或许正如当年的丁代表一样,每每不顾自己的年龄,和二十七、八岁三十几岁的结棒朗小伙子一样,每天从地里背出几百袋沉重的哈密瓜。但现在的我,头上没有光环,胸前也无红飘带和奖牌,更没有表演与表率性质的作秀或示范!但我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每天能收获到几张呱呱响的、实实在在的百元大钞。这,正是我远在家乡的亲人们的祈求与期盼!是我那平日平常,永远都在节俭、再节俭,珍惜、再珍惜,永远恨不得将一分钱当十分钱、百分钱花的妻子身上的新衣!是我远在千里之外上大学的孩子碗里的饭菜!

那天晚上,我正昏昏欲睡,突然被一阵熟悉的曲调所吸引。这个曲调,随着从西边吹来的热乎乎的、甚至很有些烫人的风吹送过来。大概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所以很有些儿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了。我很有些懵晕的感觉,一种丝丝缕缕、像是来自我记忆深处的曾经熟悉的颤栗,被无情的蹉跎岁月里、那渐积渐厚的尘埃与心灵上日渐僵硬的茧子,早已封死在那我的灵魂的最深处了!并早已投入到了麻木与无奈的、混沌黑暗又寒冷的大洋底层了。除非有一把魔鬼的手指,才能将它寻找并开启。难道,此时此刻的我,已在无意之间,掉入了魔鬼的拳掌之中?或者说,尽管时光过了三十年,我仍在年少时代的梦魇之中?仍在三十年前的、那辆在烈日下,摇摇晃晃、艰难行进的牛车上?

……

我抬头去搜寻。然而,黑乎乎的远方没有一丝亮光。我知道,我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很开阔、也很荒凉的牧场。以荒漠为基调的旷野里,间或只有零零星星的、一律向东倾斜的(那是因长年累月的西风导致的)胡杨树、在点缀着日渐荒芜的远方。我放弃了搜寻,重新躺下、闭上眼仔细地聆听。

在那烫烘烘的热风中,那调调儿是那么地熟悉。那纯粹是用喉嗓哼吟的,音域狭窄而又高细,音质略带沙哑。那遥远记忆中的星星点点、丝丝缕缕,被这苍凉悠扬的旋律一点点地打捞、并最终连缀起来。那队挖盐的木轮大车,也一寸一寸、一步一步逶迤盘桓,缓缓向我走来!三十年前的我,仍躺在那辆不停晃动着的牛车上。车盘上,铺着一块用芨芨编成的底笆。上面,放着一只小柳条筐子,一条黑白相间的羊毛线褡子里,一头装着面粉抽抽子,一头装着馍馍抽抽子。一个老大的羊皮袄,拥在我的身旁。我甚至闻到了一股从牛的口腔鼻息中、喷呼出的浓浓的草腥味儿,还有牛身上的汗腥与尿骚味儿。

我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十分炎热的下午!我泪水婆娑的眼帘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在我少年、青年时代的脑海里,曾一再出现的流浪者的身影!啊!历经三十年岁月的沧桑,如今的他,仍然苦苦地跋涉在茫茫苍苍的路上!……极度地疲惫,终于如洪水一样,将我淹没于沉睡的漩涡深处。那位流浪者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化为一片模糊、一片混沌。而那断断续续的曲调,也随洪水的漩涡飘远了,消散了……

后来,我们偷得空闲,主人用他的拖拉机把我们拉到旗上,让我们买点各自的生活日用品,修理修理我们那如野草一样不堪入目的头发胡须。那天夜晚,恰逢达来呼布镇的文化广场上有演出,那是由当地的乌兰牧骑组织的《蒙古族长调》比赛。在四周璀璨的灯光下,我们与众多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汉子一样席地而坐。在那个用现代电子手段装饰的梦幻般的舞台上,许多年轻、年老的蒙古族牧人歌手们,先后盛妆登台。他(她)们粗犷悠扬的歌喉、纯粹质朴的情感,毫无一点矫饰做作的、原生态的表达与演绎,竟同当年我亲耳聆听到的、我的祖辈、父辈及王二佬的哼吟的那些调调儿十分地相似,有许多地方简直如出一辙!

那天晚上,我在许多同伴们惊异的注目下,泪流满面!我忘情地边哭、边跟着台上的表演者哼吟!我如同畅饮着来自家乡自酿的烈酒一般,在那熟悉的旋律里游荡徘徊!如同牵着我母亲的手,踟蹰在童年时代那熟悉而又贫瘠的土地上!游荡在三十年前、那曲折蜿蜒的沙道沙梁间,徘徊在三十年后、连年外出打工的无尽地、漫漫长途之中……

忽然,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王二佬们当年哼吟的那些调调儿,或许就是这些蒙古族长调的变种。或者说,这些蒙古族长调,也是当年我的祖辈、父辈及王二佬们,曾经哼吟的曲调的翻版。我的这一观点,仅从地域关系上就可以找到根据。我的家乡甘肃省的西北大部分,正同内蒙古的西北部分胸靠背依、紧密相拥。我们老家甘肃那狭长的情状,犹如一把巨大的琵琶,以一种斜立的、正在演奏的姿态,动感十足地摆放在华夏版图的正中央。在这把琵琶的中部,有个向北凸出的部分,如同一枚紧紧担挑着弦丝的、术语称之为“品”的柱儿一样,牢牢地楔入了内蒙古西部阿拉善的黄沙大漠里面。我的家乡民勤县,就处于这个“品”柱儿最尖端的部位。千百年来,我的先民们,同阿拉善牧民们的交往,早已十分地随意、平常。在我的先辈中,甚至有许多人会说蒙古话。因此,我敢进一步肯定地说,长期的蒙汉民族的交流与融合,不仅赋予了我的先辈们以蒙古族牧人粗犷豪爽的性格,还将蒙古族文化的诸多元素融入、渗透到了我们先辈的血液之中了。所有这一切,仅从我的祖辈、父辈及王二佬们当年所哼吟的曲调中、就可见一斑,亦不为枉论!

……

像一出规模宏大,情感过分热烈的剧目,终于落下了帷幕!在不知不觉间,在观众的思绪,仍沉浸在高潮迭起的剧情里,思维还未来得及回到现实之中来时,天,又转凉了!酷热随着日头的逐渐西去,终于渐渐地退去了。沙岭、沙梁顶上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在昔阳下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派细腻而又柔和的金黄!

 

迅速凉爽下来的气息,使人和牲口都轻松了许多,也舒畅了许多。这些极谙人性的牲口,不等人的吆喝,步伐主动变得轻快起来。好像远方那清凉的井水、和鲜嫩的芦草,在向它们招手,在吸引着它们,在召唤着它们!

我们车队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

迅速落下去的日头,终于带走了最后一丝热气。四野里,逐渐变得潮润、凉爽的气息,使我们竟然得以在一个昼夜之内,感受到了一年四季的冷暖凉热。如此说来,这黄沙大漠,真如一位性格耿直、豪爽的西北汉子。他虽然脾气很大,也可能很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做作和矫情。日头一出就是他满腔热情的时候。你根本无法、也不能拒绝,他那烈火般的激情和拥抱。这般激情,能将你煮透、炖烂,甚至烤焦!给你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而此时,就是他悲凉、愤懑的时刻,那冰雪般的冷漠,不给你留一点儿面子!将你拒之于千里之外,使你感到透心透肺的凉爽,甚至彻骨的寒冷。

在将黑未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另一个站头——梭梭门子。

这里,离梭梭井不太远,也是最后的一处歇脚点。大概是距盐湖近了些吧,反正这里的井水,比扳滩井的水明显地苦咸了许多。远远近近的沙丘上、沙道间,到处长着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梭梭。虽然有些稀稀落落,但却比我们一路走来的其他地方,多出了几分生机。如霜雪般白亮的枝条上,长着不怎么茂盛的、细小的叶片。藏身在梭梭间的芦草,也低矮瘦小而又稀稀落落。空气中还有一股明显地、海濡濡(咸丝丝)的味儿。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应该歇歇脚了。让在酷热中,挣扎了一天的牲口和人吃喝些,好好睡一觉,好在明天早上,趁天凉上路。可一向爱惜牲口的王二佬却说:“我们还是不要停了,继续走吧!再继续走个半夜,就到盐湖了。如果将好明天晌午能晴个半日子,我们就把盐挖上了。”但犟老大却无论如何不想走了。他说:“反正一个毬样,睡到下半夜再走吧!赶天亮正好到盐湖,误不了事的!”王二佬却说:“我臧思谋的,弄不好就在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早上有雨呢?介几天的天气臧有些不太对劲!”犟老大却嘲笑他说:“你老怂桑时节顶上神了?你朗么(那么)神,臧不蹲在镇子里的大街上,摆个摊摊儿算卦去?一个吐沫点儿,卖上一个麻钱儿!不挣那个轻松舒服钱去?还来这沙窝碗碗里受这个洋罪?再者,老天爷的事情谁能管毬着?有雨让它尽管里下,有风让它尽管里刮吧!”他挥了挥手说:“卸车!卸了车给牲口饮口水、喂把草,人也吃喝些。妈的屄!今个一天,差点把人炼成了油蛋儿!把老子热死!好好地睡它一觉再走!奶奶的脚巴骨,我们在这荒郊野外地受罪,谁会疼肠我们?还是自己疼肠自己吧!挖盐事小,不要把老子熬死了!老子还想多活几天哩!

犟老大的口气和态度无容置疑、一锤定音。我们卸了车,渴极了的牲口不等人赶,纷纷跑到井边的一只差不多已朽裂了的木槽边。王二佬从犟老大手里接过帆布水斗,猫腰着身子打出水来。但苦涩的井水,使牲口们兴致大减。它们丝丝缕缕地细饮慢咽,好似象征性地尝了点儿就退回来了。我将两头牛拴在同一个车轮上,把背篼放在中间,给它们倒上芠子喂上。不等我说,丁锤子拿他的水壶打来一壶清凉的井水。我尝了一口,果真涩苦涩苦的。我俩互相浇着洗了把头脸脖子。又打来一壶,拿出昨天分给我们的油棒儿,就着这海濡濡的凉水,开始吃我们的晚饭。丁锤子又从他的馍抽抽里取出两个芽面角角子,偷偷地看看其他的人,悄悄塞给我一个。又说:“还有六个芽面角角子,明天我再给你一个!”

十几个油棒儿,连同丁锤子给我的、那个又甜又绵的芽面角角子,眨眼之间就进了我的肚子。我一翻馍抽抽子吓了一跳!臧一个油棒儿也没有了?我真后悔,臧没给我那馋嘴的弟弟留下一半个!再说,若能多留下几个,明天再吃一顿,该有多好!可我的肚子还在嘀咕,又吃了一个大饨饨,喝了些凉水,才觉得差不多了。吃喝完毕,我和丁锤子像其他人一样,打出井里那尽管清凉、但很是苦涩的水,把我两的水壶灌满,就开始睡觉了。

四下里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凉了,空气湿腾腾咸丝丝的。把舌尖伸出去,觉得好像有许多凉凉的盐沫儿,正从天上撒落下来。张口一吸,连嗓子眼儿里,都有般咸凉咸凉的感觉。不知桑时候,天上已开始黑云翻滚了?并且越翻越低,好像要尽力向地面压下来。我觉得,若站在那面稍高些的沙梁上,伸手就能将云团搂抱在怀里。如果再把那些搂抱在怀里的云团稍微拧一拧,就一定能将藏身于云团里的雨水“噼啦啦”地拧出来。

我从车上取下皮袄,又给牛添了些芠子。在车旁边,找了个平台些的地方,把皮袄铺一半,盖一半睡下。但这件看似挺大的皮袄,若是下面铺得多一些,上面就盖不严实了。若上面盖得严实一些,身下又铺不好了。那些冰凉刺骨的卵石子儿,会不时地从某个地方,透上来星星点点的、甚至是成片刺骨的凉气来。我就对身旁同我一样,把皮袄又拉又扯,恨不得将皮袄撕大些的丁锤子说:“来吧,我俩合在一处睡吧,铺一个皮袄,盖一个皮袄,肯定比单独睡,宽展些暖和些。”丁锤子欣然同意。我俩立刻合在一处,铺了一个皮袄,又共同盖了一个皮袄,又加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确实是又宽展又暖和。怪不得老人们常说“脊梁靠脊梁,强着睡热炕。”而其他人都各睡各的,虽然都拥着他们各自的皮袄,但寒冷和局促,使他们不停地踡胳膊踡腿儿的。在黑暗中,如一个个巨大的刺猬,在离各自车的不远处,缩成了一个黑疙瘩。

空气变得愈来愈凉,也愈来愈潮湿起来。人在这种环境里,是不可能睡得多么实沉的。除非你疲惫不堪。大约将近半夜里,正当我似醒非醒、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阵细雾似的,星星点点的雨星儿,洒落在我的脸上。显然,丁锤子也感觉到了,可他把头一缩,完全缩入热烘烘的皮袄里继续睡去了。我也把头向里缩了缩。刚刚又迷糊了时,却听到附近有轻微的响动,再加大半夜来,骡子脖子里带的铃铛儿,时时在“当咛”、“当咛”的响着。我也只当是牲口们的动静。但我悄悄地抬头看去,黑暗中,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从一辆大车旁轻轻地溜过去。我记得那辆车似乎是李老魁的车,而那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好像是王二佬的。就以为是他去照看牲口,或者是过去起夜(解手)里吧!

过了一会儿,雨雾渐渐有些重了。在迷糊中,我听得睡在另一处的王二佬,像是故意打着哈欠说:“啊噢噢噢!啊噢噢噢!哎!哎!庄稼们!起来套车吧!庄稼们!起来套车吧!要下雨了!再不走老天爷就快亮了!”犟老大也闻声坐起来,搓着他尖尖的脑壳说:“哎!哎!庄稼们!起来巴粪,粪巴掉套车吧!再迟赶天亮就到不了啦!还得挨焦黄日头爷的烘烤哩!起吧!起吧!”我们纷纷起身,在凉飕飕的暗夜里,正如犟老大所说的,解手巴粪,收拾东西。把皮袄、盛馍馍面粉的褡子,盖在各自的牛毛单子下面。把背篼重新拴挂在车轴下,拾掇好芠子口袋,开始拉牛、套车。

牛的皮毛上,布满细密的、冰凉的雨滴。这阵细雾似的小雨不久就停了。但阴霾密布的天空中,仍不见一颗星星。周围同样黑雾蒙蒙的四野里,令人根本无法辨清东西南北。车队仍有王二佬带领,李老魁殿后,在迷宫一般的一道道沙梁间,缓缓穿行着。我们所有的人,都照旧拥着皮袄坐在车上。已缓了大半夜,吃饱喝足了的牛和骡子,根本不需要人的催促和吆喝,行走得非常地轻快。在天刚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梭梭井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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