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般来说,社里门市部的工作比较单一些,每个柜组所经营的商品,都按大类分开。比如针棉组,专营各种针织品和棉布、丝绸、布料等;百货组则专卖大小百货,如缝纫机、手表、搪瓷面盆、茶杯茶缸,以及纽扣衣针等等;五金日杂组则专卖各类五金,交通、电器、日用杂品等;工业品仓库负责购进、调拨各类生活资料;化肥库和生资日杂库,负责购进、调拨化肥、农药等各类生产资料;农副产品库,负责收购、调拨各种农副土畜产品,还有废旧物资的收购、调运等。
每个柜组和库房,品种虽然单一,但工作量较大,人就比较忙。根据社里的规定,每个月还必须盘点一次。而下面的几个分销店则不同了。人虽清闲些,并且是一个季度才盘一次点,但凡是社里所经营的商品大类,分销店里就全部经营,而且所有的工业品,都集中在一个三、四间大的门市部里。不分柜组不柜组。真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如此,每顿饭还要自己动手去做。所以说,在分销店里工作过一个时期的人,就把整个基层供销社里经营性的工作都接触到了。若是胜任了分销店里的工作,你这个营业员可算是一个合格的营业员了。这也是孟小兵的爹,让孟小兵下到分销店里来的原因之一。
在分销店里,每天七、八点钟才起床,不像社里,每天六点钟就必须起床。起来之后,先开门再搞卫生,掸掸商品上的灰尘,掸掸栏柜上的灰尘。用打子打打棉布毛毯上的灰尘。然后洒水扫地,算是正式上班了。中午十一点半十二点,关门吃饭。饭后休息一会儿再开门。下午了,太阳落下去了,又是关门吃饭,然后休息睡觉。
社里上班,天天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盯得紧。有事要出去、或者回趟家,即使下午下班回去,第二天早晨上班前回来,也必须得请假,请假不准,还不能擅离工作岗位。而分销店里则不同了,反正社里主任看不见,这里离社里又较远,二十多公里,还有不少的沙土路。而期间就是绵延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生长着一望无际的茂盛的红柳的海洋——红柳湖。这也是这里的红柳湖村和红柳湖分销店地名的来源所在。所以说红柳湖分销店是真正的山高皇帝远。除过每月的两、三次例行检查,社里的领导们一般是轻易不下来的。
正因为如此,分销店里的几个人就轮换着回家,办点儿私事。说是轮换,事实上是分销店的主任,或者年龄大、资格老点的人出去的时候多,留守分销店里上班的,往往是年龄小,或是新来乍到的。因此,自孟小兵到来后,红柳湖分销店里,经常留守开门的、就是孟小兵。
分销店的主任姓杨,叫杨万文,年龄四十多岁,秃顶。双颊及下巴周围,时常围着一圈黑森森的胡茬。王有铜郭炊儿等几个,针对杨万文的形象,还专门创造了一条歇后语。叫“圈脸胡子漏沙头——前缺后补儿。”分销店还有一个人,叫魏玉德,三十几岁。经常的情形是,每到月底,杨万文就要到社里去对账,中间逢五、逢十、十五、二十、二十五号,还要到社里开进货单,送销货款,交进账单等。还要参加开会、学习什么的。
杨万文给魏玉德和孟小兵安顿几句后,就骑上自行车出去了。一去就是几天不回来,他自己说是在社里办完事后,又顺便到队里收了几天羊毛,事实上他每次也多少捎点羊毛回来。但是,似乎人人都知道,在分销店的周围,有他的许多个相好的女人。有人开玩笑说:“凡是分销店周围脸蛋儿漂亮些的、模样儿风骚些的女人,都是杨主任的亲家。”说是顺便到队里完完羊毛的收购任务,实际上是借此机会,去会他的那很多的亲家们去了。
杨万文不但好色,爱说荤话脏话,开很粗野的玩笑,还经常把他的那些个相好的女人,带到分销店里来。因此,每当杨万文在的日子,他的房间里,时常就有年轻的女人,在进进出出说说笑笑。这些轻佻的女人,在通过门市部里进来和出去的时候,戴着大白口罩,拿方巾、丝巾将满头满脸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两个滴溜溜转的花眼睛,飞快地眊几眼魏玉德和孟小兵。
每当杨万文前脚走了,魏玉德就后脚出门,也要回家去了。因此,偌大的分销店里,往往只剩孟小兵一个人了。给他作伴的,是拴在院子里库房门前的那只、在镇子的粮站里有户口的、老而又瘦的大黑狗。
一个人就一个人!
孟小兵打发走了来买东西的顾客之后,就独自坐在栏柜的后面,取出他爹和袁姨留给他的那几本书来翻。然而,书中的有些话他似懂非懂,有些则根本看不进去。不但看不懂其中的意思,还认不得其中的不少字。看着看着,他的意识就跑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以前的学校生活,像一幅画儿一样,轻轻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时候,他是多么天真、烂漫!多么的无忧无虑啊!
他就清楚地想起了以前和他的那些同学们之间,发生过的许多淘气而又顽皮可笑的事儿。想着想着,他不由笑出了声。他身旁那些花花绿绿、形态各异的商品,就一个个地变成了那些可爱的伙伴们同学们了。他(她)们向他招手、拍他、踢脚,向他摇头晃脑、挤眉弄眼,还向他扔球向他扬土。或者一起拥上来,来抢吃他书包里的馍馍。来抢吃他妈妈给他装来的、别的同学只能在商店栏柜前才能见到的饼干和提糖饼。一起来看他刚穿来的、而其他同学很少有的白色弹力运动鞋,看他漂亮的海军衫。……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那个秋日的下午,辉煌的落日,将西天渲染得异常壮丽。万顷云霞,散发着溶金般赤黄灼目的光彩。而被秋风扫落的金黄的杨树叶,正如此刻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一片片碎金一般,飘撒在这所紧临腾格里大沙漠边缘的学校操场上!
那天,正当孟小兵和他的同学们,在操场的一角打垒球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个同学跑来,指着正在校门前东张西望的一个妇女、对孟小兵说:“孟小兵,你妈找你来了。”孟小兵只当是他妈又送馍来了,他已几个星期没回过家了。他一不回家,他妈或是他爹,就来给他送馍,送换洗的衣物。孟小兵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用袖头揩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到了跟前一看,见他妈两手空空的没带什么东西。还未来得及问一声,他妈就赶紧过来说:“小兵,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爹让你到他们的单位上去,有顶当紧的事。”孟小兵说:“那我得向老师请个假。”他妈说:“不用请了,以后永远不向老师请假了!”
孟小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懵懵懂懂地将他妈带到了宿舍里。他妈一眼就从很多的铺盖里,认出了孟小兵的蓝花被子和一条黑色牛毛小条毡。他妈把黑毛小条毡和蓝花被一卷,又让孟小兵背上了他的小书箱,收拾了其它零碎,在下午放学前的打扫卫生、和课外活动等闹哄哄的混乱中,在只有少数的几个同学,莫名其妙的注视中,孟小兵被他妈牵着手,像牵着一只不愿意离开羊圈和羊群的羊羔儿一般,离开了学校。
到了家,他妈才满脸喜气地告诉他,爹上午来过了,说给孟小兵找上工作了。先到爹所在的北岭镇供销社上班,干临时工,过三个月,就转正当正式工,顶爹的班。孟小兵就不太情愿地说:“那我的学还上不上啦?”他妈笑骂着说:“苕包蛋!有了工作还上学干啥?上学还不是为了找工作?赶紧换身衣裳,吃喝些。你爹让你今天晚上必须赶到他们单位里,明天一早,到县供销联社去参加考试。”孟小兵吃惊地说:“我能考上吗?考不上又咋办?”他妈压低嗓音笑着说:“你爹说,考试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再说有你爹呢,你怕啥?……”
……
他又想起了脸儿圆圆、下巴稍尖、有一双美丽的大花眼睛的袁姨。每当想起她,他的鼻孔里,好像真的闻见了袁姨身上特有的、那温馨好闻的香味儿!觉得袁姨就在他身旁的某个地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就不由要吸几下鼻子,还真的转过头去找一找,看一看。他想起袁姨对他母亲式的关爱,如今,袁姨早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小县城里,那曾经的温暖正如那温馨的女性气息一样,早成了他记忆深处的一段美好的、不可多得的记忆了!他曾隐隐约约的听社里的人议论过,说袁姨进城之后,她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她那总是疑神疑鬼且不知好歹的丈夫,仍经常折磨她。他想起了袁姨曾对自己说过的许多话,那甜绵温软的声音,好像仍在耳旁回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袁姨那时常笑盈盈的眉眼、和她那虽然到了中年,却依然苗条美丽的身影……
……
要不是有人来买东西,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愿意永远这样甜甜地回忆下去,永远沉浸在那美好的回忆之中!
唉!眼下,这又高又大,脏而又乱的门市部;周围这些密密麻麻、披灰带色而又凌乱不堪的商品;还有分销店四周的老高老长的夯土围墙;围墙内那空旷的大院子,大院子里稀稀落落半死不活的几棵沙枣树;高大的化肥库,脏乱的农副产品库……所有的这一切,像一道道铁箍一样,箍在孟小兵的心上!勒在他的脖子里!他感到所有这些东西,又共同组成了一个密而又结实的牢笼,而他就是笼中一只可怜而又孤独无助的小麻雀!闪不开翅膀叫不出声,永远没有飞出去的希望!在那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中自由自在地歌唱、飞翔,就是永远不可企及的梦了!
……
每当想起这些,孟小兵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两行苦涩的泪水就会从他那还十分稚嫩的面颊上,悄悄地流下来!
……
每当附近的中学和小学的学生来买钢笔、铅笔、毛笔、墨水、作业本什么的,孟小兵就格外高兴,态度十分友好。就像进来的是他当年的伙伴当年的同学,就是他的亲弟弟和亲妹妹们。于是他主动给他(她)们挑好的,介绍好的。有的学生想要个纸箱儿什么的,说是回去钉钉宿舍的窗户缝儿,挡挡严冬的寒气,挡挡那无孔不入的沙尘,他马上就给找。若是没有空的、现成的,还想办法给腾出来。因此附近小学和中学的学生都喜欢孟小兵,都爱在孟小兵的手里买东西。课余时间,还来距学校仅百十数米的商店里,和孟小兵说说笑笑地乐一阵。碰到下班的时间,还帮他洒洒水、扫扫地。
到了夜晚,冬天的夜晚是那样的黑,又是那样的绵长。他按照袁姨曾给他教过的,拿出分销店最近一个月的单据,看钉在最上面的工业品对账单,生产资料对账单。又翻看附在下面很厚的商品调拨单、调价单、商品损失损耗单、升溢单、商品验收单、收款收据、农副产品发运单等各种单据。看着对账单上的上期库存额、本期购进额、本期变价增值、本期变价减值、本期损失、本期损耗、本期升溢、本期调出额、本期销售额、期末库存额等栏目,一边看,一边在算盘上拨拉着,又翻开书来看其中有关的内容。然而,这一组组数字,正如此刻门外一阵阵和着沙尘的寒冷的疾风,吼吼吼地呼啸着,从他的脑海里刮过,刮得他两眼迷离,越看越糊涂了!
白天,顾客也不多,他一边招呼打发着几个零星的顾客,一边练习打那十几本厚厚的零售商品账。他把那些账本全部搬到跟前,像一堵墙似的,摞在他的眼前。他一本本地翻看着,里面的品名他都曾相识。孟小兵知道,这就是门市部里所有商品的户口簿,每个商品的单价多少?数量是多少?金额多少?何时购进的,中间又销售了多少?这里面都有记载。他试着打最薄的一本,累计库存。但是,打一遍一个数字。打了十几遍,竟是十几个结果。
他把这些结果一个不少地写下来,继续打,不停地打。后来的数字和以前的某些数字在渐渐地靠近了,相似了。最后,竟连续都是同一个数字。他翻到账本的前面看总页,在库存栏的最末一行,正是这个数字。孟小兵很高兴,他知道自己终于打对了!
初次打对了一本薄薄的零售商品账,他像是成就了一项了不起的事业似的!整天很感高兴,头脑也觉得清爽了许多!
分销店里的商品花色品种,较社里的大门市部里少了许多。平常来买货的人,也较社里门市部里少得多。遇见刮风下雨下雪等气候恶劣的日子,整天不来一个人。于是孟小兵就伏身在栏柜上,开始打那些较厚的账本。
同上次一样,刚开始的几十组数字,甚至上百组数字,都是各不相同的,有的还相差甚远。但后来,一些数字在悄悄变化着,渐渐地相似、相近了。直至有一天,竟完全相同了!孟小兵感到他的心在怦怦地猛跳!他迫不及待地翻看总页,在期末库存的最后一栏里,他惊喜地发现了那个熟悉的数字!
像是在陌生的、空旷而又荒凉的戈壁、沙漠中发现了一个久违了的亲人的身影似的;像是发现了袁姨,发现了父亲或母亲的身影似的!孟小兵感到非常地兴奋和激动!他真的对那组期盼已久的数字,产生了某种亲切感!又像是同自己亲近的人握手、甚至爱抚似的,他用手指在那组数字上面,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好像在给那组数字,传达着他内心此时此刻的喜悦和兴奋的心情!
一天下午,临近下班关门的时候,镇上的邮递员给他送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他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袁姨寄来的。他感到非常地高兴,像过年似的。连晚饭也没有做,边啃着他爹几天前送来的胡麻盐花卷儿馍馍,边看着袁姨的来信。
在信里,袁姨说了她近几个月来的工作情况。中间的一大部分,是告诉孟小兵每个月如何填制对账单,以及实物与账簿,账簿与对账单之间的关系。怎样理解对账单上每个栏目的意思。恰好这些天,孟小兵正琢磨这些事儿。因此,孟小兵觉得,袁姨的来信,真如及时雨一样!
信中还夹着袁姨近期拍的一张彩色照片。孟小兵觉得袁姨好像憔悴了一些,尽管化了淡妆,但她的眼神里,却分明流露出一股凄凉哀怨的气息。在信里,袁姨还说,包裹里是她抽空给孟小兵织的一件乌红毛衣。不知孟小兵最近高了没有?胖了没有?穿上合不合身?喜爱不喜爱?城里的生活节奏比较紧张,一件毛衣竟织了好几个月!
袁姨还说,本来在北岭镇上班的时候,她就曾想给孟小兵织件毛衣,但她却想不到中间被突然调离了。在信的末尾,袁姨还告诉他,明年春天,县联社准备开办营业员培训班,她要孟小兵尽快熟悉业务,争取明年春天,到县联社参加培训。那时,他就可以到那座遥远的小县城里,去见见久别的袁姨了!
看完信,孟小兵呆呆地回忆了很大一阵子。以前的生活,像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流过。他再一次拿起信念了一遍,又久久地注视着照片上,袁姨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然后他按袁姨信上的指点,拿来这些天打过的那些账本,顺着那些曾让他兴奋不已的数字往上看。边看边在算盘上加加减减地拨拉、计算着。
啊!像一道黑幕被轻轻拉开了一道、透着微弱亮光的缝儿似的,孟小兵忽然感到,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取出最近一个月的所有单据,翻开对账单,根据刚才的思路,从相反的方向,从上向下,一路加加减减地计算下去。啊!天哪!算盘上的数字,竟然和对账单上的结果一模一样!
黑幕一经拉动,一缕明亮的光线,就马上照射进来,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了。孟小兵觉得,屋子里也突然间亮了许多。头顶上那只40W的灯泡,像是换成了100W的灯泡似的,比平常亮了许多。连他的心里也亮堂了许多!他甚至感到那些曾经箍在他身上、心上的那道无形的箍儿,也逐渐地松开了、消失了!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夜已很深了,但孟小兵一点睡意也没有。门外,刺骨的寒风和着沙尘,从墙角和树梢上急急地刮过,发出呜呜呜的怪叫声。被风吹断的枯枝和吹落的瓦片,不时从房檐上飘落到院子里,引得那只老黑狗不时地猛叫几声。孟小兵记起他爹说过的,贼是“偷风不偷雨”的话,就拿起手电筒,到门市部和库房的前前后后到处寻寻、看看,又高声大气的自喊自应几声,或者唱几句歌儿。用手电照照那只老黑狗,只见两点蓝乌乌的光亮,在寒风和黑暗里闪烁着。
回到宿舍,他很兴奋地拆开袁姨寄来的包裹,将那件红艳艳新崭崭的毛衣穿上。这是孟小兵第一次穿毛衣,第一次穿新毛衣。他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看着,好像有点儿不认识自己。那镜子里,脸上发着红光、眼睛盛满快乐,在一件红艳艳的毛衣的衬托下,显得挺有精神的小伙子就是自己吗?他突然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不少,肩膀明显的宽了,而且脖子里的喉结,也像爹的一样,明显的突了出来。蓬松的毛线里,明显的滞留着袁姨身上那种独特的、淡淡的香气。孟小兵感到既暖和又舒适。人也精神多了,也好看多了!
孟小兵很是高兴了些日子。他想,待过些日子把账目理出个头绪,就给袁姨回封信,让她也高兴高兴。
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似的,孟小兵觉得,自己正从梦魇中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八、
好像从突然间开始,孟小兵觉得以前那些乱糟糟的、甚至还讨厌的商品,也不那么凌乱、不那么讨厌了。不仅如此,他还对这些商品产生了某种亲切感。以前他总也记不住的各种商品的价格,现在很快就记住了。所有的商品,只要他看一眼商品调拨单,它的模样、存放的位置,马上就在眼前浮现。那诸多的价格,一经记住,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感到这些陈列在栏柜货架之中的商品,就像一个个排着队列的学生。而他孟小兵就是熟悉他(她)们模样儿、嘴脸儿的老师。他熟知他(她)们的姓名,知道他(她)们的年龄。于是他就变着法儿,按他的想象给他(她)们排队。让他(她)们立正、让他(她)们稍息;让他(她)们向左看齐、让他(她)们向右看齐、让他(她)们向前看;给他(她)们排方队、排长队、排斜队、排直线队、排曲线队;让他(她)们排平面队、排立体队;连平常最讨厌的商品盘点,孟小兵也喜欢上了。
照实说,商品盘点,似乎是所有当营业员的最讨厌的一个营干了。所有的商品都要挪窝、下架板、出栏柜、拆包装。用工龄长的营业员的话说:“盘点顶个小死儿哩!”十几大本厚厚的零售商品账,品名对实物,个个经手、一一过目。打尺、数数、称斤。而分销店盘一次点,尤其麻烦,起码得两三天。有些商品,比如残损霉变、过时淘汰、滞销错路等等的,很多日子都没动过。架板栏柜的旮旯夹道拐角里,又有不少的灰尘,要清除、打扫,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还有农副产品库、化肥库、废旧物资包装物、家具用具等,都要盘点过数。该报损的报损,该削价的削价。由于工作量大,所以分销店一般是一个季度盘点一次。
这次盘点是孟小兵到红柳湖分销店的第二次盘点。盘点完商品,孟小兵问杨万文:“杨主任,这次盘点的长短情况怎么样?”杨万文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整理收拾商品吧,我去结账,结完账就知道了。”于是杨万文一个人到他的房间里去记账、结账,填制各种单据、报表、对账单。准备到社里和业务、会计、总务对账。那些摆满门市部地面和栏柜上的、各种乱糟糟的、很有些肮脏的商品,就由魏玉德和孟小兵二人布置、整理。可事实上是由孟小兵一个人在整理。
杨万文忙着结账,而魏玉德认为自己资格也老,就回到宿舍里洗头洗脸洗衣服去了。因为盘点的这几天,所有人的衣服头脸上,都沾了不少从商品上掸起的灰尘,人人都灰头土脸的。虽然魏玉德不时到门市部里看看,事实上他是来做样子的。
孟小兵不管这些!
他打来几盆清水,先把栏柜、货架的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又把所有的沾落着灰尘的商品,掸打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原来摆放的位置,按自己的想法,和近些日子来、自己曾布置过的样式,把商品陈列成五花八门的格式。货架栏柜上缺少的,他就从小库房里取出来,贴好标签,补充上去。仅这些工作,他几乎单独用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
陈列完商品,他把满地的废纸箱,拾顺捆好,放到后面的库房里。把栏柜的过道和门市部的地面打扫干净了,又站到栏柜的外面,再看一看有哪些商品没有整理好。他就想起在镇上门市部里上班的时候,袁姨、刘春梅、王有铜,还有其他柜组的人整理、陈列商品的式样。对有些没有整理成他心中所想的样子的,就过去再收拾收拾,直到他认为几乎所有的商品,再无收拾整理的必要了。
最后又把门市部的三个大窗户,及门扇上的玻璃都擦洗干净了。特别是门市部的三个大窗户,也确实太脏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清洗过似的。窗台夹道里的沙土,积存得像小丘似的。孟小兵很费了些周折,甚至动用了伙房里炒菜的锅铲,小笤帚,才把所有的窗台窗户的死角,给收拾干净。这些活,他又用了半天的工夫才弄好。
然后他才到宿舍里,讲讲个人卫生。换下脏衣服,留下到夜里洗,他只是洗了头脸,对着自己的小镜子,把自己的面容偷偷地端相了一番,做了几个鬼脸自己乐一乐。又到杨万文的房间里。杨万文说:“结果出来了,多少还长了点款。”虽然长款也算问题,但孟小兵听了却很高兴,因为长款总比短款强。孟小兵告诉杨万文:“商品已布置陈列好了,卫生也搞完了,可以开门营业了吗?”杨万文说:“可以开门了。”于是孟小兵就到门市部里来,开了门,开始营业了。
杨万文和魏玉德,听到孟小兵已开始营业了,就到门市部里来看看转转。因孟小兵把曾遗忘了多年的窗户都擦干净了,把过去多年里,一直未曾动过的死角也打扫、擦洗干净了,因而门市部里较过去,突然明亮了许多。他俩见孟小兵把门市部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扫得焕然一新不说,还把所有的商品,陈列成各种新奇别致又好看的式样,就不由眼前一亮。
孟小兵主动热情、踏实肯干的举动,渐渐赢得了魏玉德的积极参与,他一改过去自认为年龄大、工龄长,事实上是无形中承继前辈而来的、每每以师傅自居的态度,和孟小兵一起,利用中午和晚上的空闲时间,把又脏又乱的化肥库、农副产品库里的尘土、老鼠屎等都打扫干净。把那遍地乱扔的空麻袋,按新旧分类,十个一摞的码放整齐。
在库房后面的大院子的一角,有一块废弃多年的小菜园。孟小兵和魏玉德两个人,就把这个菜园也整理出来,将边沿地埂儿,弄得方方正正。把厕所里外多年来堆积的大粪,清理出来,借了小学的架子车,运到菜园里撒开,拿铁锨翻了。孟小兵想学爹在家里侍弄小菜园的样子,想在来年春天,在这块足有一分地的菜园里种些豇豆、茄子、辣椒、白菜、西红柿、葱秧、萝卜等,也让这荒凉的院子里,渐渐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秋天到了。
北岭镇供销社一年一度的收购大忙季节也开始了。
红柳湖分销店所在地,是北岭镇乃至全县的茴香主产区。这里出产的茴香,以粒大、色碧、味醇而享誉西北及全国。是山东、河南、湖北、湖南、广西等地调味品市场的抢手货。由于收购时间过于集中,而且收购量比较大,社里抽调三门市部的王有铜与一门市部的张主任来红柳湖分销店,协助他们收购调运。
寂寞了大半年的、红柳湖分销店的后大院子里,再一次喧嚣了起来。毛驴车、牛车、马车、骡车、手扶拖拉机、三轮机、架子车等,老百姓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拉着一车车的茴香,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来了。
孟小兵负责专门在门市部里值班营业。杨万文、魏玉德,还有社里抽调来的张主任、王有铜四个人,一边负责收购,其间社里不时派来大卡车,还得负责调运。发麻袋、缭包子、过秤、开票、入库、码垛、装车、起发运单、付款等等,一天下来,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杨万文就让红柳湖大队的书记主任,找来几个家住在附近的姑娘缭包子。又让平时给分销店里干零星活的人,时不时地听通知过来装车。
而这个时候,也是分销店里的销售旺季。虽然比不上社里的门市部那样,每逢集日就人头躜动、摩肩接踵的。但较平时,来买东西的人,还是多了很多。
社里来的张主任,专门在门市部一头的小账桌前,付收购款。杨万文、魏玉德、王有铜三个人,在后大院子里忙其他事情。今年北岭镇信用社和农行,为了配合供销社收购,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专门发行了一种定额支票。有伍拾圆、壹佰圆、贰佰圆、叁佰圆、伍佰圆,还有壹仟圆、贰仟圆的,而且限区域消费,不得在北岭镇以外的地方流通,跨年作废。赶年底前,必须向信用社或农行兑付。其目的之一,是便于回收信用社和农行,向当地群众发放出去的到期贷款。这两个部门,给供销社提供的收购资金中,现金的比例只占百分之二三十。因而,群众就千方百计地、试图尽可能多的要一点现金。
因杨方文和魏玉德,在红柳湖分销店干了几年了,当地熟人较多。好些人就不断求杨方文和魏玉德,来张主任处说情。但总的比例在那里放着,给这个人多给了现金,就意味着给另一个人少付现金多付支票。因此让张主任为难,就时常在门市部孟小兵那里换。
也有的人直接找孟小兵,将支票换成现金。因而,孟小兵在好些群众的眼里,一下子成了巴结奉承的对象。这让孟小兵很不习惯。再加不少人像称呼供销社的其他人一样,把孟小兵“孟主任、孟主任”地称呼着,孟小兵就挺感兴趣和可笑!但可笑归可笑,在分销店工作的人,同周围群众搞好关系却非常重要。这不仅是孟小兵的爹曾多次给他安顿过的,也是孟小兵多半年来,亲身体验出的。因此,只要门市部里的销货款能倒腾过来,他总是尽量满足群众的要求。尽管有些要求不太合理!
晚上吃过饭,杨万文的房子里,就有周围不少的熟人,例如,同红柳湖分销店墙连墙的信用社、小学、中学,还有医院,村上的、小队的不少人,就求情让杨万文帮忙,将手里自家的、或是亲戚朋友托付的支票,给换成现金。杨万文问孟小兵:“去看看,门市部的抽屉里有多少现金。”孟小兵说:“都成了支票了,一有点现金,就让人换走了,只剩点零钱。”杨万文就沉着脸,批评孟小兵:“谁让你随便给人换的?”在旁的张主任解围说:“都是我给换的,不能怨孟小兵。你一天打发那么多的人来求情告苦!还有好多人,打着是你亲家的旗号,我还能不帮忙?不给你杨主任面子?”杨万文一听,就不说什么了。孟小兵听了,心中对张主任挺感激的。
这时村上的书记、主任,就对来求情、想多要些现金的几个人说:“你们光求人家供销社的主任们给办事,也不把主任们的嘴皮子给劳劳,去买几瓶酒来,让杨主任、魏主任、孟主任,还有社里来的几位钦差大臣喝上几盅,高兴了,还不给你们办事?真是一群木墩!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杨万文、张主任、王有铜听了,就同这些人相互打趣起来。那几个人也是平常在人面前跑的、有头有脸的痛快人。就纷纷掏出钱来,让孟小兵到门市部里取了几瓶川曲,一伙人就大呼小叫地喝起酒来。
村上的书记说:“如果再有一盆黄焖羊肉,或者炖上俩只鸡,该有多美?”就说文书:“记着,下次张罗,早点弄个羊腿子来,起码也得弄几只鸡,光这干夸夸的烧酒下去,还不把人的肠子给烧断?”孟小兵就说:“门市部里有前天才进来的香酥鸡肉和红烧牛肉罐头呢,多现成啊!”那几个人,就再次掏出钱来笑着说:“那就再买几瓶罐头下酒,免得把各位领导的大肠头子烧坏了,让领导们的太太们来找我们的麻烦!反正名字也起上了,好事做到底。给,孟主任,再给我们买几瓶鸡肉和牛肉罐头。”
孟小兵笑着边数钱边说:“还有糖水桔子和糖水苹果罐头呢,也一并拿上吗?”那伙人就笑着对杨万文说:“看看,不亏是杨主任的手下。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多会做生意!简直是青铜铃铛儿,你稍微撞一下,它立马就当啷当啷地响起来了。行,就把你刚才说的桔子和苹果罐头各买上两瓶。”
孟小兵笑弯了腰。又说:“光有酒有肉,还没说买烟呢?”那伙人大笑一阵后说:“哎呀呀!看看!看看!进了杨主任的门,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好!再拿几盒云雾山烟。来!把你们吃饭的方桌端过来,我们今夜要弄就摆开阵势,好好弄一场!争取让领导们来个现场直播,看看领导们今天上午吃下去的是啥饭?”
杨万文、魏玉德、张主任、王有铜,就和那些人吆五喝六地喝了大半夜。其间,这伙人又让孟小兵从门市部里取了几次酒,又取了几瓶罐头、几盒烟什么的。那个雇来做饭的女人,下午饭吃完后就回家去了。孟小兵就在杨万文隔壁的伙房里,烧了一锅清茶,用铝水壶装上,送给他们。然后,躲到与门市部相连、仅一门之隔的、也是他和魏玉德的宿舍里,继续看他自社里上班时已看了一遍、到红柳湖分销店里开始看第二遍、第三遍的《静静的顿河》。
大半年来,他在同样喜欢看小说与诗歌的魏玉德的提议下,每天晚上临睡前,坚持写点日记。记录自己生活、工作的感受,记录记录田野里、沟渠间,以及红柳湖中的景色。还有他去社里、回家途中所见到的各种景色。这让孟小兵不仅感受到了记日记的乐趣,还使他的文字表达水平,也渐渐地有了提高。尽管这一切,都是在这些静悄悄的、毫不起眼的日子里发生着的,但对于孟小兵来讲,意义非凡!
是的,我们每个人的进步与成长,不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发生着、积累着的吗?多年以后,或许他回头遥望当年走过的岁月,遥望那段印满他蹒跚脚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忆那些令他怦然心动的点点滴滴,他会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暖与欣慰!就像一个终于爬上山顶的人,当初以为自己正苦苦跋涉着的、崎岖难行的泥泞小路,是那样的寻常、寂寞!甚至是那样的死寂与荒凉!而今回头望去,却正是自己人生的鸟语花香、云歌雷舞的春天!是自己生命里的小草吐翠、鲜花初开的原野!
……
几天后,杨万文去社里送茴香,回来的时候,他根据孟小兵给开的货单,又进了不少的货。其中的一匹细白棉布,由于体积较大,孟小兵验收后,就直接搭在了栏柜上。同时,杨万文又带来了张主任的老父亲去世的消息。张主任同杨万文等几个商议了一下,决定让孟小兵代付几天收购款,他去社里请几天假,去料理父亲的后事。因此,孟小兵的工作量,骤然间加大了许多。他就付一阵收购款,再打发一阵来买东西的顾客。虽然忙,孟小兵却觉得挺充实、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