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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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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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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芭蕾连载

                         七、


一般来说,社里门市部的工作比较单一些,每个柜组所经营的商品,都按大类分开。比如针棉组,专营各种针织品和棉布、丝绸、布料等;百货组则专卖大小百货,如缝纫机、手表、搪瓷面盆、茶杯茶缸,以及纽扣衣针等等;五金日杂组则专卖各类五金,交通、电器、日用杂品等;工业品仓库负责购进调拨各类生活资料;化肥库和生资日杂库,负责购进调拨化肥、农药等各类生产资料;农副产品库,负责收购调拨各种农副土畜产品,还有废旧物资的收购调运等。

每个柜组和库房,品种虽然单一,但工作量较大,人就比较忙。根据社里的规定,每个月还必须盘点一次。而下面的几个分销店则不同了。人虽清闲些,并且是一个季度才盘一次点,但凡是社里所经营的商品大类,分销店里就全部经营,而且所有的工业品,都集中在一个三四间大的门市部里。不分柜组不柜组。真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如此,每顿饭还要自己动手去做。所以说,在分销店里工作过一个时期的人,就把整个基层供销社里经营性的工作都接触到了。若是胜任了分销店里的工作,你这个营业员可算是一个合格的营业员了。这也是孟小兵的爹,让孟小兵下到分销店里来的原因之一。

在分销店里,每天七、八点钟才起床,不像社里,每天六点钟就必须起床。起来之后,先开门再搞卫生,掸掸商品上的灰尘,掸掸栏柜上的灰尘。用打子打打棉布毛毯上的灰尘。然后洒水扫地,算是正式上班了。中午十一点半十二点,关门吃饭。饭后休息一会儿再开门。下午了,太阳落下去了,又是关门吃饭,然后休息睡觉。

社里上班,天天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盯得紧。有事要出去、或者回趟家,即使下午下班回去,第二天早晨上班前回来,也必须得请假,请假不准,还不能擅离工作岗位。而分销店里则不同了,反正社里主任看不见,这里离社里又较远,二十多公里,还有不少的沙路。期间就是绵延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生长着一望无际的茂盛的红柳的海洋——红柳湖。这也是这里的红柳湖村和红柳湖分销店地名的来源所在。所以说红柳湖分销店是真正的山高皇帝远除过每月的两三次例行检查,社里的领导们一般是轻易不来的。

正因为如此,分销店里的几个人就轮换着回家,办点儿私事。说是轮换,事实上是分销店的主任,或者年龄大、资格老点的出去的时候多,留守分销店里上班的,往往是年龄小,或是新来乍到的。因此,自孟小兵到来后,红柳湖分销店里,经常留守开门的、就是孟小兵。

分销店的主任姓杨,叫杨万文,年龄四十多岁,秃顶。双颊及下巴周围,时常围着一圈黑森森的胡茬。王有铜郭炊儿等几个,针对杨万文的形象,还专门创造了一条歇后语。叫“圈脸胡子漏沙头——前缺后补儿。”分销店还有一个人,叫魏玉德,三十几岁。经常的情形是,每到月底,杨万文就要到社里去对账,中间逢五、逢十、十五、二十、二十五号,还要到社里开进货单,送销货款,交进账单等。还要参加开会、学习什么的。

杨万文给魏玉德和孟小兵安顿几句后,就骑上自行车出去了。一去就是几天不回来,他自己说是在社里办完事后,又顺便到队里收了几天羊毛,事实上他每次也多少捎点羊毛回来。但是,似乎人人都知道,在分销店的周围,有他的许多个相好的女人。有人开玩笑说:“凡是分销店周围脸蛋儿漂亮些的、模样儿风骚些的女人,都是杨主任的亲家。”说是顺便到队里完完羊毛的收购任务,实际上是借此机会,去会他的那很多的亲家们去了。

杨万文不但好色,爱说荤话脏话,开很粗野的玩笑,还经常把他的那些个相好的女人,带到分销店里来。因此,每当杨万文在的日子,他的房间里,时常就有年轻的女人,在进进出出说说笑笑。这些轻佻的女人,在通过门市部里进来和出去的时候,戴着大白口罩,拿方巾、丝巾将满头满脸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两个滴溜溜转的花眼睛,飞快地眊几眼魏玉德和孟小兵。

每当杨万文前脚走了,魏玉德就后脚出门,也要回家去了。因此,偌大的分销店里,往往只剩孟小兵一个人了。给他作伴的,是拴在院子里库房门前的那只、在镇子的粮站里有户口的、老而又瘦的大黑狗。

 

一个人就一个人!

孟小兵打发走了来买东西的顾客之后,就独自坐在栏柜的后面,取出他爹和袁姨留给他的那几本书来翻。然而,书中的有些话他似懂非懂,有些则根本看不进去。不但看不懂其中的意思,还认不得其中的不少字。看着看着,他的意识就跑到另一条路上去了。以前的学校生活,像一幅画儿一样,轻轻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那时候,他是多么天真、烂漫!多么的无忧无虑啊!

他就清楚地想起了以前和他的那些同学们之间,发生过的许多淘气而又顽皮可笑的事儿。想着想着,他不由笑出了声。他身旁那些花花绿绿、形态各异的商品,就一个个地变成了那些可爱的伙伴们同学们了。他(她)们向他招手、拍他、踢脚,向他摇头晃脑、挤眉弄眼,还向他扔球向他扬土。或者一起拥上来,来抢吃他书包里的馍馍。来抢吃他妈妈给他装来的、别的同学只能在商店栏柜前才能见到的饼干和提糖饼。一起来看他刚穿来的、而其他同学很少有的白色弹力运动鞋,看他漂亮的海军衫。……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那个秋日的下午,辉煌的落日,将西天渲染得异常壮丽。万顷云霞,散发着溶金般赤黄灼目的光彩。而被秋风扫落的金黄的杨树叶,正如此刻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一片片碎金一般,飘撒在这所紧临腾格里大沙漠边缘的学校操场上

那天,正当孟小兵和他的同学们,在操场的一角打垒球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个同学跑来,指着正在校门前东张西望的一个妇女、对孟小兵说:“孟小兵,妈找你来了。”孟小兵只当是他妈又送馍来了,他已几个星期没回家了。他一不回家,他妈或是他爹,就来给他送馍,送换洗的衣物。孟小兵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用袖头揩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到了跟前一看,见他妈两手空空的没带什么东西。还未来得及问一声,他妈就赶紧过来说:“小兵,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爹让你到他们的单位上去,有顶当紧的事。”孟小兵说:“那我得向老师请个假。”他妈说:“不用请了,以后永远不向老师请假了!”

孟小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懵懵懂懂将他妈带到了宿舍里。他妈一眼就从很多的铺盖里,认出了孟小兵的蓝花被子和一条黑色牛毛小条毡。他妈把黑毛小条毡和蓝花被一卷,又让孟小兵背上了他的小书箱,收拾了其它零碎,在下午放学前的打扫卫生和课外活动闹哄哄的混乱中,在只有少数的几个同学,莫名其妙的注视中,孟小兵被他妈牵着手,像牵着一只不愿意离开羊圈和羊群的羊羔儿一般,离开了学校。

到了家,他妈才满脸喜气地告诉他,爹上午来过了,说给孟小兵找上工作了。先到爹所在的北岭镇供销社上班,干临时工,过三个月,就转正当正式工,顶爹的班。孟小兵就不太情愿地说:“那我的学上不上啦?妈笑骂着说苕包蛋!有了工作还上学干啥?上学还不是为了找工作?赶紧换身衣裳,吃喝些。你爹让你今天晚上必须赶到他们单位里,明天一早,到县供销联社去参加考试。”孟小兵吃惊地说:“我能考上吗?考不上又咋办?”他妈压低嗓音笑着说:“你爹说考试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再说有你爹呢,你怕啥?……”

……

他又想起了脸儿圆圆、下巴稍尖、有一双美丽的大花眼睛的袁姨。每当想起她,他的鼻孔里,好像真的闻见了袁姨身上特有的、那温馨好闻的香味儿觉得袁姨就在他身旁的某个地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就不由要吸几下鼻子,还真的转过头去找一找,看一看。他想起袁姨对他母亲式的关爱,如今,袁姨早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小城里,那曾经的温暖正如那温馨的女性气息一样,早成了他记忆深处的一段美好的、不可多得的记忆了他曾隐隐约约听社里的人议论过,说袁姨进城之后,她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她那总是疑神疑鬼且不知好歹的丈夫,仍经常折磨她。他想起了袁姨曾对自己说过的许多话,那甜绵温软的声音,好像仍在耳旁回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袁姨那时常笑盈盈的眉眼、和她那虽然到了中年,却依然苗条美丽的身影……

……

要不是有人来买东西,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愿意永远这样甜甜地回忆下去,永远沉浸在那美好的回忆之中

唉!眼下,这又高又大,脏而又乱的门市部周围这些密密麻麻、披灰带色而又凌乱不堪的商品;还有分销店四周的老高老长的夯土围墙围墙内那空旷的大院子,大院里稀稀落落半死不活的几棵沙枣树高大的化肥库,脏乱的农副产品库……所有的这一切,像一道道铁箍一样,箍在孟小兵的心上勒在他的脖子里他感到所有这些东西,共同组成了一个密而又结实的牢笼,而他就是笼中一只可怜而又孤独无助的小麻雀闪不开翅膀叫不出声,永远没有飞出去的希望在那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中自由自在地歌唱、飞翔,就是永远不可企及的梦了

……

每当想起这些,孟小兵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两行苦涩的泪水就会从他那还十分嫩的面颊上,悄悄地流下来

……

每当附近的中学和小学的学生来买钢笔、铅笔、毛笔、墨水、作业本什么的,孟小兵就格外高兴,态度十分友好。就像进来的是他当年的伙伴当年的同学,就是他的亲弟弟和亲妹妹们。于是他主动给他(她)们挑好的,介绍好的。有的学生想要个纸箱儿什么的,说是回去钉宿舍的窗户缝儿,挡挡严冬的寒气,挡挡那无孔不入的沙尘他马上就给找。若是没有空的、现成的,还想办法给腾出来。因此附近小学和中学的学生都喜欢孟小兵,都爱在孟小兵的手里买东西。课余时间,还来距学校仅十数米的商店里,和孟小兵说说笑笑地乐一阵。碰到下班的时间,还帮他洒洒水、扫扫地。

到了夜晚,冬天的夜晚是那样的黑,又是那样的绵长。他按照袁姨曾给他教过的,拿出分销店最近一个月的单据,看钉在最上面的工业品对账单,生产资料对账单又翻看附在下面很厚的商品调拨单、调价单、商品损失损耗单、升溢单、商品验收单、收款收据、农副产品发运单等各种单据。看着对账单上的上期库存额、本期购进额、本期变价增值、本期变价减值、本期损失、本期损耗、本期升溢、本期调出额、本期销售、期库存额等栏目,一边看,一边在算盘上拨拉着,又翻开书来看其中有关的内容。然而这一组组数字,正如此刻门外一阵阵和着沙尘的的疾风,吼吼吼地呼啸着,从他的脑海里刮过,刮得他两眼迷离,越看越糊涂了

白天,顾客也不多,他一边招呼打发着几个零星的顾客,一边练习打那十几本厚厚的零售商品账。他把那些账全部搬到跟前,像一堵墙似的,摞在他的眼前。他一本本地翻看着,里面的品名他曾相识。孟小兵知道这就是门市部里所有商品的户口簿,每个商品的单价多少?数量是多少?金额多少?何时购进的,中间又销售了多少?这里面都有记载。他试着打最薄的一本,累计库存。但是,打一遍一个数字。打了十几遍,竟是十几个结果。

他把这些结果一个不少地写下来,继续打,不停地打。后来的数字和以前的某些数字在渐渐地靠近了,相似了。最后,竟连续都是同一个数字。他翻到账本的前面看总页,在库存栏的最末一,正是这个数字。孟小兵很高兴,知道自己终于打对了!

初次打对了一本薄薄的零售商品账,他像是成就了一项了不起的事业似的整天很感高兴,头脑也觉得清爽了许多

 

分销店里的商品花色品种,较社里的大门市部里少了许多。平常来货的人,也较社里门市部里少得多。遇见刮风下雨下雪等气候恶劣的日子,整天不来一个人。于是孟小兵就伏身在栏柜上,开始打那些较厚的账本。

同上次一样,刚开始的几十组数字,甚至上百组数字,都是各不相同的,有的还相差甚远。但后来,一些数字在悄悄变化着,渐渐地相似、相近了直至有一天,竟完全相同了孟小兵感到他的心在怦怦地猛跳他迫不及待地翻看总页,在期末库存的最后一栏里,他惊喜地发现了那个熟悉的数字

像是在陌生的、空旷而又荒凉的戈壁、沙漠中发现了一个久违了的亲人的身影似的;像是发现了袁姨,发现了父亲或母亲的身影似的!孟小兵感到非常地兴奋和激动他真的对那组期盼已久的数字,产生了某种亲切感!又同自己亲近的人握手、甚至爱抚似的,用手指在那组数字上面,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好像在给那组数字,传达着他内心此时此刻的喜悦和兴奋的心情

一天下午,临下班关门的时候,镇上的邮递员给他送来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他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袁姨寄来的。他感到非常地高兴,像过年似的。连晚饭也没有做,边啃着他爹几天前送来的胡麻盐花卷儿馍馍,边看着袁姨的来信。

在信里,袁姨说了她近几个月来的工作情况中间的一大部分,是告诉孟小兵每个月如何填制对账单,以及实物与账簿,账簿与对账单之间的关系。怎样理解对账单上每个栏目的意思。恰好这些天,孟小兵正琢磨这些事儿。因此,孟小兵觉得,袁姨的来信,如及时雨一样

信中还夹着袁姨近期拍的一张彩色照片。孟小兵觉得袁姨好像憔悴了一些,尽管化了淡妆,但她的眼神里,却分明流露出一股凄凉哀怨的气息。在信里,袁姨还说,包裹里是她抽空给孟小兵织的一件乌红毛衣。不知孟小兵最近高了没有?胖了没有?穿上合不合身?喜爱不喜爱?城里的生活节奏比较紧张,一件毛衣竟织了好几个月

袁姨还说,本来在北岭镇上班的时候,她就曾想给孟小兵织件毛衣,但她却想不到中间被突然调离了。在信的末尾,袁姨还告诉他,明年春天,县联社准备开办营业员培训班,她要孟小兵尽快熟悉业务,争取明年春天,到县联社参加培训。那时,他就可以到那座遥远的小城里,去见久别的袁姨了!

看完信,孟小兵呆呆地回忆了很大一阵子。以前的生活,像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流过。他再一次拿起信念了一遍,又久久地注视着照片上,袁姨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然后他按袁姨信上的指点,拿来这些天打过的那些账本,顺着那些曾让他兴奋不已的数字往上看。边看边在算盘上加加减减地拨拉、计算着。

啊!像一道黑幕被轻轻拉开了一道透着微弱亮光的缝儿似的孟小兵忽然感到,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取出最近一个月的所有单据,翻开对账单,根据刚才的思路,从相反的方向,从上向下,一路加加减减地计算下去。啊!天哪!算盘上的数字,竟然对账单上的结果一模一样!

黑幕一经拉动,一缕明亮的光线,就马上照射进来,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了。孟小兵觉得,屋子里也突然间亮了许多。头顶上那只40W的灯泡,像是换成了100W的灯泡似的,比平常亮了许多。连他的心里也亮堂了许多!他甚至感到那些曾经箍在他身上、心上的那道无形的箍儿,也逐渐地松开了、消失了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夜已很深了,但孟小兵一点睡意也没有。门外,刺骨的寒风和着沙尘,从墙角和树梢上急急地刮过,发出呜呜呜怪叫声。被风吹断的枯枝和吹落的瓦片,不时从房檐上飘落到院子里,引得那只老黑狗不时地猛叫几声。孟小兵记起他爹说过的,贼是“偷风不偷雨”的话,就拿起手电筒,到门市部和库房的前前后后到处寻寻、看看,又高声大气自喊自应几声,或者唱几句歌儿。用手电照照那只老黑狗,只见两点蓝乌乌的光亮,在寒风和黑暗里闪烁着。

回到宿舍,他很兴奋地拆开袁姨寄来的包裹,将那件红艳艳新崭崭的毛衣穿上。这是孟小兵第一次穿毛衣,第一次穿新毛衣。他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看着,好像有点儿不认识自己。那镜子里,脸上发着红光、眼睛盛满快乐,在一件红艳艳的毛衣的衬托下,显得挺有精神的小伙子就是自己吗?他突然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不少,肩膀明显宽了,而且脖子里的喉结,也像爹的一样,明显突了出来。蓬松的毛线里,明显滞留着袁姨身上那种独特的、淡淡的香气。孟小兵感到既暖和又舒适。人也精神多了,也好看多了!

孟小兵很是高兴了些日子。他想,待过些日子把账目理出个头绪,就给袁姨回封信,让她也高兴高兴。

 

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似的,孟小兵觉得,自己正从梦魇中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八、

 

好像从突然间开始,孟小兵觉得以前那些乱糟糟的、甚至还讨厌的商品,也不那么凌乱不那么讨厌了。不仅如此,他还对这些商品产生了某种亲切感。以前他总也记不住的各种商品的价格,现在很快就记住了。所有的商品只要他看一眼商品调拨单,它的模样、存放的位置,马上就在眼前浮现。那诸多的价格,一经记住,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感到这些陈列在栏柜货架之中的商品,就像一个个排着队列的学生。而他孟小兵就是熟悉他(她)们模样儿、嘴脸儿的老师。他熟知他(她)们的姓名,知道他(她)们的年龄。于是他就变着法儿,按他的想象给他(她)们排队。让他(她)们立正、让他(她)们稍息让他(她)们向左看齐、让他(她)们向右看齐、让他(她)们向前看;给他(她)们排方队、排长队、排斜队、排直线队、排曲线队;让他(她)们排平面队、排立体队;连平常最讨厌的商品盘点,孟小兵也喜欢上了。

照实说,商品盘点,似乎是所有当营业员最讨厌的一个营干了。所有的商品都要挪窝、下架板、出栏柜、拆包装。用工龄长的营业员的话说:“盘点顶个小死儿哩!”十几大本厚厚的零售商品账,品名对实物,个个经手、一一过目。打尺、数数、称斤。而分销店盘一次点,尤其麻烦,起码得两三天。有些商品,比如残损霉变、过时淘汰、滞销错路等等的,很多日子都没动过。架板栏柜的旮旯夹道拐角里,又有不少的灰尘,要清除、打扫,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还有农副产品库、化肥库、废旧物资包装物、家具用具等,都要盘点过数。该报损的报损,该削价的削价。由于工作量大,所以分销店一般是一个季度盘点一次。

      这次盘点是孟小兵到红柳湖分销店的第二次盘点。盘点完商品,孟小兵问杨万文:“杨主任,这次盘点的长短情况怎么样?”杨万文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整理收拾商品吧,我去结账,结完账就知道了。”于是杨万文一个人到他的房间里去记账、结账,填制各种单据、报表、对账单。准备到社里和业务、会计、总务对账。那些摆满门市部地面和栏柜上的各种乱糟糟的、很有些肮脏的商品,就由魏玉德和孟小兵二人布置、整理。可事实上是由孟小兵一个人在整理。

杨万文忙着结账,而魏玉德认为自己资格老,就回到宿舍里洗头洗脸洗衣服去了。因为盘点的这几天,所有人的衣服头脸上,都沾了不少从商品上掸起的灰尘,人人都灰头土脸的。虽然魏玉德不时到门市部里看看,事实上他是来做样子的。

孟小兵不管这些

他打来几盆清水,先把栏柜、货架的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又把所有的沾着灰尘的商品,掸打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原来摆放的位置,按自己的想法,和近些日子来、自己曾布置过的样式,把商品陈列成五花八门的格式。货架栏柜上缺少的,他就从小库房里取出来,贴好标签,补充上去。仅这些工作,他几乎单独用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

陈列完商品,把满地的废纸箱,拾顺捆好,放到后面的库房里。把栏柜的过道和门市部的地面打扫干净了,又站到栏柜的外面,再看一看有哪些商品没有整理好。他就想起在镇上门市部里上班的时候,袁姨、刘春梅、王有铜,还有其他柜组的人整理、陈列商品的式样。对有些没有整理成他心中所想的样子的,就过去再收拾收拾,直到他认为几乎所有的商品,再无收拾整理的必要了。

最后又把门市部的三个大窗户,及门扇上的玻璃都擦洗干净了。特别是门市部的三个大窗户,也确实太脏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清洗过似的。窗台夹道里的沙土,积存得像小丘似的。孟小兵很费了些周折,甚至动用了伙房里炒菜的锅铲,小笤帚,才把所有的窗台窗户的死角,给收拾干净。这些活,他又用了半天的工夫才弄好。

然后他才到宿舍里,讲讲个人卫生。换下脏衣服,留下到夜里洗,他只是洗了头脸,对着自己的小镜子,把自己的面容偷偷地端了一番,做了几个鬼脸自己乐一乐。又到杨万文的房间里。杨万文说:“结果出来了,多少还长了点款。”虽然长款也算问题,但孟小兵听了却很高兴,因为长款总比短款强。孟小兵告诉杨万文:“商品已布置陈列好了,卫生搞完了,可以开门营业了吗?”杨万文说:“可以开门了。”于是孟小兵就到门市部里来,开了门,开始营业了。

杨万文和魏玉德,听到孟小兵已开始营业了,就到门市部里来看看转转。因孟小兵把曾遗忘了多年的窗户都擦干净了,把过去多年里,一直未曾动过的死角也打扫、擦洗干净了因而门市部里较过去,突然明亮了许多。他俩见孟小兵把门市部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扫得焕然一新不说,还把所有的商品,陈列成各种新奇别致又好看的式样,就不由眼前一亮。

      孟小兵主动热情、踏实肯干的举动,渐渐赢得了魏玉德的积极参与,他一改过去自认为年龄大、工龄长,事实上是无形中承继前辈而来的、每每以师傅自居的态度,和孟小兵一起,利用中午和晚上的空闲时间,把又脏又乱的化肥库、农副产品库里的尘土、老鼠屎等都打扫干净。把那遍地乱扔的空麻袋,按新旧分类,十个一摞的码放整齐。

在库房后面的大院子的一角,有一块废弃多年的小菜园。孟小兵和魏玉德两个人,就把这个菜园也整理出来,将边沿地埂儿,弄得方方正正。把厕所里外多年来堆积的大粪,清理出来,借了小学的架子车,运到菜园里撒开,拿铁锨翻了。孟小兵想学爹在家里侍弄小菜园的样子,想在来年春天,在这块足有一分地的菜园里种些豇豆、茄子、辣椒、白菜、西红柿、葱秧、萝卜等,也让这荒凉的院子里,渐渐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秋天到了

北岭镇供销社一年一度的收购大忙季节也开始了。

红柳湖分销店所在地,是北岭镇乃至全县的茴香主产区。这里出产的茴香,以粒大、色碧、味醇而享誉西北及全国。是山东、河南、湖北、湖南、广西等地调味品市场的抢手货。由于收购时间过于集中,而且收购量比较大,社里抽调三门市部的王有铜与一门市部的张主任来红柳湖分销店,协助他们收购调运。

寂寞了大半年的、红柳湖分销店的后大院子里,再一次喧嚣了起来。毛驴车、牛车、马车、骡车、手扶拖拉机、三轮机、架子车等,老百姓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拉着一车车的茴香,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来了。

孟小兵负责专门在门市部里值班营业。杨万文、魏玉德,还有社里抽来的张主任、王有铜四个人,一边负责收购,其间社里不时派来大卡车,还得负责调运。发麻袋、缭包子、过、开票、入库、码、装车、起发运单、付款等等,一天下来,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杨万文就让红柳湖大队的书记主任,找来几个家住在附近的姑娘缭包子。又让平时给分销店里干零星活的人,时不时地听通知过来装车。

而这个时候,也是分销店里的销售旺季。虽然比不上社里的门市部那样,每逢集日就人头躜动、摩肩接踵的。但较平时,来买东西的人,还是多了很多。

社里来的张主任,专门在门市部一头的小账桌前,付收购款。杨万文、魏玉德、王有铜三个人,在后大院子里忙其他事情。今年北岭镇信用社和农行,为了配合供销社收购,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专门发行了一种定额支票。有伍拾圆壹佰圆、贰佰圆、叁佰圆伍佰圆,还有壹仟圆贰仟圆的,而且限区域消费,不得在北岭镇以外的地方流通,跨年作废。赶年底前,必须向信用社或农行兑付。其目的之一,是便于回收信用社和农行,向当地群众发放出去的到期贷款。这两个部门,给供销社提供的收购资金中,现金的比例只占百分之二三十。因而,群众就千方百计地、试图尽可能多的要一点现金。

因杨方文和魏玉德,在红柳湖分销店干了几年了,当地熟人较多。好些人就不断求杨方文和魏玉德,来张主任处说情。但总的比例在那里放着,给这个人多给了现金,就意味着给另一个人少付现金多付支票。因此让张主任为难,就时常在门市部孟小兵那里换。

也有的人直接找孟小兵,将支票换成现金。因而,孟小兵在好些群众的眼里,一下子成了巴结奉承的对象。这让孟小兵很不习惯。再加不少人像称呼供销社的其他人一样,把孟小兵“孟主任、孟主任”地称呼着,孟小兵就挺感兴趣和可笑但可笑归可笑,在分销店工作的人,同周围群众搞好关系却非常重要。这不仅是孟小兵的爹曾多次给他安顿过的,也是孟小兵半年来,亲身体验出的。因此,只要门市部里的销货款能倒腾过来,他总是尽量满足群众的要求。尽管有些要求不太合理!

晚上吃过饭,杨万文的房子里,就有周围不少的熟人,例如,同红柳湖分销店墙连墙的信用社、小学、中学,还有医院,村上的、小队的不少人,就求情让杨万文帮忙,将手里自家的、或是亲戚朋友托付的支票,给换成现金。杨万文问孟小兵:“去看看,门市部的抽屉里有多少现金。”孟小兵说:“都成了支票了,一有点现金,就让人换走了,只剩点零钱。”杨万文就沉着脸,批评孟小兵:“谁让你随便给人换的?”在旁的张主任解围说:“都是我给换的,不能怨孟小兵。你一天打发那么多的人来求情告苦!还有好多人,打着是你亲家的旗号,我还能不帮忙?不给你杨主任面子?”杨万文一听,就不说什么了。孟小兵听了,心中对张主任挺感激的。

这时村上的书记、主任,就来求情、想多要些现金的几个人“你们光求人家供销社的主任们给办事,也不把主任们的嘴皮子给劳劳,去买几瓶酒来,让杨主任、魏主任、孟主任,还有社里来的几位钦差大臣喝上几盅,高兴了,还不给你们办事?真是一群木墩!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杨万文、张主任、王有铜听了,就同这些人相互打趣起来。那几个人也是平常在人面前跑的、有头有脸的痛快人。就纷纷掏出钱来,让孟小兵到门市部里取了几瓶川曲,一伙人就大呼小叫地喝起酒来。

村上的书记说:“如果再有一盆黄焖羊肉,或者炖上俩只鸡,该有多美?”就说文书:“记着,下次张罗,早点弄个羊腿子来,起码也得弄几只鸡,光这干夸夸的烧酒下去,还不把人的肠子给烧断?”孟小兵就说:“门市部里有前天才进来的香酥鸡肉和红烧牛肉罐头呢,多现成啊!”那几个人,就再次掏出钱来笑着说:“那就再买几瓶罐头下酒,免得把各位领导的大肠头子烧了,让领导们的太太们来找我们的麻烦!反正名字也起上了,好事做到底。给,孟主任,再给我们买几瓶鸡肉和牛肉罐头。

孟小兵笑着边数钱边说:“还有糖水桔子和糖水苹果罐头呢,也一并拿上吗?”那伙人就笑着对杨万文说:“看看,不亏是杨主任的手下。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多会做生意简直是青铜铃铛儿,你稍微撞一下,它立马就当啷当啷地响起来了。行,就把你刚才说的桔子和苹果罐头各买上两瓶。

孟小兵笑弯了腰。又说:“光有酒有肉,还没说买烟呢?”那伙人大笑一阵后说:“哎呀呀!看看!看看!进了杨主任的门,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好!再拿几盒云雾山烟。来!把你们吃饭的方桌端过来,我们今夜要弄就摆开阵势,好好弄一场!争取让领导们来个现场直播,看看领导们今天上午吃下去的是啥饭?

杨万文、魏玉德、张主任、王有铜,就和那些人吆五喝六地喝了大半夜。其间,这伙人又让孟小兵从门市部里取了几次酒,又取了几瓶罐头、几盒烟什么的。那个雇来做饭的女人,下午饭吃完后就回家去了。孟小兵就在杨万文隔壁的伙房里,烧了一锅清茶,用铝水壶装上,送给他们。然后,躲到与门市部相连、仅一门之隔的、也是他和魏玉德的宿舍里,继续看他自社里上班时已看了一遍、到红柳湖分销店里开始看第二遍、第三遍的《静静的顿河》。

大半年来,他在同样喜欢看小说与诗歌的魏玉德的提议下,每天晚上临睡前,坚持写点日记记录自己生活、工作的感受,记录记录田野里、沟渠间,以及红柳湖中的景色还有他去社里、回家途中所见到的各种景色。这让孟小兵不仅感记日记的乐趣,还使他的文字表达水平,也渐渐地有了提高。尽管这一切,都是在这些静悄悄的、毫不起眼的日子里发生着的,但对于孟小兵来讲,意义非凡!

是的,我们每个人的进步与成长,不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发生着、积累着的吗?多年以后,或许他回头遥望当年走过的岁月,遥望那段印满他蹒跚脚印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忆那些令他怦然心动的点点滴滴,他会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暖与欣慰!就像一个终于爬上山顶的人,当初以为自己正苦苦跋涉着的、崎岖难行的泥泞小路,是那样的寻常、寂寞甚至是那样的死寂与荒凉而今回头望去,却是自己人生的鸟语花香、云歌雷舞的春天!是自己生命里的小草吐翠、鲜花开的原野!

……

几天后,杨万文去社里送茴香,回来的时候,他根据孟小兵给开的货单,又进了不少的货。其中的一匹细白棉布,由于体积较大,孟小兵验收后,就直接搭在了栏柜上。同时杨万文又带来了张主任的老父亲去世的消息。张主任同杨万文等几个商议了一下,决定让孟小兵代付几天收购款,他去社里请几天假,去料理父亲的后事。因此,孟小兵的工作量,骤然间加大了许多。他就付一阵收购款,再打发一阵来买东西的顾客。虽然忙,孟小兵却觉得挺充实、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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