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本来计划第二天早上开始盘点,但袁兰芳怕一天盘不完,会影响集日的正常开门营业。所以这天下午吃过晚饭,就开始盘点了。
刘春梅照例从二门市部和三门市部,请来了几个人来把账、打账、帮忙。办公室的王会计来监盘。王会计将针棉副食组的、所有钱屉中的零钱都清点过、登记过后,说:“今天虽然不是交接,但有新的人员进入,规矩大家都懂,我也不多说了,大家开始盘点吧!”张主任坐在一旁给袁兰芳把账,和袁兰芳及另两个姑娘,在棉布丝绸那边盘。孟小兵和刘春梅先从副食这边盘起,王有铜把账。按袁兰芳的安排,从这次盘点以后起,烟酒副食这一块,就由孟小兵日常负责。所以今天在这一块,既是盘点,也有让孟小兵熟悉、认识,也就多少有交接的意味在里头。
孟小兵在刘春梅的指点下,在货架和栏柜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数着。在盘点罐头时,有时候把糖水苹果数到糖水梨子一块儿了,有时候又把红烧猪肉数到红烧牛肉一块儿了。这样几次,刘春梅有点不高兴了。就申斥孟小兵:“你得看清楚了再数呀!怎么老是张冠李戴、眉毛胡子分不清呀!”孟小兵听了,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但这些东西太相似了,有的简直一模一样。再加上有的罐头又掉了商标签儿。
又连续出现了两次错误,刘春梅不耐烦了,就在栏柜上“啪”地拍了一下说:“你怎么这么笨呀?站过去站过去,我亲自来数吧!叫你这样一错再错、错了又错、错上加错,就是盘到猴年马月也盘不完!”于是孟小兵就怯怯地站到一旁,看刘春梅一个人气呼喽抖地把那些商品先归类,然后清点数字。
坐在栏柜外把账的王有铜,对孟小兵挤挤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哎!刘春梅同志,请谦虚一点好不好!人家孟小兵是‘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呀!就你这个态度,还不把人的尿脬黄子吓出来!”刘春梅虎刺刺地瞅了王有铜一眼,说:“你只管写你的账吧!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王有铜说:“嚯哟!刘大小姐,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呀!人家好心好意地给你提个醒儿!你咋这种态度?真是‘上香上到狗粪上了!’”
见孟小兵不时受到刘春梅的申斥、蹾摔,袁兰芳就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她先笑盈盈地对刘春梅说:“哎,小刘,小孟今天才进的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对商品肯定不熟悉,难免出错,你就耐心些!再耐心些!”又对孟小兵说:“小兵,不要紧张,你仔细看清楚了再数。慢点不要紧,只要准确就行。俗话说,‘慢是个快、快是个慢,’慢不出错就是快。快若出错,反而更慢了!对吧!”看着袁姨笑盈盈的样子,孟小兵全身的紧张和不适,就渐渐地消失了。
正忙乎间,大师傅郭炊儿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地从门市部的后门跑进来喊:“哎呀呀袁嫂子!袁嫂子!大喜事呀!大喜事!快!快!快!”袁兰芳奇怪地说:“你妖声怪气的咋了?是桑事让你大惊小怪妖魔式倒的?”郭炊儿故意瞪了瞪刘春梅和其他几个来帮忙的姑娘,又笑着看了周围的人一圈儿后,越发阳声阴气地说:“袁嫂子,你上面的人来啦!大等的你去卸货哩!”
除了孟小兵、刘春梅和那几个姑娘,其他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刘春梅就红着脸骂道:“郭炊倌你是人不是人?”郭炊儿凑过了笑嘻嘻地说:“哎!哎!咋的了?咋的了?袁嫂子上面的领导同志来了,人家‘主动热情、耐心周到’,‘送货上门、服务到家’,你生的哪门子气?这等响当当硬邦邦的服务态度,我们大家都得认真学习才成啊!对吧?刘大小姐!哈哈哈……”
孟小兵懵懵地听不懂。刘春梅停下手里的活,若有所思地看着袁兰芳,然后走过去小声地说:“哎袁嫂,要不你先回去。我们盘多少是多少,反正还有明天一整天的时间。”袁兰芳表情很有点僵硬地和大家嘻笑了一阵后走过来,从衣兜里掏出她宿舍房门的钥匙,递给郭炊儿说:“麻烦你把我房门的钥匙给他,我过会儿就来!”郭炊儿故意大声说:“人家来,急等着要嚼口条啃豆腐,我去算那碟子?”
刘春梅笑骂道:“郭炊倌,你真是个草包!真正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快滚吧!别干扰我们盘点了!”郭炊儿边向外走,边朝刘春梅挤眉弄眼地说:“刘大小姐又麻又辣的火气真大!赶明儿我给你端详一个专爱吃‘雪压火焰山’的呆霸王,给你泄泄火褪褪烧!看你还能把人家的金轱辘棒给炼弯、烤化的不成?哈哈哈……”见刘春梅又要骂,郭炊儿舌头一伸,和王有铜等几个人挤眉弄眼地怪笑几声,就疯疯癫癫地大笑着跑了。孟小兵见袁姨的脸上,好像没了先前常有的笑盈盈的神情,倒有了一层浓浓的愁憷的影子。
这时,孟小兵的爹老孟从后门进来了。他乐呵呵地给所有帮助盘点的男人一一装了烟。王有铜一边打账一边揶揄道:“哎老孟,今天我们是给袁兰芳的柜组帮忙盘点,她又招兵又买马的 !这客该是她请我们才对!怎能让你破费?那句笑话咋说的!‘端上筛子饮驴呢——瞎骚情哩!’说的就是你这种德性吧?”另一边把账的张主任也凑热闹说:“哎,王有铜,你咋把弹弓倒拿上了!麻雀儿没打着,倒伤了自己的窟窿眼子!早些声明,我可是人不是驴!谁爱当驴谁当去!”
刘春梅等几个姑娘笑岔了气,纷纷嘲弄王有铜:“哎!王哥,你个倒霉鬼!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从明天起,我们可要叫你王驴儿了!”王有铜自知失口,故意不理她们,就对老孟说:“哎老孟,话说回来,儿子悄悄上了班,你也不动动荤,请请客?祝贺祝贺,显摆显摆?起码也得整上几盘,弄上几盅,仅仅装个烟就想蒙混过关?”老孟笑着说:“谁说不请了?桑森(啥时间)大家消闲了,瞅个黄道吉日,一定请!一定请!”
刘春梅在这边说:“哎孟叔,我可是孟小兵的顶头上司啊!要先巴结我呀!他王有铜夜壶当茶壶、算的哪一壶呀?”王有铜嬉笑着说:“哎刘大小姐,咋说话哩?‘夜壶当茶壶——也不离壶(离乎)’吗!对吧?”老孟笑着对刘春梅说:“哟!巴结!巴结!刘大姐你说,要吃啥?凡现在门市部里有的,你点,你点桑,我现在就办!”
刘春梅见老孟动作有些夸张地掏出了钱,就说:“算了!算了!等你正式请客吧,今天就别起名儿了!再说这是我争出来的,吃下去也不舒服!”老孟把钱原装回衣兜里,说:“那也好!这个客我一定请。我的孟小兵你可要多多关心多多帮助啊!”这时,刘春梅正用案秤称着姜片、花椒,听了老孟的话,刚想说什么,鼻子却受了调料味的刺激,不由连打了几个喷嚏。王有铜就趁机嘲弄她。王有铜笑着说:“哟哟哟!俗话说‘狗打喷嚏天爷晴’,明天准是个好天气!”刘春梅听了王有铜的戏谑,也不理他,只是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唇,又神经质地晃了晃脑袋,笑着对老孟说:“帮助谈不上,帮忙还可以!”
一直盘到了夜里一点多快两点,孟小兵他(她)们才下班,明天一早还得接续着盘。到了他爹暂住的房间里,他爹还未睡,在边看书,边等着孟小兵。见儿子进来,老孟说:“小兵,我过几天办完手续就要回家了。你袁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会帮助你的。要多听她的话。本来以我原先的想法,你先到三门市部五金组、或者到分销店里锻炼一个时期。但后来我又想,还是到你袁姨的这个柜组里好一些。一是人比较合适,特别是副食这块儿,简单易懂一些,可以渐渐练好算盘。你可要记住了我这些天给你说的话,在卖棉布丝绸布料的时候,一定要事先辨清楚米、码、市尺,要牢记它们之间的换算关系。你记清了没有?一米等于三尺;一尺等于零点三三米;一码等于二点七四三尺;又等于零点九一四四米;还有……”老孟只顾自己说,却听不到儿子的回应,他扭头一看,孟小兵早已歪到枕头上睡着了。
第三天,是北岭镇的集日。
此时,是一千九百八十年代的中期,商品经济的大潮,正在中国的东南部沿海汹涌澎湃着。而在这西北偏北的北岭镇,只是随风飘过来几个零零星星、不成气候的小水点儿。集市上私人的小货摊,还远未形成规模,基本上处于摆摊设点、小打小闹的阶段。这里的农村,虽然也实行了分田到户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农民、农村、农业所有的生产资料以及绝大部分的生活资料,供应的主渠道,还是供销社。因而一到集日,从早上开始,门市部里的顾客就很多。
孟小兵在烟酒副食这边,刘春梅一面指点孟小兵卖货,她自己还照看着针织品这截子,有时还跑过去,在袁兰芳那边忙一阵子。袁兰芳的前面,时时都拥挤着很多看布、挑布、扯布的妇女、丫头和媳妇。在这边顾客少的时候,孟小兵就不由自主的、要注视一下袁姨额头上的一块青紫的印记。那是前天夜里,也就是孟小兵刚来参加盘点的晚上,袁姨的丈夫给她留下的纪念。袁兰芳第二天早上来上班时,围了一块粉底黄花的纱巾,大概是想遮住这块不愿意让人看到的青紫的印记。但她的眼圈儿青青的,眼泡儿也肿着,人也分明脱了相!
孟小兵不太明白,袁姨那天夜里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过了一夜,咋就成了这般模样?
中午刚吃过饭,门市部里就被越来越多的、来赶集的群众拥满了。烟草味、汗酸味、莫名的臭味,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味儿,热喷喷的、一浪接一浪地涌过来;笑声、喊声、孩子的哭声,甚至猪娃儿的叫唤声,充斥着门市部里所有的空间。
孟小兵头昏脑胀地应付着。刘春梅不时过来看看,高声大气地指点几句。只是她总是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袁兰芳也不时抽空过来叮嘱几句,让他慢点不要紧,千万不要慌张,仔细算清楚每一笔账。然后就淡淡地笑笑,赶紧过去忙她的那边去了。孟小兵就想,若是刘春梅到棉布丝绸那边去,把袁姨换到离烟酒副食相邻的针织品这边来,那该有多好!
但他只能这样想想罢了。
四、
一个月,似乎在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按社里的规定,又到了该盘点的时候了。
这一个月里,孟小兵每天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似的。早晨六点钟起床,起床之后就和其他人一起搞门市部内外的卫生。卫生过后,马上替换着到宿舍里讲讲个人卫生,嚼几嘴他妈从家里带来的馍馍,然后又赶紧到门市部里上班。中午十二点,轮换着去食堂吃饭。然后一直到下午七点钟下班。
这个时候正是秋季,是零售的旺季。辛苦了一年的、刚刚被放开了手脚的农民们,卖了黄河蜜瓜、卖了西瓜、卖了茴香、葵花籽、卖了黑瓜籽、卖了棉花,家里缺的东西也该置办置办了。还有,尽早先买下明年生产用的化肥、地膜等生产资料。更重要的,许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姑娘小伙子们,就在媒人的引领下,不厌其烦地一件件挑着、选着订婚、结婚用的东西。
那些老百姓最喜欢的、织着龙凤呈祥大红囍字的绸缎被面,纯毛和化纤毛毯;印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巾,床单;各式衬衣、外套、丝袜、裤褂等,每天被社里的那辆老解放,从县城的工业品公司,百货公司里,一趟趟地拉运过来。甚至还有武威的许多公司,兰州的、陕西的,也不时来送货。这些东西经过孟小兵、刘春梅、袁兰芳们的手,再一件件地卖给了千家万户。
逢着集日,还要延长到下午九点多钟,才允许关门下班。多的时候,吃过晚饭还要加班。把大包的白糖、红糖、饼干、提糖饼等,分成一斤、二斤、半斤的小包装。麻烟要分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八角、花椒、姜片、草果等调料,要分成一两、二两的小包儿。罐头、白酒等,要贴上包装箱里带来的标签。所有的商品因核价权限的区别,必须有或红、或蓝、或绿的明码标价卡片等等。加班的时间,往往延长到夜里的一两点钟。有时若吃过晚饭不加班,孟小兵就坐在床头看会儿书,但看着看着、眼皮儿就不由合上了。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有时好像才刚刚躺下,同住值班室的张主任,就叫他起床。他抬头一看,桌上的闹钟已指向凌晨六点了。
不加班的下午,他就经常去供销社后院里,傍着工业品库房的一排房子里的袁姨的房间里。袁姨的宿舍里,收拾得很整洁。满屋子弥漫着和她身上散发出的、一样好闻的馨香气味。孟小兵很爱到袁姨的房间里去。每次去,袁姨总是在打毛衣,好像她有永远织不完的毛衣。红的打完打绿的,黄的打完打粉的。有一次,袁姨忽然停下来,拿个软尺在孟小兵的身上量了量,还很仔细地端详了孟小兵一眼,脸儿还似乎微微红了一下。
她那十个灵巧的手指头、圆润白皙。两只手,宛若两只机灵可爱的小白鸽一般,把几根雪亮的衣针,在或黄或红或绿或粉的毛线中绕得乱飞。两个无名指与两个小指,似小鸟儿的尾巴一样,微微翘起来,快速地颤动着。孟小兵的脑海里,马上就想起,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那雪白的杏花间,粉盈盈的桃花间,金黄的沙枣花间的细枝上,蹲着的小麻雀儿。每当它们嬉笑着,快乐地鸣叫着时,那小巧的尾巴,正如此刻袁姨的无名指与小指儿一样,跃动得那般灵巧那般快捷!袁姨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让她学打算盘,让他先从一加到一百。并告诉他中间逢十、二十四、三十六、四十四、七十七的结果,是几个特殊的数字。最后正确的结果是五千零五十。刚开始不要心急,先要慢打,力求打准确,然后逐渐快打。
有时,袁姨让孟小兵下班时,把门市部里的米尺、市尺拿来,用她床上的床单,给他比划着教打尺子的方法。有时就和孟小兵拉拉家常。多的时候,是袁姨问孟小兵家中的情况。孟小兵就很高兴地一一说给袁姨听。同时孟小兵就知道了袁姨有一个女儿,在县城已退休的爷爷奶奶那里住着,正上着小学。
他曾天真地问:“啥时候我也能完全胜任柜组的工作?像袁姨、刘大姐一样,会记账、会报表、会打算盘,把尺子打得又快又准,能记住所有商品的价格。”袁姨就说:“先不能急。只要在平时的工作中上心、用心,仔细揣摩,再配合着书本,就会逐步掌握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熟悉所有商品的价格,再就是练好算盘。”
但这次盘点的结果,却出了两件极不愉快的事。
第一件是发生盘点短款近二百元。
除去白糖、红糖、雅盐、各种调料、还有散酒、酱油等商品的合理损耗六十元。除去万分之五的公差十多元,还差一百二十六元。他(她)们三个人,又将各自平常重点关注的区段,即:棉布丝绸那边由袁兰芳负责,针棉织品由刘春梅负责,烟酒副食由孟小兵负责,又分别复核了一遍库存,结果仍是这个数。
袁兰芳很有些忧虑地问刘春梅和孟小兵:“怎么办?”实际上就是试探性地征求刘春梅的意见,是私下里赔还是上会处理?刘春梅很不高兴地说:“赔也得找明原因呀!总不能糊里糊涂地填黑沟底吧?再说人家盘点委员王会计,已知道结果了,就是想私下里赔也不行呀!”说着还狠狠地瞪着正低头翻看着账本的孟小兵。又说:“过去盘点咋一直没有发生过短款?偏偏这次……”袁兰芳打断了刘春梅的话,说:“那我们再找找吧!不一定是计算上出了错误。”
袁兰芳又把所有的单据拿来,把上期库存额、本期购进额、商品损失损耗,以及升溢、调价、调出、销售、期末库存额等,一一和对账单上的数字进行核对。又到会计那里进行了核对,结果还是那个数字未变。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袁兰芳说:“还是再复核一遍吧。这次把销量大的当成重点。”于是,袁兰芳站在栏柜外把账,刘春梅和孟小兵,把三个区段所有商品中销量大的,又过了一遍,结果还是基本未变。
刘春梅沉不住气了,一屁股坐下来说:“都差不多盘了三遍了!我看盘死也是这个数字!唉!真倒霉!”说着,刘春梅就脸色怪怪地问孟小兵:“哎!孟小兵,你是新来的,可能有好多规矩你还不懂。我们这次盘点短了款,才一个月的时间,就短了一百二十多块。我问你,你拿过抽屉里的销货款没有?或者把商品给了你家里的人,或者亲戚、熟人的什么人,钱没有要回来,有没有这样的事?”袁兰芳听了,急忙说:“小刘,不要这样说话!不能这样说话!”她嘴里劝阻着刘春梅,脸上却很难为情地看着孟小兵。
而刘春梅听了袁兰芳的话,却很镇静地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也算是提个醒。孟小兵是新来的,或许有这样的事,你不提醒,他自己忘了的也说不上。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孟小兵听了倒是很平静地说:“没有呀!公家的钱我一分也没拿过。我从进门的第一天起,身上就没带过一分钱。刘大姐才说的那些,我爹早就给我安顿过了。你们若不相信,也可以搜我的身上。”说着他把几个褚褚(衣兜)翻过来,让刘春梅和袁兰芳看。
刘春梅撇了撇厚嘴唇,轻蔑地笑了笑,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神情好像是说:你真有那样傻吗?哪个人偷了钱,还能一直装在兜里等人家来查来搜?袁兰芳连忙过来,给孟小兵把褚褚塞回去,整理好。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既然在一块儿工作,就应该互相信任。不能无缘无故、无根无据地猜测谁、怀疑谁,更不能冤枉谁!孟小兵,刘大姐的意思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只是……唉!不说了,既然出了事,我年龄最大,又是柜组长,我负主要责任吧!我担大头儿吧!”
孟小兵很纳闷,刘春梅在说那几句话时,为啥脸色怪怪的?明明是刘春梅在说我、怀疑我,为啥袁姨却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
在刘春梅的坚持下,事实上也只能如此了,一门市部针棉副食组的本次盘点短款,上了职工大会进行处理。袁兰芳在会上提出:“我是这个柜组的组长,工龄也最长,出了问题,自己当然要负主要责任。”就主动承担一半的赔款,即六十三元。她的意思是,下剩的一半,六十三元,由刘春梅和孟小兵各一半,每人三十一元五角。或者由刘春梅在这六十三元里,担个大头儿。
但刘春梅不同意。她说:“工作中出了问题,如果不问青红皂白,都由柜组长来承担主要责任的话,以后谁还敢当这个柜组长!再说,这次的短款数额还不是太大,如果短款数额大的话,柜组长能承担得起吗?根据《拨货计价实物负责制》的规定,在商品实物面前,每一个营业员都是实物负责人,谁的责任也一样大。这里面并没有规定谁的工龄长、是柜组长,谁就必须多赔!谁是新进门的、刚参加工作的,谁就可以少赔或者不赔!如果仅以工作中的差错和失误来说,往往新进门的、刚参加工作的,肯定比工龄长的人要多一些。这是谁也无法否定的事实吧?因此,在确实没有查清短款原因的情况下,这次盘点的短款,我的意见应由我们三个当事人来均摊。”
最后的结果是,职工大会同意刘春梅的处理意见,每人赔短款额的三分之一,即四十二元。孟小兵的工资是三十九元五角,这就是说,孟小兵第一个月上班,不但没拿到一分钱,把工资全搭进去不说,还差两元五角。还有一个月的伙食以及欠缺的部分,自然都用他爹老孟的退休工资顶了。
此为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盘点的中间,发现了一件被人调包的黑呢子男上衣。门市部里卖的是中山装,而调包换进来的却是军便服,而且袖口领口处,有明显磨损的痕迹。衣襟上也有几处不太明显的污渍。袁兰芳和刘春梅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春梅说:“这些货,是我从针棉库房里提来的。在库房里取货以及后来在门市部里照《调拨单》验货时,我亲手一件一件的、都从包装袋子里倒出来看了,都没问题。”袁兰芳问孟小兵:“是不是有人买回去,又来退过?”
孟小兵听了,猛地一个激灵。他照实说:“退是没人退过,只是在一个集日的下午,刘大姐吃饭去了,袁姨你也不在,有三个男人来买呢子上衣,他们在试过之后就折叠好,装进衣袋里,放进了他们脚边的提包里。其中一个人掏出钱来一数,说钱不够,不买了。另一个人就弯腰又从提包里掏出来放在栏柜上,我随手就放到货架上。”袁兰芳说:“你当时从衣袋里倒出来看了没有?”孟小兵说:“没有看。他们随手放进去,另一个人随手又掏了出来,前后才不过几分钟!”刘春梅气哼哼地说:“‘不过几分钟’!肯定是那几分钟出的事,再没有怀疑头了!以后有啥问题,早点自己吐道,免得连累大家,让别人也跟着倒霉!”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袁兰芳,意思是事情已经明了,看你怎么办?
孟小兵听了刘春梅的话,本想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把话说得那样难听!”但他想起袁姨曾经给他安顿过的话,就忍住没说出来,而胸膛里却涌过一阵委屈,鼻子一酸,眼里竟盈满了泪花。袁兰芳见了,心情很有些复杂,她说:“ 你俩不要想的太多。这事很有可能就是那几个男人,趁我和刘春梅不在的当儿,再加是下午,门市部里光线黯淡,你又是个新手,就被他们钻了空子。唉!这事先放着,你们先别声张,就算我违犯规定。我和孟小兵的爹商量一下看咋办?”
实际上,孟小兵的爹听说门市部里盘点,几乎天天来看。知道出了这样两件事,就一是替儿子掏了短款,二是将那件八成新的黑呢子军便服上衣,按门市部里的原价买了,并且当场套在了他那件已很有了些年成的、洗得发了白的涤卡中山装的外面。没想到这件呢子衣服,虽然稍微旧点,却非常地合身,就像他的衣服似的。张主任就过来打趣他:“哟老孟!你俭省了大半辈子,退休了才耍阔呀!”
老孟只好笑着应和着说:“也不能算全亏!年轻人吗,花钱买个教训也值!谁不是从年轻处,跟头马趴地过来的?只要以后有进步,挣钱的日子多着呢!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袁兰芳听了,一扫脸上连日来的阴云和歉疚的神色,笑笑说:“还是你们男人家气量大想得开!听见了吗孟小兵?以后多学学你爹的眼光和胸怀,不要和我们女人家一般见识!”
刘春梅听了,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那厚厚的嘴唇,照例在说话前晃了晃脑袋说:“人家孟叔的工资高,当然气量大!我们工资少,当然胸怀小了。看来人的窠囊还是被钱儿银子憋大的!没有钱,一切都是白搭。怪不得老先人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老孟、张主任、袁兰芳听了,三人相视后,各自会心一笑作罢。
如果说这两件事,使孟小兵心里多少有些不舒畅的话,接下来的一件事,却使孟小兵难受了很多日子。
在距第二次盘点快二十天的时候,社里忽然接到了县联社调袁兰芳到城关供销社工作的通知。也就是说,袁兰芳要进城里去工作了,要离开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北岭镇供销社了,要离开一门市部针棉副食组了,要离开才和她一块儿工作了快两个月的孟小兵了。而且通知上的时间紧迫,要求她尽快交清手续,到新单位城关供销社百货大楼报到上班。
说实话,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袁兰芳确实像一位母亲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着孟小兵的进步与成长。虽然有些事情的发生,有其具体的原因,但却使她仍感到内疚与不安。总认为是她操心不够,有负自己当年的师傅老孟的托付!然而,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不可能包办好自己孩子所有的一切。不可能使所有的一切,都按一个母亲的愿望那样发生。当然袁兰芳天生有一颗温柔与善良的心。她有时也可笑自己,她对孟小兵的关心,是不是有些出格有些过头了?虽然她非常清楚自己对孟小兵发自内心的喜爱的缘由,也许就是一种知恩图报的情感吧!但仅仅就是这种感情吗?
当初刚从初中毕业的袁兰芳,被分配到离县城的家、七八十公里的乡下,独自一个人背着一捆铺盖卷儿来到北岭镇上班时,也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是老孟手把手地、教会了她作为一个营业员、应该具有的技术技能。几年在同一个柜组里的工作与生活,使当初那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里,暗暗地爱上了、像一个大哥一样时时关心着她、保护着她,而且工作上一直一丝不苟、兢兢业业,连年是基层社和县联社的先进工作者的老孟。但那时的老孟,已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了一门亲事。
虽然心有灵犀的老孟,也曾有过短暂的恍惚与犹豫,但家中年迈的父母得有人赡养,同时年龄上的悬殊和家庭环境的巨大差异,在那里明摆着,他只能强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亲手将青春靓丽的袁兰芳在自己心中点燃起的初恋的火花,给轻轻掐灭了,而且连一丝儿烟也不能让它冒出来!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以自己的诚实正派与洁身自好,进一步充实与丰富了与这个仍对自己心存爱慕的年轻异性的关系,并一直保持了下去。
两、三年以后,当袁兰芳已能胜任零售门市部的工作时,她才发现自己已从心底里离不开孟大哥了。尽管他此时已结了婚,并且有了一个男孩子(就是现在的孟小兵)。但她决心不管不顾,即使如飞蛾扑火,也要来一次浴火重生!然而在老孟那里,理智之树早已根深叶茂,理性早就战胜情感了。为此,他主动要求调到下面最远的一个分销店。并且成功地用距离的冰雪,浇灭了越来越危险的情感的烈焰。尽管留给了袁兰芳内心情感的撕裂与巨大的哀怨,也甚至带给了她、今生对婚姻所采取的无所谓的态度,及注定是平淡无奇的、甚至是失败的婚姻。
然而,世上的情感往往就是如此!我们并不能因此去责怪谁、埋怨谁!如果硬要责怪,是责怪老孟的理智?还是责怪他的冷漠?是责怪袁兰芳的非分之想?还是责怪她的甘为情困的炽热和冲动?我们既然不能责怪一粒失落于泥土里的种子,那就只能听认它甘愿承受的结局,让最公正的时间,去慢慢漂白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