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第 一 章
爱子离世老夫妇家破遭祸殃
天使下凡小女婴身现垃圾场
我在某一个年龄段,特别喜欢小女孩儿。每当看见或两三岁、或五六岁、或七八岁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儿,或头顶处、或辫梢儿处,扎个一朵或者两朵鲜红的绒花,穿一身色泽艳丽的裙裙儿;一双结实又白净的小脚小腿儿,整天雀儿似的活蹦乱跳的。一朵鲜嫩的花儿一样,时常环绕绽放在你的身前身后。又如一个欢乐的花蝴蝶,不停地飞动在家庭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里,每分每秒钟都蹁跹扇挪在你绵润的心田间,呵!总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与陶醉!究其原因,是我的两个正上三、四年级的孩子,都是儿郎,一个比一个大一岁过点。一色的青皮脑瓜儿。用我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的话说“两个秃头佬佬”!因此我就时常想,若是再有一个女孩儿该有多好啊!再有一个女孩儿,就是老话所说的“儿女双全”别无遗憾了!而我这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在某一年里,就差点儿成了现实哩!
那一年,好运气似乎又一次光顾了我。我竟然被县联社相中,一纸调令,将我从偏僻寂寞的镇基层社,调入了繁华热闹的县城里,成为了统领全县两千多名职工的联社机关的一名干事。在曾经的同事们的恭维与羡慕的目光中,我虽然外表上一点儿也不敢飘飘然,但内心却时常不由自主地会生出一些不能示人的贱而又俗的念想来!那些多年的好友加难兄难弟、昔日的铁杆姐们妹们的,甚至对我那一直在我所在单位的门市部里、摆个缝纫摊儿,挣几个辛苦零花钱的妻子也奉承上了,说:“嚄!嫂子这下不得了啦!苦尽甘来,要到宫里当娘娘去了!”
然而孰不知,一场关乎我人生历程的一个特大的灾难、或者说重大的转折,正悄悄地向浑然不觉的我,一步步逼近过来!唉!这个波谷无论如何也来得太快了一些!就是段美梦,也应该让人家再做得长一些吧!
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在县城上班以后,那用羡慕与恭维的泡泡所组成的飘飘然,并没有如期而至。无奈之下,我的小家只能暂时(但愿如此吧)安顿在单位后大门对过的、一大间门面出租房里。前面说过,我妻子是个裁缝,她一边照看两个孩子上学,一边接些衣料活儿,裁裁剪剪、缝缝补补地挣几块零碎儿,以贴补家用。每天早起晚睡,时常是颠三倒四、忙忙碌碌的。曾经犹言在耳的那句“到宫里当娘娘去了”的说辞,就如同无垠的沙漠中掉落的一颗雨点儿,连半个影子声气儿也无迹可寻了!我租住的房子后面,都是县联社在职及退休职工的家属房。一砖到顶的新房子,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形形色色的老房子,还有若干年前的破房子,都面目各异地拥挤在一条狭长的小巷子的两旁。
时间一长,再加在一个系统、一个单位的工作关系,我们一家同这条巷子里、所有的老少邻居们差不多都熟悉了。特别是我妻子,因职业的原因吧,几乎同所有这些人家的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女主人们都很熟悉了。熟悉了以后,特别是晚饭以后,就很有一些老年的邻居来我家串门子,喧闲谎。常来的几个老年人中,总有一对老夫妇,还带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默默地坐过一阵后,就在我家门前长长的、车辆相对稀少的街道上慢慢腾腾地散步去了。两个颤巍巍的苍老的影子,伴随着一个活蹦乱跳的、稚嫩的花蝴蝶般的小姑娘,在黄昏的暮色里,慢悠悠地溜过来又溜过去,如一只老旧的双桅木船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鲜艳的三角帆,在暗沉沉的河面上,悠悠地荡过来又荡过去。
老爷子是我们单位好几年前就已退休的、一个曾经管总务后勤的老股长,姓陈、山西人。而陈奶奶是从政府机关退休的,娘家也是山西的。老俩口儿都有退休工资,家庭条件尚可。因此每隔十天半个月,老俩口儿就买来一块花布料,让我妻子给那小姑娘缝衣服。上衣啦、裤子啦、夏天的各式裙裙啦、冬天的棉袄棉裤啦、等等的,都是由我妻子一手缝制的。刚开始,我和妻子都以为,那小姑娘肯定是陈爷陈奶的孙女儿。因为孩子一直将他(她)二人爷爷奶奶地称呼着。但时间长了,从邻居们零零星星的闲谈中,我们才知道,这个叫倩倩的小姑娘,并不是陈爷陈奶的嫡亲的孙女儿。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想起,是呀,我们在这里已住了一年多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陈爷陈奶的儿子媳妇或者女儿女婿。那个小女孩倩倩,一年四季像陈爷陈奶的影子似的,时常绕在老俩口儿的腿前腿后的,从未见过倩倩的爸爸妈妈曾经领过她、抱过她。就是说,我们从未见过倩倩父母的影子。
我的小家虽然纯属私人场所,但由于妻子在我们所租住的这间唯一的大房子里,除过一张特大的双人床、火炉、水缸,以及案板、炉盘等炊具外,还摆了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在临街的大玻璃窗户下,又摆了一张大大的裁剪案子。每天将家务事料理完毕,就在这两机一案间忙碌着。收料子、量尺寸、画图形、剪直线、裁弧线、扎缝子、熨褶子、上衬剜领掏兜锁眼钉扣等等,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不断。整个白天,就把个私人场所,变成了纯粹的公共场所了。那些闲着无事的邻居们,特别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老太太,就自己随身带给小马扎儿,几乎一天不落地来我家串门儿。东打听西告讼、山南海北地喧海慌扯闲传,说一些邻里之间的口角冲纷鸡毛蒜皮儿。
而关于那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正如俗话所说的“从驴脚底下听响声”的那些“有天爷无日头”的事儿,知道得最多的,要数居委会的姚婶儿了。人家在背地里给她起了个不太雅的外号,叫“百球知”。有一天,她见陈爷陈奶及那小女孩儿倩倩还没来,就兴味十足且神秘兮兮地发布道:“嗨,今天我和王嫂子,又去为那个疯子骚逼女人穿裤子去了!还搭上了我的一根新牛皮的裤带。呀!那伙从外地来打工的男人们不是个东西!憋急了胀折了,到处有的是小姐,咋就能连年对一个疯子下手哩?连一个疯女人也不放过!”姚婶儿所说的,是时常在我们这一带转悠的一个尚年轻的疯子女人,老远墙拐角处的垃圾堆,既是她寻吃食的地方,也是她夜里的栖息地。听说这个从外地来的疯女人,原先还是个不错的音乐教师呢,因作风问题被学校开除了,后又被自家的男人一脚踢出了门。而原来的相好也不理她了,失去了爱情有失去了家庭的她,一气之下就疯了。后来,不知咋的就流落到我们这里来了。没了男人又丢了相好的疯女人,这几年却连年吊着个大肚子,一年养一个娃娃。姚婶儿继续发布道:“你们想想,准是外地来打工的日脏窝囊汉子干的好事。找小姐怕花钱,就对一个疯子下手。前几天,那个骚逼疯子又吊着个大肚子四处转悠着,我和王嫂子上街时碰上了,乖乖、羞死人啦!哈哈哈,那个骚逼大天白日的还精着个沟子!沟子里的黑毛碗碗就直接那么敞露着,哈哈哈,你们说丢人不丢人?唉呀呀!我怕把走路的娃娃们吓坏了,就和王嫂子赶紧回家,王嫂子找来一条宽大宽大的裤子,又搭上我的一条新牛皮裤带。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给那骚逼疯子穿上。你当咋的?人家还不愿意穿哩!人家才愿意精沟子露腿瓣的!也怪不得那些日脏怂汉子们就能那么容易的得了手。知道吗?这个疯婆娘连年被人弄大肚子,知道她把娃娃养到哪里去了吗?唉!这倒是谁也没有见过。想来她肯定是养下来的!”
姚婶儿作了权威发布之后,就扭着肥硕的、磨盘一样的大屁股,又到别处作宣传去了。就把这些话题,留给听众们继续讨论去了。总之,这些个有一搭没一搭、不着边际的话题,永远是这些来串门子的老邻居们,每日每时的兴趣所在。
正是从老邻居的这些“张家的猫儿操死李家的狗”的家长里短的闲谈中,我和妻子又进一步地知道了陈爷陈奶家的家事,知道了小女孩倩倩的一些零星的、又是并不特别明朗的身世的闲事儿。
说不特别明朗,就是说老邻居们的闲话,总是断断续续、缺少连贯性,即使这样,每当陈爷陈奶及小倩倩出现,连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断,也会终止、消失。我们只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去揣摩、去猜测了。有时候,邻居们的碎言碎语又往往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使小倩倩的身世,变得愈加模糊神秘扑朔迷离起来。
根据我的复原,陈爷陈奶的家事及小女孩倩倩的身世,大致是这样的:陈爷的父亲原是彭大将军所辖的西北野战军的一员,在参加完著名的兰州战役之后,随大部队一路向西。攻古浪峡、克凉州城之后,就在凉州所属的民勤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留了下来。转业之后,被安排在民勤县工作。待工作安定下来之后,就去老家山西接来了家小。在陈爷长大时,因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原因,由他父亲做主,为他从山西老家领来了一个亲戚家的姑娘,也是他父亲早年牺牲了的一个老战友的、唯一的女儿成了家。这个姑娘就是今天的陈奶。等陈爷陈奶唯一的儿子长大后,大学毕业后仍回民勤工作的小陈,也选择了同一班级的、且是山西姥姥家附近的姑娘为妻,并设法调回了民勤。
由此说来,陈爷陈奶一家,尽管没有一个人是民勤本地人,但在这片土地上也算是生活了差不多三代,前前后后也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也可以算是大半个民勤人了。但由于没有同民勤人有真正血缘意义上的亲戚关系,所以他们的家庭在几十年的生活中,并没有真正融入到当地居民们的日常生活中。始终像一棵成年后移植过来的孤立的大树一样,其根部千丝万缕的须须蔓蔓儿,并没有深深的、密密的扎植于脚下的泥土之中,而是时常处于一种“悬浮”与“割离”的状态。根据人类乃至动物种群的排他性原理,一个外来者,只有同本地土著通婚,其亲情因血液的交汇融合,你才能在真正意义上被接纳、被融化、被组合,才能真正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不然,那怕你在这里存在了上百年,你永远是个格格不入的“异族”与“另类”。而对于陈爷陈奶一家人来说,“我又不同谁在一个锅里摸勺把子、搅稀稠”的,融入不融入、似乎关系并不大。然而不料在五年前,陈爷陈奶唯一的儿子不幸因患脑瘤,而且很快就死亡了。就在小陈即将咽气的时候,他那过于精明的媳妇儿,竟背过陈家所有的人,偷偷地将已经出了怀的孩子引流掉了。又容不得小陈咽气,竟然不辞而别,带着哀怨与后悔、还有满腔的委屈,独自回了她山西的娘家。并且从此以后,就再也未进过陈家的们,更不同她曾经的公公婆婆联系了,同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永远断绝了关系!
儿子的死亡,未曾谋面的、或许能给陈爷陈奶两位暮年的老人带来仅存的一点希望的孙子的不是夭折的夭折,以及儿媳妇的狠心与决绝,彻底击溃了老俩口儿的心劲儿。几乎一夜之间,可怜的老俩口儿就掉光了所有的头发。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三伏天里也要戴上帽子、围上围巾。他(她)们唯恐自己没死成,倒把大路上碰见的人都给吓死了!
三年前的一个深秋,仍陷在丧子而又丧孙之痛中不能自拔的陈爷陈奶,在从城郊的田野上散步回来,路过一个垃圾堆时,被一阵猫儿似的婴孩的啼哭声所吸引。老俩口儿本想不理,已经走过去了,但那啼哭声却越来越大了,像一声声撕心裂肺而又极度可怜的求救声一样,一把把揪住攥住老俩口儿的心不肯放手!陈爷陈奶的脚步,又不由倒折回去。一看,一个似乎生下没多久的女婴,包在一件肮脏的粉红色的秋衣间,连那脐带儿还是软软的。看看这个大声啼哭的女孩儿,老俩口儿不由想起了两年前不幸死去的儿子、以及儿子那本来可以留下而未能留下的、更加不幸的骨血,一阵隐隐而又是深深的痛楚,使老俩口儿本已枯死了的心,竟微微有点儿复活苏醒起来。陈奶奶犹豫了片刻之后,竟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那条老大老长的驼色棉毛围巾,也顾不得脏污,在陈爷的帮助下,将那个已冻得又红又紫的女孩儿包了起来,又赶紧拥入了自己的怀中。老俩口儿像是拣了一个宝贝似的,将那女婴抱回了自己那古刹一般冷寂的家。说来也奇怪,那女婴自被陈奶奶拥入怀中的那一刻起,竟立刻停止了哭泣。像一只不幸冒了圈脱了群、迷失在荒野里的羊羔儿一般,一经回到羊群里面、回到令它倍感温暖与亲切的怀抱中,就马上停止了焦急的呼唤与可怜的哀鸣!
从此,一心等待索命的小鬼上门来的老俩口儿,像是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似的,骤然之间就忙了起来!陈爷立马去城郊一个养奶牛的农家,订了一份牛奶,一天一斤。而陈奶奶马上去童衣店,买来了全套婴幼儿的、从头到脚所有的衣物、鞋袜、尿布等。又买了几斤新棉花,央求会针线活的老邻居,缝了两块小花褥子、两身棉袄棉裤。又由陈奶奶做主,给小女孩儿起了“倩倩”这个名字。对于陈奶奶来讲,这可是一个秘密。因为这个名字,是她曾给当初即将出生的孙子(若是个女孩的话)所起下的名字。从此,这个叫倩倩的小姑娘,就如同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根处,重新生长出来的一粒嫩芽儿一般,在陈爷陈奶的精心照料之下,一天天地成长起来了。在忙忙碌碌地经由、务息女孩倩倩的几年里,陈爷陈奶渐渐地从那极度的悲伤之中,一步步地走了出来!不仅身体的健康状况有了一定的改善,活人也渐渐有了心劲儿!更为奇怪的是,老俩口儿几年前几乎褪得一根不剩的头发,也陆陆续续地生出来了不少。尽管是那样的枯燥、稀疏、花白中带着土灰色,但毕竟遮住了曾经裸露着的、难看而又吓人的头皮儿,不像先前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地起鸡皮疙瘩了。脸颊上一种渐渐复活起来的慈祥的神色,将那枯槁与死寂的沉默所取代。尽管心中的雪山依然高耸、风暴仍然凄迷,但毕竟那死寂的荒野上有了一丝丝的暖意,也许微不足道,但毕竟意义重大。唉!让我们默默地祝愿,让那缕丝丝的暖意越来越浓起来吧!
当然,我所见到的,已是三岁时的倩倩了。像所有三四岁的小女孩一样,倩倩也有一双明亮聪慧、黑绒绒的眼睛,与众不同的是,尽管倩倩有难得的双眼皮儿,但两只眼睛间的距离,明显比一般孩子的大了些。给人的感觉是倩倩的小脸儿,在两只眼睛处被局部放大了似的,同她的小鼻子小嘴巴,有点儿不太协调!但时间长了,看习惯了,那种不协调感就渐渐地弱化了、消失了。她的脸型,以及双眼间的有点放大了距离的样子,特别是她 笑起来开心的神态,同当下一位十分走红的影视明星,倒是十分地相像,显出别一种可爱的模样儿来!一头较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浓密得多的、黑油油的头发,经常被陈奶奶梳扎成两根向上跷起的花辫儿,好多同龄的邻家的女孩儿,头发又绒又稀疏,别说编辫子,连扎个像样的抓髻儿都困难。倩倩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习惯,每当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尤其是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笑盈盈地向她走来,她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儿里,马上会出现一种紧张而又明亮的目光来。然而每次并没有她内心时常企盼的那件事发生。随后,那束刚刚还特别明亮的目光,就断了电似的,渐渐熄灭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