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这是一片在四周如巨龙般沙丘的环绕中的……
这是一片在四周如巨龙般沙丘的环绕中的、不太大的砺石滩。如沙枣儿大小的、或黑黝黝或灰溜溜石子儿,密密麻麻,很均匀、密实的铺在平展展的滩面儿上。一口用红柳和棱棱的柴捆,镶箍而成的水井,处于板滩的中央。水面距井沿还不到二尺。井旁放着一只长长的木槽。那是用一整棵的、沙枣树的树身砍凿而成的。
离井不远,位于板滩西北边缘,有一座矮小的土坯屋,里面空荡荡的。如同传说中、小人国里小人的住所似的。低矮的土坯小屋里,只有一小盘的土炕和一个很小的锅台。但锅台上不见锅,安锅的地方留着一个不大的黑窟窿。小炕上也没有铺盖被褥,倒留有不少的兔子粪和浮尘上密麻麻的、大概是蛇蜍儿、屎爬牛等虫子的踪迹。看样子,这是一间很久无人居住的小屋。墙皮和屋顶上密布、垂吊的蛛网,使人以为进了《西游记》里的盘丝洞,只是不见那几个风骚漂亮的蜘蛛精。屋外,西墙边的沙子,已壅积到了大半墙。看样子,大概过不了多久,这个小屋就将会被沙子所掩埋掉。
然而,整整三十年后,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季,也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小土坯屋里,由丁锤子“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喜剧,亦算是悲剧。丁锤子的生命,竟在此,自画上了或是被画上了、一个令人唏嘘万端的句号!但,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这时候,王二佬告诉我们:“当年,我还是娃娃的时候,曾多次跟着我爷爷来过这里。那时候,板滩井就一直是现在的介个(这个)样子。几十年来,无论多大的风沙,也掩埋不了板滩井这块地方,更掩埋不了板滩井中央的水井。因为这块地方,是天上的玉皇大帝给安放在这里的。是让南来北往,东去西过的牧人、脚户们以及他们的牲口歇脚、缓歇的地方。所以,风神沙仙们,不敢将这块宝地占据。”
王二佬指着板滩井中央的那口井说:“那口水井,也不是普普通通的水井。井里的水更不是普普通通、一一般般的水,而是王母娘娘挤下的奶水!是一口救过不少南走北回、东去西过的人和牲口性命的神井,仙井!那些人和牲口们,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里,如果断粮了、断水了,光喝这口井里奶汁一样甜蜜蜜的水,也可以照样活着。不信的话,等你们卸了车,去看看,去尝尝吧!”
听着王二佬的话,我的眼前即刻出现了一组梦幻般的奇景,那该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驾着五彩的祥云,共同游赏天地间的美景的路上吧?祥云之下,他们看到凡世间这如万顷波涛的沙海里,正流淌着别样的神采!吸引得看惯了天庭里,那云蒸霞蔚、虚无缥渺景色的玉皇和王母,也禁不住想降下云头来驻足观赏,来细细地把玩、品味一番眼下这人世间的绝佳美景!
正当他们陶醉于、这种同天庭里清冷缥缈景色迥异的、热烈而又壮观的人间仙韵中时,突然发现,在一片漠野深处的茫茫沙漠中,有一群快要渴饿而死的人,和他们行将倒毙的牲口的踪影。只见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卧在茫茫沙漠中。身体的大半已被流沙掩埋,无论大人小孩,都已面色枯黄嘴唇焦黑,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可能他们、多日来已断粮断水了,他们已无法走出、这片浩瀚无际的大漠了!因此,若无神助,这些浪迹天涯的凡夫俗子们,只能束手就擒卧以待毙了!看到这些饥渴交迫、行将死亡的黎民百姓和他们的牲口们,玉帝和王母良心大发,决定救救这些人,和他们牲口的性命。也算是在即将举行的蟠桃盛宴上,可以炫耀和表白的一件功德!然而,什么东西,才能使同这群人一样的、常年在沙窝麻岗里讨生活的所有的人,在断粮又断水的情况下,仍能免于一死哩?而且在眼下,用什么东西,才能使这群奄奄一息的人和牲口们,既能解渴又可以解饥呢?
忽然,王母娘娘灵机一动,何不将自己过于丰盈的奶水挤出一些,给他们安一口永不干涸的、救命奶泉呢?于是玉皇大帝巨袖一扫,那些即将埋住人和牲口的流沙不见了,一块遍布着光溜溜砺石的板滩,出现在这片浩瀚的沙漠中。紧接着,王母娘娘解开胸衣,亮出丰乳,两个手指轻轻一挤,只见一股晶莹如融玉般的奶水从天而降。顷刻之间,在那片亮晶晶的砺石滩中间,就出现了一眼充满甜蜜奶汁的仙泉。于是,那群差点儿倒毙于此的牧人、和他们的牲口们得救了!而且,从此以后这口充盈着、永不干涸的奶汁的仙泉,就永远留在了这块地方。
……
王二佬的话,引起了我们三个学生娃的极大兴趣。虽然犟大哥喊着让我们卸车,卸了车去拾柴,准备做饭,饭后还得赶路。但我们还是将车和牲口暂时扔下,快步跑到井边。我们爬在井口,却见井里的水清荡荡的,虽然水面离井口,真的不足二尺,伸下胳膊就可以够得着。但这水直接看下去,好像并不是王二佬说的、是奶水的样子?这时犟老大拉着他套的两个牲口,提着一个帆布水斗过来了。他蹲在井沿上,手往下一伸,就打了满满的一斗水上来。提到外面一看,这水臧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突然变了个模样?
在井里看,明明是清荡荡的,和别的井里的水没桑两样。可一旦提到了外面看,它果真如奶汁一样白汪汪的。我抢先尝了一口,也果真是甘甜异常,也确实带着一丝淡淡的奶香味。我有些懵了!还真是王母娘娘的奶水不成?难道我刚才的臆想,不过是早已有过的一段事实的映射?难道我那曾有的、数不清的臆想,还真是有源可溯?有据可查?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诸多臆想,竟渐渐地、演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它往往将我童幼年时代的、某些奇特的印象,回光反射到成年时代的经历中,并且往往相映成趣,令人遐思,使人费解!
犟老大说:“这哈相信了吧?小伙子们,往饱里喝吧!这确确就是王母娘娘的奶水!算你们三个小家伙的运气好,队里的其他学生娃,还没有这个福分呢!”我,丁锤子,秤砣,就如同三个渴极了的骡驹儿似的,轮流狂饮着,你一阵他一阵地喝。多年以后,在远离老家千里的异地他乡,在酒桌上偶遇一位来自家乡的、有着相当见识的老者告诉我:“那是一口富含多种矿物质的、沙漠中罕见的、奇特的泉眼。这个在大漠中少有的泉眼,已在那里存在了数百年了,也确实救过无数人和牲口的性命。是一口真正的,救命的泉眼。”
我们在离水井的不远处卸了车,饮过牲口后,王二佬就喊秤砣:“哎!秤砣娃子,过来!过来!把骡子和牛全拉过来!南傍个的沙窝道里有好草,我们把牲口赶到那里去放放。”王二佬从他的车上、取出一捆子骡子的绊,让秤砣背着,他拉着骡子赶着牛。很快,两个人就一同消失在南面的一道沙梁背后。我和丁锤子,立马在附近的沙地上去拾柴。犟老大在我们每个人的面抽抽子里,挖了小半碗干面,交给李老魁,李老魁就开始洗菜和面。
按来时的约定,犟老大带案板和擀仗,李老魁带铁锅和切刀,王二佬带饭勺和面盆。而碗筷、蔬菜、生热口粮,就谁带谁的。我和丁锤子,很快就拾来来两捆干枯的刺根和胳膊粗的芦草根。犟老大又打了满满一槽水,等着给吃草回来的牲口们喝。一大木槽里的水白汪汪的,如同刚从母亲的乳房里、挤出来的奶水,氲氤着一股甜甜的乳香气味。
犟老大像是在自家的屋里找寻东西似的,老练的、在一处留有灰烬的底子上拔拉着。很快,他就拔拉出了三尊熏成黑色的“锅老爷”,也就是三块用来撑锅做饭的石头。并在那灰烬底子的旁边,另选了一处稍高些的地方,支起了锅子。支好后,他抓起一把沙子,扬了一下看看风向,然后将那灶口的方向稍微调整了一下,把那奶汁一样的水倒满了铁锅。我和丁锤子,就开始放火烧水。
火焰顺着风向,很快在枯柴间燃烧起来。待锅里的水滚了时,李老魁把切好的一小盆白菜、萝卜片儿、洋柿子,一股脑儿地倒入了锅里。犟老大见了,就骂李老魁:“你会做饭不会?臧没个先调后放的!一达放进去,烂的烂、整的整,你做过饭没有?”李老魁却满不在乎地说:“荒滩野外的,又不是在家里制席待客,还光你的毬过场!凑和着吃毬些吧!”犟老大听了,就轻蔑地讽刺他说:“‘凑和着凑合着!’你凑合的三十过了数四十呢!连老婆的屄毛还没“凑和”到一根,还尽是‘凑和着凑和着的!朗你就永远“凑和”去吧!’”李老魁听了,神情立马如霜杀了的茄秧似的,蔫头蔫脑地不言传了。就把小案板端到锅跟前,放在他自己的、反铺了的光板皮袄的面子上,用小檊杖,推檊那已饧好的面团。
我、李老魁、犟老大开始揪面,丁锤子烧火。丁锤子往往在添柴时,很有几次,一不小心,就把一小股的沙子扬进了锅里。如此三番,引来了犟老大的几顿臭骂。骂到后来,丁锤子不但不恼,到反越听越高兴了。不管犟老大骂桑话,他都笑哈哈地笑纳。他大概是想以这种方式讨好犟老大,以弥补夜天(昨天)分油棒儿时,对犟老大的伤害吧?但无论别人怎么说,丁锤子总是笨手笨脚地弄不好。犟老大就让丁锤子滚开,滚到一边玩去。用犟老大的话说:“滚毬到一边溜沙沙去!”他自己亲自塞火加柴。但冷不防,他在带说话间,还是把一小股沙子,也扬进了锅里,而恰好,又被在一旁的丁锤子看见了。丁锤子就在旁边笑着嚷:“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正好犟老大此时、吊着两通通鼻涕,听到丁锤子一喊,赶紧“呼嗵”一声吸溜进去,引得李老魁忍不住地、开怀大笑起来!
犟老大就又骂:“笑、笑、笑,你们笑我的毬哩!笑的!”丁锤子听了又喊又叫:“是笑你的屄哩!臧是笑你的毬哩?”受到嘲弄的犟老大,假装生气地向丁锤子扬起了勺头子,丁锤子就疯笑着,跑到一边去了。边跑还边喊:“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你自己的鼻浪两通通,你还尽爱嫌弃个人!”
很快,一锅真正地麻岗揪面片儿做熟了。犟老大站起来,两只大手捧成个喇叭状,向王二佬和秤砣放牲口的方向喊:“哎!吃饭喽!饭熟喽!哎!吃饭喽!吃饭喽!”犟老大粗重的、如牛叫一样的嗓音,在一道道沙梁间传送着。老远的沙岭背后,传来了王二佬浑厚又略带沙哑的回应:“噢!听到喽!听到喽!来喽!来喽!”
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板滩井的水别有风味,还是其它桑原因?反正这顿少盐又缺醋的麻岗揪面片儿,确实十分地好吃。面片儿很筋道又很柔滑,那些在奶汁一样的水里滚了很久的白菜板儿、萝卜片儿,看起来很整爽,吃起来却酥烂可口,原汁原味的。汤也清清爽爽的,虽然在锅底里,沉有不少的沙粒,时不时会随着我们舀饭的勺头儿翻上来,但我们总是用勺子轻轻地漂一漂、旋一旋,使它们再慢慢地沉落到锅底上去。
犟老大快速地吸溜着面片儿。但吸着吸着,他那两通通时常惹人嫌、又惹人笑的鼻涕,就在他不知不觉间悄悄溜将出来。但他总会在它将掉而未掉的危急时刻,“呼嗵”一声,将它们及时地收拢回去。但无论谁也没有李老魁吃得快,我刚舀上第一碗,才端稳坐下,李老魁就舀上了第二碗。这时犟老大的第一碗也才吃了半碗。他就骂李老魁:“李老魁,你急屄饿嗓地吃过饭没有?你就不怕把你的红肠烫断、狗牙烫掉?”但李老魁才不管这些,只顾低头快速地、吸溜着他碗里的面片儿,一边还不时地、望着锅里越来越浅下去的饭。他似乎只有一个目标,快吃!快吃!只有快速地吃,尽量比别人多吃几碗,才不亏着自己。
犟老大看看李老魁、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诡异地笑了笑,然后,对着我们三个学生娃说:“来!来!来!小伙子们!趁着吃饭,捎带给你们喧个海谎吧!荒郊野外的又没个下饭的菜,就下上个谎儿吃吧!事实上这也不是个海谎,是个实实在在的事。李老魁,那事你也经过也知道,对吧!”他见李老魁并不理他,就对我们说:“那年刚入冬天,我领着队里的十几个小伙子上外河……”刚说到这里,李老魁竟一反常态地骂:“犟老大,你个龌琐鬼!你等人吃完了再喧行不行?你老怂恶心不恶心!”说着,李老魁竟放下了碗,吃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臧了?为桑犟老大只说了一两句,李老魁就不让说了?而他竟然连饭也咽不下去了?随后,李老魁就端起饭碗,跑到上风处稍远些的地方去了,并且赶我们最后吃完饭,再也没有回来舀过饭。
见李老魁走远了,犟老大就哈哈大笑,骂道:“就你毬势!屄过场多!怂头在屎缸上安哩还假充干净哩!你不是哪顿也急屄饿嗓地吞得快,吞得比人多吗?臧不快吞了?我就是要调调你个‘急股怂’那急屄饿嗓地不顾人,恨不得一个人、把所有的饭全吃上的毬毛病!生来就是摸牛尾巴的毬命,还光你的屄过场!你口细我的口壮,你咽不下去,还怨起而下旁人来啦?来来来!小伙子们!”犟老大再一次向我们三学生娃说:“来来来!小伙子们!你们这几个碎怂学生娃倒是既有口福,又有耳福和眼福,既然你们跟着我们出来闯江湖了,就该让你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知道臧将叫个活人(艰辛的生活历程)哩!”
犟老大继续说:“那一次,同去的还有我们公社其它几个大队的人。我的外父(岳父)家在二坝四队,这事就是他们队里上外河的人弄出来的。说起来上外河,你们小家伙们又是毬事不懂一条了吧?外河就是从上三坪的口子以上的大河,管浇着我们公社上水处十几个大队的地。每年刚入冬的时节,不管是上水地还是下水地,所有的大队,都轮派着各个生产队的青壮劳力去清淤,就是清除河道里的柴刺老棒、淤泥淤沙,准备来年春天浇安种水(下种的水)。那年,二坝四队的人是夜里去的,到了集中的地方,已是下半夜了。那伙徒步走了大半个夜路的人,又冻又饿的。因他们到的有些迟,负责接待的人,早已经睡哈了。因此,他们就找不到吃住的地方。然而,不管他们吃上没吃上,住哈没住哈,反正天亮之后,必须得按计划开工干活。”
“怎么办?有人提议:‘反正锅灶碗盏,口粮家伙,自家都带着呢,莫如生起火来,和面做顿饭吃。吃顿热饭人也精神了,也暖和些了。而且大约一顿饭后,天也就亮了,人家上工我们也上工。’大家同意这个建议,就七手八脚地准备做饭。大家很快支好了锅,收拢堆了各人的干面。但由于天黑,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这伙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地人家吃水的井在哪里?没有水,吃饭不成了一句空话!总不能吃干炒面吧!大伙又分头去找。”
“但黑灯瞎火的,又是初次来到这里,而且这里到处长着很大的刺墩,柳条墩,红柳墩。沟沟岔岔的又特别多。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吃水井。又有人说:‘这半夜三更天的,又不好敲门打听,附近的大河里不是有冰吗?河里的水一年四季的淌着,都是清清的,冰也肯定是干净的,何不刨一块冰来,化了冰吃饭也行。’他的话,立刻博得了众人的一致赞同。最后,带队来的队长一锤定音,他说:‘就刨一块冰来吧,有总比没有强!’于是,早就有个手脚勤快、且爱在队长面前逞能行、种芹菜(芹、勤谐音,意为献殷勤)的年青人,很快就手脚麻利地刨来了一块冰,放入锅里化上了。又有人盖上了锅盖立即生上了火。”
“同我们如今出门一样,(出外,离开家到其他地方。门,指家。)每人拿的口粮里,有干面也有黄米。但由于上外河,干的都是重体力活,而且仅仅是几天的活,所以队长在他们临来前一再叮嘱安顿:‘每个人只能带米面细粮,不要带杂粮粗粮。反正是三、五天的营干,细粮生产队里给大家补助的,就吃点好的吧!’”
“ 收拢到一块儿的干面,就擀成了面条儿。而收拢堆的黄米,待水烧滚了,就立马下了锅。在半明半暗、闪闪烁烁的火光中,在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忙乎中,一顿稠咚咚的黄米擀面条儿,很快就弄熟了。待大家伙儿、每人都舀了饭吃开了饭时,就有人骂开了:‘又是哪个奸怂!不拿米不拿面,拿了扁豆子,来冒充细粮。’但却没有人应声,只听见饭锅周围的黑暗里,一片“吸溜”“吸溜”的吞咽声。这时候队长就骂开了,说:‘这本来也不算多丢人的事!但我在来以前,专门给大家说好的,‘只准带米带面的,不准带粗粮杂粮。’但既然扁豆子已经进了锅,介阵阵子又是‘生米煮成了熟饭’。谁拿的扁豆子,谁自己说出来,主动承认了,也不作追究,下顿饭一定得出细粮。”
“但,半大天过去了,还是无人应队长的话。这就把一向一言九鼎、高高在上的队长惹恼了!队长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不敢当!就是你不慎在大家的饭锅里扬了把沙子,也有桑不敢承认的?况且已经给你放宽了政策,给了你下脚的台阶,你还洋毬不睬的不承认!问题是我们冷冻寒天的来上外河,是来挖沙清淤干重体力活的。生产队里给大家补助的也是白米细面。大家都出细粮,不能让个别人出杂粮粗粮,偷偷地混大家的细粮吃,悄悄占大家的便宜!’”
“但队长的话说过了半晌,还是无人承认。队长感到自己的权威和尊严,受到了严重地挑战和伤害,为了维护其尊严和权威,队长就开始尥笨(说粗话)了。队长就气恨恨地骂:‘真他妈的!毬打花脸,——不是个人形!给脸不要脸的!有屄脸行事,没毬胆量承担!下顿饭我亲自一个一个地收粮,我看你能钻到何时?到时候看你的屄脸往哪里入?我就不相信你是二十四个老子弄出来的——就你的头比别人的大些!到时候,我偏偏捏你的大头!’”
“众人七嘴八舌,边吃饭边议论,纷纷谴责那个给脸不要脸、给相不识相的人!吃完饭,天已亮了。前面的工程上,有的大队的人已吵吵嚷嚷的开始干活了。外河上,负责工程的施工员和二坝大队的文书,拿着一捆米绳和账表,来给二坝四队划分、他们应该完成的工程地段。这伙刚刚吃过饭又缓过神来的人,就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劳动里去了。”
“将大家的营生安顿停当,队长就一如既往地,到河滩上解手抽烟去了。事实上就是磨滑去了。但同往常不同的是,以往去解手,不耽误个大半日的功夫,不磨蹭到吃饭的时间,队长是不回来的。这,就是队长的特权!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着队长与众不同的尊严。而这次,大家却例外地发现,队长才将过去,却马上就转回来了。而且在回来的路上,边走边不时地蹲下,抠心挖肝花地狂吐一阵!他大概在前一阵呕吐中,把肚子里能吐的东西都吐掉了,所以,这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呕着。他已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了!”
“众人见队长的脸,被一阵连一阵的呕吐,弄得紫红紫红的。就有几个人悄悄议论:‘不知队长那一向诡计多端的肚子里,介会子又要闹出桑鬼了?’那阵要命的干呕终于过去了,队长就气急败坏地、问正在渠里清淤挖沙的社员们:‘夜天黑地里,那块做饭的冰是谁弄来的?’马上就有一个小伙子兴冲冲地说:‘是我’。队长一看,却是他的一个狗腿子。本想忍住不说了,但刚刚平息下去的干呕,又波涛汹涌地冲将上来。那个在队长面前、一向爱献殷勤种芹菜的小伙子,就马上嘻里哈啦地、从渠里爬上来,给队长又是捋胸又是捋背的。还格外关切的问:‘臧家了?队长!队长你这是臧了?又累着了是不是?要不要去医院?不行的话我背你去医院?’说着,就像个摇尾乞怜的狗儿似的,蹲下身子去要背队长。”
“此时,队长终于止住了再一次的干呕,一把拨开他,问:‘你半夜里从哪里弄来的那块冰?’那小伙子往不远处的河中央、此时在阳光的照射下亮花花的地方一指,说:‘就是在河心处刨的。河岸附近我怕有人尿尿拉屎的不干净。’他当是队长要表扬他,就用他一以贯之卖乖讨巧的口气与心态,很有些添油加醋地说 :‘当时天黑,我就考虑,还是多走几步路,到河的中间刨一块冰吧。我一个年青人家,多走几步路,脚也走不大、腿也走不细的!再说,那里的水也干净,冻成的冰也肯定是干净的……’”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队长却一脚将他踢了个马趴,骂他:‘干净你妈个骨关丁!你小怂鬼日的!屄眼瞎了三松椽深?我说夜天黑,臧查也查不出、在锅里下了扁豆子的家儿,原来这瞎怂刨来的冰块上,带着人家吃了扁豆子饭、拉肚子拉下的大半脬稀屎!’众人大哗,立刻就跑过去一大帮人,只见河的中央,在夜天黑地里刨冰的地方,还剩有半脬深棕色的、扁豆子粒还清晰可见的冻稀屎,该是另半脬的地方,却是一个深坑……”
我、丁锤子、秤砣,连同犟老大自己,都大笑不已。清凉空旷的漠野里,回荡着我们的笑声。但同时,我发现李老魁正在不远处干呕着,那大半碗早已冰凉的饭,还端在他的手里。而他先于别人咽下去的一碗半揪片儿,也该早已吐掉了吧?唯有王二佬,既不见他吐也不见他笑,大概这类事或是海谎的,他已听过许多遍、和无数个了!或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总之,犟老大的话,没有激起他的一点儿兴趣。他眨着一双小而机灵的眼睛,一边极快地吸溜着碗里的饭,一边时不时的瞄一眼锅里、那已渐渐浅下去的所剩无几饭。
我注意到王二佬已吃了六碗了!虽然这种麻岗里的揪面片儿,往往是汤多面片儿少。而且那些面片儿滑鱼儿似的,越到后面汤越多,面片儿就越难舀了。但王二佬最会舀饭了。那些隐身于太多汤汁中的、又贼又滑的面片儿,只要他操起了勺子,手腕儿巧妙地拧一拧,转一转,像是一个老练的渔翁,在驱赶吆喝着水中的鱼儿似的,先把面片儿慢慢地聚拢到一处,再将勺头儿从面片儿的下方,慢慢地提上来。那些滑鱼儿们,就会乖乖地钻到他的勺子里来。因此,无论多清的饭,只要锅里有面片儿,王二佬总能舀出稠咚咚的一碗。而我们三个学生娃就差远了,赶着鱼儿满湖游,尽管你用尽了千方百计,它们就是不上你的钩!
一锅饭很快吃得锅底朝天了,连汤也不剩一滴了。我又如昨天中午那样,不知不觉间,三碗饭已落入了肚中。唉!人这种东西就是说不清。平日在家里,我每顿都是凑合一碗的饭量,若再加一点,妈不骂我几句,我是不吃的。臧一到了介个环境里,人人都争着抢着吃。明明肚子已经饱了,还要加,死命地加!有的人,不见锅底朝天,不放碗、不罢休。除非像李老魁那样,有口细的毛病。别的时候,你说桑样的脏话也行,就是吃饭的时候听不得脏话。否则,他不但一口也咽不下去,就是咽下去的,也得倒吐出来。
我们在越来越明亮起来的黎明的霞光里,收拾好锅灶碗筷等,各自的塑料水壶里,也装满了板滩井里的、白汪汪甜丝丝的水。又让骡子和牛,把这奶子一样的水喝了个够。还把那只饮过我们牲口的大木槽,也灌得满满当当的。然后在王二佬的一再催促声里,我们小小的车队,从板滩井东傍个的沙梁中,一个宽敞的豁口里出去,又上路了。
我见饮过两次水、又吃饱了青芦草的牛和骡子的肚子,一个个像我们人的肚皮似的,滚瓜溜圆。王二佬回头告诉我们:“趁现在凉快,牲口也轻松些,赶快走。赶晚上就能到下一个站头,梭梭门子了。”
车队仍由王二佬带路。犟老大、我、丁锤子、秤砣、李老魁,一辆车紧跟着一辆车,在清晨凉爽的沙道里,在沙道、沙梁间越来越稠密的、金子一样黄灿灿的光线里,我们这几叶小小的扁舟,又开始了在这片巨大的波峰浪谷间的迂回、穿行和飘荡。
随着日头的逐渐升高,先前的凉爽、甚至还稍微有点儿寒冷的感觉,很快被迅猛而来的闷热代替了。至中午时分,太阳的威力已达到了极致。我们的车队,像是跌进了一个正被烧红的、巨大的炒锅里似的。笼罩着我们的空气热而烫不说,还特别的干燥。身上渗出的不像是汗水,我们的身体如橡胶树似的,直接流出了树胶,粘乎乎染习习。舌头、鼻腔和嗓子,变得十分的干燥难受。我也像别人那样,开始不停地喝水。喝我们从板滩井上装来的、刚开始还很清凉、但随着气温的越来越高,很快被日头的热浪,蒸熏成温突突、热乎乎的水。直喝得肚子发胀,能在车的晃动中,听到肚子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却仍觉得口干舌燥。仍想喝、喝、喝,不停地喝。
天上不见一丝云彩,地上没有半点儿风。所有的沙丘、沙梁,似乎都变成了红登登的、正在燃烧的火炭堆、火炭岭。我甚至可以看见蓝盈盈的火苗,在沙丘沙梁的顶尖儿上“呼”、“呼”、“呼”地跳跃着、奔突着。酷热使牛和骡子也大汗淋漓、极不情愿迈步了。一步三低头,又摇尾巴又摆头。车速明显的慢了下来。我们开始不停地吆喝、驱赶起牲口来了,甚至有人动起了鞭子。
酷热又使我们忘记了饿的感觉。不停地灌入大量的、温突突的生水,使我们的肠胃始终被憋得满满当当的。我脱下汗褂儿顶在头上,用手指、将汗褂儿撑成一个小小的凉篷儿。但无论怎样,热浪总是将我们紧紧地包裹着、簇拥着,并反复地蒸煮、烧烤着。
不知何时,王二佬又哼吟起了、那个如梦如幻的调调儿。再加极度的酷热,使我们开始迷迷糊糊、恍恍惚惚起来。因为躺下更难受,所以,前前后后的车上,除了丁锤子头上盖着汗褂儿躺着,其余所有的人、都无精打采的坐着。我尽力睁大眼睛,尽量大声的吆喝着牛,要它们快些走。但我的吆喝纯属枉然,我也只能随着前面的车,有紧无慢、四平八稳地柔了。
晕晕乎乎里,不知从何时起,走在最前面的王二佬,又开始哼吟起了一个调调儿。此时,他那略带沙哑而又高细的嗓音,像是被尽力压制在一个纤细狭窄、又十分拘谨的范围之内。有时又和一会儿低沉厚重的鼻音,显得又宽阔而散漫。我觉得我可能是中暑了,要不,就是再一次魇着了。我觉着我在迷迷糊糊里,跟随着这个调调儿,进入了一个我无法理喻的世界里。但这显然不是夜天夜里、王二佬所哼吟的那个调调儿。可我觉得这个调调儿另有一种神韵,有另一种魅力!
我知道王二佬一字不识,连一天学门都没进过。我甚至知道,从他的爷爷辈上起,就是给人家打短工、扛长工的。他们的家,原先也并不是我们队里的。因为他的爷爷和父亲,在解放已前,就一直在我们队里的、一户地主家扛长工。解放后,也一直没回他们那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老家去。他家现在的房子,还是解放后土改时,用分得地主家的凉房、和牲口的圈棚改成的。而且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我们队里的人了。在他家厦房的半墙处,到现在还留有几个当年地主家、拴牲口缰绳的草绳子。就连他的老婆王二妈,也是他三十多岁时才娶的,比他差不多小了二十岁。
从我懂人眼的时候起,王二佬就一直是我们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既然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文盲,那他在何时,又如何学得这些或悲怆苍凉,或悠扬绵长,饱含着一种凄美之情的调调儿的?如果说不可能是他完整的即兴编创,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他的先辈们那里,或者从他的同伴们、即我的父辈们那里,在共同的劳动中,在漫长的生产与生活中,口口相传或是口传心授地承继而来。或者再加上他情不自禁地,下意识地随心、随口、又随环境的变化而发挥编创一些。因为我也曾多次听到父亲和母亲,以及我仅见过的奶奶,哼吟过类似的调调儿。那往往是在他(她)们独自一人时,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情况下,而且往往是有桑愁事、苦事、难肠事,加压在他(她)们的心上时,他(她)们就会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才下意识地、轻轻地哼吟出这些调调儿。
此时,我竟在不经意间,事实上却是在迷迷糊糊的梦魇中,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了。难道他(她)们是在用这种哼吟的方式,来排遣,来宣泄他(她)们艰难的生活中与哀婉的命运里、那无尽的忧伤和无奈?亦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进行思考或谋划?在那如泣如诉、如丝如缕的哼吟中,寻求办法,寻求帮助,寻求依靠?或向他(她)们认为,在冥冥之中存在着的、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万能的神祗,进行祈祷、忏悔或是倾诉?以寻求安慰,寻求寄托,寻求解脱?正如夜天夜里,那鬼魔般的时急时缓,时而高亢明快,时而低沉幽咽的音韵里,我曾忘记了黑暗,忘记了孤单,忘记了害怕,不由自已地淫浸到了、一个寒冷悲怆的世界里一样,此刻的我,又沉迷到了另一种凄美幽懑、而又郁闷无奈的意境之中!它令我忘记了饥渴,忘记了酷热,忘记了日头对我的灼烤、和热浪对我的蒸煮与煎熬……
此时的王二佬,正处于一种下意识的状态里。双眼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他分明在管乎着,在在意着前方的路。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鼻孔同此时骡子和牛的鼻孔一样,在干而呛的热气中,尽可能地收缩成一道窄小的逢儿,一个小眼儿。那调调儿就如同他呼出的气流一样,从他稍微沙哑的嗓子里,从他紧缩的鼻腔里,从他那干瘪而又难看的胸腔里,如同泉水涌流出那掩藏在茅草、苔藓与卵石之间的泉眼一样,就那么自自然然地、不绝如缕地涌流出来。洒落在我们所经过的、千回百折的沙岭、沙梁之间。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怎么也不相信,大字不识一个,既愚蠢又狡猾,既木讷又机警,既笨拙十足又精巧万分,且贼性顽性恶习难改,一点儿也不善言辞,同生产队的牛驴骡马、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饲养员王二佬,竟在情不自禁里,如入无人之境中,且在恍恍惚惚间,哼吟出如此摄人魂魄的、魔鬼般的曲调来?这些调调儿没有名称,没有词儿,其旋律也可以随时随地的更改,可长可短,可高可低。可连绵重复,也可以一带而过。完全依附于哼吟者的心绪变化而流动。但正是这些似乎无章无法、随心随意地哼吟,竟将我弄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唉!世间的一些事情,有时真是令人无法理喻、无法想象!那些明眼看来根本无法般配,无一点关联的东西,它们偏偏龙缠蛇抱般的、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生生不息地纠结于一处!而我们在感情深处,似乎往往对这种结合与拥抱,还持否定的态度!
假如我们顺应这种感情,就会认为,国色天香的芙蓉、莲花,应该生长在冰清玉洁的天山顶上?然而,在水面之下沤成的紫黑色的塘泥,才往往是这些红粉佳人的出身之地!而那些撼人魂魄的文字,又常常是表现平凡人生里凄美悲惨的命运!难道以它锥心灼目的魅力,应该是对天庭里《霓裳羽衣曲舞》的赞叹?故而,我们的理性,又不得不常常遗憾地承认这样一种实事,虽是冰清玉洁、却更不乏风狂雪肆的天山顶上,怎能孕育出娇美婀娜的鲜花?对锦衣玉食与轻歌曼舞的赞美,又怎么能揪心扯肺催人泪下?
整整三十年后,当我浪迹于内蒙古最西端的额济纳旗,那年秋天,我和几十个来自天祝、民乐、金塔等地的打工汉子们,在一处叫赛汗陶来苏木,伊布图嘎查的一家农户蜜瓜地里背哈密瓜。一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正躺在瓜地埂子上那干枯的蒿草上睡觉。连日来的酷热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早已使四十多岁的我疲惫不堪。我或许正如当年的丁代表一样,每每不顾自己的年龄,和二十七、八岁三十几岁的结棒朗小伙子一样,每天从地里背出几百袋沉重的哈密瓜。但现在的我,头上没有光环,胸前也无红飘带和奖牌,更没有表演与表率性质的作秀或示范!但我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每天能收获到几张呱呱响的、实实在在的百元大钞。这,正是我远在家乡的亲人们的祈求与期盼!是我那平日平常,永远都在节俭、再节俭,珍惜、再珍惜,永远恨不得将一分钱当十分钱、百分钱花的妻子身上的新衣!是我远在千里之外上大学的孩子碗里的饭菜!
那天晚上,我正昏昏欲睡,突然被一阵熟悉的曲调所吸引。这个曲调,随着从西边吹来的热乎乎的、甚至很有些烫人的风吹送过来。大概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所以很有些儿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了。我很有些懵晕的感觉,一种丝丝缕缕、像是来自我记忆深处的曾经熟悉的颤栗,被无情的蹉跎岁月里、那渐积渐厚的尘埃与心灵上日渐僵硬的茧子,早已封死在那我的灵魂的最深处了!并早已投入到了麻木与无奈的、混沌黑暗又寒冷的大洋底层了。除非有一把魔鬼的手指,才能将它寻找并开启。难道,此时此刻的我,已在无意之间,掉入了魔鬼的拳掌之中?或者说,尽管时光过了三十年,我仍在年少时代的梦魇之中?仍在三十年前的、那辆在烈日下,摇摇晃晃、艰难行进的牛车上?
……
我抬头去搜寻。然而,黑乎乎的远方没有一丝亮光。我知道,我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很开阔、也很荒凉的牧场。以荒漠为基调的旷野里,间或只有零零星星的、一律向东倾斜的(那是因长年累月的西风导致的)胡杨树、在点缀着日渐荒芜的远方。我放弃了搜寻,重新躺下、闭上眼仔细地聆听。
在那烫烘烘的热风中,那调调儿是那么地熟悉。那纯粹是用喉嗓哼吟的,音域狭窄而又高细,音质略带沙哑。那遥远记忆中的星星点点、丝丝缕缕,被这苍凉悠扬的旋律一点点地打捞、并最终连缀起来。那队挖盐的木轮大车,也一寸一寸、一步一步逶迤盘桓,缓缓向我走来!三十年前的我,仍躺在那辆不停晃动着的牛车上。车盘上,铺着一块用芨芨编成的底笆。上面,放着一只小柳条筐子,一条黑白相间的羊毛线褡子里,一头装着面粉抽抽子,一头装着馍馍抽抽子。一个老大的羊皮袄,拥在我的身旁。我甚至闻到了一股从牛的口腔鼻息中、喷呼出的浓浓的草腥味儿,还有牛身上的汗腥与尿骚味儿。
我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十分炎热的下午!我泪水婆娑的眼帘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在我少年、青年时代的脑海里,曾一再出现的流浪者的身影!啊!历经三十年岁月的沧桑,如今的他,仍然苦苦地跋涉在茫茫苍苍的路上!……极度地疲惫,终于如洪水一样,将我淹没于沉睡的漩涡深处。那位流浪者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化为一片模糊、一片混沌。而那断断续续的曲调,也随洪水的漩涡飘远了,消散了……
后来,我们偷得空闲,主人用他的拖拉机把我们拉到旗上,让我们买点各自的生活日用品,修理修理我们那如野草一样不堪入目的头发胡须。那天夜晚,恰逢达来呼布镇的文化广场上有演出,那是由当地的乌兰牧骑组织的《蒙古族长调》比赛。在四周璀璨的灯光下,我们与众多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汉子一样席地而坐。在那个用现代电子手段装饰的梦幻般的舞台上,许多年轻、年老的蒙古族牧人歌手们,先后盛妆登台。他(她)们粗犷悠扬的歌喉、纯粹质朴的情感,毫无一点矫饰做作的、原生态的表达与演绎,竟同当年我亲耳聆听到的、我的祖辈、父辈及王二佬的哼吟的那些调调儿十分地相似,有许多地方简直如出一辙!
那天晚上,我在许多同伴们惊异的注目下,泪流满面!我忘情地边哭、边跟着台上的表演者哼吟!我如同畅饮着来自家乡自酿的烈酒一般,在那熟悉的旋律里游荡徘徊!如同牵着我母亲的手,踟蹰在童年时代那熟悉而又贫瘠的土地上!游荡在三十年前、那曲折蜿蜒的沙道沙梁间,徘徊在三十年后、连年外出打工的无尽地、漫漫长途之中……
忽然,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王二佬们当年哼吟的那些调调儿,或许就是这些蒙古族长调的变种。或者说,这些蒙古族长调,也是当年我的祖辈、父辈及王二佬们,曾经哼吟的曲调的翻版。我的这一观点,仅从地域关系上就可以找到根据。我的家乡甘肃省的西北大部分,正同内蒙古的西北部分胸靠背依、紧密相拥。我们老家甘肃那狭长的情状,犹如一把巨大的琵琶,以一种斜立的、正在演奏的姿态,动感十足地摆放在华夏版图的正中央。在这把琵琶的中部,有个向北凸出的部分,如同一枚紧紧担挑着弦丝的、术语称之为“品”的柱儿一样,牢牢地楔入了内蒙古西部阿拉善的黄沙大漠里面。我的家乡民勤县,就处于这个“品”柱儿最尖端的部位。千百年来,我的先民们,同阿拉善牧民们的交往,早已十分地随意、平常。在我的先辈中,甚至有许多人会说蒙古话。因此,我敢进一步肯定地说,长期的蒙汉民族的交流与融合,不仅赋予了我的先辈们以蒙古族牧人粗犷豪爽的性格,还将蒙古族文化的诸多元素融入、渗透到了我们先辈的血液之中了。所有这一切,仅从我的祖辈、父辈及王二佬们当年所哼吟的曲调中、就可见一斑,亦不为枉论!
……
像一出规模宏大,情感过分热烈的剧目,终于落下了帷幕!在不知不觉间,在观众的思绪,仍沉浸在高潮迭起的剧情里,思维还未来得及回到现实之中来时,天,又转凉了!酷热随着日头的逐渐西去,终于渐渐地退去了。沙岭、沙梁顶上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在昔阳下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派细腻而又柔和的金黄!
迅速凉爽下来的气息,使人和牲口都轻松了许多,也舒畅了许多。这些极谙人性的牲口,不等人的吆喝,步伐主动变得轻快起来。好像远方那清凉的井水、和鲜嫩的芦草,在向它们招手,在吸引着它们,在召唤着它们!
我们车队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
迅速落下去的日头,终于带走了最后一丝热气。四野里,逐渐变得潮润、凉爽的气息,使我们竟然得以在一个昼夜之内,感受到了一年四季的冷暖凉热。如此说来,这黄沙大漠,真如一位性格耿直、豪爽的西北汉子。他虽然脾气很大,也可能很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做作和矫情。日头一出就是他满腔热情的时候。你根本无法、也不能拒绝,他那烈火般的激情和拥抱。这般激情,能将你煮透、炖烂,甚至烤焦!给你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而此时,就是他悲凉、愤懑的时刻,那冰雪般的冷漠,不给你留一点儿面子!将你拒之于千里之外,使你感到透心透肺的凉爽,甚至彻骨的寒冷。
在将黑未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另一个站头——梭梭门子。
这里,离梭梭井不太远,也是最后的一处歇脚点。大概是距盐湖近了些吧,反正这里的井水,比扳滩井的水明显地苦咸了许多。远远近近的沙丘上、沙道间,到处长着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梭梭。虽然有些稀稀落落,但却比我们一路走来的其他地方,多出了几分生机。如霜雪般白亮的枝条上,长着不怎么茂盛的、细小的叶片。藏身在梭梭间的芦草,也低矮瘦小而又稀稀落落。空气中还有一股明显地、海濡濡(咸丝丝)的味儿。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应该歇歇脚了。让在酷热中,挣扎了一天的牲口和人吃喝些,好好睡一觉,好在明天早上,趁天凉上路。可一向爱惜牲口的王二佬却说:“我们还是不要停了,继续走吧!再继续走个半夜,就到盐湖了。如果将好明天晌午能晴个半日子,我们就把盐挖上了。”但犟老大却无论如何不想走了。他说:“反正一个毬样,睡到下半夜再走吧!赶天亮正好到盐湖,误不了事的!”王二佬却说:“我臧思谋的,弄不好就在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早上有雨呢?介几天的天气臧有些不太对劲!”犟老大却嘲笑他说:“你老怂桑时节顶上神了?你朗么(那么)神,臧不蹲在镇子里的大街上,摆个摊摊儿算卦去?一个吐沫点儿,卖上一个麻钱儿!不挣那个轻松舒服钱去?还来这沙窝碗碗里受这个洋罪?再者,老天爷的事情谁能管毬着?有雨让它尽管里下,有风让它尽管里刮吧!”他挥了挥手说:“卸车!卸了车给牲口饮口水、喂把草,人也吃喝些。妈的屄!今个一天,差点把人炼成了油蛋儿!把老子热死!好好地睡它一觉再走!奶奶的脚巴骨,我们在这荒郊野外地受罪,谁会疼肠我们?还是自己疼肠自己吧!挖盐事小,不要把老子熬死了!老子还想多活几天哩!”
犟老大的口气和态度无容置疑、一锤定音。我们卸了车,渴极了的牲口不等人赶,纷纷跑到井边的一只差不多已朽裂了的木槽边。王二佬从犟老大手里接过帆布水斗,猫腰着身子打出水来。但苦涩的井水,使牲口们兴致大减。它们丝丝缕缕地细饮慢咽,好似象征性地尝了点儿就退回来了。我将两头牛拴在同一个车轮上,把背篼放在中间,给它们倒上芠子喂上。不等我说,丁锤子拿他的水壶打来一壶清凉的井水。我尝了一口,果真涩苦涩苦的。我俩互相浇着洗了把头脸脖子。又打来一壶,拿出昨天分给我们的油棒儿,就着这海濡濡的凉水,开始吃我们的晚饭。丁锤子又从他的馍抽抽里取出两个芽面角角子,偷偷地看看其他的人,悄悄塞给我一个。又说:“还有六个芽面角角子,明天我再给你一个!”
十几个油棒儿,连同丁锤子给我的、那个又甜又绵的芽面角角子,眨眼之间就进了我的肚子。我一翻馍抽抽子吓了一跳!臧一个油棒儿也没有了?我真后悔,臧没给我那馋嘴的弟弟留下一半个!再说,若能多留下几个,明天再吃一顿,该有多好!可我的肚子还在嘀咕,又吃了一个大饨饨,喝了些凉水,才觉得差不多了。吃喝完毕,我和丁锤子像其他人一样,打出井里那尽管清凉、但很是苦涩的水,把我两的水壶灌满,就开始睡觉了。
四下里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凉了,空气湿腾腾咸丝丝的。把舌尖伸出去,觉得好像有许多凉凉的盐沫儿,正从天上撒落下来。张口一吸,连嗓子眼儿里,都有般咸凉咸凉的感觉。不知桑时候,天上已开始黑云翻滚了?并且越翻越低,好像要尽力向地面压下来。我觉得,若站在那面稍高些的沙梁上,伸手就能将云团搂抱在怀里。如果再把那些搂抱在怀里的云团稍微拧一拧,就一定能将藏身于云团里的雨水“噼啦啦”地拧出来。
我从车上取下皮袄,又给牛添了些芠子。在车旁边,找了个平台些的地方,把皮袄铺一半,盖一半睡下。但这件看似挺大的皮袄,若是下面铺得多一些,上面就盖不严实了。若上面盖得严实一些,身下又铺不好了。那些冰凉刺骨的卵石子儿,会不时地从某个地方,透上来星星点点的、甚至是成片刺骨的凉气来。我就对身旁同我一样,把皮袄又拉又扯,恨不得将皮袄撕大些的丁锤子说:“来吧,我俩合在一处睡吧,铺一个皮袄,盖一个皮袄,肯定比单独睡,宽展些暖和些。”丁锤子欣然同意。我俩立刻合在一处,铺了一个皮袄,又共同盖了一个皮袄,又加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确实是又宽展又暖和。怪不得老人们常说“脊梁靠脊梁,强着睡热炕。”而其他人都各睡各的,虽然都拥着他们各自的皮袄,但寒冷和局促,使他们不停地踡胳膊踡腿儿的。在黑暗中,如一个个巨大的刺猬,在离各自车的不远处,缩成了一个黑疙瘩。
空气变得愈来愈凉,也愈来愈潮湿起来。人在这种环境里,是不可能睡得多么实沉的。除非你疲惫不堪。大约将近半夜里,正当我似醒非醒、迷迷糊糊的时候,一阵细雾似的,星星点点的雨星儿,洒落在我的脸上。显然,丁锤子也感觉到了,可他把头一缩,完全缩入热烘烘的皮袄里继续睡去了。我也把头向里缩了缩。刚刚又迷糊了时,却听到附近有轻微的响动,再加大半夜来,骡子脖子里带的铃铛儿,时时在“当咛”、“当咛”的响着。我也只当是牲口们的动静。但我悄悄地抬头看去,黑暗中,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从一辆大车旁轻轻地溜过去。我记得那辆车似乎是李老魁的车,而那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好像是王二佬的。就以为是他去照看牲口,或者是过去起夜(解手)里吧!
过了一会儿,雨雾渐渐有些重了。在迷糊中,我听得睡在另一处的王二佬,像是故意打着哈欠说:“啊噢噢噢!啊噢噢噢!哎!哎!庄稼们!起来套车吧!庄稼们!起来套车吧!要下雨了!再不走老天爷就快亮了!”犟老大也闻声坐起来,搓着他尖尖的脑壳说:“哎!哎!庄稼们!起来巴粪,粪巴掉套车吧!再迟赶天亮就到不了啦!还得挨焦黄日头爷的烘烤哩!起吧!起吧!”我们纷纷起身,在凉飕飕的暗夜里,正如犟老大所说的,解手巴粪,收拾东西。把皮袄、盛馍馍面粉的褡子,盖在各自的牛毛单子下面。把背篼重新拴挂在车轴下,拾掇好芠子口袋,开始拉牛、套车。
牛的皮毛上,布满细密的、冰凉的雨滴。这阵细雾似的小雨不久就停了。但阴霾密布的天空中,仍不见一颗星星。周围同样黑雾蒙蒙的四野里,令人根本无法辨清东西南北。车队仍有王二佬带领,李老魁殿后,在迷宫一般的一道道沙梁间,缓缓穿行着。我们所有的人,都照旧拥着皮袄坐在车上。已缓了大半夜,吃饱喝足了的牛和骡子,根本不需要人的催促和吆喝,行走得非常地轻快。在天刚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梭梭井盐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