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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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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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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第 六 章:着我们三个学生娃,兴味十足地望着他……

 

看着我们三个学生娃,兴味十足地望着他,李老魁就愈加眉飞色舞地说:“在红柳屯大队,我姑爹家那个队里有一个铁匠,人家都喊他刘铁、刘铁的。这个刘铁匠虽说五十多岁了,但身体很棒很结实,手艺又很好,是个祖传几代的铁匠世家了。每逢公社的集市,他就支摆起个铁匠摊子,现打现卖,或者以货易货。卖人家平常需用的,或者修补人家平时用坏的铁器之类。总之,他打的镰刀、铲子、切刀、勺子、锅铲以及锨张镢头、还有牲口用的转环、嚼子、靫子等,很好用也很耐用。总之,刘铁的手艺很有名气。俗话说:‘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如今,虽然地方上的钱少,平常人家,一年就更难得见到钱的踪影。可刘铁的手里,日积月累的,就偷偷地攒下了几个闲钱。”

“这个刘铁匠,不光铁活的名气大,他喜好嫖风的事,同他的铁活一样,也很有名气,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为了满足这个特别的嗜好,他就时常买些年轻媳妇、及姑娘们特别喜爱、但又是很多媳妇姑娘们光喜欢、却又实在买不起的、花头巾花袜子之类的东西。专门勾引那些轻佻的媳妇、姑娘们。那些轻佻的媳妇姑娘们,贪图刘铁的那些时兴、且又有些稀罕贵重的头巾、袜子之类等东东西西。而刘铁呢,就贪图那些姑娘、媳妇们的大屁股肥奶头。据人说玄话,说‘红柳屯大队里,凡是好看些的女人,没有他没嫖过的。’他自己也吹牛,说他‘种出的小铁匠不下百八十个。’有的人家,甚至连妈妈、女儿、儿媳妇通通被他给‘过庄’了。”

犟老大听着,就很有些幸灾乐祸地打断了李老魁的叙述,揶揄道:“你才说‘红柳屯大队的女人们,没有刘铁没嫖过的!’那就你的姑妈也让刘铁匠嫖上手了?哈哈哈”。李老魁自知漏嘴,在大家的哄笑声里,就“呸呸呸”地啐了犟大哥几下,笑骂说:“想听不想听?想听的话,就屄夹紧听!再不要打岔!”但犟大哥仍笑着说:“那刘铁也是个种叫驴了,不是个人了!”李老魁停顿了一下,见犟老大再无嘲讽他的意思,就又继续说:“有一年,他的儿子小刘铁匠,娶了一个十分标致的爱人媳妇。这老骚胡,从此以后,就一门心思地对这个标致爱人的儿媳妇动上了脑筋,总想凑个孔子下下爪子。可这个儿媳妇,偏偏不光身段相貌标致出色,而且是个正派稳重心地纯洁的女子,不上那老骚胡的贼船!不给他一点点儿、会引起他非分之想的借口和机会。那老刘铁就想,天底下哪有不吃屎的狗?不贪腥的猫?多少好女人,都从我的手下经过了、被我降服了!就不相信连自家的儿媳妇都拿不下、搞不到手?若连自家自留地里的嫩苜蓿,都吃不到口?那句‘能人干百事,好汉采百花’的说法,岂不成了一句假话?我也岂不枉担了大半辈子‘能人’与‘好汉’的英名?为了减少麻烦,更有利于他达到目的,他就凑个机会,把儿子打发上了百十里以外的水库,完工程去了。那可是一年四季,也回不了几趟家的。”

“那时候,地方上年轻的媳妇与姑娘们,正时兴一种翠绿翠绿的头巾。‘细心’的刘铁就发现,他的儿媳妇恰好就没有那种头巾。他也知道,儿媳妇不是不想围那种头巾,而是她没有钱买!那种头巾一条一块多、两块。可一个壮劳力,一天挣一个工分才几分钱、不到一毛。就是说,一个壮劳力整整上够一个月的工,才能挣上买一块头巾的钱。而且还要等到年终了、决算了,家里有了长款了才行。而很多人家,往往年终决算时有欠无长,人首先得顾肚子呀!如果连肚子都顾不着,哪能去顾头、顾脸、顾腿、顾脚的?因此,绝大多数的媳妇姑娘们,只能围着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早已木颜寡色的旧头巾。人家臧将比方的?说是‘像牛嚼哈的块抹布似的’!对眼下正时兴的那种翠绿翠绿的头巾,只有极少数家庭、条件特殊的媳妇、姑娘的头上,才能见得到。别的人,只有眼热和羡慕的份儿了。于是,这个老嫖头就打定主意,决定用头巾换个拨头来烧烧(烧拨头,即公公与儿媳妇乱伦),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同时,也了却一哈自己久久没能满足的心愿。真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一天,老嫖头刘铁,到公社的集市上摆摊卖铁活,抽空到供销社的门市部柜台上,买了一块已所剩无多、而柜台外却簇拥着很多双热望与羡慕、却又是无奈的年轻眼神所注视着的、那种翠绿翠绿的头巾,悄悄带回来藏在了家里。一天,刘铁趁老伴儿到街门外的猪圈里,去喂猪、拾掇猪圈的机会,对儿媳妇儿说:‘心肝宝贝儿,爹给你买了一块、现如今最时兴的那种翠绿翠绿的头巾,今天夜里你把门给我悄悄留着,我把头巾给你拿来!只要你依了我,以后,你想要桑,爹就给你买桑!就是肝肝儿想要个星宿,爹也能给你摘的来!反正我挣下的金山银山,将来也是你们的!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呀!心肝宝贝儿,你掂量掂量,你不要,别人家的人会争着抢着要的!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今天夜里肯定要来的!’”

“曾多次受过公公骚扰的儿媳妇儿,早有心理准备。她一声不吭,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刘铁见儿媳妇木登登的没有反应,既没有骂他也没有表示拒绝的其他举动。以他的经验,凡是碰上这样的女人,十有八九就是他怀里的人了。所以刘铁就十分自信地认为,这是默许,是人家不好意思开口罢了!而默许就是同意,就是答应。于是刘铁就随手包了几件铁活,对门外正喂猪的老伴儿说:‘今天晚上,我要给人家送几件活生(已完工的物件)去,如果天晚了,我就不回来了。’老伴儿知道,他黑地里又要出门嫖风打浪去,反正惯了,就不管他走东、还是闯西去。”

“老骚胡公公走后,儿媳妇儿就想,今天夜里公公肯定会来的。若不依他,男人又不在家,如果万一撕打吵闹起来,邻居旁人听到了,不免会闹出笑话、传出闲话,会玷污自己的名声。若依了他,她又怎能容忍那头老畜生,糟蹋自己的青春和清白,落下个永世洗不清的骂名!她将如何面对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于是她稍一思谋,便有了主意。待畜生公公装模作样地出了门,她就对婆婆说:‘妈,我想今天后晌会子,去趟娘家。给我的爹妈、兄弟妹妹,糊几双鞋底、鞋帮子去。一该许的去呢,多会也去不哈!黑了,你睡在我的屋里,给娃娃做做伴儿。夜里你把门留着,若天还早些的话,我不一定回来。’”

“夜里,婆婆按照儿媳妇的吩咐,搂着少不更事的孙子就睡了。夜深人静之时,刘铁就悄悄摸了进来。黑暗中,刘铁兴冲冲地摸到了儿媳妇的炕头上。极度地兴奋,使他的声音也打起了颤儿。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那块翠绿翠绿的头巾说:‘我的心肝宝贝儿,你摸摸,这块头巾值三、四块呢!(他故意多说了几块)是我十把响当当的铲子,再加一把镢头钱才买来的。你喜欢,过几天我再给你买几双尼龙袜子!又耐穿透气又舒服漂亮,穿在我心肝宝贝儿的小脚脚儿上,哎!心疼死了!’老伴儿一听,是老头子的声音,就明白了儿媳妇、为桑避出去走了娘家。就悄悄地把头巾接过来,先不动声色地躺着。心想,反正老头子很有些日子没碰过自己了。自己才将将过了四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近来,也确实想那个事,想得心急末奈!何不将计就计、冒充儿媳妇儿好好地过过X瘾吧?……

还未喧完,犟老大就骂道:“李老魁尽喧些‘有天爷、无日头’的贼屄谎!也不管有没有娃娃们!谁喧个吃的谎吧!几天没吃顿热饭了,喧个吃的谎赶赶馋吧!”王二佬说:“那我给你们喧个吃的谎吧!不过也不是谎,是真人真事,而且这个事就发生在我们队里,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王二佬又对我们三个学生娃说:“不过娃娃们,不知你们有胆子听没有?”我说:“一个吃的谎谁还不敢听?总不是吃人肉包子吧!”王二佬说:“行!只要你们有胆子听就行!这可不是胡诌乱编的,是实实在在的真人真事。不像李老魁喧的,尽是添油加醋‘有天爷、无日头’的胡屄蔓啦!真正是‘驴屄里濛芨芨——现编呢!’”李老魁听了,很有些不服气地说:“你白听了人家喧的好谎,还骂人哩!”王二佬却不管毬李老魁的争辩,继续说:“还是前些年成的事。那时候,你们三个学生娃,还在你们老子的腿肚子里转筋哩!而李老魁还穿个叉叉裤(开裆裤),将会学的溜沙沙玩,毬毛还没长出来一根哩!”

李老魁一听,将双手紧扣在裆部,“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王二佬眨巴着他那机灵如豆的小眼珠,接着说:“那年冬天,我、丁代表、陈骡子、老柴队长、秤砣的爹,我们同样领着三个学生娃,总共八个人,被派到西麻岗里去拾粪。那天下午,日头快落了,我们走到沙窝边儿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沙枣树林子,树林子的南、北、东三面有几个生产队的人家。在沙枣树林子里的一条大路上,我们拾到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新驼毛口袋。起初,年纪最大的老柴队长不让拾。他说‘不一定是人家故意扔在这里,让过路的人拾的。’我们过去两个胆子大的人,把口袋解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桑东西?一看,最上面是几升又红、又大的牛奶头沙枣子。沙枣子下面,是八个又大又白的发面馒头。再往下是一条猪大腿。一抽子(口袋)白面。白面下面,是一整条羊后腿,还带着个瓷盆大的羊尾巴。再往下,是一抽子黄米。黄米下面又是一方子猪肉。我们都耻笑老柴队长,胆子小疑心重!说‘介些好东西,肯定是哪个条件特好的人家进麻岗时,不小心从骆驼的垛子上跌哈来的!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我们这么多的人,还差点儿没有胆子拾!这事儿若传出去,人家不笑话我们队里的人、胆小如鼠加苕屄老道的,才怪哩!”

“那些年,常有人家抓不着娃娃(生不活、或者生下来活不上几天),就有介号子讲究和风俗。有的人家,就把死了的娃娃,装在一条大口袋里,上面放上些新衣裳、料子啦、白面、猪肉、馍馍等东西,放在大路边,故意引诱过路的人拾。有个说法是,谁若把介个口袋拾了去,拿进了谁家的门,灾祸就从那一家带进了介一家。介家人养哈(生下)娃娃,就会抓不着(养不活)的。而送出去死娃娃的人家,从此就好了,养一个活一个。因此,有些人家,就把死娃娃缝进新被褥里,或装进新枕头里、包在新包袱里、卷在新铺盖里等等,引诱贪心的过路人去拾。老柴队长是怕拾了、人家故意送出去的那类东西,所有才阻止我们的,并不是人家胆子小!若真比起胆子来,我们另外七个人的胆子加起来,也不如老柴队长一个人的胆子大。现在既然大家伙儿都看清了,不是那类东西,就不说桑了。而老光棍陈骡子说:‘你们若是怕介个、怕来个的不敢拾,算我一个人拾上的!反正我没老婆,也就不怕死娃娃的!我怕球的桑?若果真是那一类东西,你们若不敢拿,我一个人拿了,算我一个人的!有福我独享、有祸我也独当!红黑乱子全是我一个人的,不牵扯你们!’但是,我们大家谁也不同意。既然不是那类东西,大家拾的,应该人人有份,臧能给你一个人得了去?大家共同拾的,大家共同享受就是了!”

“嘿!将到麻岗的那几天,我们算是天天过年哩!早上一顿猪肉揪面片儿,下午一顿羊肉米面条儿。晌午、腰食,还有大白馒头,那又红又大的牛奶头沙枣儿就不说了!饭虽稀些,但顿顿漂着油花儿,碗碗有肉蛋儿!俗话说,‘吃一个油花儿,及溜三天哩!’何况,我们每人一顿四大碗肉饭,真能香死人呢!”

王二佬喧到这里,我们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吞咽起了口水。我们差不多有三天没吃过一顿热饭了,连口热茶热水都没尝过,更别说那能香死人的、猪肉揪面片儿和羊肉黄米面条儿啦!那些可是过年时,才可能吃个一顿半顿的稀罕吃食啊!此时,我的嘴帮里、舌头底下,吐沫似泉水似的、一个劲儿地冒出来。王二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咽着一口口的吐沫。犟大哥摸摸他又尖又光的脑袋说:“唉!能吃上他妈四大碗肉揪片儿,才真他妈的解馋哩!”而躺在皮袄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近在眉头处的、车底盘的李老魁说:“王二佬,你老怂真正是‘天窗里吊苜蓿呢——给驴种相思哩!’故意引逗人哩!唉!喧吧!喧吧!过过干瘾也好。”王二佬就继续说:“那些苜蓿……不对,是那些东西……”王二佬就笑着对李老魁说:“你看你打岔,说‘天窗里吊苜蓿’,让我也拐成苜蓿啦!那些好吃食,像是专门给我们八个人准备的。沙枣儿刚好一人两碗。是真正的牛奶头沙枣儿,又大又甜,馒头八个,刚好一人一个。面和米、猪肉羊肉,就共同做饭吃。”

“那个冬天特别的冷,几乎天天夜里刮老毛黄风。但因我们顿顿吃着有油有肉的饭,因而不但不觉着冷,反而每天身上还都热乎乎、汗津津的。每天都觉得,心里有一股子火,在向外喷。身上有力气,心里又有盼头,我们就天天能拾很多的粪。每个人的任务,都能超额完成。我们每人套的两掛子大车,都圈的大圈子。原计划六天的任务,但没出六天,就都拾够了、任务完成了。而在往几年,六天的活生,懒懒散散、拖拖拉拉地,不熬上个给十二、三天半个月,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好像那年冬天的粪也特别多。不管哪个刺墩旁,看似表面只有零星的几个粪蛋子,但用筢子一刨,一刨一大堆,又干净又整爽。都是没叫雨水泡过、又太阳没晒过的。黑就就、整爽爽,是骆驼吃了秋天的黄草巴下的、特别耐火的羔蛋儿(骆驼粪)。”说到这里,王二佬看着我们三个学生娃说:“娃娃们,知道吗?介种秋、冬季的羔蛋儿最耐火啦,春天青草上的粪,不太耐火。为桑呢?原因是草嫩。而秋冬季是黄草上的粪,就瓷实耐火些。”说完,他挨个地看了我们三个学生娃一眼,好像老师在课堂上,每讲完一节,就询问我们:‘你们掌握了吗?你们记住了吗?’时的眼神。

然后,王二佬就接着继续说:“那个冬天,我们所碰到的粪,大部分好像是、骆驼将将(刚刚)巴下后,沙子立刻就将粪埋住了一大半,为我们保存起来啦!等着我们去刨去拾的。每天中午或者下午,往口袋(用驼毛线或羊牛毛线土纺土织成的,每条口袋可装粮食三斗或四斗)里装粪蛋子的时候,谁的心里都是热扑扑的!紧赶慢赶,把粪背到卸车的窝棚上,吃上它几大碗、肉揪片儿或者肉米面条儿。每顿饭时,我们就议论一阵,是哪家粗心大意的人,丢了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若是摊到我们中的哪个人身上,丢了这些东西,早就上吊抹脖子了!”

“那几天,一直是老光棍陈骡子、为我们经办伙食。他每次都提前收工,切肉、和面准备做饭。每次,当我们到窝棚上时,他把饭已做好了。而往往在老远,我们就能闻见炒肉的香味儿。虽然没桑好调和(调料)光有盐,再就是满滩里的沙葱。但那股子香味儿,引得我们像渴急了、紧着去上水的牲口一样,不由大步大步地往回赶,生怕别人抢在前头,把锅里的肉蛋子舀尽了!把油花儿撇光了!”

“一直吃到最后,那条新驼毛口袋里,仅剩下最后的一方子肉了。一天下午做饭时,陈骡子把那最后的一方子肉 ,“咚地一声倒在了案板上,那方子肉上还沾着不少的面粉。陈骡子边和人开着粗野的玩笑,边就要举刀砍肉。突然,陈骡子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叫声,“咣当”一声扔了切刀,一个蹦子跳到了旁边。像个半哑子似的,手指抖抖的指着案板上的那方子肉,在“咿咿呀呀”地叫着。我们几个人凑到跟前一看,原来,陈骡子才将倒在案板上的、那最后的一方子肉,竟是个冻得硬邦邦的死娃娃!那明显显是一个养哈不足月的娃娃,像只冬眠着的癞蛤蟆似的,两只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抱在胸前,两条小腿儿也踡着,真个身子,缩成了一疙瘩。”

“那死娃娃的脸上、身上,到处沾着面粉,皮肤呈暗紫色。如果不细瞧,还真认不出是个死娃娃。那几个平常爱吹牛屄,喧自己的胆子有多大、多大的人,特别是陈骡子,都不敢靠近案板了!最后还是老柴队长,他原用那条新驼毛口袋,将死娃娃包了,夹在胳膊底下,到老远处的一个大刺墩旁,刨开一个坑,将那死娃娃埋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像他平常拾粪、或者套车似的,老柴爷可真正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和胆怯。他嘴里咕叨说:‘小爷啊!小爷!原谅我们这些经常饿肚子的人吧!求你小爷的灵儿魂儿的,就定定地住在这里,不要去打扰哪个可怜的人家!愿你早日投胎转世,再回到阳世上,吃香喝辣地享福来!我们帮你把晦气埋在这大沙窝窝里,把福气带给你的爹妈,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会壮壮实实、长命百岁叽叽……如令!太上老君!癞蛤蟆咴断草根!叽叽如令!太上老君!癞蛤蟆咴断草根……’很是叨咕了一阵,老柴爷才回来。

……

我的心砰砰直跳,真吓死人了!我见丁锤子和秤砣的眼睛,也都吓得瓷登登的!犟大哥见我们三个人的模样,就轻蔑地笑着说:“怎么样小伙子们!害怕了吗?刚才还吹牛屄呢!听了个小毛谎,就吓成介个毬样调了!若是再喧上个瘆人些的,还不把你们几个的小魂儿给吓掉?哈哈哈……”

 

见我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李老魁揶揄地说:“小伙子们,害怕不害怕?”秤砣说:“害怕死了!害怕死了!”犟大哥仍然很有些轻蔑地说:“害怕个锤子?害怕的!一个大小伙子家,你丢人不丢人?再说,这有桑稀罕的?六零年那年,我才从学校里出来,大队里就抽我去参加公社的工作队,到东风大队去清查账目,调查人口外流的情况。要不是那年我连夜跑回了家里,三天三夜没出门,说不定现在我早成了大队主任、或者书记的也说不定!”王二佬就揶揄他说:“你快不要吹堂了!真正是俗话说的:‘吹牛屄不贴印花’!你才敢死命地吹!你不是才将还小看介三个娃娃胆子小吗?难道也有让你害怕的事情吗?再说,就你那副‘下水’里,喝进去了几两几钱的墨水汁儿,谁还不知道?还‘早成了大队主任或者书记的’!你就喧你的海谎吧!”犟大哥不满地看了一眼王二佬说:“这臧是海谎呢?是我亲身经历的!不光吓破了我的胆,还把人家省城来的大干部,都吓得跳毬了黄河了!”

“那一年,东风大队饿死的人很多,几乎家家户户有饿死的人。有的人家,甚至全家人都饿死了,成了绝户了!身体好点的,有些抬挣的人,就偷偷地跑了后大套(杭锦后旗一带),或者跑了新疆、阿左旗或者阿右旗。队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和队长会计等人了。那天,我们要去的是东风三队,就是北墩沟草湖西边儿上的那个队。”

“在东风三队的最东头,傍着沙窝,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门前的沙窝草湖,早成了全大队送埋死人的地方了。那一年,饿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无人掩埋也无法掩埋,再说,就是活着的人,大都已饿得气息奄奄,哪有力气给死人打坑下葬哩?所以全大队的饿死鬼们,都被拖送到介个沙窝草湖里来了。有的卷块席子,有的包块破单子,有的包着破旧的被子。有很多的死人,只在头上脸上,草草地压几锨黄沙芦草,就算是完事了!”

“那户人家的儿子和男孙子,一年前,已偷偷地外流到了内蒙的后大套去了。儿媳妇和老公公都饿死了。家里只剩下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和一个四、五岁的、青小青小的小孙女儿。那时正是五月天,按理说,天气早就热了,早该是绿油油的麦苗铺满天的时节了。然而,我臧都觉得,那一个五月天里,特别地冷。田野上一片枯黄,如同寒冷的冬天里一样,寒风卷着枯叶,在田地里四处回旋着、扫荡着。”

“那些天,连续刮着老西风。一天,我和工作组的李组长接到了通知,全公社所有工作组的成员,要在东风大队集中,传达学习地、县两级,遵照中央的《关于摘掉确实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精神。那个李组长,可是省城一个大学里的教授。我俩从东风二队的住处出发,去东风三队。可是走大路,有些外。若想走个捷径,就必须从沙窝草湖里,朝西穿过去,才能到大队和东风学校所在地的东风三队。”

“一路上,在沙窝草湖里,到处可以看到饿死的人。有的只埋住了头脸,很多死人,直接躺在或者爬在沙地里。还有半坐着、半卧着的。有很多的死尸,被野狗和黑老哇(乌鸦)、老鹰等撕扯啄食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许多死尸的内脏都被掏空了。那些野狗,吃死尸吃得一个个如半大的牛犊子似的,皮毛油亮、腰圆腿壮。眼睛里发着骇人的暗红色的亮光。见了我们两个大活人,它们一点儿都不害怕,理都不理你。倒是我们两个大活人,很害怕那些吃尸体、吃得很有些疯狂的野狗会活吃了我们!我俩就每人寻了一根锨把粗的柳木棍,即算是拐杖,也算是防身的武器。”

“一路上,我和李组长,被死尸发出的恶臭气味真正熏蒙了!后悔不该走这趟捷径。就尽量捂住鼻子,只拣死尸少的地方走。绕来绕去,又多走了不少路。本来只有半天的路程,因我和李组长既怕那些吃红了眼的野狗,又有迎头盖脸的风沙,再加上肚子越来越饿,三转两绕、七扭八拐的,差不多走了一整天。直到日头切西了,我俩才走出沙窝草湖。”

“大半天来,我和李组长只说过很少的几句话。在平日里,李组长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非说不可,他是一般不说话的。离东风三队不远,我就闻见另有一股刺鼻的、油惺惺的气味在风中蔓延。说实话,一年多来,死尸的气味我们闻过不少,就是今天一个整天,我们也不得不领教死尸的恶臭,但却从来没有闻过这种难闻的味道。我问李组长,‘这是桑味道?臧这么难闻?’然而李组长的神色非常冷峻,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低着头猫着腰,一个劲地向前走。我就不敢再问,只是尽量跟上李组长的脚步,不至于使我俩间的距离拉得过大。”

“我曾听工作组的其他成员议论过,我眼前的这位四十岁出头的李组长,是两年前,从省城兰州下放来的一个大学的哲学教师。他唯一的儿子,本来在北京好端端的上着大学,因在整风运动中,有过所谓‘过激的,甚至是反动的言论和行动,影响极坏!’而惊动了高层,被公安部作了重点。五七年末,作为闻名全国的右派分子,以反革命罪被逮捕,并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发配去了新疆。李组长的老父老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也因替孙子说了几句辩护的话,算是舐犊之情吧!五八年秋天,在深挖细找中,作为补课右派,那时正接受劳动改造,去扫大街掏大粪了。一年前,他年迈的父亲在掏大粪时,因体力不支,不慎掉入粪坑之中淹呛而死。而他的母亲,也被活活冻死在黄河岸边。其时,家中只剩李组长的妻子一个人了。而李组长也是戴罪下乡的,听说他已有一年多没回家去看过了。”

“俗话说,‘话多惹是非,衣裳长了刷露水。’几年来反右运动的事实,更是冷酷地证明了这句话。我也不知道,是我的哪句话引起了李组长的不快?见李组长不回答我,我也就不敢再问,就只管紧跟着李组长,迎着那股刺鼻的气味逆风行走。谁想,出了草湖边沿的沙窝道,那股气味竟越来越浓了,而李组长,不但不向大队部所在的西南方向去,却带着我径直进了最东头的、前面提到的那户人家。”

“破旧的街门扇,东倒西歪地虚掩着。门扇上的装板子,已所剩无几了。仅有的几块,也松松垮垮的,在风中“啪啦”“啪啦”地磕着、响着。整个院子荒凉颓败,像是很久无人居住了。但那股异常难闻的气息,就是从这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发出来的。我们很快发现,在这个院子的一角,一股青燎燎的烟雾,正从一个歪斜的门框的上头、一处破损的土坯缝眼儿里不断飘出来,然后被屋顶上呼啸而来的风吹散了。破旧的木板门也虚掩着,门框上方的土坯缝儿,大概被时常冒出的烟,熏成了黑乌乌的颜色。李组长停顿了一下,环视了院内的一切,才慢慢走过去,缓缓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低矮的屋里凌乱不堪,堆着一堆烂絮的土炕上,围坐着这家仅剩的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女儿。这祖孙二人的衣衫,非常地肮脏破败。当时,祖孙两正围着一只火盆,就着柴火,在烧吃着什么东西。这个小屋子里,就被那股怪怪的、难闻的腥气味和烟雾笼罩着。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又吸不上气来。那个面容浮肿的老奶奶,见有两个干部模样的生人进了屋,神色慌张地将她手中的桑东西,赶紧塞到火盆下边的烂棉絮里。但这祖孙俩的手上嘴上脸上,都油乎乎的,紧闭着的嘴唇里还咕嚅着什么东西。”

“这祖孙二人,惊恐与慌乱的神情,令我十分疑惑!他们俩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那时的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连连的斗争、揭露与批判,使我的觉悟与认识,有了飞速的‘提高’,并且受到了公社工作组里,那位很有来头的大组长的赏识与数次表扬。我的潜意识里时常有着这样一种想法,那就是发现和揭露一个重大的反革命罪行,使自己也成为报纸上时常宣扬的那些光荣模范人物。”

“我甚至偷偷地写好了一份报道材料,里面除过报纸上常登载的、伟大领袖说过的一些慷慨激昂、气壮山河的话语,以及许多经典人物说过的名言警句外,唯一遗憾的一点,是没有我具体的光辉事迹作说明与点缀!难道天赐良机,让我千载难逢地碰上了一个正进行着的、或许是特别重大而不可告人阴谋活动?看这祖孙二人,她俩的惊恐、她俩的慌乱、她俩尽力地掩饰与遮藏,不正符合且说明了这一点吗?骤然间,我感到我的心在狂跳,血在迸涌,无数个在报纸、电台上出现过的光辉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电火石光般地飞过!我感到,我立功受奖的机会就在眼前,此时不为等待何时?时不待我,我必须当机立断义无反顾!”

“见我挺身上前,李组长想伸手拦住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只一小步,就跳到了脏乱不堪的土炕上,一把掀起了那块包藏着巨大‘罪行’的破棉絮!然而,那堆肮脏不堪的烂棉絮下,既不见地主、富农分子的变天账,更不见敌特分子的发报机!既不是雪亮雪亮的匕首,也不是瓦蓝瓦蓝的手枪!却是两条已烧烤啃食了大半的死娃娃的腿,赫然出现在我俩眼前!只见小腿与脚踝部分的肉还完完整整,大腿上的肉已啃食尽了,露出已被烧烤得黑乌乌油渍渍的骨头……

犟大哥不停地揩擦着、他那不断溜将下来的清鼻涕。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颤抖。眼睛里充满着茫然与惊恐的神色。厚厚的嘴唇也不住的、神经质地抖着。而我的心,正如擂鼓似的“砰砰”直跳。犟大哥“呼嗵”地擤下一把鼻涕,随手揩在一边的车辐条上,就继续接着说:“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下午的情形。那祖孙二人披头散发,头、脸、脖颈、胳膊及手上,锈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垢甲。而小屋一边的墙角里,还扔着一些稍微细小的、但同样黑乌乌、已啃得光光的骨头。大约是小孩胳膊上的骨头。我曾听人说过,‘吃了人肉的人,和吃过人肉人血的狗一样,眼睛仁子是红的。眼睛里就发着瘆人的红光。’那祖孙二人的眼睛,正如我们刚刚在沙窝草湖里看见的,那些吃死尸的野狗的眼睛一样,也红得那样古怪、红得那样瘆人!”

“那老奶奶,见我们虽然翻出了她们的吃食,却并不再干什么,好像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她声音嘶哑,由于没有几颗牙齿,所以她的嘴唇瘪瘪的,语言含糊不清。但她那双红得瘆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俩。然后,她抖抖地拿起一条死娃娃的、还在冒烟且滴油滴血的腿,伸到我俩的跟前说,‘你们也想吃些吧?’我见李组长突然“哇”地大叫了一声,就丢下我夺门而逃。而我,早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木木地立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我追出来时,已黄尘弥天的外面,早已不见了李组长的身影。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尽是闪现着撕吃死尸的野狗、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死尸、烧吃着死娃娃的祖孙俩的面孔、怪异的恶臭、肮脏面容、红得瘆人的眼睛、掏空了内脏的死尸、冒着烟雾滴着血污的死娃娃的腿……我那透心透肺的恐惧,早已将我的重任和使命、我的慷慨与激情,如同那发着怪异恶臭的烟雾一样,飘散得无踪无影了!我突然觉得,我若再不从那所谓的使命与重任里挣扎出来,我肯定会发疯!

“我也在那天的夜里,偷偷地跑回了家。而且连续多日,天天恶梦不断。后来听人说,李组长也在那天夜里,从东风大队里消失了,偷偷到了他兰州的家。然而,他的妻子早在一年前就疯了。在兰州城里,疯疯癫癫地游荡了几个月后,一天,从黄河铁桥上跳了下去,连个尸首也没留下。还听人说,李组长也从他妻子跳下水的地方,跳了下去,到阴曹地府里找他的妻子,找他的老父老母团聚去了!”

……

然而,整整十五年之后,当秤砣在兰州大学哲学系,攻读哲学博士的时候,他的博士生导师,却正是当年的那位李组长。并且从他那里,秤砣确实证实了、当年在梭梭井盐湖边的车棚下,犟大哥给我们喧的差不多都是实情。而此时的李教授,以“风雨庐主人”为笔名,发表了一系列、引起了国内外广泛关注的文章,并结集为《风雨庐主人诗集》。对反右、对文革,乃至延安时期的肃反和红军时期的清理AB团分子等,这一系列我党历史中的重点运动的前因及后果,进行了充分地辨析、反思。而秤砣作为他的弟子,对导师的言论及文章,早已是了然于胸、耳熟能详了。并且拜读并研习了导师的全部大作,且在不久之后,也有了他自己独具特色的思想与作为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是我们来盐湖的第四天的下午了。而雨也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地下了四天了。可我们每个人所带来的口粮中,熟食基本上都已吃完了,只剩下一些生面了。按往年挖盐的行程算,挖一趟盐,满打满算,有五个整天就够了。而我们带的口粮一般够六天的。要不是连着下了几天雨,没有干柴禾可烧,这点生面也许已经吃完了。当然,要不是下了几天雨,我们或许早已挖了盐,回到家中了。

我们三个学生还不臧的,小孩儿家没心没肺,可三个大人的嘴唇上,都相继吊起了水泡,那是他们心急火燎的结果。从夜天下午开始,几个大人就开始争论,是应该再等一天,还是立马套车回家。王二佬和李老魁坚持要回家,而犟大哥却说:“再等上一天看,反正多的日子已等过来了。”还说“头烂了,也不在这一斧头!”就在这天的下午,天空中竟出现了多日里,未曾见过的红红的霞光。王二佬说:“明天后天,肯定是好天气,弄得好,明天下午就可以挖盐了,幸亏我们没有回!”犟大哥听了竟很自负地说:“怎么样!听我的话没错吧!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要不是我劝阻、我拦着,说不定你们早回去了!”

我明明知道,犟大哥比王二佬小个近十岁的,可犟大哥却时时在王二佬的面前,充大充老。虽然有些时候像是玩笑,有时候像是真的,但无论是真是假,王二佬却从不和他争。慢慢地,给人的感觉倒像真是犟大哥大,而王二佬小了。大概因为犟大哥,是生产队领导班子里的人,是生产队里堂堂的保管员,是队里的红人。而王二佬呢,是个下三滥的饲养员,只配同牛驴骡马打交道!还是个人人看不到眼里去的老贼娃子吧!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别,在那里明摆着,犟大哥要不借机耍点儿威风、显摆显摆自己才怪呢!

也许是王二佬,早就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轻视和小瞧,要是突然之间,有人对他尊重起来客气起来,他若不大惊小怪,也才怪呢!因此,王二佬听了犟大哥的话,竟笑盈盈地说:“是啊!明天下午挖了盐,就能起程回家了。”犟大哥就又讽刺他说:“快不要计划、不要算了!赶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瞎子算的好,还往井坑里跌哩!’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李老魁的脸上,也一扫几天来的沉闷和阴霾之气,虽然嘴唇上结着黑甲、吊着水泡,但望着天上那层轻盈而又均匀的红晕,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好似他也熬过了漫长而又痛苦的光棍生活,终于讨到了一个爱人(好看、漂亮)的老婆似的!

大人们兴奋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们,明天后晌挖了盐,就可以回家去了!再者,等明天日头出来了,有了干柴禾,我们就可以饱饱地吃上顿热汤热饭了!

正如王二佬说的,从上半夜起,天空就晴朗如洗了。连续几个夜里,不曾见过的那诸多的星宿,又向我们眨眨着熟悉的眼睛。牛郎星左右的两个孩子,大概早已看见了他(她)俩的、快一年了都未见过的妈妈了吧!此时他(她)俩甜甜地笑音,肯定在天河的两边回响着。天河里的小雨和浪花,也肯定在快乐地回应着他(她)们的欢笑!而我、秤砣和丁锤子,也会很快见到我们的爹、见到我们的妈妈了!

然而,这天夜里,天气却极其寒冷。冬天的脚步,虽然仍很遥远,然而我们已影影绰绰地看见它的身影了。而最直接的原因,应该是连日来的阴雨湿气,促使着气温的一降再降。在后半夜里起,似乎达到了它的极致。夜里出去起夜,如果精脚踏在沙地上,那瘆人的冰凉,使脚心里像是有无数个锥子在扎着。朦朦胧胧中,我几次听到王二佬咳嗽着,独自一个人去看牲口。寒气,也使我根本无法切切实实地入睡,一直处于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状态。

从五更天起,湖面上、漠野里,竟涌现出了浓浓的、大团大团白色的雾气。直到天亮,雾气仍不见散去,而且像是越聚越多、越来越浓了。连我们六个小小的、相互之间近在咫尺的车棚儿,也隐身于浓浓的雾气中,互相之间都看不很清楚,可见雾气的浓烈程度。更要命的,是我们的肚子饿得厉害。“咕咕咕”的空叫声,一阵连着一阵。而凡是能入口的熟食,包括那些干胡萝卜和干沙枣儿,至夜天晚上,就一点儿也不剩了。唯一能入口的,就是水壶里所剩无几的生水了。好歹,我们自小就跟着大人们,练就了一副好‘下水’(肠胃、或者胃口),每当饥渴难忍,我们就抱起水壶大饮一气。肚子里有点生水进去,总好受一点。再说,荒漠野外的,又是连日的阴雨,你能上哪里去找热汤热水去?你若那么娇贵,接受不了大漠深处的生猛海鲜,你还算个乡里人?你还是个农村娃?还能来这大漠深处里操练?

面袋里仅剩的几碗生面,也不知何时才能变成熟饭?天亮时,望着车棚外漫天的大雾,我很感憋气和郁闷。好像胸膛里有一股气,被久久地压抑在里面、憋在里面,不能畅畅快快地呼出来似的。这时,丁锤子也醒了。我就对丁锤子说:“我们起吧!起来到外面去玩玩转转吧!桑时甚(长时间)躺着,怪难受的!”丁锤子就一骨碌爬起来,说:“我还赶紧得巴脬屎去!憋了多半夜了,我都舍不得巴掉!夜里想出去,又害怕得不行。”我说:“一脬屎你舍不得巴的臧啦?”丁锤子说:“是我爹给我说的秘诀。肚子饿的时候,屎憋了就不要巴,就憋住。屎也是吃下去的五谷粮食,巴掉会更饿的!”我说:“那你就一直不要巴了,永远憋着吧!”丁锤子捂着肚子说:“不行了!不行了!,再憋,就浪毬在裤裆里了!得赶紧巴去!”我和丁锤子就先后钻出了车棚。

车棚外,浓浓的白雾如一团团浓烟在涌过。我俩摸到了车棚西边的沙梁边解了手,回头一看,我们才仅仅走了三、四十步的路程,车棚已影踪全无了。而车棚,明明就隐藏在我们前面的雾团里。我俩摸到了车棚旁,丁锤子在秤砣的车棚边喊:“哎!秤砣,起吧!还像个死猪似的不想起吗?”连喊了几声,不见秤砣的回话。丁锤子就钻进了秤砣的车棚里去看。一看没人。丁锤子出来说:“这怂秤砣展毬到哪里了?”我说:“这么大的雾,能展哪里?敢展哪里?过去巴屎去了吧!”我和丁锤子,在湖的边沿处转悠着、磨蹭着、玩着。周围,我脚步边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潮腾腾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而几步外的湖水以及那些很高的芦苇,都隐身在浓浓的雾气中,影影绰绰、虚无缥缈的。看久了,像是在梦里一样,很有些不真实的、令人晕晕乎乎的感觉。

我和丁锤子,在车棚旁和湖水边溜达了很大一会儿,还不见秤砣的踪影。我俩就爬上了车棚旁,一个稍高些的沙刺疙瘩顶上,就大喊:“秤砣哎!秤砣哎!你鬼怂做桑哩?秤砣哎!秤砣哎”这……时,犟大哥、王二佬、李老魁都起来解手了。大概他们听到,我和丁锤子一个劲地喊秤砣,惊动了他们的好梦。就听犟大哥骂我俩:“大清早的翻起来,屄巴上个碗碗给谁叫魂哩?把人吵毬的!连给安生觉也睡不成?你们小怂们不睡,也吵得我们也不得睡!”我就说:“哎!犟大哥,秤砣这灰怂臧不见了?我俩等了大半天,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影子?喊他,也不应个声气儿!”王二佬说:“这么大的雾,那个小怂该不是出去起夜,晕晕乎乎地转了脖子走丢了?”王二佬说着,就进了秤砣的车棚里。他在秤砣的皮袄里摸索了几把,出来说:“秤砣的皮袄里冰冰的,大概出去的时生长了!弄不好,天亮前就展出去了。”

听了这些话,犟大哥就很有些气恼地说:“唉!那个迷迷瞪瞪的闷怂,真他妈的‘牛拐子走磨山呢——胡求转到哪里去了?’若真的丢毬掉了,我们臧家向他的疯叫驴老子交代!那头疯叫驴肯定会谋的、是我在他的娃娃身上使了桑串歪!妈的个屄!天地良心!”一会儿,犟大哥又说:“我们几个人先分开,在跟且(附近)找找,谁也不要走远了!不要找不着秤砣,再把各人(自己)也丢毬掉了!”王二佬说:“你们一人领上一个学生娃、朝北傍个和东傍个去找,我一个人朝西傍个去找。南傍个全是盐湖,称砣肯定不去。再说,也走不过去。你们先走,我再顺便去蹙蹙牲口。嗯!赶紧走吧!赶紧走吧!再不要磨叽了!”

见大人们的神色,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我的心,也不由得“扑嗵扑嗵”地猛跳起来。我想,这么大的雾里,秤砣一个人跑丢了,不吓死才怪哩?犟大哥见我们面对浓雾都有点儿发怵,就气急败坏地嚷:“还磨蹭个毬啊!赶紧去找呀!千万不能把那个驴日的丢了!”

我们五个人分作三处,立即开始寻找下落不明的秤砣。盐湖边的漠野中,在云团般翻滚、漫涌的浓雾里,我们五个人不同的呼叫声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犟大哥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也会在浓雾里走失。我俩向东寻找着、喊着。浓雾中,我俩转了一个老大的弯子,喊得声嘶力竭,仍不见秤砣的影子,也听不到他的回应。在我们北面和西面老远老远的地方,李老魁和丁锤子、以及王二佬的喊声,在隐隐约约地传来。

雾团重重、雾气茫茫,远远近近的漠野里,到处都涌动着、翻卷着大团大团的浓雾。那本来辽阔而巨大的空旷,被这些雾团填充得严严实实的。抬头不见天空、低头难寻脚印。周围的沙梁、刺墩,除非凑到了伸手可及的眼前,才能看出个大概。在跌跌爬爬、磕磕绊绊中,时间大概到了中午,雾气才开始慢慢消退。日头终于从重重云团中,挣扎着露出了头脸。很快,重重云团也似融冰一般,渐渐消失了。

随着日光的迅速变得强烈,徘徊在刺墩周围,沙窝碗碗间的雾气也很快消失殆尽。四野里的沙道沙梁、以及遍布于沙道间绿油油的芦草,刺墩上刺麻子的枝儿杆儿刺尖儿、以及裸露出来的刺根等,才越发显得明朗、显得真切起来。我问犟大哥:“哎!大哥,我们迷路了没有?”犟大哥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头说:“没有吧!”我说:“王二佬、李老魁他们会不会迷路?”犟大哥以他一贯的嘲讽口气说:“王二佬会迷路?哼!笑话!王二佬他能迷路?王二佬就是成了瞎子,也不可能迷路的?你桑生(什么时候)见过哪个老贼能把自个儿丢掉的?”

我和犟大哥又奔波了一阵,实在展不动了,也喊不动了!我头上、身上尽冒虚汗。犟大哥见我虚弱不堪的样子,就说:“我们回吧!回去吃喝上些再想办法吧!总不能把那个驴日的也找不着,把老子们也渴死、饿死折腾死吧!”随后,犟大哥又自言自语地说:“唉!再臧将说,他也是个人呢!就是头牲口丢了,也得找的来。再臧将说,也是条命哩!更何况他还是个大活人哩!”

我和犟大哥,疲惫不堪地回到车棚处的时候,李老魁和丁锤子已经回来了。我赶紧问丁锤子:“你们找着秤砣了吗?”丁锤子说:“没有,你们哩?”我说:“我们也没找着。连个踪影儿也没蹙着。”天气越来越热,白花花的日头,将漠野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其中。骤然而至的酷热,使我们不得不躲进车棚里。一会儿,王二佬也回来了。听到王二佬的说话声,我们几个人,都从车棚底下钻出来。见王二佬也是孤身一人,就知道他也没找着秤砣。但王二佬还是问:“蹙着秤砣的影影子了吗?”我们都说没有。王二佬说:“我把西傍个都翻遍了,唉!秤砣朗就肯定是朝北傍个或是朝东傍个展了。”

王二佬精赤着上身,遍身的汗水,使他像是涂了一身棕色的油彩。干瘪的胸膛上,瘦骨嶙嶙,一根根干巴巴的筋骨向外绷着、清晰可见。光光的、同样干瘪、黑瘦的脑袋瓜上,也是汗水淋淋的。他的白土布汗褂儿里,包着不少、他在回来的路上刨挖的、湿漉漉的、水分很足的锁阳棒子。王二佬把这些锁阳棒子分给我们。也亏是王二佬,这时我们所有的人,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眼下唯一能吃的,也就是这些锁阳棒子了。

吃着这些涩中带甜、水分很足的锁阳棒子,犟大哥问李老魁和王二佬找人的情况。李老魁说:“起先雾太大,连各人(自己)的踪影儿也蹙不着,何况别人的?但我们一直喊的呢。估计近处些的地方没有。若有,他肯定能听到。过了阵阵子雾气子散了,能望得远些了,也一直没蹙着过秤砣的影影儿。”王二佬说:“我去的时生(时候)是朝西旁个的,来的时候,我又向北旁个拐过去。地上也没蹙着秤砣的脚踪儿。西旁个和北旁个我谋的没有,多一般就向东旁个展了。”犟大哥说:“东旁个也没个毬影影儿,若有的话,我也应该多少踏摸着几分踪印儿的。”

吃了些锁阳,又喝了些水,犟大哥说:“我们三个大人再分头去找吧!介两个学生就不要去了!”王二佬说:“就是找也得有个主意呀!一是得多喊,二是得注意地上的踪印儿。你们注意过秤砣的踪印儿了吗?”犟老大满不在乎地说:“谁的踪印儿也该差毬不多吧?秤砣的踪印儿有桑特别的?”王二佬抬起他的左脚说:“秤砣左脚的鞋后跟儿处,钉着大半圈儿球鞋的后跟底儿,你们一定要注意介个踪印儿。我早上看了秤砣的车棚,里面没有鞋,那秤砣出去的时候,肯定穿着鞋,你们一定要注意介个踪印儿。若发现了介个踪印儿,就继续撵。一直撵就肯定能找着他。我看,就按犟老大说的,就我们三个大人去找吧!介两个学生就不要去了,展得累倒了,还得背着他们,倒不如把他们留在窝棚上。这次我向东傍个去,李老魁朝西傍个找去,犟老大向北傍个去。你们两个人,一人带上切刀,一人带上锅铲。一边找人,一边还得刨些锁阳回来,不然我们所剩的那点点干面,是撑不到家里的!”

三个大人,提着各自准备用来挖盐的筐子,要重新去找秤砣了。临行前,王二佬对我和丁锤子说:“你们两个学生娃,尽量多拾些干柴禾、刺根、芦芽棒子、粪块,尽量多拾些来。等下午柴禾干透了,如果我们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在车棚北傍个的、那个高粱上放上一堆火,好个我们指个方向、报个信儿的。如果谁把秤砣找回来了,你们就放上两堆火,其他人看见了,就往回赶,再不展冤枉路了。人来不全,火就一直得着的,就不能灭。”犟大哥接着王二佬的话,凶巴巴地对我和丁锤子说:“听清楚了没有?如果你们睡着了、火灭了,小心你们两个的狗头!看我不把它捏扁了才怪哩!不把秤砣找回来,我们谁也别想回家!”

犟大哥一改平日里,仅有的蛮横和粗鲁,变得非常的凶狠和气恼!牛卵子似的大眼珠,憋得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他接着说:“我们三个人,还得再拿点生面团,再背上点水。南旁个是盐湖,秤砣就是再苕,也自能(只能)朝东傍个、朝西傍个、朝北傍个介(这)三个方向走的。就按王二佬才将说的,他向东旁个去找,但我还是向西旁个去找,李老魁原朝北旁个去找一遍。要尽量多喊叫几声。多在刺墩旁、沙窝碗碗里看看。他不一定展累了、展乏了,睡着在哪个地方了!还要操心蹙蹙他的踪踪儿,仔细打踪。反正找不着秤砣,我们谁也不能回来!”他再一次狠巴巴地对我说:“记住才将王二佬的话了吗?别以为你是队长的娃子就特殊些!到了这哒,谁也一个毬样!你和丁锤子赶紧开始拾柴,谁若偷懒,看我不扭断他的葫芦系(脖子)才怪哩!”王二佬再一次安顿说:“千万记的,我们三个人,不管谁把秤砣找回来了,就点上两堆火,给其他的人报个信,其他的人也不再瞎找了。”我赶紧说:“我们记住了!我们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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