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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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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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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 麦子

                      潘从中


    晚饭后,早已升过树梢的月亮,愈加明亮起来。漫天漫地的光华,照得连人的心里也透亮透亮的。然而月光又是幽静的、收敛的、柔和的那种,不像大白天的日头,是那种焦燥的、放肆的、粗野的。

妈已开始洗锅了。爹和弟弟的一大一小两只碗,已被妈收到锅台上了。我和三姐也把各自的碗筷送到了妈的手中。惟有二姐,明明早已吃完了饭,还捧着个碗,呆呆地坐在厦房的门槛上,两眼幽幽地瞅着渐渐升高的月亮,一动不动的。妈在伙房里喊:“还少谁的一个碗呢丧门神、快拿来!”正在砂石头上磨镰刀的三姐,见半晌无动静,扭头一看,见二姐还捧着空碗傻习习地坐着。三姐的脸上马上起了一层嘲弄的笑容。她放下镰刀,悄悄过去,一把从二姐手里拿过碗筷,压抑着嗓音说:“聋了吗?妈喊的洗碗呢!”二姐怔了一下,慢慢地站起来。见爹和弟弟已在院子里、刚才铺坐着吃饭的那块半旧的牛毛单子上躺下了,并且爹已经轻轻打起了鼾儿。听着爹那熟悉的、匀称的呼噜二姐刚才还有点空落落的心,马上觉得安稳了不少。她扭身进屋,从厦房的炕上、抱起爹和弟弟一大一小两只枕头,还有爹的那件老大老重也老旧的羊皮袄,来到院子里。二姐将皮袄用力地抖了抖后,轻轻地盖在爹和弟弟的身上。又蹲下身来,先是怜爱地把弟弟汗津津的小脑袋抬起来,把枕头给他垫好。又轻轻地抬起爹的头,将枕头给爹也垫好。爹的那悠长的、歌儿似的鼾声只暂停了一下,然后又余味无穷的继续下去了。

待我和妈从街门外喂猪回来,二姐和三姐一人拿着一把镰刀,站在街门口等着,妈见了说:“你们不要去了!黑天半夜的,才门那几把田,用不着急三火四的!明后天我起俩个五更就割掉了。你们不要关三了睡吧割了一天田了,还不乏吗?”二姐说:“妈,你去睡吧,我们睡不着。再说这么亮的月亮,像白天似的还这么凉快。我们割一阵子就回来了。”二姐又给三姐挤挤眼。三姐就嘲弄地对我说:“你也走吧跟我们贫下中农去锻炼锻炼爹说‘好汉不吃十年闲饭’呢,你今年都快十三了!妈看我们姐弟三人,就对我说:“去就去吧,反正你已经化了学,明早又不急着走学,就跟上两个姐姐去作个伴儿去吧!我看着街门前面的田地里,像童话世界里似的,到处亮华华的,一点也没犹豫,就说:“嗯!

尽管自化学以来,正好赶上队里割田。我们稍大点的学生娃每天在杨老师的带领下,在大人们收割过的田地间拾麦穗。虽然不像大人们那样起五更睡半夜的劳累,但杨老师给我们规定,要按秤斤记工,每天谁拾的麦穗多,给谁记的工分就多。但这还不算,主要是天天让疯了似的大日头,给晒得皮黑焦的,连晚上吃饭时,困得捧着碗还打盹儿呢!然而,也每当到了晚上的这个时候,那些远远近近的庄子里,先吃过饭的伙伴们就开始喊了:“娃子们娃子们玩哎来、娃子们娃子们玩哎来,大的不玩小的玩,小的不玩少的玩,少的不玩老的玩!娃子们娃子们玩哎来,娃子们娃子们玩哎来……”往往在这一声声此起彼落的喊声中,我们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伙伴们,就向生产队里那到处堆着牛粪驴粪骡马粪、也到处充满着牲口粪便尿骚味儿的牛院儿里、以及牛院儿外那块老大的、到处散布着麦草、芠子以及麦垛的打麦场上涌去。

这时,我们姐弟三人正在一条长满柳条的土沟岸上走着。远远近近的庄子里,那些不愿意睡觉的伙伴们呼朋引伴的喊声,照例一声声响起。一向最知道我心思的三姐就问我:“想去玩吗?”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了牛院儿的无数个旮旮旯旯儿里,飞到了打麦场上高大的麦垛上小山一样的麦草堆间但我嘴里偏说:“谁想呢?玩去也没多大意思!天天不是叼狗娃就是藏道道、打仗。夜晚上打仗,我头上还挨了一土块呢,疼得人晕头转向的。”三姐一听,立马故弄玄虚地走过来,先在我头上摸了摸,又对着我的头吹了吹说:“真的!那就再不要玩去了!再说,把妈的心蛋子打了还了得!”二姐听了,嘻嘻地笑着说:“现在妈的心蛋子早就不是他了,是二弟了!若真是心蛋子,妈还能舍得让他夜里跟我们割田来?”三姐就冷笑着说:“不算一整个心蛋子,也算多半个心蛋子呢!反正我和你两个人加起来,也凑不上妈的半个心蛋子的。”二姐笑道:“三丫头,你真脸厚!快嫁得婆子家了,还想当妈的心蛋子呢!”三姐马上接口说:“你再说一声!谁快嫁得婆子家了?啊!谁快嫁得婆子家了?二姐听了,自觉失言,一边嘻笑着呸呸地啐着,一边加快步子独自前面走,我和三姐就落在后面。三姐哈哈笑着说:“说讪!咋不说了?咋不说了?说讪说讪

 

我家的自留地叫寨门头里。顾名思义,就是在一个老大的、土寨子的大门前面的一块地里。我们姐弟三人很快来到田边。月光下,已经成熟的麦子,静静地、无声地注视着我们像是同我们姐弟三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似的,向我们传递着一种发自它们内心的亲切的讯息。它们肯定热切地盼望着我们快快地将它们收到家里去!是啊,这些在早春里就被爹扬撒在这里的麦子,已在这块地里栉风沐雨了大半年了!它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二姐和三姐各自蹲在头第二和第三个田子里,我蹲在头一个田子里。她俩一边飞快地割着,一边不知道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嚓嚓嚓的镰刀声中,不时传来二姐三姐轻轻的笑声、说话声我的速度远没有二姐三姐的快我漫不经心地割着田,心思却在老远的、正在玩着的伙伴们那里。在那熟悉的、永远脏乱的、圈着生产队各种牲畜的牛院儿里,在乐园般的打麦场上。细微的、到处充满着成熟的麦子气息的风儿里,确实隐隐约约传来远处伙伴们的嘻闹声。间或还有谁家的爷爷奶奶喊孙子回家睡觉的悠长的呼唤声。我也听到了好几声、几个和我要好的伙伴寻找我的呼唤声。然而,更多的、更为真切的,却是附近地埂儿上的草丛中,还有榆树、沙枣树、白杨树的枝枝蔓蔓间,蟋蟀们那永无止尽的、如体育老师的哨音一样的鸣叫声,以及不远处一块沙枣树林间的低洼地里,癞呱呱(青蛙、蟾蜍)们呱呱呱的叫声。有时,突然听不到二姐和三姐的说话声及镰刀声了,我心中一惊,赶紧起身望,她们却明明就在不远处、正猫着腰快速地割着。忽然吹过来的风里,真切地传来她俩镰刀的钢刃在割断田梗的瞬间,发出的一连串铮、铮、铮的声音。我知道每当这时候,她们就不是割,而是在开始砍了。

我曾经在白天给妈及二姐、三姐她们送茶、送晌午的时候,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景。所谓的割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真正意义上的割田,就是“砍”田。而“割”,只能是蹲下身来、一把一把抓稳了,再一刀一刀割下来。但,这往往可以算是热身,相比而言,速度与节奏要慢很多,毫无观赏性。也往往是上了年纪的妇女、以及刚学割田人才会这样。而对于二姐三姐来说,一旦热身结束,进入真正的“砍”田阶段时,就不再是慢条逍遥、四平八稳地蹲着割,而是猫着腰,左手大致将一定范围内的麦子拢住,稍微乘势向外撇一撇,右手握稳镰刀,利用麦梗的倾斜度,一刀一刀地抡砍下去。三刀两刀、左右开弓,立马就砍倒一大片。再用镰刀加左手拢起来,转身往身后的田铺子上一放,然后再扭回身,再继续砍、砍。往往三两铺子就够一个田捆子了。这样割的田,又快又干净,但劳动强度就大了许多,往往也只是身强力壮的姑娘或媳妇们才行。我相信,每当二姐、三姐在进入砍田地境界时,她们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从劳作状态转变到了表演的状态里了。好像镰刀、胳膊、手、眼、腿、脚,不是由她本人指挥,而是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动地、极协调地快速配合完成着拢、砍、收、放等一系列的动作。身手眼法,准确无误不偏不倚。行刀运力,毫厘不爽干净利落。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完美无瑕。我往往就看呆了。这哪里是在割田?在劳作?简直是在表演,是舞蹈!后来,我又在村里的秧歌、社火表演里,见到了这一套熟悉的动作。多年以后,我认为应该称作艺术体操才更形象一些。

 

静静的月光下,此时只响着一连串刀刃那韵律极强的铮、铮、铮的钢音,如同一曲曲铿锵有力的弹拨乐,被二姐、三姐不停地奏响,微风又将它不断地传播开去。有时又忽然停下来细微的风儿里,又传来二姐、三姐的说话声。在我割了三分之一还不到时,二姐、三姐已一人一田子、从地的西头割到东头了。她们又马上从下一个田子起,迎着我的面开始割过来。

    大概夜已深了吧。反正这时候已听不到远处伙伴们的嘻闹声了。蟋蟀的哨音也没有先前那样响亮、热闹了。癞呱呱们的叫声也稀稀拉拉、昏昏欲睡的。而我们家这块自留地的麦子已割去了一半。二姐就问我:“瞌睡了吧?我们回家去吧!三姐说:“回吧。再不去,累坏了妈的心蛋子,妈又要骂我们了!”

回家的路上,二姐很有些忧郁,却又是一本正经、没头没脑地问我:“弟弟,你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心里乱得很!我很有些吃惊地看看二姐,又看看三姐,见她俩都是严肃的样子,可见并不是玩笑话。我等着二姐的下文,二姐却对三姐说:“三丫头,你给弟弟说说!”三姐说:“你哑巴了吗?不是我的事,你咋叫我说!”二姐顿了顿说:“求你了三丫头,我另外再给你做一双乌红条绒牛眼窝鞋总行吧?你说给弟弟听听!”这时,我觉得很有些奇怪。本来夜里拉我来割田就有些异常,在割田的时候,她俩又叽喳了大半夜,眼下又是你推她、她推你的不说,还让我这个傻不拉几的弟弟“拿主意!”我很有些懵懵的。我就说:“你俩再不说,我就一个人先头里跑去睡觉去了,谁爱跟你们藏道道叼狗娃似的玩儿!

    三姐见我真的要跑,就一把拉住我,悄悄地说:“好吧,我说东庄子的三奶奶给二姐提了两家亲,让二姐挑。”刚说了大半句,二姐猛地推了她一把,说:“谁让你那样说……你胡说啥哩?”二姐瞪了三姐一眼,犹豫了一阵后,就自个儿问我:“你知道五队的刘玉龙和三队的何明吧?”我说:“知道呢!上学的时候差不多天天见哩!刘玉龙是大队的拖拉机手,是个宣鸡巴!何明在大队当文书,他下学期要给我们当老师来呢。临化学的前几天,我在上学路上见了他,还拉过他的手呢!”二姐吃地问:“你拉他的手干啥?”“他说下学期开学就给我们来当老师,欢迎我吗?”二姐赶紧问“你咋说了?”我当时拉着他的手荡来荡去的;听了他的话,我就马上改口,连叫了他几声何老师,他听了还很高兴。我说何老师,欢迎呢,咋不欢迎了?”二姐问:“你为啥欢迎他?”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也不知咋的,反正我觉得何明那个人挺和套的,个子也挺高的。虽说在大队当文书,还要来当老师,却一点儿也不宣。不像刘玉龙,开个拖拉机就像开个飞机似的,牛逼烘烘的,时常在我们学生面前尽耍宣样子!”三姐听了,诡异地笑了几声,悄悄地在二姐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二姐忍住笑,想要还手打三姐,三姐却笑着跑了。

我抬起头,月亮已升到天空的最高处,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到处银光灿灿的。

月亮真亮啊!

 

2014.4.8草毕于额济纳旗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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