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篇
第 四 章
游仙境小顽儿终丧性命
访旧地老同学再聚谈心
出了凉州城,向西南方向,沿民仙公路大约走六、七十公里时,这是位于祁连山千皱百褶深处的一个叫九条岭的地方。这里有个小煤矿,叫九条岭煤矿。矿区的南面,有一处至今仍鲜为人知的风景胜地。它没有名字,没有招牌,连上山入谷的路也很少。即便是几条很不起眼的羊肠小道,也隐没在茂盛的野花与草丛之中,藏匿于浓密的树林里面。山谷间溪流淙淙,山坡上绿草如茵。山脊山梁上,成片的桦树、以及松树、柏树,遮天蔽日。无数的叫不上名儿来的鸟儿、及各种小动物们,无忧无虑、无惊无扰地生活在其间。多少年来,这里仍保持着它天生自然的状态。由于人迹罕至,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没有遭受过由无孔不入的人类所带来的、哪怕是一顶点儿的污染与破坏。空气清新得令人沉醉!遍地密布的松软的苔藓,足有一尺多厚。你若能一个纵蹦子跳起来,然后又可以平展展地躺下去,那一尺多厚的松软厚实的毯子,会将你轻轻地、绵绵地托住,直到你如一个慢镜头般缓缓地、缓缓地陷入进去。你根本不会产生是否会受伤的顾虑。足有脸盆大小的蘑菇,也时而可见,手掌大小的就更不用说了。若有兴趣,你可以再往高处走,向山顶爬。在其中的一个无名小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平展展的花岗岩石头,它像一个天然的巨形的方桌,或者说一个石炕一样,在那里等着你。已爬山爬累了的你,欣喜地躺在这难得的大炕上休息,或者将你带来的各种吃食、摊放在这巨大的石桌上,喝着你从山下的小河里、或者山谷间随处可见的泉眼里、涌流出的泉流中装来的清而又凉的水。这时候,你或许再一次欣喜地发现,那刚才还在山坡上慵懒地舒卷着的、丝絮一样的一朵朵的白云,竟一团团地向你、向山上漫涌过来,将你和你的同伴、以及你周围的一切悄悄地包围,将一切渐渐地笼罩在其中。你和你的同伴就如同到了云蒸霞蔚、虚无缥缈的仙境中一般!
山谷间所有的泉水溪流,是绝对纯净的天然水,你尽可以尽情地饮用,而不必担心干净与否。其中的一个山谷间,有一块方形的、体量差不多有好几间房子那样大的巨形冰块,老远看上去,白得十分耀眼,如一块巨形的方糖,摆放在绿意盎然的其间。当地人把这块巨冰,称之为“千年不化的冰山”。很有可能它原先的形态,就是一座体量巨硕的冰山。而眼下它的模样,用一个“山”字来形容,显然失之于夸张。若用“冰块”两个字来形容,倒是更合乎事实一些。就说这个“千年不化的冰山”吧,它正处于一个泉眼的上方。在这块晶莹剔透的冰块的下面,每年从春季、夏季、一直到秋季,都有源源不断的泉水,从地下一刻不停地、汩汩滔滔地涌冒出来。你若随便捧起一捧来尝尝,顿觉清冽甘甜、犹如天珍。这涌冒而出的泉水,顺着山坡向下漫涌过去,形成一股细细的悄无声息的水流,从草丛间、从苔藓下面,又和其它许多的泉流相汇合,渐渐形成一股较大的溪流,一路笑语喧哗地向着山下的西营河奔去!
大概是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交道的不畅,亦或是地方财力、眼力的限制吧,反正多少年来,这小小的九条岭,一直处于封闭状态。同时也多亏了这种偏僻、不畅与限制,为我们保留了这样一块干净的地方!由此说来,清贫与闭塞,未必就全是坏事!适度的清贫,比过度的奢华,不知要强过多少倍!
这一年的“五一”节,若梅与许老师所在的“八一”中学,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决定组织学生到野外搞一次夏令营活动。别看此时,位于石羊河下游的民勤,由于居于较高的纬度,仍是一幅冬末春初的状态。杨树及柳枝的芽苞儿,还蜷曲在厚厚的僵壳儿里面。地头的冰凌子还完全没有消融干净,田野上一片萧疏、荒凉。而此时的凉州、城里城外,已经是杏梨绽雪、杨柳芳菲了!尽管两者之间在距离上,不过是短短的一二百公里,但仅从时令上看,凉州的最上端与民勤的最下端,差不多要悬悬早上两个农时呢!凉州市内的景点,早已不知游览了多少回了!无非是文庙、雷台汉墓、西夏博物馆、海藏寺、古钟楼等。学生们纷纷要求、到一处像九寨沟一样的、风景秀丽、有山有水有草有木,真正是大自然的怀抱里去玩一玩、感受感受!然而,偌大的凉州区,城里与城外,哪里有这样的地方?
这时有一位自称曾经在九条岭生活过的胡姓的学生说:“谁说我们凉州城外仅有荒凉与贫瘠?只有沙漠和戈壁?去年夏天,我也随我爸妈去过一趟九寨沟,转过玩过之后,其感觉也和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九条岭差不多!不过是九寨沟的面积大了些,而九条岭相对来说小了一些。但无论气势、风景,九条岭确实一点儿也不输给九寨沟。况且九条岭还有九寨沟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整个九条岭里,没有一丁点儿人工雕琢的痕迹。没有到处都有的宾馆、四处乱建的栈道与可有可无的桥梁、索道。没有装模作样、假充斯文的亭台楼阁!完全是一处纯天然的、未经开发的处女地。如果把九寨沟,比作一位风姿绰约浓妆艳抹、而且过分张扬的美艳妇人,那九条岭就是一位静静地守在自己闺阁中的、清水芙蓉般的未婚少女!而且九条岭距凉州城不过六、七十公里,可以当天去、当天回。不用住宿也不用上饭馆。况且山里面也没有宾馆饭店。自己带点水果饮料的、玩个一天,赶晚上就回来了!”
作为班主任的若梅,见这位平时挺活泼、调皮,且一直和自己的儿子宝儿是一对“狗九”的学生,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就进一步向他作了了解,而且就决定、让他作为向导,请示校领导后,再联系其他几个班级,就去九条岭组织一次别开生面的夏令营活动。由于若梅提供的方案切实可行,且费用低廉,当天即可返回。校领导认为可以付诸实施。就指派一名副校长,以及若梅,还有另外三个班的班主任老师,共同带队,由学生自带饮用水、水果、午餐等,租用一家旅游公司的四辆大客车,二百多人,在“五一”节这天,兴高采烈、浩浩荡荡地向九条岭出发了。
这一天,在那位胡姓学生的带领下,四个班级的所有同学及班主任老师们、玩得十分开心!不知不觉间,夜幕已开始降临了,副校长及老师们就招呼同学们下山。然而到了大客车上,一清点人数,少了两个人,而且都是若梅班里的学生。一个是那位胡姓的学生,另一个,恰好就是若梅的儿子宝儿。
刚开始二百多个学生及老师们,大家一边欣赏着落日的余晖与晚霞,一边意犹未尽、连说带笑地等着。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还不见他俩的踪影。若梅就挑出几个嗓门大、嗓音高的学生向山上喊,又组织全班学生一起向山上喊,声音也足够大了,但仍不见他俩的回声,再等,还是没有影子。这两个家伙平时就异常地调皮捣蛋,而且两人关系很好,还时常喜欢在班上、在学校里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来,从而引来男生们的笑声与惊叹,博得女生们的好奇和开心!有时,还搞点儿恶作剧什么的。比如在他俩暗恋着的某个女同学的书包里塞个青蛙,并附上一份以“青蛙王子”名义写的情书。或者在某个姿容出色的女生的课桌中,塞进一个用纸包着的麻雀,再附一首“孔雀王子”的情诗。甚至模仿别个男生的笔迹、以该男生的口气、写给一位本就对该男生没一点儿好感的女生、一份麻辣滚烫的情书、且明目张胆地注上该男生的名字。
高二年级里有个体育特长生,是一位酷爱武术、且和影星李小龙的扮演者十分地相像。可能有一点家传吧,总之,这位自称是继承了祖传的甘家“跳蚂儿拳”的甘小龙,是个人高马大、肌肉健壮、且自恃武功在身而爱四处惹事弄非的学生。有一天,甘小龙突然接到了一封特制的、印有“峨眉电影制片厂”几个龙飞凤舞大字的信件。内容大意是,久闻甘家“跳蚂儿拳”大名,又闻甘小龙先生的拳术系祖传、且功夫不凡前途远大,故特邀甘小龙先生于某月某日来我厂,作为武打演员,商谈某某大型武打功夫片筹拍事宜等等之类的。
多年来,被子虚乌有的所谓家传的“跳蚂儿拳”术,弄得不辨东西、无分黑白的甘小龙,早就对成龙、李连杰、特别是李小龙等的功夫痴迷异常,连梦里都想当个武打巨星。加之此时各种功夫片、武打片充斥着银幕与荧屏,连大街上随便一个小男孩,走到树前都会挥几拳降龙十八掌,踢几脚旋风连环腿的,嘴里还嘿嘿嘿地叫着吼着。
话说甘小龙读罢此信后,欣喜若狂,哪有半点怀疑。当下就向班主任与校长打过莫名其妙的招呼,还未等校长老师反应过来,早就几个跳蚂儿的旋风连环跳,蹦出了“八一”中学的大门。兴兴满满的甘小龙跳到了峨眉电影制片厂,一看,人家竟然连大门也不让进,别说拍片,还有所谓的商议洽谈之类的。甘小龙拿出邀请信件,对方一看,说是伪造,就要将甘小龙扭送公安局。多亏了甘小龙手脚利索功夫了得,一听有诈,赶紧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回到学校,经高人指点,才知道中了宝儿及胡姓学生的诡计!
平白无故地被人家将计就计、借力打力的彻底耍了一把,正宗甘家拳的继承者、“跳蚂儿拳”唯一嫡系传人,哪肯善罢甘休!甘小龙说啥也无法咽下这口恶气,决心以毒攻毒、挽回面子!但在若梅俩口子的百般周旋之下,以校方不予追究甘小龙的自动退学,甘小龙自我了断了武打巨星之梦,灰溜溜的继续上学作为交换,宝儿及他的胡姓同学,才免除了一顿本来可以有幸品尝得到的、甘家祖传的“跳蚂儿拳”的滋味,当然还有甘小龙出凉州赴峨眉、来回折腾的车马草料费等!
这次“甘小龙拍片”事件,使宝儿与胡姓同学、在“八一”中学里名声大振。虽然从此以后,二人再也不敢搞过于出格的、大的动作,但小的动作却时常不断。也许是若梅夫妇的一再遮饰与过分的溺爱吧,反正有恃无恐的宝儿,过几天不搞个小打小闹的奇事来,连他们自己、以及同学们都觉得有些别扭、生分和不习惯!一旦他俩安生个几天,不少学生竟会渐渐产生出一种隐隐的、当然是恶意的期待来。就时不时地将他俩撩拨一下,起哄一下。于是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恶作剧,就暗暗地源源不断地开始上演了。当然,这些事儿作为班主任与母亲若梅无从知道,还以为儿子从此改邪归正、洗心革面了呢!
然而忽然有一天,在那老眼昏花的生物老师还未来到教室里时,讲台的桌子上悄无声息出现的塑料男性模具上,那本来是隐隐约约的生殖器的尖端,被割出一个洞口,塞了一支粉色的粉笔。更可恶的是,粉笔向外稍粗的那端,被磨成圆锥形。尖儿处,点了个墨水点儿。点儿周围又画了一个黑色的圈儿。那弄得惟妙惟肖的模具,就这样悄悄地出现在全班同学的面前。使得讲台前的几排女生,脸红心跳的不敢抬头。而所有的男生都哄堂大笑借此撒疯。待生物老师面红耳赤地发现时,课程已进行了一大半。或者偷偷替被某位男生暗恋着的女生,当然是以该女生的笔体与口气,写给该单相思男生的一份充满柔情蜜意的约会信,将此男生在一个大雪飞扬朔风怒吼的午夜,“约”至操场的某个篮球架下,使那多情的“雪花”王子,忘情的欣赏了一次大半夜里、那诗意般漫天飘舞的雪花与刻骨铭心的朔风。让那多情的雪花与寒风,狠狠地冷却了一下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过分滚烫的心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由于大山的近距离阻隔,九条岭的太阳,不像凉州城里的太阳那样懒洋洋的,脚步散漫。这里的太阳,性子稍微有点儿急,说没有就马上没有了。刚才还有丝丝缕缕的阳光,从高高的山顶上斜射下来。在欢快的、也是越来越凉爽的小河里,洒下闪闪烁烁的点点金光。然而转眼之间,浓浓的暮色就围了上来。不少同学都开始嚷嚷起来要急着回家,若梅和带队的副校长也焦急万分。除了让学生向越来越暗下来的山上不停地喊,另外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等了快三个小时了,宝儿和胡姓学生始终不露面。想起这两个调皮鬼平日里的恶作剧,若梅想,这两个乌日鬼恐怕是又要别出心裁的演一出什么闹剧、耍个啥鬼花样的吧?就不由气上心头。又想起那个胡姓学生说,他从小在这里玩大的,不定这个家伙就带着宝儿跑到哪里逍遥去了也说不上,却让这二百多个已玩得筋疲力尽的学生,还有校长老师的饥肠辘辘的干着急,当陪衬!况且那位副校长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而出租车公司的四个司机,也气呼呼的扬言,再若这样,让全体师生下车去等,他们可要开车回家!万般无奈之下,若梅只得同意先回校,赶明天那两个胆大妄为、一再戳是弄非的兔崽子回来,狠狠地、绝不手软的修理修理。“不要把人气死了!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让我这既当妈又当班主任的脸,往哪里搁?”
然而,第二天仍然不见他俩的踪影。第三天、第四天仍无消息。第五天,若梅只好和那位副校长、当然还有同样焦急的许老师,三人一同神色慌张地走进了校长室,向校长进行了汇报。校长在官腔打完后,坚持不报案,决定先由学校组织人找。就由若梅的丈夫许老师、那位副校长、还有若梅班里几个身体好、又热心的男生,当然包括甘小龙。一共十几个人到九条岭上山找。找了两天仍没有找到。又雇了几个长年爱在山里转悠、偷偷打猪、采蘑菇的当地人带着找,又找了四天,还是一无所获。无奈之下,经请示校长,在九条岭当地报了案。然而除了挨了一顿批评,说“哪有这样报案的?事发已十多天了,才来报案!你们还懂不懂法?是怎样教书育人的?怪不得你们的学生无组织、无纪律!这里本不是旅游的景区,没有专业的救助机构,谁让你们不经批准擅自进山的?……”。派出所里总共才两个人,一个正在外地出差,仅剩的一个人,正处理矿上的几起盗窃案。盗窃案之后,还排队等着好几个案子呢。训过之后,就让他们拜拜了。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这两个调皮的家伙像是穿越去了另一个星球上了似的,连半点消息也没有。这其间,若梅俩口子先是由气到恨、由恨到怕、最后像是疯了似的。干脆两个人都请了长期病假,和胡姓学生的父母四个人,专门到九条岭矿上、到曾经游玩过的山上、以及九条岭相邻的地区、凡他(她)们认为俩孩子有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个遍,仍一无所获。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一位经常在山上放羊的老汉、为找几只走失的山羊,在一处陡峭山崖下的石缝间,发现了两具穿着校服的学生尸体,报案后,经家长与学校辨认,确实是已失踪十个月之久的宝儿和那胡姓的学生。这一次,两个调皮鬼用生命最后一次向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原来这两个一向爱别出心裁的家伙,在所有的人结伴下山的时候,就悄悄商议留下来过夜,想第二天再玩一天回校,再给同学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就悄悄遁身于密林之中、向他俩认为最应该玩而没有玩的地方跑去。
迅速黯淡下来的天色,似乎并未引起他俩的警觉。而是躺在松软而又暖和的苔藓上,一边欣赏着落日的余晖,将山顶上的云气妆扮成变化莫测如梦如幻的锦缎。一边嘲笑着山下连绵不断的隐隐传来的呼唤声。然而半夜时分,那些白天及上半夜所藏匿起来的飞禽走兽们,开始纷纷出笼了。猫头鹰发出刺耳的怪笑,鵜鹳子时不时的就惨烈的叫一声。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家伙,一会儿是凄厉的受刑般的惨叫,一会儿又是惊恐地逃命般的呼应。还有狐狸、野山狗、小獾熊、獾猪子、狐狼等等,它们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着绿莹莹的光,不时发出一声声怪怪的吼叫,向这两个久久不肯离去的不速之客,打着千奇百怪的招呼。山谷间先前那暖和的气息,被迅速聚拢过来的彻骨的寒气所取代了。直到这时,两个家伙才开始后悔了。不久前还是鸟语花香的天堂,咋就变成了遍地魅影的地狱了!宝儿就提议:“快下山吧,找个地方住一夜,明天白天再上来玩吧。”胡姓同学却胆战心惊地说:“可我不知道下山的路在哪里呀!我咋他妈的转了脑子啦!连东南西北也辨不清了。”宝儿就骂:“你不是说你从小是这里山上玩大的吗?你他妈的即使脑子转了三千转,不至于连自家的锅台炕头也找不见了吧?”胡姓学生就说:“那是我信口胡诌的,我姥姥家原先确实在九条岭,我小时候来是来过几次,已快十年没有来过啦。原先的路道在大白天还有个大概、还能凑合。一到晚上,在这么漆黑的夜里,连个瞎子也不如了!”
这两个家伙若是原地呆着不动也行,虽然连冻带吓地差不多也能弄个半死,但也不至于整个儿地丢了小命。关键是一向太自以为是了。那惯于标新立异我行我素的性格,就再一次带着他们,向绝路上迈出了第一步。后半夜,惊恐万分的两个人,在胡碰乱撞之中,竟然发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溜儿星星一般闪闪烁烁的、虽然渺小却十分醒目的光亮。那本是矿区的、在山下沿一条小河岸边的家属区里发出的灯光。就是说,这两个家伙虽然晕头转向,但误打误撞间,居然撞对了大致的方向。本来他俩或是就地蹲下不动、或是顺着虽然漆黑、但没有啥危险的山谷,向下走就可以走出来。但这两个因大半夜地挣扎,早已筋疲力尽、又因极度地恐惧,已被吓破胆的家伙,只有凭着求生的本能了。于是他们慌不择路、同时也是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竟然抄起了根本没有路的近路,直接向着远处有灯光的方向摸爬下去。
这是一道从矿区由西向东蜿蜒而去的小河。小河的北面是矿区及家属区,小河的南面就是从平缓的河滩上、向上陡然间耸立起来的、十分陡峭险峻的山。虽然在山的阳坡上、地势还稍微平缓一些。山的阴坡上,却非常的陡峭而险峻,几乎是从平地陡至云端,直上直下、根本无路可走。一般人连白天进行攀爬也异常危险、几无可能。两个人当时正处于这样一个境地。结果,这两个求生心切的人就连续跌落进逼窄的石缝间。也许当时未死、但十分狭窄的、又是直而又深的、竖井般的空间里、没有外力的营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且是惊恐万分、一天天地等着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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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儿子的如此悲惨的离世,将一向心高气傲、样样事儿不肯落于人后的若梅,一下子击倒了。她死去活来、她心灰意惰、她万念俱灰。就是悠悠岁月里时光老人的巨手,也似乎无法将她内心的这一创伤扶平!至今已整整五年了,若梅仍然未能缓过劲儿来,仍在这巨大阴影的笼罩之下半死不活地挣扎着!
那一天,若梅俩口子按家乡古老的习俗,为兰老师“服三”之后,专门让她的表哥借来一个三轮车拉上他(她)俩、来到我所蛰居的盈科分销店,看了我惨淡经营的现状,又听了我下岗两年来苦苦挣扎的全过程。其间,若梅还多次端相着我过早秃顶的脑袋、以及我疲惫憔悴的容貌,感叹万千地说:“想当年,你们的事业是那么的红火,你们站栏柜、当营业员的人、一个个又是那样的风光!可仅仅才几年的时间,那红火与风光去了哪里?唉!由此看来,一个人的身体与内心之外的红火与风光,是多么的不可靠!那种游离于一个人心智之外的红火与风光,真能害死人的!可就是在当下,甚至在以后的岁月里,那表面上看来似乎水乳交融,而本质上实则水火不容的现象,仍然在无时不刻地存在着,而且会长期存在下去。那种貌似强大的被依附物一旦化为虚无,那些缺少支撑的心灵,因惯于攀附与依赖,就只能跟着轰然倒塌了!依我看,真该让物质依附、依赖于精神,而不是精神依存依附于物质。一个人如果内心真正充实起来、强大起来,环境的险恶、物质的匮乏,又能怎样?可话又说回来,我也常常自相矛盾,道理能想明白,情却不能自已啊!唉!人生咋就如此艰难!咋就有如此多的无法迈过去的沟沟坎坎儿的?而且常常自己是自己的坎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迈不过自身的这道坎儿去!”
喝了一会儿水,若梅又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还是别做生意了,干脆干你的老本行去吧!”我很有些奇怪:“供销社早已破了产,让我去哪里干老本行?”若梅笑笑说:“你不是原来一直在干着会计吗?”我忽然有点儿明白似的说:“是啊,前起后落的也干了十多年了。可是这几年光供销社的、还有粮站的,下了岗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会计下了岗?小小的民勤县又有多少企业?哪能用得了如此多的会计?再说这里的工资……”,若梅打断我的话茬说:“我正是考虑了这些因素才向你提这个建议的,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跳出民勤去找工作。我有个亲戚在内蒙古额济纳旗的经贸局工作,他说那里的工资标准、比我们内地高出很多。由于当地矿产资源丰富,这几年发展得很快。注册成立了很多矿业公司,正需要大量的专业会计。你又在供销社干了十多年的会计工作,趁着你现在年富力强,应该振作起来去搞二次创业,不要被眼前遇到的暂时性的困难所吓倒,再拼搏一次。况且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呢!”我说:“我眼下不是正在二次创业吗?”若梅苦笑了一下,她隔窗看着我破败的盈科分销店院内,棉田间摘去棉花后、仍然在寒风中枯立着的死寂而又干枯的棉花杆子说:“我说句真心话,你可千万不要见外,你若见外,就当我没说。”我笑笑说:“说吧!我怎么糊涂,好歹还是知道的!虽说心理脆弱,也不至于到了那个程度!”若梅说:“你本是个多血质的人,这种类型的人爱耽于幻想、易于冲动,头脑容易发热,不太适于经商做买卖。还是去额济纳旗的矿上干会计工作去吧!每月起码可以挣个三四千元的工资。我们这里的工资标准你又不是不知道,奋斗到退休的年龄了,七扣八扣的、也才混个三千元!你若想去,我让我的亲戚给你联系联系?”我想了想说:“好是好,可我现如今的具体情况是、上有七十多岁高龄的父母在堂,而且父亲一直病卧在床。下面又有两个正上中学的孩子,两头都得跑,哪头儿离了我也不行,我如何能走得开?”若梅听了,若有所思地说:“也是,那就留待以后吧!”
我见若梅今天的气色很好。精神状态较三天以前我刚见到的样子要好很多。眼睛里那缕死板的、令人心碎的痴呆神态也不见了,我的心中不由涌过一阵深深的喜悦。我权衡再三,吞吞吐吐地向她俩口子,提出了是否可以收养一个孩子的建议。没想到若梅同她丈夫许老师相互注视了一下,半天没有啃声。沉默了一会儿,若梅很为难地说:“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再生一个已无可能了,只能是抱一个了。然而自从出了那件事,我对孩子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惧怕症。每当我看见男孩子,马上就会想起我家的事儿……唉!虽然也看过多次的心理医生。医生也力劝我抱养一个孩子,而且最好是抱养一个女孩子,有利于身心的调节和调养。女孩儿的年龄不宜过大,最好在三、五岁之间。但让我上哪儿去找这样合适的一个女孩儿呀?”我听了,心有所动,就马上把倩倩的情况向他(她)俩说了。并提议,如果他(她)俩果有此意,可否由我陪着他(她)俩,顺路去县城看看再说。若梅若有所思的说:“还是先不宜太急,以我眼下的精神状态,人家给不给还说不上呢!我俩回去之后,再积极地调整一下情绪和心态!我也该拾掇拾掇自己了!几年来,我一直是这个邋里邋遢、半死不活的样子,可真委屈了我家老许了!”许老师听了,笑着说:“夫人言重了!只要你的心情能慢慢地好起来,你有啥要求,我都支持你!我们两个可千万不能再自己放弃自己了!人生能有几个黄金般的五年啊!”若梅淡淡地笑了笑说:“还要加上我这位下岗再就业的老同学啊,你也不应该自我放弃!对吧?不就亏欠了十万元钱吗!只要人在、精神不倒,钱是人来挣的。过几年峰回路转,再挣回来,还上不就完了。老话不是说:‘钱儿银子是假的,而人是真的’!对吧?”我苦笑着说:“也是同你一样,道理我也懂!只是我的峰在哪儿?路在何方啊?”
一个月后,若梅打来电话,说他(她)们夫妻二人商定了,决定收养小倩倩,让我先去联系联系。我说:“你们寄几张照片来,最好把俩个人的都寄几张来。”若梅说:“你说成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人直接过去领不就得了,要照片干啥?”我说:“我有我的想法。这小姑娘自小到大、特别是自上幼儿园两年来,一直向爷爷奶奶要爸爸妈妈。我和我妻子、陈爷、陈奶都一直哄她说:‘爸爸妈妈在很远的外地工作,由于工作特殊,不能时常来陪伴你,只有等到了过年,爸爸妈妈才能来。’”可在小倩倩无休无止的期盼中,已过了四个春节,马上就要过第五个春节了,可还未等来爸爸妈妈的影子。我又向若梅介绍了小倩倩曾经在生活中,时常向爷爷奶奶要爸爸妈妈,打听爸爸妈妈的细节。说得若梅竟然在电话里缀泣起来。她最后说:“真该谢谢你的用心和细心!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想让小倩倩先在照片里熟悉熟悉我们,有个起码的心理准备与认同,然后我们再过去,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而且从此以后,孩子就再也没有疑虑了,对吗?”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回了四个字的短信:“理解万岁!”
我安顿了一下父母,又抓紧时间铲完了棉田地里干枯的棉花杆子,还有宿舍门前小菜园里的剩余的活生。也顾不得因铲了四天的棉花杆子,使右半个身抽得疼痛难忍,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县城,如实地将若梅一家的情况,利用倩倩去幼儿园的机会,向陈爷陈奶详详细细地讲了。陈爷说:“你的话,我当然相信,但以我的老经验,我还是得亲自考验一下他(她)俩。我有我的老主意,最起码我先得见见他(她)们本人。我的意思只是不想委屈了倩倩,所以也请你理解我的心情!”说心里话,我一点儿也不埋怨陈爷。就马上回应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咋能埋怨你哩?这犹不是捉一个羊羔子、猪娃子过去,终究是一个人呢!”陈奶说:“就是哩,老话说‘小心不为错’,在过去送人个鸡娃猪娃的,还要打听打听人家,是个好还是个歹的,何况是一个人呢?可千万要打听好了!”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若梅俩口子寄来的好几张照片。有正面的,也有侧面的。有半身的,也有全身的,总之都是若梅俩口子近期照的。照片上的若梅,一改几十天以前形容憔悴的形象,尽管双目间仍留有淡淡的忧伤与愁思,但她本来就具有的、成熟的风韵与知识女性的气质,倒是给这种忧伤和愁思赋予了一种新的内涵。迥别于一般小市民的、那种飘逸的风采与诗性化沉思的形象,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总之,当年的那种靓丽清雅的气质与知识女性的韵味,仍然在眉宇之间显露了出来。比两个月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而她的丈夫许老师,则是一副儒雅倜傥的形象。一个刚刚跨四十岁门槛的男子,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尽管有点微微的秃顶,但他较浓密的双鬓及天门盖顶上自然卷曲的波浪纹发,巧妙地将这一缺憾掩盖住了。仅从照片上,是看不出一点儿痕迹的。我的心中不由暗暗地涌过一阵惊喜,又不由喜极而泣:“倩倩有盼头了!若梅也终于苦尽甘来了!而陈爷陈奶也能休息休息一下了!两个可怜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