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我是被一阵“呜呜呜”的哭声聒醒了的……
我是被一阵“呜呜呜”的哭声聒醒了的。醒来一看,天,已大亮了。不知桑时节雨已经停了。湖面上亮花花的。远远近近的沙梁上沙道里,以及湖水中,原本是墨绿色的芦苇上,都被披罩上了一层粉盈盈的光泽。大半个天空的云,都被染上了一层红红的颜色。
我扭头看着丁锤子,他也醒了。听着外面传来“呜呜呜”的哭声,丁锤子就眨巴着两只白麻麻的眼珠,很有点胆怯害怕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悄悄对他说:“秤砣哭哩!你不要害怕,只装作桑也不知道,走,我们出去看看,尿脬尿去。尿完尿,再到湖里去玩玩,看看有没有鱼?”
我俩将从车棚里钻出来时,突然就听得,从犟老大的车棚下传来了气唬喽抖地喝骂声。犟大哥的声音涩闷闷的,好像还未睡醒似的。犟大哥吼道:“是谁在这大清早、屄水河梁地嚎浪呢?连个觉也让人睡不安生!谁再屄巴上个碗碗嚎浪,我敲断他的毬腿杆子!”挨了骂的秤砣,哭声就低了下去。这时传来王二佬的声音:“哎!丁锤子!起吧!起吧!起来跟我看看牲口去。”我说丁锤子:“我俩都去吧。”可丁锤子却马上又钻入了车棚里,我探进头去看,见丁锤子拣了两片干芦草叶儿,背面朝上,交了个十字,小心地放在我和他的馍馍褡子的口儿上。哥爷爷(吃惊的意思)!丁锤子也学奸钻了!
我和丁锤子来到秤砣的车棚旁,见秤砣一边哭,一边还在他的褡子和馍抽抽子里翻找着什么。我问:“秤砣,你哭毬的咋了?是一个人睡觉害怕、还是想你的妈了?”秤砣听了我的话,又把哭声提高了些,并不回答我的问话。这时,王二佬在远处的沙坡上喊骂丁锤子:“丁锤子哎!臧还不来?你磨屄擦痒的磨叽桑呢?快些来!”我和丁锤子就丢下秤砣不管,一同向王大佬跑去。
骡子和牛,仍静静地在沙窝道里吃着青草。但它们周围的草,都被啃吃成了少半截儿。或者只被吃掉了叶子,仅剩个少半截杆杆儿了。软而绿的牛粪块、骡粪蛋,巴得到处都是。沙窝道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由青草的汁液、牲口的粪便、尿液以及牲口身上臊烘烘的气味,共同组成的气息。王二佬给骡子一一取开绊绳,然后,他背着绊,拉着五个骡子,我和丁锤子赶着七头牛,把牲口移送到另一个芦草茂盛的沙道里。王二佬又给所有的骡子一一拴好了绊绳,仔细地盘挽好缰绳。牛和骡子,就立刻埋头于这些鲜嫩的芦草里面了。
王二佬问我们:“哎!小鬼们!秤砣哭的臧了?该不是你俩惹他了?”我心中一惊!但我故作镇静地说:“我们臧惹他啦?我还问他哭的臧了?他又不说,谁知道他哭的为桑?”丁锤子也说:“听起我们就‘闲毬没正经,满墙捣窟窿’?有时生(时间),我们还想的坦觉呢!”王二佬就随口又说:“该不是又和李老魁一样,又丢了油棒儿吧或者还是丢了桑的?”我心中又是一惊!王二佬臧成了精了?成了神仙了?知天相、识地理的不说,还张口就直接能说准人的心事和事情的原委!
回到车棚旁,见犟大哥和李老魁正从秤砣的车棚下钻出来。犟老大疑惑的目光在王二佬的身上不断地扫视着。一边不停地咐吸着清鼻涕说:“噢吆吆!日他的妈妈!‘丫头的肚子里有了娃了,难道是鬼日了?’夜天李老魁说丢了油棒儿!今天秤砣又说丢了油棒儿!他不光说他丢了六个油棒儿,还丢了四个鸡蛋哩!他妈的个脚巴骨!我臧思谋的,我们介几个人里头,真正出了鬼了!”
但不管有鬼还是没鬼,三个大人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们很快就聚在犟大哥的车棚下抽烟、谝闲传去了。我说:“走吧!丁锤子、秤砣,我们三个人在湖里玩玩去,看看湖里有没有鱼?若有鱼,我们抓几个鱼吧!”
我和丁锤子、秤砣从湖的边沿儿处,赤着脚,小心地探下水去,一直走到另一个湖的中间,才发现这些大小不同的湖里,似乎水深都不足大腿处。浅的地方还漫不过膝盖。湖底上软绵绵的,紫黑色的泥底上十分冰凉。那些一房子多高、拇指粗的芦苇,一直沿着湖水的边沿处长着。在一处湖水很清的地方,我捧起一捧水尝。刚尝了小半口,就马上忍不住地喷了出来。怪不得这湖水,连渴极了的牲口都不吃,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浓度极高的盐水,海苦海苦的。人们平常说水太海(咸),叫“海的锁嗓子哩!”眼前的这些湖水,真是海得能锁住人的嗓眼儿。到这时我才真正明白,我们要挖的盐,原来就隐身在湖水里。要等到日头出来,蒸发掉其中的一部分水分,那些溶化在水里的盐,才会结晶出来。而夜天一个整白天,以及夜天黑里,这些湖里又下进了多少雨水?就是日头出来,一时半会儿的、又能蒸发掉多少多余的水呢?
在湖水中发着暗绿、甚至是乌黑色的芦苇的根部,四脚的水蛇蜍儿(蜥蜴),在湖底上急匆匆地、连爬带游地穿行着。它们和在沙地上、随处可见的沙蛇蜍儿很相像,但水蛇蜍儿大了许多,足有半尺长。而沙蛇蜍儿,最多才有二寸多些,大些的,也就三寸。水蛇蜍儿,有着和青蛙一样暗绿色的皮肤、和眼眶突出的眼睛。一旦发现有人侵入它们的领地、走到它的近旁,就立即向四下里一窜。四只脚儿,还迅速地刨起水底的污泥,制造出一片浊水烟幕,然后逃之夭夭。
我、丁锤子、秤砣,我们从一个湖里走到另一个湖里,连个鱼的影影子也没蹙着。不知不觉竟走远了。这时,又从远方传来了“轰隆隆”的雷鸣声,随后又下起了小雨。天空中,那层刚刚还有的、红艳艳的云霞已不见了,代替那些红云红霞的,是浓黑的云团。以及云团下面,渐渐出现的、如轻烟般徐徐游动的雾气。
我们找鱼的希望完全破灭了!所有我们走过的这些湖里,除过那些为数不多的四脚水蛇儿之外,别无他物,哪有鱼的影子?连个鱼毛也没有!这时,从远处我们安营扎寨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又像是争吵、又像是叫骂的喧闹声。不多一会儿,王二佬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他是来喊我们回去的。他曾告诉我们三个人:“这些盐湖的不少地方,是不能随便下去玩的!前几年,就有个来挖盐的小伙子,不听大人的话,独自一个人在湖里闲游浪荡,最后陷进一处很深的泥潭中,连个人影儿也找不着了。转转玩玩的,也只能在卸车的附近,有大人们在的时候,或者在湖底硬的地方才行。千万不能在没有大人、或湖水深、底子软的地方玩。”
王二佬到了跟前,我问:“王二佬,你们才将又臧了?是谁和谁在吵闹?”王二佬说:“‘臧将了!’犟老大就桑时甚也疑神疑鬼的!才将又说:‘队里油鳖子里的香油没有了,丢了!’还说:‘谁把油鳖子里的油偷了去,在油鳖子里尿了一脬尿。’走吧!走吧!犟老大叫你们几个都回去,要搜查所有人的褡子、抽抽和水壶子的!”我的心中不由“嘡”的一下!但很快我又镇定了。他们要搜的是队里油鳖子里丢掉的香油,至于秤砣丢的油棒儿和鸡蛋,还有李老魁丢的油棒儿,犟老大才不想管毬介些闲屄蛋事哩!哪怕他秤砣丢了五十个油棒儿一百个鸡蛋,也与他无关的!如果犟大哥要管的话,今天早上或者夜天,就该搜一次的了。况且丁锤子夜天黑偷来的唯一的一个油棒儿,也被他今早上就吃了。而那两个鸡蛋,夜天黑里就变成大粪了。我瞅了一眼丁锤子,见他很有点儿木木地、胆怯的样子,就向他偷偷地挤了挤眼,又摇了摇头。
回来的路上,王二佬不时地看着我,像是别有用心地说:“他自己把香油日鬼到哪里去了?还尽怨人!怨介个怨来个的!我就不相信,哪个人把香油偷去了还能生生地喝了不成?搜就搜!谁怕谁?反正我是‘肚子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脚正不怕鞋歪,身子正不怕影子斜’的!”走了一阵,王二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简直是屄里的话!夜里我是起来过,我要是不起来,谁去操心经管那些牲口?你犟老大桑时候操心过介些牲口?我夜里起来几次,去操心、经管介些牲口倒有了错了?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夜里起来就遭人怀疑?哪个人夜里不去解个手起个夜的?难道你没把东西经管好,别人连尿也不能尿、屎也不能巴了?”
我悄声问王二佬:“那些香油不是炸了油棒儿吃了吗?”王二佬回头看了看,见跟在我俩身后的丁锤子和秤砣,同我们有段距离,听不到我们说桑话,就故作神秘地说:“还剩个多半来子哩!起码还剩停半来子。计划在回去的时候,再吃一顿油饼儿的。本来在来的时候,油鳖子里就远不止是五斤香油。这还是他犟老大亲口告诉我的。炸油棒儿的时候,是我亲自倒的油,他犟老大一直在我的前前后后地盯着,好像他一不注意,我就会把香油,一口吸到肚子里去似的!那时我就估谋,油鳖子里一共八九斤都不止。我估的一般都很准,上下错不了几两的。我还疑心他来的时候,就把香油日鬼到他的家里了也说不上!”我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是炸油棒儿的时候才估的油吗?来阵阵子,我们早就出了家门,再说他一直同你在一起,他又臧的个日鬼法?”我这样一说,王二佬就又有些支支吾吾的。临了他又说:“反正丢了就丢了吧!声张出去也是他的责任!我们大家不追究他,就罢了!他自己倒反咋毛皇天地没完没了?还真是‘马儿不跳,鞍跳哩!’‘皇上不急,太监急’!可人家还怨见个、怨来个的!谁的东西丢了也怨我!怀疑我!难道我就成了‘驴啃下的树栽子了?’‘狗巴下的也成了我的’?走,我们让他搜吧!若搜不出来,他总该再没狗屁放了吧?”
老远,我就见犟大哥正在李老魁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的,还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见我们越走越近了,他们的声音才逐渐小了。我们到了,他们桑也不说了。犟老大对我们说:“我告诉大家,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大事件!队里油鳖子里的香油,被贼偷毬掉了!不知是前天夜里还是夜天夜里,反正今天早上我一看,油鳖子里没有油了,而且还被那个贼怂在油鳖子里尿了一脬尿!大家说,介个贼怂有多日恶!我疑心,多一半是夜天夜里丢掉的。介个怂真是贼心黑到底了!多日恶的事他也能做出来!大家知道,那些油可是队里叫我们拿上来,专门给套车的牛和骡子准备的。来的时候,队长一再叮嘱我,‘要千万保管好那些香油,’要求我们‘在大热天里给牲口溜下去,给牛和骡子泄火提神、加力加膘。’可现在,香油被贼娃子偷毬掉了,这个事,要是碰上我在北墩沟蹲点的那会儿,非把他揪出来,斗他个驴死骨头烂不可!冬天让他站在凉水盆子里,夏天让他头上顶块炕面子,不死也让他褪三层皮!我的意见,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出意外,应该马上搜查,搜到谁的头上,谁吃不了兜着走!我早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承认还来得及!到最后被我真正搜出来了,别惯我乡里乡亲的、还六亲不认!”说着,他挨个地把我们五个人看了一遍,还着重多看了王二佬几眼。
李老魁的头一直低着,而王二佬干脆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还不时把头扭向一边去,假装看天气。而自始至终看着犟大哥的,只有我们三个学生娃。犟大哥说完,见半天没有动静,就很有些气恼地说:“那就好吧!既然没有人主动承认罪行,那我们就只能搜了!我早些给有些人把话说明白,搜到谁的头上谁负责!不要到时候了,说‘我们乡里乡亲的,’怨我‘翻脸不认人!’”说到这里,他自己倒有些很不自在,说话还有些结巴,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发起了狠来!牛卵大眼也分外憋得大了些。说完,他最后问我们:“你们大家有桑意见?”犟大哥见我们谁也不说话,就更加凶巴巴地说:“好!那就先从我的车开始搜,一个人一个人地过!谁也不放过!我就不相信介个‘日了狗屄,放砖头镶(砸,或打)呢!’的坏怂,还能把四、五斤香油,一口喝到他的贼驴肚子里去不成!”
其实我们的行李都很简单,能藏东西的地方,一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塑料水壶儿,一个盛馍馍抽抽子,一个面抽抽儿,还有用来装馍馍包和面袋儿的褡子。再就是一只每辆车上都带着的,用来临时盛芠子、喂牲口的芨芨背篼,一条装芠子的毛线口袋,还有一只挖盐时,准备提盐的半大芨芨的、或是柳条筐儿。还有李老魁另外带的一只做饭的铁锅,王二佬带的一只和面盆等做饭的家伙,犟大哥带的一只帆布水斗。再就是每人都带的一只呲牙豁口、面目全非的粗瓷大碗,一双长短不齐、颜色各异的筷子。
刚开始,犟大哥亲自动手搜,看他的神情是志在必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我们都跟在他的后面看。他让我们先从他的车棚搜起。犟大哥拿出了他自己的水壶,壶里装的是少半壶板滩井上的水,牛奶似的,白汪汪的,从外面就能看得清楚。褡子里装着四个大而黑的麦面饨饨,发出一股浓浓的,带着麸皮气息的酸味儿。还有不少干又硬的胡萝卜。一看就知道那是去年或者前年的。因为一点儿水分也没有了。一抽抽干沙枣儿,一小抽子面粉,约四、五碗。几样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完。那只油鳖子,此时,就放在车棚下的一只车轮旁。我拧开盖子一闻,一股尿骚臭、混和着香油的哈垃味的混和气味,直冲鼻腔。提到外面,我在众人的注视下,倒出了里面黄莹莹的、带着油花儿的尿水。
犟老大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鳖子里的香油变成了尿,我也没处塞、也没处藏那几斤香油。我估谋着,最有可能是夜天夜里丢的。当时油鳖子,放在我车盘上的单子下面。今天早上起来,我见单子有些走样,我当时还没疑心丢油。如果不是早上起来,听说秤砣夜了黑里,丢了鸡蛋丢了油棒儿,我根本意想不到鳖子里的油可能被偷。当时我取出油鳖子,觉得轻重也差毬不多,但我无意中一摇,觉得有些问题。这油臧和水是一个响法?“咣叽”、“咣叽”的。拧开盖子一看,里面黑洞洞的也看不清楚,一闻,却是一股尿骚味。倒出些一看,果真是尿水子!我就不相信,这五谷粮食,不经过人的肠胃肚子,直接就能变成屎变成尿了?走,再搜下一个!”
第二个,就是王二佬的车。我见犟大哥的眼神分外专注,鼻子也咐吸得更加厉害,但仍是一无所获。王二佬的水壶里,也是少半壶、从板滩井上装来的白汪汪的水。那只我们做饭时、用来和面的半大搪瓷面盆,空荡荡的扔在一边,里面还有些污水。大概夜了黑,他的车棚里漏雨水,被他接哈的雨水了。驼毛褡子里,倒出了五个黑面饨饨、十来个干胡萝卜,和一抽抽沙枣儿。还有四个大蒜头,一小抽抽儿黄米,约两、三碗。同犟老大的一样,胡萝卜和沙枣儿都是枯干枯干的,是去年以前的,或者是前年或大前年的也不一定。干硬瘦小,没有一点儿水分不说,干沙枣儿上,还有不少的虫眼儿。一小抽抽面粉,约四、五碗。犟大哥仍不甘心的将水壶拧开闻了闻。但从水壶的外面,也能看个大概,虽然,本来是白色的塑料水壶,但因用得年深月久了,表面上已搓磨成棕紫色了。但里面装的是水还是油,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犟大哥狐疑地在车棚的各处闻闻、看看,咐吸了一阵,又在各处刨了刨,但无论怎样,还是一无所获。
第三个搜的,是我和丁锤子的车棚。两个塑料水壶里,都是我们从梭梭门子装来的清荡荡的水。丁锤子的褡子里,一头装着六、七个不白也不黑的大饨饨、两个芽面角角儿。丁锤子唯恐别人吃他的芽面角角儿,早已把他的芽面角角儿攥在手里,像攥着两只小麻雀儿似的。褡子的另一头装着小小的一抽抽面粉、干胡萝卜、还有一小抽抽干沙枣儿,再也没桑了。我的东西和丁锤子的差不多。两个不白不黑的饨饨,两个黑面胡麻盐卷卷儿,三个米面干粮儿。十多个干胡萝卜,一小抽抽面粉。再下去就去搜秤砣的车棚了,但是,看犟大哥的神情,他虽然失去了继续搜查下去的兴趣了!他说:“秤砣,你自己动手吧!”秤砣的水壶,放在车棚的一角,可以看清楚,里面是半壶清荡荡的水。
秤砣从他的褡子里掏出了一小抽抽面粉、五个大黑饨饨,差不多有一升干胡萝卜、一抽抽又红又大又软的牛奶头沙枣儿。褡子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但秤砣却不想再掏了。王二佬说:“掏呀!怎么不掏了?全掏出了让我们大家看呀!该不是里面塞着香油壶呀?”在车棚外面站着的犟大哥,听到里面王二佬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即猫着腰进来看。可秤砣就是不甚情愿再掏他褡子里剩下的东西。可他见犟老大气冲冲的神色,就连忙再掏。秤砣就又掏出了两个鸡蛋、一个油棒儿。
在一边看着的犟大哥就骂:“明明你的鸡蛋和油棒儿还在,你臧哭天嚎地、白屄嘹道地说,你的‘鸡蛋和油棒儿丢了?’”秤砣嘟囔着说:“我妈一共给我装了四个鸡蛋……”刚说出这句话,他马上改口说:“我总共拿来了六个鸡蛋,丢了四个,还剩两个。油棒儿有六个,丢了五个还剩一个。”王二佬就不相信地说:“你个小怂也是哄鬼呢?人家若偷,还细心得样样给你留下一份呀?他麻烦不麻烦呀!”犟大哥听了,就很有些鄙夷地望着王二佬说:“就是!你老怂说的才是真正的内行话!”随即,他又把眼睛瞪得圆圆地问秤砣:“你留着一个油棒儿组桑呢?你是不是不想吃?不想吃拿来我吃!不要学了李老魁了,想吃不敢吃,最后全喂了贼了!”说着犟大哥伸出手去,似乎真的去拿那个油棒儿。秤砣一看,吓得他立刻将油棒儿塞进嘴里,三嚼两咽,这根大概是我们所有油棒儿里最后的、且是很有些污浊的一根油棒儿,也可能是能引起严重后果的唯一的一根油棒儿,就不见了踪影。
事后我才有些担心!幸亏我们搜查香油时,发现了也许是秤砣故意留下的那个油棒儿,不然的话,我们所有吃了油棒儿的人,特别是主谋定计、用队里的香油炸油棒儿的犟大哥,还有多吃了几个油棒儿的我,不知道将会有桑样子的后果在等着我们呢?
就在才将王二佬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李老魁一直在旁边,注视着王二佬的神情。当他听到犟大哥嘲弄王二佬说‘内行话’的时候,李老魁立即接上犟大哥的话茬儿说:“是啊!王二佬说的可是‘实话!’哪个贼会有那么好的心肠?人家偷东西的时候,臧会想起给你留下一些?就像我的十几个油棒儿,一股脑儿地全让贼偷走了。我那可是整整十九个油棒儿!我连半口油棒渣渣儿也没尝,就全进了贼的屄里了!贼怂鬼日的,让贼吃上得咽嗝,噎死那个杂八怂!贼娃子!”
然而无论别人这么说,怎么含沙射影地讽刺嘲弄,王二佬的一对小而灵活的眼睛里,一直很镇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也无半点儿惊悸,更无一丝一毫怯懦的神情。好像别人说的话,真的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我想,王二佬肯定是冤枉的!不然,他臧能不流露出来半点儿蛛丝马迹来呢?
最后搜的,是李老魁的东西。这时犟大哥站在外面,进都不想进车棚了。李老魁自己进去,后面跟着王二佬、丁锤子和秤砣。我也在车棚外面,向远处胡看乱望,没有进去蹙热闹。不多一会儿,丁锤子就第一个出来了,他嘻皮笑脸地说:“毬毛没一根,光有香油的个屁!”
王二佬、秤砣、李老魁先后从车棚下钻出来。而小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犟大哥像是忘记了刚才的这场搜查行动,抬着头,一个劲儿的在天空中扫视着。他好像要在天空中,搜寻那丢失的香油似的。端详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这个鬼怂天气,桑时候晴啊?夜天一天没吃上一顿热饭,看介个毬样子,今天一天又吃不成饭了!唉!还是睡觉吧!日他的妈妈!睡到明天再说。”他又回过身来,对我们所有的人说:“各人看管好各人的贼褡裢,不要把那点嘟命的猴食,全喂毬给贼了!到时候饿出稀屎来,哼!就怕连稀屁也饿不出来,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而王二佬,像是对这场虎头蛇尾的搜查行动,作最后的总结似的,他说:“大家都看到了,搜也搜了,查也查了,香油也没搜出来,再不要怨见个怨来个的!怀疑张三含糊李四的!就算是灌给牛和骡子了!反正牲口不会说话!它们也不会把我们告下的!”将说了这句话,他又突然打住,心虚地瞄了一眼犟大哥的背影。已走过去几步的犟大哥听了,果然就站住了,但他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默默向远处看着。但是,他的心思显然还在他的身后,在王二佬正说的话里,并没有在虚无缥缈的远处!王二佬机灵的小眼睛,停而又转地动了好几下,半晌见犟大哥再无反应,才又故意、特别地盯着我们三个学生娃说:“你们几个娃娃们回去以后,谁也不许胡喊乱说,谁说了没有谁的好果子吃!”
我知道,王二佬的神情和话语,在很大程度上,显然是给犟大哥砌台阶、打圆场!是讨好犟大哥的。虽然差点儿惹了祸,或者也是他故意说的,但也却不乏相当的警示和讽刺的成分!可犟大哥像是不太愿意领这个情似的。因此也不管王二佬的警示也好,讽刺也罢,反正没跟他搭腔。犟大哥边往远处走,边解裤带,撇着腿走了一大截,到一个大刺栋旁才撒了尿。王二佬又有点故意高声大气地、再一次对我们三个学生娃说:“你们几个小怂,以后再不要往远处的湖里玩去了,你们谁再不言不传地下了湖,出了桑乱子,谁的事情谁负责!不然,你淹死了烂死了,你的妈妈老子跟谁算账去?我提早把话说清楚,淹死了烂死了,我可不负责!”
我觉得王二佬的这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很关心我们,很有责任心似的!但细细一回味,似乎又觉得,这话很有些转移人们的视线和斗争大方向的意味。正如李老魁事后说的:“老怂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毬胀了掏耳朵呢——转移注意力呢!’”但既然犟大哥已提前扯了尿便,其他人的热情,也就当然大打了折扣,大为消减了!就马上钻入各自的车棚下避雨去了。呜呼!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就又这样草草收场了!
雨声已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天色也变得雾蒙蒙的。钻进车棚里,丁锤子悄悄对我说:“今黑了我再去一次,说不定秤砣还藏着油棒儿哩!”我说:“算毬了!我看你是眼馋那两个鸡蛋,桑是再去弄个油棒儿来!”被我揭穿了心事的丁锤子,嘻笑了几声,钻入皮袄里躺下了,我也随后钻进了潮乎乎的皮袄里。
我们躺得迷迷糊糊的睡梦,被外面“唰唰唰”的雨声惊醒。雨声里,我听得犟大哥的车棚里,有说笑声传来。我就从皮袄里爬出来,钻出车棚。雨虽然不大,感到气温却比先前降了不少,就不由冷战连连。我独自向犟大哥的车棚里走去。犟大哥的车棚距离我们的车棚,大概有十几米远。同我们的一样,车盘上面,也苫盖着一块密实的帆布单子。车盘以下,三面用芦草捆子竖围起来。充当门帘的单子撩起一角,一股浓烈的早烟味,从那个口子里不停地冒出来。原来犟大哥、王二佬、李老魁三个人正在掀牛九牌。我就坐过去看热闹。他们用胡萝卜和沙枣儿作赌注。一个胡萝卜顶十个沙枣儿,输一个子儿是一个沙枣儿。李老魁的手气好,他赢多输少,显得很高兴。王二佬不输不赢,抱个平帐,只有犟大哥一个人在输。
我也跟着他们的笑声和骂声瞎起哄。丁锤子和秤砣听到这边的吵闹声,也先后过来来看热闹。这时,正好犟大哥拿了“五毒一戳”,而且正好是头家,但还没容得他把牌出下去,就被坐底家的李老魁的“龙凤旗抢了头”。“龙凤旗”就是“双板双鱼子”。按牌规,只要头家没有说出扣牌的话,或者头家没出下去牌,二家和三家,就可以用“龙凤旗”抢先赐牌。当然“龙凤旗”是很稀罕的,是轻易拿不到的。犟大哥一直输,好不容易拿了一副好牌,却被人家抢先赐了牌,因此他气得够呛!“呼嗵嗵”地擤下了一把鼻涕,气哼哼地在两个鞋底上又抹又擦的。
十二五,即赐了十二张牌,要赢另两家各人五个,共十个,每人出五个沙枣儿。李老魁已赢了大半褚褚(衣服上的口袋)沙枣儿和干胡萝卜了!嘴里还不停地吃着。犟老大有些很不服气、却又很心疼地说:“你不要全吞掉了!吞光了,输了你拿桑给哩?”李老魁满不在乎地说:“你把你放心赢!只要你能赢哩!就怕你那把臭手拿不上好牌!就是拿上了,也是个干毬瞪眼!”
他们边吵吵嚷嚷,边互相找长欠,找清以后,犟大哥由于手气太臭,要求捯换座位。可李老魁认为自己的位子好,就不和别人换,犟大哥只好骂骂咧咧的和王二佬换了位子。本来按原先的顺序是王二佬当头,由于换了位子,就又挨着犟大哥当头了。而犟大哥才将就是他当的头。于是李老魁不依,说:“你犟老大总不能回回当头吧?哪有一个人把着当头的道理?”犟大哥说:“好好好!我让给你,我就不相信你李老魁今天是‘女人沟瓣里的虮子——成了红人人(仁仁)儿了!’”于是李老魁当头,王二佬二家,犟大哥成了底家。
这一次,坐底的犟大哥真是时来运转了,拿了一副好牌。可当头家的李老魁,也拿了一副不错的牌,“四喜儿双鱼子”,还有一个“天”。由于今天玩牌前,定的牌规是“硬扣硬先”,所以李老魁的这把牌,不仅能“够牌”,还有“赐牌”的可能。但他为了捉弄人,竟不动色地“扣了”。他的意思是,一旦有人“先”他的牌,“四喜五屯子”,即:“四个喜儿”分两次出,能捉两先;一个“天”捉一先,“双鱼子”捉一先。若是真的“赐”了的话,光赐牌十一张,十一得四,即赐十一张牌,赢每人四个子儿;还有“四喜五屯子”,再加五个,一“先”两个,四“先”八个。十六九,二九十八个。”“赐钱加先钱”,共可赢取二十六个子儿,即两个胡萝卜加六个沙枣儿。由于是“先赐包包子”,“先家”出十七个,另一家只出九个够钱。
形势是如此的大好,但李老魁显然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先“扣了”,二家王二佬的牌不好,“不先牌”,底家犟大哥要“先牌”。得意忘形的李老魁,以为这一次又把犟大哥“捉住了”。在眉飞色舞中,抽“对喜儿”时竟抽下去了“三个喜儿”,连自己出下去的牌也未看,就又说“扣了”。犟大哥说:“‘三个喜儿不吃’,继续出。”李老魁一听,发现自己出错了,想拿回去重新出,犟大哥不依,说:“你个哈怂,牌也耍老了!懂不懂规矩,‘出牌为牌落地生根’,哪有出尔反尔,‘巴下再吃’的道理?”
争了一阵,李老魁理屈词穷,只好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犟老大再“先”,出第二次牌的时候,李老魁又是错上加错,又忘了出一个“天”,而是错误地将“双鱼子”打了下去。二家王二佬不吃。这一次,正中了犟大哥的胃口。底上只活了三张牌。他先出“双板”,吃了李老魁的“双鱼子”。这时他要求“紧牌”,“九张紧七”,就是河里已活了九张牌,每人手头只能留七张牌,其余的牌放到底下,再不能用。犟大哥让其他两人“紧”完了牌后,他又出了“三牛”。再“紧牌”,“十二个紧四”。“紧”完牌,他又出了“四个七叶子”。这时候,犟大哥的手里还有“对虎”也是大牌,但已盛不下了。犟大哥这一“赐”,“净赐十三张”,“三牛冒三下”,“四个七叶子涨四下”,十三加七是二十,“二十过三”,每人出十三个沙枣子,或是每人一个胡萝卜,再加三个沙枣子。
王二佬由于受了李老魁的拖累,就骂:“你真是个瞎怂!你把一个‘天’压的手里组桑呢?叫给你下娃娃子呢吗?‘喜儿’就算你出错了,‘天’为桑不出?害得让我也跟着输!真是‘跟个好鬼,喝碗好水;跟个邋遢鬼,喝的碗清汤搅龌水!’唉!还是俗话说的好:‘炕家的财帛,是炕家的。’赢来了,也不是你的相应(便宜)!赢了三把半,就把你兴成个胀毬样子了!”李老魁懊丧万分!他本来起码能活五张牌的,而且犟大哥也是“赐”不了的。因为二家手里还有一个“天”、“三红十”。犟大哥最多也就是“够个牌”,赢个“三牛钱”,每人只出三个沙枣儿。
犟大哥高兴得哈哈大笑,他嘲弄李老魁的险恶用心,他说:“你小怂是‘心狠押的大、命穷赢不下!’本想日弄人,结果弄了个毬戳眼窝、屄捂嘴!各价(自己)日弄了哈各价!哈哈哈……”此时,犟大哥那两股时刻潜伏于洞口的鼻涕,随着他的笑声,如两只伺机想从洞里爬出的小蛇一般,越来越长地探出身来。我真担心,那两条小蛇、会不会冷不防地跌落下来。但我的担心绝属多余,几十年练就的本领,使这一切都在犟大哥有意无意的掌控之中。他总能在它们,将跌未跌万分危急的时候,“咐吸”一声,将这两条蠢蠢欲动的家伙,收回到洞府里去,让它们再一次的养精蓄锐去。有时他干脆“呼嗵”一声,再“咕叽”一下咽将下去,将它们彻底打发回老家去旅游。
王二佬左输一把、右输一把,犟大哥却由输转平了。王二佬就把气,往我们看牌瞧热闹的学生娃头上撒。他说:“出去!出去!臧不知道去看看牲口去?你们学生家,闲了不看看书写写字,将来也想同我们一个毬样,摸一辈子的牛尾巴吗?一个个把脖子伸的直个‘石雁’似的!你们‘狗看星宿呢——知道个稀稠’吗?”犟大哥说:“你老怂不要输了牌,往娃娃们身上撒气,‘养不下娃娃赖炕哩!’‘毬不行,你还嫌炕不平!’”犟大哥就对我说:“去!你领他们去看看牲口去吧!不要光凑穷热闹,让牲口展毬了!若真的让牲口展了,这下锻牲口,可没油棒子奖了!去吧!去吧!”
我谋的肚子饿了,也趁机想吃点馍去。说着嚷着,他们三个大人的牛九牌也不玩了,散了。
雨仍如先前一样,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从沙坡上流淌下去的黄色水流,渐渐在湖的边沿,缠绕了一圈儿弯弯曲曲的、不规则的黄褐色的边儿。而且这条边儿,还在慢慢地地变宽、变厚。那些如牛眼珠儿似的水泡,还隔三见五地出现在湖面上。
我钻进车棚里,从褡子里取了一个饨饨,开始吃早饭。丁锤子也取了一个饨饨,坐下来吃。我俩正吃着,秤砣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丁锤子说:“秤砣,你的鸡蛋给我吃个!”秤砣说:“一个鸡蛋换两个芽面角角子!换不换?”丁锤子说:“你想的倒美!”秤砣说:“你不换就算毬了!我才将还说后悔了呢!你拿三个芽面角角子我也不换!”丁锤子说:“我的芽面角角子一个能吃五、六嘴,你的鸡蛋一个只能吃少半嘴。吃完了,嘴里还有一股子鸡粪味!”秤砣说:“你的芽面角角子里还有人粪味呢!”
吃了一个饨饨,又吃了丁锤子给的一个芽面角角子,还觉着饿。我和丁锤子每人又吃了一个米面干粮子(黄米面烙的小圆饼儿),喝了些凉水,才觉得差不多了。怪不得爹常说:“半桩子、饭仓子。”我觉得,我不光是饭仓子,简直成了饭桶了!
吃完,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看牲口,而那些牲口,可真比我们人幸福多了!天天有鲜嫩可口的青草吃。我想,这就相当于人天天、顿顿吃“青辣子碱面”或是“油棒儿”吧!牲口们很安静地吃着草,草叶上的雨水和始终潮湿的空气,使它们不觉着渴。五头骡子七头牛,散布在一个弯曲而又狭长的沙道里,它们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其它的同伴,又甩甩头、摇摇尾巴、抖抖身上的雨水、打几声舒适的响鼻或是满足地、长长地呼唤几声,然后又继续低头吃草去了。
我们转了一圈儿回来,顶在我们头上的汗褂儿也湿透了。听到犟老大的车棚里,又不断有笑声传出来,知道大人们又在喧野谎了。我们就悄悄地过去听他们的谎。王二佬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就赶紧制止说:“不要喧了!不要喧了!娃娃们来了!娃娃们来了!不要把娃娃们吓着了!”犟老大在里面喊:“想听就进来听,别站在雨地里着了凉!”
我们把汗褂儿上的雨水拧干,披在身上,钻进犟老大的车棚下。车棚里,浓重的汗酸味、脚臭味、旱烟味儿混合在一起,令人头晕、令人窒息。我把单子的一角撩高了一些,但这些浓重难闻的气息,也像是怕外面的雨水似的,就一直徘徊在里面、涡旋在里面,久久不愿意散去。
大人们停止了哄笑。王二佬眨巴着他那机灵的小眼睛说:“娃娃们,我们说几个故经你们猜,猜着了,就不要看牲口去了,算是奖励。谁若一个也猜不着,谁就得趟趟去看牲口,臧的个?”我们说:“行,你们说吧。”犟老大先说:“有一个东西,‘摇的动弹、拔不下来,’是个桑?”丁锤子听了抢着说:“是尾巴。”李老魁故意咋咋呼呼地说:“得说清楚,是谁的尾巴?”丁锤子不知是计,就说:“是牛的尾巴。”李老魁笑嘻嘻地说:“哎对!你得把话说清楚,你光说是尾巴,不说清楚是谁的尾巴,别人一听,还以为是你爹的尾巴哩!”丁锤子眨巴着眼睛,思谋了一会儿才说:“你爹才长尾巴呢!”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了一阵。
王二佬说:“有一个东西,是牛院儿里用的。说‘一个姑娘生得美,长的两条好白腿,沟子里夹的个嘟噜噜转,弄得小伙子光淌汗。’是个桑?猜猜吧。”我、丁锤子和秤砣谁也猜不着。王二佬说:“是牛院儿里用的。”李老魁听了,很有些兴奋,他让王二佬再说一遍,王二佬就又说:“一个姑娘生得美,长的两条好白腿,沟子里夹的个嘟噜噜转,弄的小伙子光淌汗。”李老魁冲口而出:“哎呀呀!是推车儿(独轮机)吧?可惜了可惜了!那么个丑八怪,还用这么好的话来比方,可惜了!可惜了!”
王二佬嗔怪地说:“我让娃娃们猜呢!谁让你多屄野舌了?还可惜可惜的!有桑值得可惜的?难道是糟蹋掉了桑好东西吗?”李老魁不管王二佬的责怪,很有些色迷迷地说:“我也有一个好故经呢!我还有一个好故经呢!!也是牛院儿里用的东西,你们猜!‘奶奶躺哩、爷爷晃哩、一群孙子蹲的望哩!’是个桑?猜吧!猜吧!”他自己眉飞色舞的非常高兴。我们胡猜了一阵,都猜不着。丁锤子就说:“你该不是说的个驴谎吧?”称砣说:“简直是耍流氓呢!哪是猜故经呢?”李老魁就说:“驴是驴些,但不是谎,是真正的故经。”又对称砣说:“你没朗个毬本登猜,就把屄夹紧!你小怂说谁耍流氓呢?”犟大哥见我们都猜不着,就说:“是铡子。”我想了想,认为不对,就说:“铡屯子臧成了奶奶?铡刀臧成了爷爷?”
犟大哥说:“行了!行了!长大了你就自然明白了,这阵子说给你也是闲说!我说个简单些的你们猜吧!他们尽说难猜的。‘一个葫芦七个眼,谁猜着是个木(没)屄脸。’”丁锤子听完就抢着说:“是人的头。”话音刚落,引得大家再一次哈哈大笑。李老魁说:“你听清楚了没有,就急的叫唤呢?人家说‘谁猜着是个木屄脸’!你自己承认了自己是个没逼脸!”丁锤子傻兮兮地笑着说:“行呀!行呀!如果我是个小没木屄脸,你们就是几个大木屄脸、老木屄脸了!”
让丁锤子上了当的犟大哥哈哈大笑着,向后躺在他的皮袄上。李老魁又说:“继续猜吧娃娃们,这回别自告奋勇承认自己是个木屄脸了!听着,这个故经是你们身上长着的东西。‘一个麻蓝筐筐,盛的两个米面干粮。’”我说:“是个卵脬子。”李老魁色迷迷地继续说:“十个将军、抬炮出门、横扫一阵、收兵回营。”秤砣说:“是人尿尿。”王二佬说:“蒜骨朵脚、柳条腰,蹲下还比站起来高。”丁锤子说:“是狗。”秤砣说:“是猫。”我说:“两个都是,不要争了。”李老魁说:“这些都不精彩,我给小伙子们说个精彩的吧,听好了。‘一入一个窝窝、一抽一个撮撮、一拔咆的哈。’猜猜是做啥呢?”
犟大哥一听,就笑骂道:“李老魁,你个野叫驴转世哈的,你是人不是人?也不知你当初是臧将当老师的?臧将教的学生?你臧桑时甚想的是驴事情?你怂不要把娃娃们吓坏了!”李老魁并不理会犟大哥的嘲骂,只顾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三个人说:“桑娃娃们不娃娃们的?都成了大小伙子了!还娃娃们娃娃们的!介阵子一人给上他们一个媳妇,保证都能把娃娃日出来!”说着,他一把将丁锤子拉到怀里,伸手向丁锤子的裤裆里摸去,好像他真的摸到了桑了不得的东西似的,很有些故弄玄虚地喊:“哎呀呀,像个驴毬棒槌似的,有粗又硬,人家还尽说是娃娃呢!哈哈哈……”丁锤子趁势和李老魁打闹,也在他的裤裆里抓挖着,还妖声怪气地喊:“哎呀呀!真正摸着大驴毬了!摸着棒棰大驴毬了!哈哈哈……”犟大哥笑着问丁锤子:“丁五楞子,介阵阵给你个爱人(漂亮、好看)的媳妇儿,你会不会养个娃娃?”丁锤子傻兮兮地说:“不会养,我就问我爹,我爹总会养吧!”
丁锤子的话,引得三个大人哈哈大笑。笑完,王二佬说:“丁锤子说的也是实话。俗话说,‘娃娃的嘴里掏实话哩!’谁不知道丁代表十三岁上娶的媳妇,娶媳妇时上不去车,还是别人抱上去的!十四岁上就养下了丁锤子的大哥!十六岁上又养下了他的二哥。”犟大哥说:“李老魁,你曾经也算个文化人,要喧就再喧一个好听些的,不要尽喧些日呀捣呀的野谎!我看你怂是当光棍当出神经病来了,睡梦里都尽想的些毬呀屄呀的事!”李老魁嗔怪地说:“你老怂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俗话说,‘一天不说屄,日头不切西!’好了!好了!不让说毬和屄,就给介三个学生娃娃出个填空题吧。在做题之前,先听个谎儿,然后,照故事的情节做题,看你们做上做不上?说是有一个书生,外出游学,已数年没有回家了,在一个阴雨天里,特别想家,就给他妻子写了一封信,内容是四句打油诗,可是,介个书生是个白肚囔(识字少,文化浅薄。)每一句的最后两个字恰恰写不上,就先画了两个〇〇,想在写完信后,查查字典再填。而介个书生的忘混(记忆力差)又特别大,写完后,就忘了查字典填字,直接就把信寄出去了。她妻子不识字,接到信后,就请来了村子里的一位老学究。于是,各种礼数之后,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听老学究读信。看那老学究,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颤颤微微地拿着信,就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天阴~下雨~响~圈~圈,
忽然~想起~二~圈~圈。
想起~妻子的~粉~圈~圈,
何时~回到~我~圈~圈?’
以下的事儿就不说了,你们三个小学究,在那八个圈圈里填空吧。看你们的毬本等如何?”
李老魁说完,犟大哥就说:“你说来说去的,还是离不开女人腿瓣里的那块子!你真是个草包!哪里找草包起哩?”我们三个学生娃哪里能填得上,就催李老魁,让他喧完。李老魁就说:“唉!你们三个孱头!孱肋巴!朗我就宣布答案吧。话说那一家人听了,都感到莫名其妙,只有他妻子脸红脖子粗的!她想,丈夫想我的粉圈圈了,应该回来了吧?其实,那忘混大的书生,原来想写而不会写的是介八个字,‘叮当、爹娘、红脸、家乡。’
答案就是:
‘天阴下雨响叮当,
忽然想起二爹娘。
想起妻子的粉红脸,
何时回到我家乡?’
臧的个,小伙子们,能填得上吗?”我们三个人纷纷摇头,说:“填不上!填不上!”李老魁见大家好像无桑趣味,就说,还是给同志们喧个、惊险反特侦破彩色宽银幕的吧!别的,你们也不想听!那就喧个特别非常很是好的、烧拨头的谎吧!其实这个也不算是谎,是红柳屯大队我姑爹家队里的事儿,是真人真事。”
李老魁的脸上,满是浓浓的红晕。两只眼里,也满是淫荡猥亵的笑意。看来他喧的肯定是个驴谎、野谎了。而驴谎、野谎,对我们这些对世事对人生,特别是对两性,刚刚才有一丝半缕儿的悟觉与开化的小子们来讲,是最感兴趣的了!而处于穷乡僻壤的我们,对世事对人生的了解,也往往是通过对两性之间的、各种奇异怪诞的故事的了解才逐渐开始的。因此,我们的性的启蒙和教育,也是在这社会最底层的、露骨的表述与野蛮的展示中完成的。从这一点上讲,文明距我们是那么的遥远!它如同在天际高处、云蒸霞蔚中的一座童话中的城堡一样,在时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而我们,正如处于在遥远边野里的,一群仍匍匐于荒草野蔓间的、手足羸弱不能直立的“类人兽”一般,虽然对它敬畏、对它膜拜、对它神往!它的光芒也许能一星半点地洒落在我们的额头,但我总觉得,我们离野蛮、离动物的距离更近些!而动物成熟的最终标志,则是对性行为的最终理解与实施!
看着我们三个学生娃,兴味十足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