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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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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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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我们的车队,是从稍高的一道沙坡上转下去的……

 

我们的车队,是从稍高的一道沙坡上转下去的。在东方的天空中,扯出巨大幕布似的红色霞光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此刻我们从高处看下去,这些大大小小的盐海子,像无数块硕大无明的镜子,被一双无形的巨手,随意地放置在这块茫茫苍苍的漠野里。我怀疑它们或许就是当年,孙大圣大闹天宫时,在凌霄宝殿的那场混战中,被他一棒打碎的、那块曾无数次映照过天庭里众多神仙真人的尊容、与他们繁华似锦、歌舞升平生活的巨大宝镜吧?而这些大大小小、或扁或圆、或尖或方的、不规则的碎片,可能就是当年、从天庭里跌落下来的也不一定吧?在黎明越来越明亮的天色里,这些巨镜的碎片,显得异常的晶莹明亮。如今,它们只能嵌伏在这无边无际的茫茫漠野里,映照着天空中不断变幻的云团和东方越来越红亮的霞光。映照着尘世间这些矮秃的丘梁、凌厉的白刺、焦灼的荒漠,以及如一群逃犯似的、我们五个骡子六个人,再加七头牛的身影。

从未见过如此景致的我,被眼前这变幻不定的天光霞气,和一块块巨镜般的湖泊组成的景色迷傻了!这哪里是深藏于漠野深处的盐湖?就是天上的仙境也该不过如此吧!

随着我们的车队,逐渐向盐湖靠近,我们也逐渐从盐湖西边的沙坡上,下到了和盐湖同样低凹的地方。虽然天色越加明朗起来,但却始终不见日头出来。湖边的沙滩、沙道间,到处是茂盛的芦草和酸蒡墩,但在湖水的周边,仅生长着房子那样高、拇指粗的芦苇,稀稀拉拉地立在水中。湖面平展展的、也清荡荡的,湖水纹丝不动,好像它们仍未从昨夜的酣梦中清醒过来。就是我们小小车队的到来,仍不能将它们从寂静的梦乡里唤醒。我问犟大哥:“大哥,光说挖盐呢!挖盐呢!盐在桑地方呢?臧不见盐的影影子?”犟老大瞪着他那双牛卵脬似的大眼,扭头看了我一眼,他先是对我如此无知的问话感到很惊异,稍一思谋后,就以轻蔑地口气,指着前面静静的湖水说:“盐在桑地方?盐就在湖里!在水里!还能在桑地方?”我们越来越走近了湖的边沿,可湖水清澈见底,湖水也很浅,可以清晰地看见湖底上黑污污的。而盐,我们每餐每饭都少不了的盐,可是雪白雪白的东西啊!哪儿有盐啊?犟老大不是在明显地欺骗我吗?

我们在湖边的一处斜坡上卸了车。走了大半夜沙路的牲口们,也出了大半夜的汗水,此时大概口渴难忍了。它们早就被眼前大片大片的湖水引诱得不能自己了。刚刚从轭套里脱出身来,就急急地向那清荡荡的湖水奔去。可到了水边,却只是对着水面“咐”、“咐”、“咐”地嗅了一阵,嘴唇连水的边儿都没有沾一下,就一个个失望地退了回来。王二佬将骡子收在一处,让我们三个学生娃,把牛吆到附近一处芦草茂盛的沙道里。他一一给所有的骡子都上了绊,盘挽好缰绳,把牛吆喝到一处。这些牲口们、就开始安静地享受起它们丰盛而又鲜美的早餐了。

    一股凛冽的寒气,开始在湖边的沙道、沙梁间蔓延开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王二佬说:“我们要是早到来一夜就好了!这鬼天气,恐怕是一时半会儿的晴不了了!弄不好还有几天的雨!”我却傻不叽叽地说:“那我们赶紧挖了盐回家吧!”王二佬两只机灵的小眼睛、很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好像对我才将说过的话不大理解,或是马上转不过弯儿来似的。或者要在我的眼里,寻找出其它的意思来!因此,王二佬就很有些怪怪地说:“没有日头盐臧能长得出来?天爷阴的时候,湖里是长不出盐来的。天爷晴了,日头一晒,湖里就能长出盐来。”可我又傻不叽叽地说:“盐臧这么日怪!它臧和庄稼一样,不见日头就长不出来?”王二佬这一回,倒是表情正常地对我说:“本来就是那样的!桑‘日怪不日怪’的?盐也是五谷粮食呀!但凡五谷粮食,不见日头。它臧会长得出来?”

可怜可怜我这个初二的中学生吧!那时傻不叽叽的我,连盐结晶析出的道理都不懂,还曾一味地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高明呢!真像老年人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饭香屁臭!”还自以为很了不起呢!也正如犟老大经常嘲讽我的:“你‘苕的毬先给哪头子胀哩都不知道!’你还谋的你日能的很?”

当我们三个学生娃,跟着王二佬回来到湖边的车跟前时,却见李老魁像个女人似的,把嗓子拉得长叶叶地哭着。一问犟老大,犟老大说:“这个囊包怂,分给他的油棒儿他舍不得日攮(吃),别人的油棒儿早变成屎了,他说他的油棒儿还一直装在褡子里。才将他取开褡子一看,毬毛都不见一根了。他说他夜天黑里睡觉的时候摸过,还在的哩!”李老魁抬起他哭得眼泪啪嚓的脸说:“不是我舍不得吃,是我不敢吃呀!我怕吃了那些油棒儿,假如有人告给了上头,那还不来找我的后账……呜呜呜……噢噢噢……啊啊啊……”李老魁的哭声越来越大,终于憋不住而放声大哭了。

犟老大一听李老魁的话,立刻气呼喽抖地说:“谁找你毬鸡巴的后账?谁见你吃了油棒儿啦?你他妈的真是个塌拉怂!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王二佬说:“你不敢吞的臧啦?我们大家都吞啦!还能把你一个人的舌头揪了去?你吞就是吞了,谁还怪你吞了!就是分给让你吞的,可不是让你胡思乱想、胡屄乱拉胡说的!”见李老魁一直哭着不理他,王二佬又说:“该不是你丢在路上了吧?黑天半夜的,你又走在最后面,说不定黑天半夜地收拾东西,黑咕隆咚的掉在了哪里?”李老魁说:“我一直把油棒儿装在褡子的最里头,除非有人偷……对!对!对!肯定是有人下了夜抹子(夜黑做贼),趁黑偷走了我的油棒儿!

犟老大才将还对李老魁的话,又日厌又憎恨,甚至后悔出这趟门了!臧就遇上了这号子塌拉怂!俗话说,“宁给顽汉子(厉害的人,强悍的人)牵马缒蹬,不给怂汉子(软弱的人)出谋定计。”遇上这号子怂皮,你就是给他点好处,自己还得担风险!明明给他事先安顿了,他还这样想?真是“你给他教上,他也唱不上的!”但后来一想,反正一毬样,吃掉也没了!丟掉还是没了!吃掉丢掉一话说!妈的屄!你吃了也是吃了!丢了也是吃了!我又没给谁的嗓门眼子里站岗放哨,知道谁确定吃了还是真正丢了的?但当他听到丢把丢,不是丢在了路上,而是有人偷走了!他又想,活该!

但此时,他已把先前的懊丧与不快丢开了。一想,这总归也是个事儿。就狐疑地注视着王二佬。而王二佬却很镇静地说:“李老魁啊李老魁,你一个年轻人家,没有的事可不能由嘴胡说!更不能乱说!你连媳妇还没娶哩!以后活人的路还长着哩!你可不能学你的爹啊!你们家的人,吃胡说乱说的亏还少吗?你再细心找找。也不一定是你吃了,吃完了吃掉了或许忘了也说不上!再一个,你说你没吃,谁能证明你确实没吃?谁还能把你的屎堆捧回来,拨拉开看?你究竟吃了没吃?”李老魁听了,也不管毬王二佬的旁敲侧击与话里有话,就很有些气恼地说:“毬才吃了哩!我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连吃没吃那些油棒儿还能忘了?连丢没丢也不能肯定?那些油棒儿我一个也没吃,是个桑滋味也不知道?早知道喂了贼,还不如喂给牲口吃了哩!”

犟老大咐吸着他那因天越凉,而来得越多越勤的清鼻涕,在王二佬和李老魁的脸上,狐疑地扫来扫去,说:“我就不相信,那么些油棒儿能丢?犹不是几苗针!一不小心窜出去了、窜丢了!肯定被人吃了!那三个学生娃肯定没有掺和!丢与没丢,臧家丢了?这个鬼就在我们三个大人里面!我就不相信‘三个鳖里,挤不出一个鬼!’”李老魁见犟老大不相信他,以为本来是他悄悄吃了,还说是丢了!甚至话外有音、话里有话,就哭丧着脸赌咒说:“我如果吃了一个油棒儿,我的嘴是驴屄!我是驴日哈的!我的油棒儿如果没丢,我也是驴日哈的!”见李老魁赌了这么野的咒,犟老大大概相信了。他就转而开始怀疑起王二佬来了。但见王二佬的神态很镇静从容,就又使他有些疑疑乎乎、无所适从了!

我、丁锤子、秤砣,坐在各自的大车上,拥着皮袄吃馍馍。望着、听着三个大人“鬼了”、“鳖了”、“驴了”地折腾着!空气似乎越来越凉了,阴冷的天空中,开始“刷刷刷”地下起了小雨。不期而至的小雨,终于打断了三个大人的折腾。犟老大、王二佬就接连吆喝我们:“赶紧搭车棚子!赶紧搭车棚子!”我们就赶紧把吃剩的馍馍装好。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将各自车上、带来准备苫盖盐的帆布单子或是牛毛单子,或围或盖在车的上面和迎雨的一面。把车上的东东西西都取下来,塞到车的下面。我的单子有两块,把一块较密实些的帆布单子,盖在了车上面。又害怕雨大了漏雨,又学着大人们的做法,赶紧拔了几大抱芦草,密密地铺压在车盘上面。车盘下,迎雨的一面围挂了一块单子。虽然暂时遮挡住了雨水,但车盘下的另三面没有东西遮拦。我从车轴下取掉背篼,腾出些地方,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拥着皮袄,定定地坐在车下面看雨。

 

浅浅的湖面上,漫过一团团青凌凌的雾气。雨越下越大了,并接连响起了震耳的雷鸣声。雨线变得越来越密也越来越粗,湖面上青凌凌的雾气,转眼之间又被白茫茫的雨帘代替了。并且水面上、很快布满了一层牛眼珠大的水泡。水泡不断地生出,又不断被击灭,再生出,再击灭。因此,水面上却始终密布着一层水泡。

我们所有的人,都纷纷钻入各自的车盘下避雨去了。我拥着皮袄,蜷缩在车盘下面,心里仍想着大人们刚才的对话。特别是李老魁的哭相与他冲口而出的那些脏话粗话,令我十分地惊悸!唉!无情的岁月,竟将曾经在学校里,曾经在课堂讲台上的,那个文质彬彬、神采飞扬的人,酱腌、熏染成了如此的猥琐与粗鄙!二十多年后,当我翻修自家房屋,一卷藏身于房梁顶上、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的纸卷,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随手打开,那居然是记录我青春梦想的、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篇小稿,里面有关于我、李老魁、还有我爹的那些原汁原味的故事。为了祭奠我的青春岁月,祭奠那早已灰飞烟灭的梦想,不妨让我将该小稿抄录如下:

          假》


海文很害怕他爹!

    每当爹责骂海文时,配合着一声“贼娃子鬼日的,我踏死你!”的喝骂,爹那土坯模子似的大脚,就用力在地上踹一下。于是,一大片淌土(虚土)便应声而起。海文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爹脚下的那个小土块儿似的,早已粉身碎骨了!

爹不厉害不行!爹是队长。

这一年,海文虚岁十四,已上初中一年级了。队里的壮劳力,一部分抽调修水库去了,一部分去参加公社组织的巡回大批判会。能套大车拉麦子的人手不够。老人们老了,没力气了,而且手脚不灵便。青壮年们又有那些更重要的工作,夏收夏打的活儿又特别紧张,叫桑?虎口夺食呀!人手不够臧办?不是有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吗!

爹的眼光,自然落到了海文等这些人身上。虽然海文身坯子单薄,可毕竟是十四岁的小伙子了。爹虽然讲不出“公生明,廉生威”之类的大道理,但社员们自有他们的表达方式。比如“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想情比自己,何必问旁人。”爹在群众大会上,一共挑选了八个接班人,都是男学生娃,每个学生娃,和一个大人搭对子套大车。并说:“好牛陆个牙,好汉十七八。”海文首当其冲,当了头一条好汉。

和海文搭对儿的,是刚被下放的一个民办教师,叫李登魁。因他爹平日平常爱说笑话、爱开玩笑,不想因开玩笑开出了个大祸!说了一句污辱伟大领袖的、十二万分的反动话,下了大狱判了刑。因而他的儿子李登魁,也立刻被清除出了教师的队伍。这个李登魁虽然落魄得土眉土眼、灰头灰脑的,但海文感到,在他那沉默的神情中,有一种很吸引人的东西。

第二日,起了个小五更。只拉了一次,海文就感到肚子饿得不行了。趁送麦子回来的当儿,赶紧回家取了一个馍。海文边走边吃,赶到了地里,馍也吃完了。两个人两挂子大车,李登魁在车上面接,边接边码摞好。海文在下面,边挪转边向上递。一车只能装二十几捆近三十捆麦子。每次,待两大车麦子装完,并用老长而粗糙的草绳刹好,海文已大汗淋漓了。粉嫩的手掌及指头肚儿上,就扎进了许多草绳上的小刺儿,又痒又疼的很难受。

海文套的是一头老柔牛,打死也不快走一步。一次在田埂旁走,海文因怕车轱辘斜着过田埂子、而摇散了麦捆。就拼命地扳住辕条头上的楸桩子,想让车转正了再过。这也是爹和姐姐,在海文套大车之前,一再给他交代过的、很多的注意事项之一。不想,自己正斜蹬着用力的右脚,被一下扳过来的、老柔牛的前蹄子踏了个正着。海文疼得“呀”地大叫了一声,想抽又抽不出来,只得硬挨着让老柔牛踏过去。待李登魁听到喊声赶到跟前时,老柔牛已过去了。海文的右脚面上,就留下了一道血口子和两个深深的青坑儿,两眼里也泪汪汪的。

送麦子回来的路上,海文看着白花花的日头,又看着前面车上始终低着头,坐在辕条与车盘连接处的李登魁。见他的后背被汗水渗得湿透了,经风一吹,汗渍的周围已析岀了一圈白色的汗碱。麦场上的麦垛太高了,两辆车上的四、五十个麦捆子,都是李登魁一个人撩上垛去的。每送一趟,那圈儿汗渍,就会增大一些。

十几挂子木轮大车,在盛夏的田野上,慢悠悠地走着。远远近近已割掉麦子的田地里,光秃秃的。只有细心看,才能看见在地埂旁或地角里,稀稀拉拉的葵花、麻头,在烈日的烘烤下,无精打采地枯立着。一大群觅食的麻雀儿,像一张巨大的席子,从这块地里“扑棱棱”地掀起来,又旋向另一块地里,然后快速地铺下去。大半天来,李登魁像是有桑很重的心事似的,很少和海文说话,一直焉头焉脑的沉默着。这时候,海文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前面车上的李登魁说:“李老师,你臧整天不说话?我们说说话吧!怪急人的!你看别们其他的人,嘻嘻哈哈地多快活!”

正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状态的李登魁,听到海文喊自己“李老师”,心中不由一热,顿了顿说:“说什么呢?……你以后再不要叫我老师了!你明明知道我爹……唉!我已……经不当老师了……也没桑好说的……那我就说几个故经(谜语)你猜吧!”海文说:“好啊!我最爱猜故经了!姐姐给我教了好多故经哩!”李登魁听了,不由一愣。随后他又很不自然地说:“那就你先说几个故经我猜吧。”海文连想也不想,冲口就说,那你听好啦:“‘一个叮当锣,跌哈去摸不着。’是个桑?快说。”海文刚说完,他套的老柔牛就放了一个大大的响屁,李登魁就说:“听见了吧!就是才将响的那个。”海文高兴地哈哈大笑!又说:“‘红公鸡,绿尾巴,三折子窝在柜底下。’是桑?快说。”李登魁说:“是葱。”海文又赶紧说:“‘一个母猪,两头子窟出。’”还没等海文问,李登魁就说:“是风匣。”海文赶紧接上:“‘风匣不风匣,两头子都开花。’”。李登魁想了想,笑了,说:“猜不着了!是桑?”海文有点骄傲地说:“猜不着了吧!是枕头。”李登魁有点魂不守舍地说:“哦!对,是枕头!是枕头!”  

    见李登魁有些心不在焉,海文就兴致大减。李登魁觉察到了,就对海文说:“那我说一个故经你猜吧!猜中可有奖励的。”海文说:“那你快说。”李登魁说:“是猜一个字的故经。‘一字十画就写成,没有竖来没有横,要是谁能猜得着,三斤羊肉五斤酒。’介个字所代表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的。”令海文感到惊奇的是,李登魁说着,竟然哽咽起来!海文就很有些懵懵懂懂的。

上半天所剩的时间里,海文没有想过其它的事,只用心思谋着这个故经。十画的字猜了许多个,可不是有竖就是有横,或者横钩、横折、竖钩、竖提等捎横带竖、连钩接提的,总猜不对。

 

这个时节里,正是一年四季里天气最热、最干燥的时候。老辈儿的人讲“火里秀麦”,就是说,麦子不光要浇水,还得在火那样热的日头里晒,才能长得沉实饱满。下午两点到五、六点钟这个时间,麦子太干燥,割不成也拉不成,却是打场的最佳时机。二、三十亩光坦坦、亮晃晃的麦场上,从五更里,就开始摊撒上了成百上千个麦捆子。而且已一个个解了腰子,赶日头花子冒,就用木杈挑摊均匀,叫“摊场”。饭罢会子,已翻晒几遍的麦秆麦穗儿,早已干得枯欻欻的了。几十只陆棱磙子,就被一对对的牛驴骡马,拉上了麦场。在磙脐儿磨着磙窝儿的“咯呜咯叽”的声响中,在不断随风而起的、蛰人的麦灰儿里,一个磙子后面,跟着一个赶磙子的人。头戴一顶草帽,一手拿一根鞭子,或是一棵长长的树枝条。一手握着从牲口的笼头上,拴过来的长长的缰绳,一圈儿连着一圈儿,一磙子挨着一磙子,开始打场了。

爆烈的日头,将麦场上晒得十分的酷热。燥热的东风,带走了麦杆麦穗里,藏着的仅有的一点儿潮气。在磙子“腾腾腾”的滚动中,已十分干枯的麦杆、麦穗儿,就发出“嚓嚓嚓”的碎裂声。见有的牲口扎起尾巴来,将要巴粪了,赶磙子的人就立马高喊:“拾粪来哎!拾粪来哎!”于是,在麦场边上守着的,专门负责拾粪的人,就不时飞快地提起粪筐,冲到正巴粪的牲口的屁股后面去拾粪。运气好了,就把筐子直接对到牲口屁股下面接。若展得慢了,牲口已巴完了,又让磙子轧过去了,就得在麦杆麦草间拣拾。

天气越来越热,人也越来越闷了。为了给大家伙儿提提神儿、解解闷,赶头磙子的光棍老汉陶胡麻爷,照例喊起了一首小调儿,就喊:“哎呀呀!娃娃们哎!喊起来吆!”他那缺了几颗门牙的、张风漏气的嘴,就故意软绵绵、颤悠悠地唱起了一个酸曲儿里,最酸、最麻的一段:

 “……

  十八岁的姑娘呀,

  在街门儿里站哎。

  公鸡给母鸡就参了个蛋哎,

  她两眼里泪不干哎!

  ……”

跟在他后边的一伙媳妇姑娘们的笑骂声、与几个小伙子的哄笑声里,马上就有另一个小伙子,用更加软绵绵、更加颤悠悠的女人的嗓音,应起了下一段:

“嫂嫂那个十七呀,

  我十八哎,

  嫂嫂的怀里已抱娃娃呀!

  我还没婆家!

  ……”

陶胡麻爷如同醉了似的,眯缝着双眼,一边管乎着牲口的走向,一边又应唱道:

“长工那个短工呀,

  一大群人,

  你看上个谁来就嫁上个谁哎,

  叫你娃娃受两天罪!

  ……”

 

这个时候,除过打场的人正在麦场上忙着外,海文他们套大车拉麦子的人,都在家里休息。中午收工的时候,海文照例在李登魁的帮助下卸了车。回家吃完饭,刚躺下想睡会儿,忽然见姐姐从麦场上回来。姐姐有点儿兴奋地告诉海文:“李登魁的媳妇退婚来了,你快去看看。”海文听了,一骨碌爬起来,就向李家跑去。进了李家的街门,见李登魁家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荫凉里,卸着一挂子木轮大车,车上放着四口袋麦子。院子里站着几个老邻居们,都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

海文从堂屋的窗洞里往里看,见屋里坐着几个陌生人在说话。李登魁和他的妈,都低着头坐在炕沿上。他的头发花白的老妈,不时撩起衣襟角子,揩一阵眼泪。炕头上,放着几个包袱,和一摞花花绿绿的衣料。一个陌生的妇女,在数着那些衣料,像是给谁交代着什么。

一会儿,从屋里走出一位挺眼熟的姑娘。她站在门口前,好像是刚从舞台的欢门子(舞台上,演员上下场的门。)里出来,站在台口准备表演的演员似的,大大方方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如同亮了一个相一样。然后,一屁股坐在门外的一个小凳子上。像喜儿一样,一对又粗又长的辫子上,各扎了一大截鲜红的头绳。一双大花眼睛扑闪扑闪地,很有点儿放肆的、在院子里来看热闹的人群间、来来回回地扫视着。

这个姑娘就是李登魁的对象。

海文马上想起,原来李老师的对象,就是经常在大队舞台上,和李老师在一块儿唱样板戏的那个“金心丢修”呀!这个负心的姑娘,一次上台演《龙江颂》时,本想用她不太熟悉的标准语演唱,没想到弄巧成拙,却把一句“精神抖擞”唱成了“金心丢修”!惹得看戏的人哄堂大笑。从此,她就落了个“金心丢修”的外号。若有人一旦说起她,不说名字,只说“金心丢修!”

“金心丢修”见李登魁家遭了大难,老子下了大狱不说,他本人的民办教师也被滚了蛋!就很快翻了脸,竟带着李家节衣缩食、东借西挪送去的粮食和衣料,来吹灯拔蜡来了。

海文很为李老师的遭遇抱不平!一种报复的心理,使他走到街门外,和几个更小的伙伴们嘀咕了一阵,便一齐向院子里大喊:“金心—丢—修!金心—丢—修!金心—丢—修!金心—丢—修!”

下午拉麦子,李登魁阴沉着脸,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海文小声地问:“李老师,你该不是着气我吧?”李登魁看着海文,凄然地笑了笑,默默地摇了摇头,又抬起头看看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海文又说:“李老师,你说(托人提媒)我姐姐吧!她很喜欢你,时常在我跟前说你的好哩!”海文看到李登魁的眼里,有个火星闪了一下,但马上就不见了。一会儿,李登魁的神情,渐渐地开朗了起来。他边装麦捆边问海文:“上午说的那个故经,你猜着了没有?”海文说:“还没有猜着,我继续猜吧。”李登魁说:“其实,那个字很简单,人人都有的。”但他说了这几句话之后,竟又像早上那样,默默地地哽咽开了,还偷偷地地掉下了眼泪。海文心中好生疑惑!就又默默地猜了好几个字,还是没有猜着。

麦子一直拉到天昏昏黑了,长腿蚊子“嗡嗡嗡”地,不停地向人的头脸、脖子、胳膊上进攻。俗话说,“半桩子,饭仓子。”下午套车时,海文用凉茶泡着吃了两个馍。拉最后的几趟时,已饿得不行了。摸黑卸了牛,海文赶紧将牛吆进了圈。其实牛根本不用吆。饿急了的牛,自己就熟门熟路地跑回了各自的圈道。海文就急冲冲地跑回了家。见饭未熟,就先吃了一个馍。一会儿饭熟了,还不见爹和姐姐回来,妈让他到院墙外面去听,微风送来了不远处打麦场上的喧哗。海文真切地听到,在那闹哄哄的人声中里,不时传出爹凶狠的叫骂声和催促声。海文抬头看,天,阴得很。

 

第二日一大早,海文在院子里睡得正香,忽然被姐姐摇醒。朦胧的晨光中,见姐姐的头发上还沾着几节麦草,想必姐姐早就上场了。姐姐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带着姐姐青春气息的汗味儿。姐姐气喘吁吁地告诉海文:“你们夜天黑(昨夜)卸了车,不知谁把牛的嘴笼子忘了没取,爹介会儿正在牛院儿里发火骂人哩!说等你们夜天(昨天)套车的人到齐了,要查家儿哩!”说了几句,姐姐就进了伙房去喝凉茴香茶。喝完出来,她边朝街门走,边望着海文说:“该不是你吧?那牛饿了一夜的肚子。早上,爹到牛圈里去检查,见有一头牛的肚子还瘪瘪的,一看还戴着嘴笼子,满槽的芠草还好好的搁着。上面被饿急了又无法下口的牛,咴了好多个窝窝儿!”

海文的脑袋里“嗡”地一下,好像昨晚夕自己卸车时,慌里慌张的、没给牛取过嘴笼子,就急急忙忙把牛赶进了圈!而晚上饮水的时候,因天黑,饲养员就蹙不着、哪个牛戴没戴着嘴笼子。况且戴着嘴笼子,并不影响牛吃水的。

当海文拿着牵牛绳,气喘吁吁地跑到牛院儿里一看,夜天套车的人,就差李登魁还没有来。而爹正好站在老柔牛的圈门旁,手里还拿着一根鞭子。见海文慌里慌张地才跑来,爹就厉声责问:“夜天老柔牛是不是你套的?“海文一听,吓得牙巴骨直打颤。想说话,舌头却打不过弯儿来,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爹好像一下子就认定了,没给牛去掉嘴笼的事,就是海文干的。那土坯模子似的大脚,已经提得老高,正要泰山压顶般地踏下去!那句“贼娃子鬼日的,我踏死你!”也已骂出半句的时候,李登魁突然出现在了爹的面前。经过一夜的煎熬,刚刚经历了退婚折磨的李登魁,两只眼窝发着青,人也像是瘦了一圈。待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他竟然平静地对爹说:“队长,夜天老柔牛是……我套的,我夜天心情不…………是我忘了取牛的嘴笼子!扣我的工分吧!斗……我也行……”说完,他就真如上了批斗台似的,弯下腰,深深地低下了头。

怒火正旺的爹,怎么也没有想到,李登魁会当人百众地引火烧身!竟然平白无故地,主动揽下这号挨骂的事?这不是明摆着替人受过嘛!真是“头不疼了,拿棒棒敲哩!”这小子该不是一连串的倒霉、栽跟头,栽昏了头吧?先是老子下了大狱,而后又是自个儿的民办教师被开除,夜天又是说下几年的媳妇子退了婚。唉!即使再栽昏了跟头,也不至于“把好手往磨眼里入”吧?

起先,爹也并未想到是海文干的。心想,也许是哪个学生娃初次套车,难免丢三落四的,批评惊动几句算了。问了其他所有的人,都说不是自己套的牛,当然谁也没说“老柔牛是海文套的”话。只剩下李登魁和海文了,爹立马就意识到,这事肯定是海文干的无疑了。不由气愤难忍!自己的娃子不惊动严厉一些,臧说别人?

爹正要炮火连天地砸下去,不想却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看看低眉顺眼、双手紧贴裤逢、像一个做了错事正挨老师批评的学生娃、或者一个正挨斗的坏人一样、在众人面前挨骂的李登魁,海文感到特别的内疚!几次想要张口替他辩解,却都被李登魁用严厉的目光,暗暗地制止了。待爹终于骂完走了,海文看看胡不拉茬的李登魁,边拾掇牛轭具准备套车,边冲自己诡秘地笑了笑,还挤挤眼。海文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饲养员王二佬,又给海文换了一头牛,顺便,又唠唠叨叨地安顿了好一阵。当海文在李登魁的帮助下套好了车,随着大伙儿出了牛院儿大门时,才放开嗓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露水气味儿很浓重的空气。望着霞光里,向远处的地湾里急急奔去的爹的背影,海文下意识地,边走边在左掌心里写了一个字,心中像是“哗”地开了一扇窗子似的,啊!原来李老师夜天说的那个故经,谜底正是个“爹”字呀!

……

……

(小稿完,以下正文)

 

    这时候,丁锤子抱着他的皮袄,从一边钻进我的车下面来了。他说:“我一个人蹲在车下面,一听到响雷就害怕毬子的不行!怕是有桑东西来吃我!”我嘲笑丁锤子:说“你的前世,肯定是只胆小的老鼠娃娃子!”可事实上,每当看到那雪亮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我的牙关也一个劲儿地打着颤儿!

丁锤子索性出去,从雨中抱来了他的单子、褡子、筐子等所有的东西。我们把丁锤子的两块单子,拴挂在车的另两面,把车下面表皮上的一层湿沙子刨过去,又把漏雨的几处地方弄严实。丁锤子又取来他车上的底笆,挡在缺单子的一面,充作了门扇。干完这些,我俩的身上都湿透了。我们把湿衣服拧了拧水,晾在车盘下。像夜天黑里睡觉的那样,把一个皮袄铺在下面,两个人精赤着身子,围盖在另一个皮袄下面。如两只呆鹅似的,从单子的缝隙间,一会儿看着黑云蒙蒙的天,一会儿看看水花激荡的湖面。看着越来越密实的雨帘后面,那些影影绰绰、高低起伏的沙丘、沙梁,如同活物似的,也在雷声中,不时的颤栗一下、抖动一下。

雨点儿打在沙地上的“卟啦啦”的声音,和打在湖面上的“叽啦啦”的声音,一直以同样的节奏在响着。听久了,使人产生了昏昏欲睡的感觉。每过两、三个小时,王二佬就喊我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同他去看看不远处的沙窝道里、吃草的牲口。喊我去的时候,我就将潮湿的汗褂儿顶在头上,或者将我的半大柳条筐儿扣子头上,赤着脚,穿上仍很潮湿的裤子。

前面几次去,牛和骡子都在雨中静静地吃着草。后来去看,牲口们都吃饱了。几个骡子扎在一处,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每一个骡子,都尽可能地将头伸在某一个骡子的前胛子或者肚子下面,以躲避雨水。这时候,雨水就会顺着它的前胛子,沿着它们长长的脖子,“哧溜溜”地淌下来。骡子那柔软的、黑黑的下嘴唇,就如同一个个水龙头似的,挂上一股股淅淅沥沥的水注。而牛则或立或卧,不停地舞动着它们大大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嗝儿,反刍咀嚼着它们那众多个胃里的青草。

一次,我和丁锤子两个人,跟着王二佬去看牲口。王二佬就告诉我们说:“小家伙们,带来的馍馍可要精细着些吃。我看这场雨一天两天是住不了的。天晴不了,我们就挖不成盐。而盐挖不上,就不能回去。大雨凉通的,又没有办法做饭。不精细着些吃,过几天会饿肚子的!”丁锤子傻兮兮地说:“我爹臧说我们‘当日来,当日就能回去?’总共连来带去是四天。我妈说给我拿六天的口粮,还说多多有余了!”王二佬说:“你真是个苕葫芦!这明显是当日回不去了!我看明天也回不去了。反正你们得省着些吃。李老魁说他的油棒儿丢了,其实是他吞的太猛了,吞光了!你们几个也小心着些你们的油棒儿、你们的馍馍!桑是丢了丢了的?你们学生家可要学好,不要小小年纪,连‘黄嘴头子都没褪掉’,就尽说白屄!丢了见个丢了来个的!明明是自己吞丧掉了,还白屄嘹道、疑神疑鬼地怀疑见个怀疑来个的!我看即使是真丢了也是活该!那是分给让你吃的,不是让你存着让人看的东西!更不是让你留着戳是弄非、惹事招祸的!”

我说:“我的油棒儿,到梭梭门子的那天夜里就全吃掉了。李老魁他不把油棒儿吃了,他留着组桑(干啥)?”王二佬冷笑了几声说:“‘留着组桑?’还不是他那反革命老子的事,把他吓成了神经病!他留着就是想拿回家去,不定是交给你爹,或者交给上面来的工作组,想邀功请赏吧!还能组桑呢?”王二佬的脸上,很有些讨好我的表情,他盯着我说:“交给你爹还好说,你爹从来是想办法不让社员们饿肚子的!若是交给了上面来的工作组……到时候,我们死也不认账,谁能把我们怎么样!反正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变成屎了!变成尿了!变成屁了!变成屎巴掉了!变成尿尿掉了!变成屁放掉了!无踪无影了!即使人知道了,也是干瞪眼、闲毬蛋!

这时,我猛地想起来秤砣,既然有可能出现王二佬说的那些严重情况,那么,秤砣的褡子里,说不定也藏着几个后患无穷的油棒儿哩?不然他回到家里,拿桑让他的爹去告犟老大的黑状?看来我也得想个办法刺探一下秤砣的虚实!不然,油棒儿我也吃了。而且,还因为锻骡子有功,和丁锤子一起得了奖励。而秤砣为此挨了批评不说,还比我和丁锤子少了几个油棒儿!秤砣的心里肯定有气。到时候,秋后算账,我也难逃其咎!说不定还因此给正在倒霉的爹,带来不利的影响!我打定了主意,决定今天夜里就采取行动。

傍晚,雨小了些,王二佬又来喊丁锤子去看牲口。丁锤子刚要出去,我一把拉住他,悄悄对他说:“你就说你的肚子疼,让秤砣先去。”说着我给丁锤子挤了挤眼,丁锤子立刻装出一副痛苦的声音与样子说:“哎吆吆!王二佬!我的肚子介会儿疼的不行了,我得赶紧巴脬屎去,让秤砣先去,下一趟我去吧!”王二佬就把秤砣喊走了。等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老远的沙梁背后,消失在越来越暗淡下来的雨雾中,而另一边,犟老大和李老魁的车棚下,一直传来一高一低两个均匀的呼噜声。我小声对丁锤子说:“秤砣的褡子里还有油棒儿哩,你去悄悄地偷来!有几个偷几个,反正全偷来。别的东西千万别拿,只拿油棒儿!回来的时候,把动过的东西原样儿放好!”丁锤子听了,像是接受了啥秘密使命似的,两眼放光,还很兴奋地干笑了几声。我向他指了指犟老大和李老魁的车,示意地小点儿声,他吓得吐了几下舌头。随后他轻轻地钻出了我们的车棚,向附近秤砣的车棚里悄悄溜去。

一会儿,丁锤子回来了。他拿来了秤砣仅有的一个油棒儿,还拿来了秤砣的两个熟鸡蛋。我说:“臧是一个油棒儿?”丁锤子说:“反正褡子里就剩一个油棒儿了!还在最里面塞着呢!我翻到最里面,又翻出了两个鸡蛋,就一同拿回来了!”我骂他:“给你说的不要拿别的东西,你臧不听?”丁锤子一听,气呼呼地说:“才一个油棒儿,你要了油棒儿,我就啥毬也没有了!我总不能各人(自己)白跑一趟吧!鸡蛋你不要,两个我全吃!”

我又气又好笑,就说:“油棒儿我也不要,全是你的!”丁锤子翻着白麻麻的眼睛,像是不理解我的话似的。我又说:“鸡蛋你得赶紧吃了。吃完后,刨个深坑把鸡蛋皮埋掉,绝对不能让秤砣发现。”丁锤子终于拐过弯儿来了,知道鸡蛋和油棒儿都归他一个人,就十分高兴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只要你不给秤砣说就行!”我说:“那你以后得全听我的话,不然我就告诉秤砣!”丁锤子说:“我肯定听,肯定全听!这次没有全听,保证以后全听!我给你一个芽面角角子吧!”我说:“你得给我三个!你不是说你还有六个芽面角角子吗?”丁锤子难为情地说:“先给你两个吧!”

丁锤子开始吃他偷来的油棒儿和鸡蛋,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食欲,就出去到附近的沙丘上尿了趟尿。觉得大概丁锤子吃完了,我才回到车棚里。一看,丁锤子只吃完了两个鸡蛋,却把油棒儿给我留着。我把那个油棒儿,又塞进了丁锤子的褡子的最里面。我问丁锤子:“鸡蛋皮呢?”丁锤子干笑着拍了拍肚子。我当他把鸡蛋皮,装到了汗褂儿的褚褚里了,就生气地说:“那臧能行!让人家搜到了怎么办?”丁锤子低低地笑了几声说:“藏到我的肠肠子里了!谁想找,得钻进我的屁股门子里去才行!”我说:“你把鸡蛋皮也吃了?”丁锤子说:“嗯,这样最保险!”我说:“你不怕蛋渣儿把你卡死吗?”丁锤子说:“我吃鸡蛋,一赶(从来就)连皮吃。反正一次也没卡死过!”

过了一会儿,天完全黑透了,王二佬才和秤砣一同回来。而雨仍未有停歇的意思,一直很均匀地下看。我听到秤砣钻入了他的车棚里,很大一会儿过去了,却一点儿动静也没出现。我想,他今晚发现不了,明日个也不一定能发现。

我吃了丁锤子给我的、有点儿发馊的一个芽面角角子,又吃了我的半个饨饨,就和丁锤子挤在一起,悄悄睡下。雨声中,我听见犟大哥和王二佬在说话。他们两个人,大概在边说话、边抽着旱烟袋和条烟吧!一股清香的烟丝烟叶的气味,在附近蔓延着。很快,我和丁锤子,就在这股熟悉的、清香的烟丝烟叶的气味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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