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疗伤剂、愈合剂吗?
似乎在转眼之间,时光就过去了十六七年。在这十六七年里,肩上逐渐增加的责任,以及越来越忙碌的工作,使袁兰芳曾经敏感而脆弱的心,渐渐变得麻木了或者说坚强了!她认为那段早已逝去的、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情感,只能留存于依稀的梦中了!好像不用掩埋,岁月的尘埃,自会在千百个日日夜夜里,悄悄将它深葬!然而,正是孟小兵的出现,让她早已死灭的梦,又一次闪出了另一种火花。她实际上在不经意间,连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平常日子里,不由就把那种早就以为已经埋葬已经萌灭、而实际上永远在冰冷的灰烬里隐藏着的、一星半粒的火花儿的情感,以她独特的、母性的方式,倾注在了孟小兵身上。而她唯一的女儿斐斐,由于时常不在身边,有时候忙起来,就将孩子渐渐淡忘了。
她知道这次的突然被调动,是她丈夫一再努力的结果,也是他(她)们夫妻二人长期以来感情不合造成的。虽然眼下有很多的人,为了能调到县城里工作而费尽心机,虽然她也时常想同家人、特别是同她那可爱的女儿天天生活在一起,但要真正离开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北岭镇供销社,离开北岭镇供销社的几十位耳熟能详、朝夕相处的男男女女,跟自己不熟悉的人在不熟悉的环境中去打不熟悉的交道,说实话,她在心底里也不是十分情愿的!
孟小兵觉得,这有数儿的几十天里,在袁姨身边,他时常感觉到一种不是母亲而胜似母亲式的温暖!这也是他走出校门,走向社会走向生活所受到的第一场爱的洗礼!他也许不会想到,这种温馨甜蜜而又健康的爱,势必会影响他的一生!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如果说自己有了点进步的话,也都是袁姨手把手教给他的。因此袁姨的突然被调动,使他感到突然间失去了依旁失掉了自信,失掉了某种力量。他从心底里真的舍不得袁姨走!他茫然地想,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的道路上,还能遇到像袁姨那样好的人吗?
舍不得又能怎样?舍不得也没有办法!
在袁兰芳办完了交接手续的当天下午,她男人就找来了一辆卡车,将袁兰芳大大小小的家具、包裹、纸箱等一古脑儿地装上了车。本来按平常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人要调离了,社里的职工们,要合个影作为以后的纪念。有时还要一块儿吃顿饭,给即将离别的人沏杯送行的酒,说几句留念的话。但当大家伙儿看到袁兰芳的男人,一副苦大仇深气恨恨的样子,就只好作罢。陈主任让王会计从二门市部百货组里,取了一块风景镜,用红漆以供销社的名义写了几句赠言,送给了袁兰芳,才多少弥补了袁兰芳临行前、不该有的凄凉与无奈!
临走,孟小兵拿着那本书到了车跟前。他再一次想起了这些日子里,袁姨对自己的关怀呵护甚至庇护,对自己那样地好!眼里就不由有了泪花。袁兰芳只当是孟小兵同别人一样,又给自己送来了笔记本作纪念。她接过小包儿一看,是孟小兵的爹前些日子,从自己手里借去的那本《拨货计价实物负责制》,就笑着说:“小兵,这本书姨就送给你了。以后你得自己钻研自己努力啊!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个儿)。’你以后有机会到了城里,就来看我啊!”说着,她自己也感到心里酸酸的!
袁兰芳调走后,刘春梅接替了一门市部针棉副食组的柜组长。这个快三十岁的大龄姑娘,对孟小兵经常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孟小兵简直有点儿怕见她了。他想,同样是女人,给人的感觉咋会如此的不同啊?刘春梅就是有袁姨一半的温柔与耐心也行啊!每天,他像是一只被追赶的兔子似的,每当看到刘春梅那锥子一样的双眼,就觉得那简直就是一杆时时瞄准自己、并随时准备开火的双管猎枪,由不得就心惊胆战!
好在袁兰芳调离交手续的时候,商品盘点不但没有出现短款,还长出了一百四十二元。实物之一是两包女式汗衫,共二十条,每条三元,计六十元;一包锦丝女袜,十双,每双两元,计二十元;一包弹力男袜,每双两元五角,计二十五元;仅这三项,合计金额一百零五元;而针织品这一块,上次盘点是刘春梅点的数字。而且在复盘的时候,也是刘春梅带着很大的情绪,复核清点的。因此,上次盘点短款中的一百零五元,是由于刘春梅的疏忽、甚至是自以为是造成的。这次的盘点委员王会计,按财务管理制度的有关规定,坚持要升溢。而觉着失了面子又丢了人的刘春梅坚决不同意。最后刘春梅还和王会计吵了一架。但女式汗衫及锦丝女袜、弹力男袜等,最终还是被升溢了。因而刘春梅的情绪就非常地不好!
虽然工作环境与商品也都熟悉了,但整个柜组的工作,孟小兵仅仅副食这一块,还勉强可以应付。而面对那繁星一样花花绿绿的布料绸缎,是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那些大娘大婶们要扯做鞋面儿的条绒,算得非常的仔细,或是八、九寸,或是尺七、八;扯床单又是六尺五寸或者丈二、三;扯被里,又是一丈三尺五或者丈六、七;而扯缝衣服的料子,则拿着从裁缝那里拿来的更为准确的数字,上衣是一米三五或一米四,裤子是一米零五、零六、零七的;或者全身是两米四八、两米五、两米五二、五三等等;两位数乘法,三位数乘法,四位数乘法;米、公分、丈、尺、寸、分、码等单位都有。每当孟小兵看着算盘的两边,一边是两元七角六分,或者二十八元六角九分,另一边是一丈三尺五或者二米四七,脑袋里就马上呜呜呜地飞进来几千几万个蜜蜂来。因此,孟小兵一般不敢到棉布丝绸那边去,只守在副食烟酒这边。
有时候刘春梅不在,来人要扯布,他也不敢给扯,只是让顾客等等刘春梅。顾客当然不肯等,就到其他门市部里买去了。刘春梅知道了就很不高兴。说:“这样下去,会影响销货额的,而影响了销售额就影响工资。”根据《拨货计价实物负责制》的有关规定,财务上对零售柜组人员工资考核,是以百元销售额含工资量的。但即使是少拿了工资,孟小兵还是不敢去蛮干。他爹和袁姨都曾给他反复安顿过:“‘量不得米来,就不要丢了口袋。’不会算不会卖,就让东西先放着,不然一旦出错,少算、漏算、错算,损失可不是扣几块工资的事!”
春季过后,针棉以及副食组的销售旺季算是结束了,而经营农资化肥的柜组就忙了起来。闲下来的时候,孟小兵就天天抱着个账本,熟悉商品的价格。他对照着商品的标签,与账面上的品名价格进行比较。有时他想问问刘春梅,但一看人家那种没好气的样子,孟小兵只好作罢,自己来认吧!“求人莫如求自己。”
而闲极无聊的刘春梅,这些天竟然差不多天天都能抓住一个甚至几个小偷,而且往往是中老年的妇女。那些被抓的中老年妇女,在刘春梅又拉又扯、又辱又骂,以及不明就里的张主任、孟小兵,还有张主任柜组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小李的共同参与下,或者赶紧将东西放下,红头涨脸地赔情认错,或者赶紧掏出超过所偷商品价格的钱后落荒而逃!
而在刘春梅很是满足且是神经质的、数次的哈哈大笑之后,还每天下班回去,向同事们吹嘘炫耀个不停。说她如何抓的贼?如何羞辱谩骂?那贼如何羞愧?还很是知根知底地告诉说,那贼是哪个村子的人?谁的老婆?儿子是谁?姑娘是谁?等等,沾沾自喜、唾沫横飞。引得王有铜、郭炊儿等几个人故意地一惊一乍,大呼精彩过瘾。连续几天,刘春梅的天天抓小偷的故事与演讲,简直成了整个社里的一件异事一件新闻,自然也成了职工食堂里,一个不可替代的节目了。
孟小兵就有些奇怪!一下子咋来的那么多的贼呢?以前有是有过,一般也就是小孩子。再说哪能天天有?还全是些中老年的妇女?而且还全是被刘春梅一个人发现,又是她一个人抓住的!
一天,孟小兵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
原来刘春梅很会观颜察色,识人的性格。她在选准目标后,就把对方要看的商品递给这个人,她又同时去接待另一个人、第三个人,假装忘了第一个人。而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中老年妇女,就真以为正忙碌中的刘春梅,忘了递给自己的商品了。这在平常的营业过程中,是有可能发生的事。那个被自己错误的判断,弄得心窍迷失的人,就欲悄悄将物品藏匿,然后伺机溜走。而这一切,都在刘春梅不易察觉的掌控之中。
待那个妇女悄悄地遛出了门市部的门,把事情坐实了时,刘春梅就装出马上想起的样子,然后大呼小叫冲出栏柜的小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到门市部外面,将那个正心虚慌张忐忑不安的所谓“贼人”,揪扯到了门市部里。纠缠谩骂中,一把从其或包包里、或衣裳口袋里、或怀中,将“赃物”抖搂出来,又夸大其词地让张主任、小李、孟小兵等来抓贼审判。然后,就以开心而又恶毒的话语,百般羞辱这个“贼人”。
看着这个人惊慌万分、狼狈不堪的样子,刘春梅像是成就了一番了不起的功业似的,那一向就不停地摇晃着的头,摇得愈加快了。而那些冷酷恶毒的语言,就黑马蜂般地,从那厚厚的嘴唇间,吼吼吼地飞出来,再利箭般地嗖嗖嗖地急射过去。
孟小兵就想,假如那些女人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妈妈,妈妈会不会像那些个爱占小便宜的女人一样呢?妈妈有时候也爱占点小便宜的呀!再说,这能算是“贼”吗?贼应该是主动伸手偷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这些人,并没有自己去拿,是你亲手接给人家的。假如你真的忘了,也是你有错在先,人家不过是利用你的错而一错再错、错上加错罢了。况且这一次次的事件,还是你有意设下的套,故意让人家来钻的!
在有了这一肯定的想法之后,孟小兵觉得他的脊背上,不由出了一层冷汗!若是自己的妈妈,被刘春梅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谩骂,妈妈会是什么样子?而作为妈妈的儿子,我孟小兵又会是一个怎样难堪的心情呢?于是连着几次,孟小兵在发现刘春梅有欲擒故纵的企图时,就过去给那个蒙在鼓里的人提个醒儿,或者给刘春梅提个醒儿:“哎,刘大姐,前面看袜子的那个人还没有交钱吧?”或者笼统地喊一声:“哎,看东西的人,要了就交钱,不要就赶快把货拿过来!”
在孟小兵的“提醒”与“关照”下,连续几天,刘春梅就一个“贼”也抓不着了。少了羞辱人的乐趣,又让小小的、呆而又傻的孟小兵看穿了把戏,而在食堂的饭桌上,又没了往日里夸夸其谈的变态的展示和表演,刘春梅一下子从心底里,真正地恨上了孟小兵!
六、
头天夜里,孟小兵先练习打了会儿算盘,又练习打尺子,还看了会儿书。近来孟小兵一直在慢慢看着他从家里,从他爹老孟的(几个用装过农药的木片箱子,先让大太阳晒些日子,然后在里面先糊上几层报纸,再贴糊上一层用来贴墙围、打顶棚用的花纸,既防虫、又防鼠。)书箱里,找来的一套四本的书,书名叫《静静的顿河》。
刚开始的几章,他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才觉得渐渐看了进去。他朦朦胧胧地觉得,书中的主人翁们的身上,有一种正直、真诚、耿直的性格在吸引着他。有时他觉得这种性格,同他爹老孟的、还有他的妈妈,他认识的许多人的性格很相似。有时细细一想,又觉得不是先前认为的那种相似。但他很喜欢那种正直、真诚的性格。
还有那种同自己的家乡、田野、学校,以及供销社生活迥然相异的环境、场景,在他的脑海里又打开了一扇大大的窗户,让他看到了更为辽阔的、不一样的生活。他就兴致很浓地一页连一页地看了下去。
有时,同室的张主任就提醒他:“小孟,夜深了,睡吧,不要影响了明天的工作!”他才兴犹未尽地将灯熄灭。后来,为了不影响张主任的休息,就买了一个小台灯,让那粉红色的罩子,把明亮的光线围笼在自己眼前的书本上。他又将原先学校里用过的小字典和小词典让爹送来。每当遇到不认识的字、词,就查字典、查词典。因而,他又从书里认识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字、词及成语。特别是了解了,在他的人生阅历中还未来得及出现的、感情纠葛与矛盾冲突,他不仅感到十分新奇,更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就不由暗暗称奇,原来生活是那样的广阔啊!
不知不觉间,他在那天夜里又看书看得迟了。而时常出去和同事们喝酒、打牌的张主任,这天夜里,又回来的更迟。可能还有点感冒吧,孟小兵睡下后又睡得不安生,梦里时常出现书中的、一些模模糊糊的场景。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就有点儿痛。他也没敢给刘春梅说,硬坚持到了下午,孟小兵就感到特别的疲乏。同另一个柜组的小李一起去银行存过销货款回来,见刘春梅仍静静地捧着一本、封面上是几个袒胸露背的妖冶女人的地摊杂志,在靠窗的小账桌前低头看着。孟小兵拉亮了门市部的电灯,就和小李开始洒水、扫地,闩顶窗户的板扇,准备下班。
这时进来几个大鬓角老长头发、穿大喇叭口裤的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喊着要买烟,买一条兰州烟。孟小兵正在顶窗子,他见刘春梅仍不动弹,只顾看她的杂志,就过去进了栏柜给取了烟。那些人拿了烟,又不立刻付钱,说要取出来看看是否太干燥。这时又接着进来四、五个妇女,都拥到针织品栏柜前,嚷着要买汗衫。这伙妇女就对还在低头看书的刘春梅喊道:“哎,卖货的,过来买个东西。哎,卖货的卖货的,过来买个东西。”连续喊了几声,刘春梅才磨磨蹭蹭地过来。她听这几个妇女一连声地叫她“卖货的”,神色就很不好。其中的一个妇女,也许是说得紧张了,她对刘春梅说:“哎卖货的,有八十的姑娘穿的夹夹子(汗衫)没?”
可能是刘春梅对这伙妇女一再喊她是“卖货的”这句话有点反感,也可能是刘春梅听这位妇女把话说错了,而且错得有点离谱可笑。就冷笑着讽刺那位妇女:“哟哟哟!你把姑娘可确实养老了,都八十了!”其他几位妇女听了,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妇女纠正道:“该是‘有姑娘穿的八十公分的夹夹子没?’对吧?”刘春梅就撇着她那厚厚的嘴唇,摇晃着脑袋冷笑着说:“这还差不多!我以为真有人,养着个八十岁的老姑娘呢!”
被刘春梅讽刺的那位妇女,也是个厉害的角儿,本来自己把话说错了,大家开句玩笑纠正一下经过算了,谁知刘春梅却冷笑着,以一副轻蔑的神情一再嘲讽她,当下就把已接到手中的汗衫,摔到刘春梅的脸上,骂了起来。而刘春梅在平时,也是个伶牙俐齿爱斗嘴弄舌的家儿,再加当面受到侮辱,愈加气愤不过,也就不依不饶地对骂起来。对方人多,这边就刘春梅一个人。本是刘春梅的不对,少说几句也就罢了。可刘春梅的心里,自己是什么人?她们又是些什么人?我是在窗明几净的阴凉房里站栏柜、拿工资的营业员!多牛逼多神气!是人人巴结人人羡慕的金枝玉叶!而你们几个黄脸婆娘,不过是在黑咕隆咚的茅草房里爬锅头磨炕沿,在大田地的焦黄日头底下,受臭苦流臭汗、任人指拨任人小看的臭农民!因而,刘春梅不但不少说,反而用更加尖酸刻薄的语言挖苦、谩骂人家。
正好那几个妇女,家是镇子庙墙背后村里的。有句歇后语,形容镇子附近的人,咋说的?“城墙上的老鸹(读哇)——大炮轰下的!”意思就是这些人本身是镇子附近的,有事没事常在街面上晃悠,见过的世面多,天不怕地不怕,连走路的姿势都是挺胸凸肚的。人家又说,人里面最怕、最难缠的,就是“抬头婆姨低头汉”,这种人,一旦遇上事、惹出事来,根本不把你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不仅如此,这几个妇女还对刘春梅的底细也知道一些。因而,那个妇女就骂她“是个没人要没人操的老丫头!你才是真正被哪个倒灶鬼‘养着的老姑娘呢!’”
刘春梅只顾图自己的痛快,万没想到被眼前这个更厉害的女人占据了上风、戳到了痛处!孟小兵这边正等着收烟钱,那边刘春梅又和那几个妇女嚷骂得正欢。那位受了讽刺又挨了骂的妇女,甚至一把操起门背后的长芨芨扫帚,试图要隔着栏柜打刘春梅。
孟小兵一看怕刘春梅挨打吃亏,就赶紧过去,将还在扑上捯下、且满口脏话的刘春梅,连说带劝地拉到了与门市部相连通的值班室里。这时实在看不过眼的张主任,也过来劝说那几个妇女,不要得理不饶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把事情做得有些过火了!临了,又代刘春梅向人家赔了不是。等那伙妇女终于走了,事情平息下去了,孟小兵才猛然想起,刚才的那条兰州烟钱还未收,可买烟的那几个小伙子,却趁着刚才的混乱劲儿,早溜得无影无踪了。
他赶紧跑到门市部的外面,左望右望没看见那伙人。又跑到大街上,什字里,然而,早已昏黯下来的暮色里,哪有那几个买烟人的影子?他很紧张也很害怕,就惊恐万分地跑回门市部里。这时刘春梅正泪流满面地坐在栏柜里面哭着。孟小兵就胆战心惊地说:“刘大姐,刚才的一条兰州烟,也让人趁乱混跑了。我到街上找了一趟也没找到,咋办呀?”
没想到,刘春梅听了不但不想办法寻找,而是把自己刚才所受的气,拿孟小兵天崩地裂般地发泄开了:“好呀!我老早就看出你是一个十足的大笨蛋!整天呆头呆脑的像个苕子(傻子)似的!你丢了一条兰州烟,你还丢过什么?丢了东西还向我表功来了?你能干求个什么?连一条兰州烟也看不住!和你在一个柜组,简直倒了他妈的八辈子的血霉了!你整天昏头昏脑地能干个啥求事呀?算账算不来,卖货不敢卖,连东西给了人家也盯不住!你不是一直挺能‘盯’的吗?别人给人的东西你‘盯’得真的很,自己给人的东西倒反‘盯’不住了!你哄鬼去吧!一个大活人站在眼面前,还能让人把整条的烟偷跑了?你咋不把贼抓回来?你不是求本事挺大的吗?去把贼给我抓回来呀!‘混跑了!’鬼才相信呢!我早些声明,下次盘点要是短了款,你一个人赔!我才不跟着你去赔那个冤枉钱,填你那个不明不白的黑沟底!我这就给陈主任说去,反正这个组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和你在一个柜组里,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说着,她又大声地、像是十万分委屈地爬在栏柜上哭喊起来。张主任劝又劝不住,拉又拉不动,只得和小李关了门市部的两个前门,留下小李劝着刘春梅。
而孟小兵这边,在挨了刘春梅的这顿不明不白的狂轰滥炸之后,当下就昏了头。既不去食堂吃饭,又不去向陈主任请假,更不听张主任和小李的劝阻,而是推出他爹留给他的、那辆旧飞鸽牌自行车,满腔悲愤地向着十多公里外的家中,狂奔而去!
啊!亲爱的朋友,让我们以同样的心情,将心比心地、体会体会孟小兵此时此刻的痛苦与悲伤吧!在我们人生的旅途中,在我们刚刚走向生活的伊始,在我们青春年少的、充满着玫瑰色梦幻的脑海里,那如诗如梦的晓月还十分朦胧的时候,谁的梦幻,不曾被不期而至的料峭寒风给吹醒过?谁的晓月,不曾被突如其来的乌云给笼罩过?然而那玫瑰色的梦幻,终究要在黎明的喧闹里中断!那朦胧的晓月,也注定要在黎明的霞光里沉落!不是所有的人,都将从这黎明的曙光里,踏上那生活的宽阔的漠野,并在生活的风尘里,一天天地长大,并从这里一步步地走向成熟的吗?
进了家门,孟小兵把一肚子的委屈,化作了纷飞的泪雨,往他爹他妈身上洒去!老孟从儿子的哭诉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知道了儿子是没有请假,赌气回家的。就赶紧向邻居借了辆自行车,死拉硬拽连哄带唬地、把死也不肯回去上班的孟小兵,连夜弄到了北岭镇,弄到了孟小兵的宿舍里。在和张主任商议了以后,第二日一大早,老孟就到陈主任的办公室里去了。
经过这场小小的风波,孟小兵被调离了一门市部针棉副食组,调到了三门市部五金生产组。这个柜组的组长是王有铜,由于他爱打个麻将,又常常是输多赢少,所以人们称他为“王铜匠。”
在三门市部五金组里,各种小五金,电灯泡,自行车及各种配件;各种家用电器;还有力车及各种配件,各种车马輓具;还要开具化肥票,磷酸二铵、尿素、硝酸铵、碳铵、磷肥、复合肥等等,孟小兵很快就熟悉了这些商品。不但分清了15W至200W的各种灯泡,分清了轻便350和加重650力车与自行车的各种不同的钢珠、珠架、珠碗、档、轴、油封、轴碗、辐条、花固筒、内外胆等,还很快熟悉了各种化肥的价格。并写了一张价格表,分列品名、单价、金额。一袋的、两袋的、三袋的,直至五袋、十袋的金额,压在了开化肥票的小桌子的玻璃板下面,既醒目又方便,还因此受到了柜组长王有铜的称赞。
虽然五金生产组的工作,较针棉副食组的好干一些,几乎所有的商品都是数个儿卖,但新的问题却接踵而至。就是孟小兵感到,自己虽然表面上说是个高中生,事实上初中还未毕业,认得的字不是很多。因此,有些商品的说明书就看不太懂,很多家用电器就不会调试。另外,五金生产组里需要给单位、顾客开具发票的商品又多,商品虽能说上名儿,可写不上的也很多。还有,就是孟小兵仍然觉得,自己的算盘还是不行。每天下班以后也练习一阵,虽然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终究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一锨掏不开个井”的。
如果不是发生了下面的一件事,也许孟小兵,就还会在社里的门市部里继续干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中学木器厂的老赵,这天满身酒气三摇两晃地进来。他买了一些砂纸、元钉、铅丝、皮胶,又买了一把斧头,让孟小兵给开发票。孟小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才把发票开完。老赵接过发票一看,发现在商品名称的最后一栏里,孟小兵把“斧头”的“斧”字,写成了“爹”字。“斧头”变成了“爹头”。老赵就大乐。他醉惺惺的、夸张地笑声,引来了好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老赵一看,围了不少的人来给他凑场子,就很有点儿把持不住了。便趁着酒劲儿醉眼迷离地问孟小兵:“哎,孟小兵,过了看看!你看看!‘斧头’怎么变成了‘爹头’?你爹老孟的那颗大头也太便宜了,才两块五,比一个猪头还便宜!”
在众人的哄笑中,孟小兵接过发票一看,脸上就不由发烧又发红,想了半天才改了。改过之后,老赵当这次该改对了,到了学校木器厂,在会计那里一报账,会计又发现孟小兵把“爹头”,又改成“爷头”了。于是中学的不少学生们,就从老赵那里知道了关于“斧头”的笑话。不少调皮的学生,还当面把孟小兵叫“小白”,“白小兵”,讽刺他白字多。
孟小兵的爹老孟虽然退休回家了,但他对孟小兵的工作一直不放心。因而每逢集日的,都到北岭镇上来。每次来,都要到社里及孟小兵所在的门市部里转转、看看、听听。每次来,总听到一些人说孟小兵如何如何。老孟见儿子在镇子上的门市部里,也确实有些穷于应付,就请求陈主任趁年底调人的机会,把孟小兵调到了自己曾经蹲过的、镇子下面的一个分销店,红柳湖分销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