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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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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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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章:三个大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立刻分头出发了……

 

三个大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立刻分头出发了。这时的日头,已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威力。旷野里,迅速变得又潮又湿。我和丁锤子只在车棚里歇了一小会儿,因没桑可吃,就喝了点儿水,然后就不敢怠慢,开始出去拾柴。

车棚附近的沙梁沙道里,到处都是刺墩。小的如坟鼓堆,密密麻麻。大的像城堡,高大险峻。这些大大小小的刺墩,俗名叫酸蒡墩。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酸蒡还有一个非常洋气的名字,叫沙樱桃。但我认为,那显然是后来的人,自以为是给虚拟的。而这个时节,成熟的酸蒡早已干枯,而且大部分已脱落了,掉到刺棵间的枝枝蔓蔓间了。

我和丁锤子,一边扳着酸蒡墩周围干枯的、裸露出来的刺根。因为这种刺根,比空心的芦苇根耐火多了。一边就提着各自的筐子,在这些扎手的刺蔓儿间,小心地拣拾着、不久前才脱落下去的、本来已变得有些干枯、但经过几天雨水的浸润,眼下已变得潮软,黑乎乎的酸蒡。拾在手里,吹吹沙子,拣拣枝叶,看看差不多可以入口了,就和丁锤子就一边拣拾,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饥饿使我俩顾不得、有少许的沙子时不时的硌牙,也顾不得有些酸蒡的酸涩难咽。我俩像两头饥不择食的小猪似一样。很多次,沙粒硌得无法细嚼,再加酸蒡的核儿本来就很涩很苦,只在嘴里团弄几下,一旦团弄顺当了,就整团整团囫囵地咽下去!待我俩吃下去了不少的酸蒡,肚子里才不那么火烧火燎的难受了。

老辈儿的人常说,“有个穷家,哪有个穷滩?”我们的周围,干枯的刺根、枯死的梭梭、胳膊粗的干芦根,几乎遍地都是。因此,我们拾得很快,附近的沙窝碗碗里,到处堆拢着我俩拢堆的柴禾。而日头,很快将这些湿漉漉的柴禾晒干了。我俩随后就又赶快往车棚北边、那座最高的沙梁顶上搬运。分别堆了差不多有半间房子那样大的三个柴禾堆。每堆相距差不多有三、四丈远,呈三角形摆放。之所以堆了三堆而不是两堆,是我充分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的结果。我认为,这三堆火在黑夜里烧起来,即使在老远处,从任何一个方向看来,也肯定能看清是起码两堆火,而不是一堆火。

拾搬完柴禾,我和丁锤子,就开始专心致志地拣酸蒡干。这里的酸蒡干,不知在新鲜的时候有多大?虽然现在已脱落了,大部分的水分已经失去了,多的仍旧有半个羊粪蛋那样大。我想,在没有脱落而且熟得正好的时候,肯定有整个羊粪蛋大吧!我们家里,在我所知道的、我们队里所有的人家里,酸蒡茶、酸蒡米汤、酸蒡米稠饭,特别是到了冬景天,酸蒡几乎成了一种主食了。俗话不是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吗?我们的生产队,虽然不是紧邻着大漠,但也不是隔得太远,只小半天的路程。分得的粮食少了,分得的瓜菜、山约、萝卜、白菜板儿少了,田地里已经没有任何可吃之物了时,人们的目光就一齐盯向了大漠里面。酸蒡、锁阳、苁蓉、沙米、黄蒿籽儿、碱菜籽儿、沙葱、沙芥等等。以及兔子、野鸡、刺猬、沙鸡等更好吃、当然也更难弄到的东西。

在这个浩瀚的大沙漠里,生长着的各种吃食,这可不是由得哪个人去告几次状、哪个政府发个文件、哪个工作组来查几次账、清几回库就可以减少下来的!而这些东西中,就数酸蒡的量最大,也最容易采集到。因而,每当到了秋天,比现在还要早些的时候,在酸蒡熟得正好的时节,能偷闲出去的大人,但主要还是我们学生娃娃,往往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到离村庄不太远的大漠的边缘。或者年龄大些、胆子再大些的人,到大漠的稍深处,去捋酸蒡,成筐成筐地捋来,摊晒在麦场上。经过几天的暴晒,干了,再用簸箕簸去枯枝败叶,储存起来。到了冬景天,家家户户隔三见五的,就吃顿酸蒡饭。

除去平时吃饭,在我们贫困的家乡,我纯朴厚道、老实巴交的父老乡亲,还把酸蒡,当做老天爷恩赐给他们、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呢!有人伤风了、感冒了、或者肚子疼了,肠胃不舒服了、憋胀了、或者拉肚子了,或者头痛了脑热了、某处的关节啦、肌肉啦困了疼了的等等等等,总之,不管男女老幼,也不管任何人有了任何病,家里总会熬一缸子浓浓的酸蒡茶,再放入几瓣带皮的大蒜。待那蒜瓣儿和酸蒡都煮得酥烂时,就连酸蒡带蒜、趁热趁烫地吃喝下去几碗,再蒙一床厚被子,睡一觉出一身汗,往往多半就好了。而找医生看,倒是挺稀罕的!再说,哪有那么多的闲钱,去看病啊?

赶天黑,我和丁锤子各拾了满满一筐子的酸蒡干,每筐差不多有十多斤二十斤吧。我俩把皮袄取来,又跑去看了一次牲口。给牲口们又换了一处草场。在寒气和夜幕,已将我们笼罩的时候,我掏出火蛆子(火柴),在沙梁顶上,一个最大的柴禾堆旁,点燃了一个小火堆。我们不敢把火弄得太大,害怕它一时半会儿的把柴烧完。只一小把儿、一小把儿地添着柴,使火既不能着得太大,也不会熄灭。

夜很快黑透了,忽明忽暗的火焰,将我和丁锤子炙烤得闷惺惺的。我见丁锤子,很有些迷迷瞪瞪的。怕他睡着了,就问他:“哎!你说说看,秤砣他能展到哪里去?该不是偷偷地展的家里了吧?”丁锤子非常困乏、瞌睡,就尽力睁大白麻麻的眼睛说:“哪能呢?这么难认的路,早把他丢个一万回了!肯定是夜里出去巴屎,巴完屎后晕了头,雾大找不着车棚了,就展丢了。回家的路难认就先不了说,还朗么远朗么长,除非他有一百条腿,才能展到家!”

丁锤子说的话,表明他还没有瞌睡糊涂。我就说:“你再不能丢盹了,你若睡着我也睡着了,没人加柴,火灭了,大人们找不着我们了臧办?”丁锤子听了,就干脆脱了皮袄,让凉凉的夜风吹吹。我也脱了皮袄,寒而凉的夜风,马上就使我们清醒了许多。丁锤子说:“秤砣这个闷驴毬,害得我们也跟着受罪,不然,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回去了。”我说:“今天下午就回去?我们做桑来了?盐也没挖就回去?”丁锤子说:“我是按爹给我说的日子算呢!下午我们只顾拾柴,没关山(关心)湖里的盐长出来了没有?”我说:“我从沙梁上看了几次,湖底上一直是黑乌乌的,盐可是白花花的东西。再说,盐哪里能长那么快呢?日头总共才晒了半日子的!”

我俩边续柴禾边向四周看,还不时站起来,向周围喊几声。但四野里静悄悄的,只从不远处的沙梁间、从牲口们吃草的地方,轻轻地传来骡子脖铃的清脆的铃铛声。可能是害怕吧,丁锤子不时地扭头向后看。我问:“你时时往后看的臧了?”丁锤子缩缩脖子说:“我时时谋的,我的后面有鬼呢!我害怕得不行!”我说:“我和你面对面的坐吧!互相把对方看着些。谁的后头有鬼,都能看着的。”听了我的话,丁锤子立马就坐在了我的对面。然后他接着说:“我妈说,‘每个人的左右两个肩膀上,各有一盏灯。若是谁肩膀上的灯灭了,鬼就能从后面上谁的身。哪盏灯灭了,鬼就从哪处爬上来。’”我说:“那你就不要时时向后看了。你时时向后看,把你肩膀上的灯闪灭了臧办?”丁锤子吃惊地说:“你臧和我妈说的一个话?”我说:“我也是我妈说给我的。我妈还说,‘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走路的时候,不能时时向后掉过头去看。特别是在夜里,如果害怕了,就朝左右各啐一口,鬼就不敢跟你了!若是你时时回头看,就会把肩膀上是灯闪灭的。’”丁锤子战战兢兢地说:“我妈也是这样说的!那我就再不回头看了。”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左右各看了几次。

快半夜了吧,我俩实在困得不行了!而肚子,也凑热闹般的、“咕咕咕”地叫了起来。我很想到车棚里,去取些酸蒡来吃。但漆黑的夜色,令我有些害怕。一想到离开火堆的光亮,到那漆黑一团的湖边去,我就只好硬硬地忍着。很后悔,臧就没把盛酸蒡的筐子提来啊?

我和丁锤子谁也不敢睡,害怕一旦睡着了,火会很快熄灭的。就只能硬睁着眼睛,或者在火堆的周围跑几圈。我见丁锤子困得实在不行了,快要支持不住了,我就突然大喊:“快看,有狼!有狼!”丁锤子一个激灵醒来,向四下里看了一圈,傻兮兮地笑着说:“你说白屄呢!我问过我爹,自个当(这里)连根狼毛也没有。若真的有狼,我们的牛和骡子,早就让它给吃了!”真是想不到,我再一次发现,近来丁锤子的智力,可以说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好几次我哄他,他就是不上当。要是在过去,保证一哄一个准,一骗就上当的!

丁锤子说:“我爹说,‘狼最害怕火了。’这么大的火,即使真的有狼,它也不敢跟切来,早就展毬远了!”我问丁锤子:“你说,狼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再一次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个无知的家伙吧!那年那月,我们这些个苕毬蛋儿学生娃,如一棵棵无知而又羸弱的小草,无一不受到来自社会的、狂风暴雨的掳掠、熏染和影响。因而,把凡是好的、我们喜欢的,都叫成‘中国的’!而把凡是坏的、我们讨厌的,就统统叫成‘美国的’!以至于蚂蚁。有一种红蚂蚁不蜇人,我们不叫红蚂蚁,而叫其为“中国蚂蚁”。把一种蜇人的黑蚂蚁,也不叫黑蚂蚁,而叫其为“美国蚂蚁”。我们对狼知之甚少,故有了如此这般的对话了)。

我问丁锤子:“你说,狼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丁锤子说:“我爹说,‘狼里头中国的也有,美国的也有。’我爹给我喧过,那年,他一个人在麻岗里,给队里放羊。有一天半夜里,他突然听到井房子(放牧人的据点)附近有狼的叫声,就是拉的长叶叶的那种‘呕~~,’‘呕~~’的叫声。随后,紧挨着住人房子近旁的羊圈里,羊群也开始惊恐不安地拥挤喊叫,躁动起来。我爹听到羊的叫唤声,知道狼已到了跟切。他吓得赶紧把门板顶得死死的,唯恐狼进来房子来吃了他。但那只狼,光在小屋子的窗口前,来来回回地磨蹭着。爹偷偷一看,见那只狼,大张着细而又长的嘴巴。不时,还将它张开的嘴头,放在小屋的窗台上,一边就“咝咝咝”地吸拉着。爹当是狼在端详着,如何跳进窗去吃他。爹说他‘当即吓得一脬稀屎浪入了裤裆里!’爹一夜龟缩在屋角里,连大气也不敢出。硬挨到天亮了,那只在屋外鸣叫徘徊、时不时地将头伸在窗台上、明明是有所企图的狼才离去。爹出门一看,羊圈里的羊一只也没少,一只也没遭狼的祸害。只是所有的羊,同爹一样,被在圈墙边徘徊了一夜的狼,给统统吓溢了稀屎!后胯间一片污浊。爹觉得很奇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根本没有听说过,狼来了一整夜,却不祸害羊的事?爹说,他‘当时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第二天夜里,那只狼又来了。而且它仍然把嘴巴搁在窗台上,同样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呲咧着牙齿、‘嗞嗞嗞’地哈拉着。这一回,爹胆子大了些,借着外面明亮的月光一看,原来那只狼的嘴巴里,戳着一根大刺棍。说来奇怪,狼的嘴里臧能戳进一根大刺棍呢?那只狼肯定来求他给拔刺的。于是,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把那根大刺棍,从狼的上腭间拔了出来。那只被救的狼,就围着爹的房子及羊圈周围,转了几个大圈子。然后向着远方,长长地嗥了几声。像是给远方的同伴儿,发布着某种命令似的。”

“天亮了,爹出门一看,羊圈里的羊仍是好端端的无一损伤。更令爹奇怪的是,在他住的小屋的门旁,放着一只已被咬死的肥大的兔子。而且从此以后,隔三见五的、就在爹毫不知晓的夜里,在他小屋子的门口,就会出现一只或是肥硕的兔子、或是狐子(狐狸)。有一次,还是一只半大的黄羊。所有的这些东西,都让爹在那个冬景天里,天天过年哩(天天有肉吃)。而且从此以后,爹所放牧的羊,就一只也没有被狼咬死过。”

 

我说:“你爹喧的是‘中国的狼’。你知道‘美国的狼’吗?”丁锤子说:“那你就快给我喧喧吧。”我说:“我也是听我爹喧过的。爹说我的‘扁头’大舅爷,也就是我爹的大舅,早些年也长年累月的、在麻岗里给队里放羊。有一天,他把羊托付给同伴,就独个儿走夜路,要回家去取口粮。因麻岗里白天太热,所以,通常有很多的牧羊人,都趁夜里凉快些回家。那天夜里,月亮很亮,他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大沙窝里匆匆地走。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沙扑’、‘沙扑’的脚步声。很像是他的后面,紧紧跟着一个人似的。‘扁头’大舅爷在麻岗里,已生活了多年。不但野外生存和牧羊的经验丰富,而且胆子还很大、主意也很正。‘扁头’大舅爷知道,他的身后肯定跟上东西了,而且多一半就是狼,狐子一般不敢袭击人。而且也不可能是人,若是人,老早就搭上话了。’”丁锤子打断我的话,说:“假如是鬼哩?”我说:“鬼只是像烟雾一样,轻飘飘的魂儿,臧将有脚步声呢?”丁锤子听了,像是知道了一个秘密似的,一脸的惊奇。我就继续说:“我的‘扁头’大舅爷虽说经验丰富胆子大,但事到了当身,还是有些紧张!但紧张归紧张,他毕竟没有乱了方寸。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一直快步走着。虽然他手里,拿着用来壮胆子的擀面杖,但那只是吓唬人的东西,总共还没有二尺长。但‘扁头’大舅爷,还是把那个小小的、虚张声势的擀面杖,来回抡甩得虎虎生风。”

“但是,‘扁头’大舅爷走得快,那‘沙扑’、‘沙扑’的声音就跟得快。‘扁头’大舅爷走得慢,那‘沙扑’、‘沙扑’的声音就跟得慢。总之,那声音,一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扁头’大舅爷知道那只狼的用意,它是在等待着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那肯定是一只狡猾的狼,它所选择的最佳进攻时机就是,一旦‘扁头’大舅爷回过头去看它,它就立刻闪电般地扑上去,准确无误的一口咬住人的喉咙。或者,这个人并不敢回头去看它,但经过它坚持不懈地死死地跟着他,光这个沉重的心理负担与体能较量,也能将人吓个半死。待人吓软了吓昏了,最终心力交瘁跌倒了,它再下口也不迟。”

“但今夜,这只狡猾的老狼觉得,它似乎遇上真正的对手了。‘扁头’大舅爷既不回头去看它,也没有被吓昏、吓软,吓得跌倒过去,而是始终一个劲儿地向前猛窜。眼看着就要走出沙漠,快到有村落人烟的地方了,这只饥饿万分,又疲惫万分的狼,自个儿倒没了主意乱了方寸。放弃掉,它不甘心!毕竟穷追不舍地、跟撵了大半夜了。于是,这只狼孤注一掷,决定赌一把悬的,用最后的一着险棋了!”

“正在疾步行走的‘扁头’大舅爷,也许有会儿时间忘了抡擀面杖了。反正当他发现自己的这个疏漏时,忽然觉得两个肩膀上,已搭上了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事已至此,‘扁头’大舅爷反而更加镇定了,他把擀面杖别进裤腰带里。随后他觉得,他的后脖颈处,又搁上了一条湿嗒嗒软溜溜的舌头。一股股腥臭的气味,随着狼的粗重的呼吸声,也从他的后脑勺处喷过来。‘扁头’大舅爷猛窜几步,那只狼跟撵不及,就掉了下去。但稍后,那双毛茸茸的爪子,就会再一次搭在他的肩膀上。‘扁头’大舅爷就再猛窜几步,那只跟撵不及的狼,就又掉了下去。如此三番,那只狼,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到后来,那只狼只得纵身一跃,干脆将两条前腿,完全搭在了‘扁头’大舅爷的肩上,像是‘扁头’大舅爷在背着它走一样。”

“如果说此时的‘扁头’大舅爷,一点儿不慌张,那是假的、是吹牛屄!但前辈牧人的传授,以及自己多年的野外生存经验、所练就的胆量告诉他,此时万万不可回头。甚至连头和脖子都不能左右扭一下。一旦回头或扭过脖子,就正中了狼的诡计,自己的喉咙处就会立马遭到致命的一击。此时,只有和狼沉着的死拼,斗智斗勇、人才全赢。”

“‘扁头’大舅爷见狼的两条毛茸茸的、也是汗泠泠的前腿及爪子,已完全搭在了他的胸前,他略一思谋,就用他钢钳一样的大手,猛地将狼的两条前腿紧紧地攥住,一边用力向下扯、向下拉,一边将他硬硬的、扁而尖的后脑勺,紧紧地抵向狼的咽喉处。使狼既无法张口随时准备咬着他,又使狼的整个前半个身子,因此无法动弹,失去机动能力。更为严重的是,这只狼觉得,它眼下已根本无法呼吸了。”

“俗话说,‘直脖子狼、直脖子狼。’爹说过,狼的脖子是直的。不像狗的脖子那样,会扭过歪儿来。狼使这一险着儿,是它以为,不定这个人是个聋子吧?是听不到他自己身后的响动吧?但他总该对搭在他肩膀上的、毛茸茸的爪子有所反应吧?它只等这个或许是聋子的人回了头来看,它就对准他的喉咙来上一口致命的一咬。但它万万没有想到,‘狼道一尺,人道一丈!’今夜里,它真正遇上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高手!遇上了一个任你万般诡计,就是不上当、不就范的人。更可恶的是,随着它两条前腿,被一双钢钳似的大手紧紧钳住,它那柔软而脆弱的喉咙处,也被这个人分外扁而又尖的、石蛋儿似的后脑勺、越来越紧的、硬挣挣的死抵死顶着了!而且,抵顶得它的呼吸,越来越难以为继了。”

“本想从后面袭击人,没想到被人将计就计地抄了后路了。它那副曾品尝过不少牲灵、新鲜血肉的锋利牙齿,以及那两只像钢锥一样的,撕剥过无数块鲜活皮子的爪子,都统统被缴了械。狼觉得,它马上就要窒息过去了。而且眼下,它只有用还算自由的两条后腿,快速地跟上这个人的脚步,才不至于完全窒息,才能稍有机会喘上一口气来。它曾做过这样的尝试,就是两条后腿跳起来,抵挖在这个人的后腰处。然而,由此又产生了同这个顽固不化的牧羊人,因相互之间越来越用力地拉扯的僵持中,由自身重量的下坠而造成的、那种要命的窒息感,就会愈发地强烈。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快速地移动两条后腿,尽量跟上牧羊人的步伐,才可以凑个适当的时机苟延残喘,缓上一丝半缕儿的气来。”

“这只狼,很快就被窒息得昏迷过去了,而这时候,‘扁头’大舅爷就是在拖着它在走。因此,‘扁头’大舅爷就觉得,它肩膀上的负担越来越重了。年轻的‘扁头’大舅爷,竟被压得大汗淋漓踉跄连连。而当狼稍微有了点儿清醒,跟得上‘扁头’大舅爷小跑的步伐时,这种负担就轻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惊恐,又促使‘扁头’大舅爷的双手,不断用力地向下扯拉后,‘扁头’大舅爷尖硬的后脑勺,就毫不松懈地、尽量向上向后紧紧地顶抵过去。”

“此时的‘扁头’大舅爷,才庆幸自己平常那尖扁而难看的后脑勺,此刻被派上了大大的用场,显现出了重大的使用价值!曾几何时,他为自己那尖而扁的、向后翘起的后脑勺,同我的外老太太,即我爹的外祖母,他的母亲,而淘过不少的闲气!别人家孩子的后脑勺,早早的,往往是在月子里,就被他们勤快的母亲、或用麦子或用豆子、缝一个小小的、硬平硬平的小枕儿,或用大人的一只鞋底、或用一本书、一本稍微厚点儿的书,外面包块花布手绢儿什么的,在孩子的头骨还很嫩软的时候,将向后凸出去的、难看的后脑勺研平了。由此,使孩子的前额天庭,变得格外地宽大而又饱满。两只耳朵,也向两边直楞楞地支楞起来。于是,这个孩子就凭空显现出了一副或许一辈子都受用无穷的富贵相,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句童谣如此唱:‘头大耳楞宽,长大了作武官。’

而我的外祖太太,大概是养了我的大舅爷养累了、养乏了,在月子里尽睡懒觉了。或许这位粗心大意的母亲,就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那尖扁难看的后脑勺,别说想法子给他研研了!而像是猪圈里的那头黑眼窝母猪,下哈了的小猪娃,或是羊圈里的那个白鼻梁母羊,下哈了的羊羔儿一样,任凭孩子的后脑勺,像他身体上的其他部位,如手指儿脚片子、眼珠子卵蛋儿的一样,自自然然地生长开去。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大舅爷的后脑勺就尖尖的、一直向后翘着长。额头窄小,两只耳朵像尽力躲避什么似的,也凹进额头的两边里去了。终于有一天,当人们发现,大舅爷的脸相,若从前面看,额头仅有三寸宽,但从侧面看,脑勺尖到眼眶处,竟超过一尺厚。若把帽子从他头上原模原样地脱下来,放在桌子上,那帽窝儿扁而又狭长,真像是脱下的一只大鞋一样。而且从孩提时代起,大舅爷就有了个‘扁头’的绰号,也算是名副其实名至实归。”

……

   “在我的‘扁头’大舅爷,那尖硬而又倔强的后脑勺的、不屈不挠一刻不停的抵顶下,那只狼柔软脆弱的喉骨终究拼抵不过,不多会儿,就听到了‘咔嚓’一声,喉骨碎裂了。狼就因此真正窒息而亡了。可我的‘扁头’大舅爷对此一无所知,一直背着这只越来越沉的旅伴,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中,向着他那越来越近的家奔去。”

“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扁头’大舅爷的几个‘扁头’弟弟、妹妹们才发现,在麻岗里已放了几个月羊的大哥回来了,老远看见他好像背着一条驼毛大口袋,就当是又给他们带来了麻岗沙窝里的好吃的。或是鲜嫩可口的大酸蒡,或是香死人的兔肉干也说不上,最起码也有几碗沙米、几节锁阳、几把沙葱的,但他们发现,他们的‘扁头’大哥,在看到他们欢乐的身影时,竟然同那条驼毛口袋,一同倒了下去。他们跑到跟前一看,才大吃一惊,原来他们的‘扁头’大哥,竟给他(她)背来了一只个头硕大,皮毛毫发未损、且身上尚有余温的死狼!而他们的‘扁头’大哥,像是将将从热腾腾的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

我见丁锤子的两只白麻麻的大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就还想吓他一吓。就突然说:“你快摸摸你的肩膀上搭的是桑东西?是狼的爪子吧?”丁锤子却并不上当,他竟学着我的‘扁头’大舅爷的样子,突然紧紧地攥住他肩上的衣服,头也尽力向上、向后伸过去,抵着他想象中的狼的喉咙,笑嘻嘻地喊着:“哎!哎!看吧看吧!小‘扁头’弟弟们!小‘扁头’妹妹们!你的‘扁头’大哥哥给你们捉了个狼娃儿来玩了!快来看哪!快来看哪!”丁锤子惟妙惟肖的模仿,引得我开怀大笑。我说:“真要是狼的爪子搭在你的身上,你恐怕还不如你爹,你爹只是吓拉了稀屎,你恐怕早就吓毬死了!那只倒霉的狼只能吃个死娃子了!”

夜深了,我和丁锤子呵欠连天。看来,即使真的有狼来了,或是狼的爪子,真的搭在了我俩的肩膀上,也不会把我两的瞌睡吓跑的!我说:“我们换着睡会儿觉吧,你先睡还是我先睡?”丁锤子迷迷瞪瞪地说:“我先睡吧,要是你先睡了,我也会跟着你睡着的。”我说:“那你先睡吧。”我的话还未说完,丁锤子就一头歪过去,睡着了。

面对着不停地跳动着的火堆,我的瞌睡,也如同大山一般地压过来。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睡着。如果我真的睡着了,火堆就会熄灭。而火堆若熄灭了,找秤砣的三个大人回来时,就会再一次迷失方向,走丢了的也说不上!若真是那样,我就真的动哈大乱子了!犟大哥不把我的头,真正踩成个‘扁头’才怪哩!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如山般压来的瞌睡推开。无奈之下,我只能将汗褂儿也脱了,离开火堆稍远些。

迅速围聚过来的寒气,使我清醒了许多。我的眼睛,在黑雾雾的四下里探寻着。耳朵,也尽力搜寻着、来自周围的声音。但寂静的漠野里,连一点儿细小的风声也没有。我们的骡子和牛,大概也都睡着了。既听不到它们的响鼻,也听不到它们脖铃儿的声音。我们的周围,简直就是深不可测的、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海洋!丢失的秤砣,和去寻找他的三个大人、如同离我而去的四条鱼一样,此时,不知他们游弋到了哪处漆黑的深渊里了?我想着几天来发生的奇怪事情:先是李老魁所有的油棒儿丢了,后来又是犟大哥丢失了大半壶香油。现在又丢了秤砣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我们真的遇上鬼了?这个鬼又在何处?

我又想起那天,王二佬和犟大哥喧的谎,特别是犟大哥喧的那家的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女儿烧吃死娃娃的事,不由得毛骨悚然,竟连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了!又想着,按原先的计划,我们应该赶第一天的黑夜,就能赶到板滩井,吃一顿睡一觉。天亮出发,赶第二天的天黑,就能到梭梭门子,夜里住下。赶第三天的中午,就可以到这梭梭井盐湖。而那天,又正好是个大晴天大热天,盐湖里肯定有盐。下午挖了盐,赶第三天的天黑,就差不多又可以折回到梭梭门子。第四天的天黑或者第五天的早上,我们乘着连日的阴雨天,路硬朗、牲口又轻松,就可以回到家中了。就是说,如果我们不去王二佬的亲家家里,如果不吃那顿青辣子碱面,如果不吃油棒儿,如果不睡觉,如果不去撵骡子,等等等等,而是一直赶路的话,此时,再如果赶得快些,我们应该睡在自家的炕上了。可现在,我们仍在茫茫大漠里,连盐是个桑毬模样儿也没见着哩!

唉!如果!如果!如果!如果!……

唉!秋夜苦长!

我向火堆里,又投了几棵耐火的大刺根。为防止渐渐又至的瞌睡,我就围着火堆旁,不停地边跑,边学着我能知道的动物的叫声。我学驴叫,“昂——昂——昂昂昂——————”;学牛叫,“哞——哞——哞——”;学骡子的响鼻,“嘟——嘟——嘟嘟——嘟嘟嘟——”;学母鸡叫,“咯蛋——咯蛋——咯蛋咯蛋——咯咯咯”;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学猪叫,“哇呜——哇呜——呜呜——呜呜——”;我甚至学那想象中狼的叫声。学羊羔儿吃奶时抖着个小尾巴,在大羊的肚子底下双膝跪地、那欢实而又乖巧的神态,那甜美而又娇怜的呼唤。学大母羊,用嘴唇、用鼻尖、用舌尖,咴着、嗅着、吻着羊羔儿的、那小扇子一样闪动不已的小尾巴!学小羊羔儿喉咙里,在受宠若惊时,不停地哼吟出的、嗲声嗲气十足的“撒娇曲”。

学我家曾养过的、那只大白母猪。就是当年吃了我那、美味鱼肉汤的那只大白母猪。学它吃食时,那急不可耐的疯相,“嗵嗵嗵”几下子,只见它那两只丑恶的大耳朵闪了几下,一大木槽的猪食就所剩无几了。尽管它“丑陋”的肚子,曾是我家的银行,我小学时代的书本、作业本、我的铅笔、橡皮儿、我的皮球、新衣服,都得指望它。但每当想起我那几乎到口的、本该属于我的美味的鱼肉鱼汤,却被这不请自到的家伙,无理地夺走了!如俗话说的,“煮熟的鸭子飞了!”“煮熟的兔子跑了!”我对那大白母猪就始终怨恨万分!学它的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崽子儿,吃奶时“哼哼唧唧”撒娇弄嗲的叫声。在我的印象里,那头大白母猪的肚皮底下,一直是一长溜又大又红的奶头,在它的身旁,永远跟随着十几个,永远不曾长大的白白胖胖的小崽儿。

学我家的那只好斗的大花公鸡,在鸡群里,它像一只不可一世的帝王,带着它众多的小厮与随从,在巡视着它的臣民和疆域时,那挺胸阔步、傲视一切的神态;学它打鸣时(那该是帝王,在对臣民作每天早上例行的演讲吧?)竭力将脖子向上耸起的样子,好像要将脖子,再硬生生地多拔长、拔出几节来似的。

学我家那些母鸡,一个个撅着肥大的屁股,在大花公鸡面前,邀媚弄宠时似的丑态。学它们领着一群刚出生没几天的小鸡娃,“咯咯咯”地呼唤着它们,带领它们,参观这些小家伙们,从未领略过的高入云霄的草垛、深不可测的小沟。参观蚂蚁的洞穴、小狗的大厦、猪娃的别墅、羊羔的城堡……还指点它们,仰望那高高屋檐下的、鸽子的吊脚楼。看那柔软的枝条上的、麻雀的秋千架。以及那高入云霄的榆树、沙枣树枝桠间的,喜鹊的凌霄宝殿……呵,这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让小鸡娃们觉得实在是太神奇了!于是,这些小鸡娃们,就一个个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胡展、乱窜!

有个鸡娃一个猛子,竟窜出三、四尺远,从而引得大母鸡,开始不断地“咯咯咯”地发生警告和鸣叫。学大母鸡每当发现一只小虫子、或一粒草籽儿时,故意大惊小怪地,在小鸡娃们面前啄起、再扔下,扔下、又啄起。由此,给小家伙们、讲解啄食虫子的奥秘和啄食草籽儿的技巧。一直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鸡娃,“嘚”的一口,将那只虫子或草粒儿,啄进嫩黄的小嘴里,又一伸脖子咽下去为止。这时,大母鸡又是一阵故弄玄虚的鸣叫。它该是责备这只小鸡娃,不能这样冒险!要千万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是!再说,妈妈的课程还未讲完哩!你小丫臧就把我的“教学用具”、把“活体标本”给吞下去了呢?

……

 

东方的天际,终于有了蒙蒙的亮色了。而这时,仍不见三个大人的影子。而我也实在困得不行了。夜个一天,只吃了些锁阳,吃了些酸蒡干,喝了几次生水。再加上在沙漠中跑了大半天,浓浓的睡意,就在这时候再一次向我袭来。我几次喊丁锤子,可他睡得像死过去一样。连拉他的腿、扯他的胳膊,他也醒不过来。我生怕自己真的要睡着了,就又在火堆里投了些刺根芦根,继续围着火堆转圈子。在我跑得晕晕乎乎时,我几次差点儿跌倒在火堆里。我本能地向外一躲,却从冰凉刺骨的沙梁顶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我爬上来,索性再滚下去;爬上来,再滚下去。反正无论如何,我就是不能睡着了!说桑也不能睡着了呀!更不能让火堆熄灭!唉呀呀!唉呀呀!

我将沙子扬到我的精股脸(上半身)上,冰凉刺骨的沙子,将我那如山般的瞌睡,一点点地逼了回去。我的手足冻得生疼,甚至有些麻木。当我又一次,从下面爬上沙梁顶上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老远处,似乎传来了王二佬的呼喊。尽管这时候,四周仍是黑黢黢的,但天空中毕竟有了些亮色。并且这抹亮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朗了。我赶紧向火堆里投了一大抱柴,大声叫喊了几声丁锤子,又向老远处王二佬的呼喊应了几声,并循声向东方跑去。

王二佬的喊声,不断从老远的黑暗里传来。我一边不停地应声,一边猛跑。原来王二佬,从东傍个老远的一处草丛里,把秤砣找着了。并且已把吓呆且已饿昏了的秤砣,独自背回来了。他喊我们,是想让我和丁锤子过去帮他一把,他累得确实走不动了。

我终于跑到了王二佬的跟前。在朦胧的亮光中,我见王二佬浑身已湿透了。额头上、脖子处、敞开的胸膛及肚皮上,汗水淋漓,一股浓浓的汗酸味儿,热烘烘的迎面扑来。王二佬从背上放下软塌塌的秤砣。秤砣只迷瞪了下眼睛,就又昏睡过去了。我大叫了几声:“秤砣!秤砣!”秤砣尽力睁了睁眼睛,稍微眯了几下,就又睡着了。我和王二佬,就一人架起一只胳膊,连拖带拉,将秤砣一步步拖向老远处的、那火光闪烁的沙梁那里去。

在一处稍高些的沙梁顶上缓歇的工夫,我扭头向后看,黎明的霞光,已在东方的天空里,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它预示着今天,将是一个晴朗的大热天。这时候,丁锤子的喊声从火堆边传来,我大声喊:“丁锤子哎!快点火喽!秤砣找着喽!秤砣找着喽!快点火喽!”

丁锤子听到我的喊声,很快将三大堆柴,全部点上了火。从老远就可以看见,丁锤子如一只欢快的猴子似的,在三个越烧越旺、越烧火焰越大的火堆之间,来回跳跃着、呼喊着:“秤砣找着喽!秤砣找着喽!秤砣找着喽!”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中,丁锤子清亮清亮的嗓音,如清澈的涟漪一样,一圈圈地向远方的漠野里荡漾开去。

我和王二佬,把软塌塌的秤砣,架到一个火堆边。丁锤子立刻将我和他的皮袄,都拉过来,铺开一个让秤砣躺下,再给秤砣盖上一个。迷迷糊糊的秤砣,很快就再一次睡着了。王二佬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说:“小伙子们,得想办法弄些吃的啊!”我说:“夜天晚上,我们拾了两筐子干酸蒡,就熬些酸蒡喝吧!”王大佬说:“正好我还有些黄米呢,还有几骨朵蒜瓣儿呢,还是熬一锅酸蒡米汤吧!总比清几咣当的酸蒡汤耐饥些!”我和丁锤子,不等王二佬再吩咐,立即行动起来。我们知道此时的我们该干什么!取锅、倒水、取干酸蒡。王二佬几天前,就在湖边的一处灰底子上,找到了三只、已被连年来挖盐的人用过无数次的“锅老爷”。事实上,就是三块年深月久,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石头。连续几天阴雨,这几只“锅老爷”就一直闲着没用。王二佬又取来大蒜,和他的一碗黄米,我们就着秤砣身边的火堆,拨出些火子儿,熬起了一锅、我们心爱的酸蒡米汤!

干枯的刺根、和梭梭条子的火焰很硬。锅里的水,很快有了响动。待锅滚了,王二佬把黄米、干酸蒡、大蒜,每间隔一会儿,再依次下到锅里。少许,一股股久违了的酸蒡米汤的香味,夹着烂熟的蒜瓣儿的香气,不断向我们扩散过来。引得我们所有的人,都咽着唾沫。连昏睡中的秤砣,也在“咕唧”、“咕唧”地吞咽着口水。王二佬拿过秤砣的碗,从锅里轻轻舀出少半碗、还没有粘稠起来的米汤来,用那只不大的铜饭勺扬了扬,尝了一下不烫了,再小心地、给秤砣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下去。

锅里不断溢出的米汤的香气,引得我的胃里,火烧火燎地疼,我和丁锤子的眼睛,都盯在这只大气喧天的锅上。一会儿,睡梦中的秤砣“克嗞”、“克嗞”地哭了起来,“克嗞”了三两声,又睡过去了。后来,每当秤砣“克嗞”、“克嗞”的时候,王二佬就很吃力地站起来,面向东方,高抬起他仍是汗渍斑驳的头颅,神色很凝重、严肃地喊几声:“秤砣娃子哎~~三魂上身来嗷!秤砣娃子哎~~三魂上身来嗷!秤砣娃子哎~~三魂上身来嗷!”王而佬像是在喊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调儿曲折悠长,尽管每句的词儿相同,但王大佬却哼吟得颤颤悠悠、悠悠荡荡、荡荡飘飘、飘飘渺渺、渺渺茫茫,向远方的漠野里流散而去……

日头,终于从东边老远处山峦中的、千山万壑里升起来了,我们的酸蒡米汤,也终于熬好了。三堆大火也早已熄灭了,只剩三大堆黑黑的灰烬了,但还不见犟大哥和李老魁的影子。王二佬把秤砣摇醒了,舀了稠冬冬的一碗酸蒡米汤,只让秤砣一个人喝。我和丁锤子眼热得不行,丁锤子就气呼呼地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丢掉的是我呢!”王二佬才不管球我俩的咕唧喎啭,只专心地给秤砣喂。秤砣虽然醒了,却连眼也不想睁,反正给他喂米汤他就喝。还把本已酥烂的酸蒡和米粒儿嚼得“咯争”、“咯争”地脆响,引得我和丁锤子,一口连一口地、跟着大咽吐沫。

秤砣这驴毬真受用啊!喂一碗咽一碗,一连喝了两大碗,王二佬竟然把那仅有的三个蒜瓣儿也全喂给了秤砣!直到第二碗的最后一口咽下去,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把我、丁锤子,王二佬,挨个儿地打量了一老会儿,又挨个儿地摸了摸我们的手和脸,又一次“妈呀!”“妈呀!”地大哭起来。但这一次的哭声,听起来也是正常的哭声,不像前面的许多次,往往他仍在梦中,就疾疾张张地突然哭喊起来,没有点过渡也没有尾声。突然哭几声,突然就停止了。还“咯咯咯”地呻吟着抽搐几下。王二佬一看,秤砣终于醒明白了,就把刚给秤砣喂米汤的碗,“啪”地扔在脚旁,一改他往日温和的口气,如正发火的犟大哥似的凶巴巴地说:“悄悄的吧!你早些嚎丧一阵,还能使老子少跑些冤枉路。正叫你嚎丧的时候,你屄里没一点儿声气!这阵子你屄水河梁地哭毬桑哩?为你个小驴种,害得爷爷们一天一夜都没安生消停过!”

骂归骂,可秤砣仍然把声嗓,扯得长叶叶地嚎着,引得王二佬很不耐烦了!就大声喝骂道:“屄夹紧吧!你再嚎浪,我屄给你撕豁哩!老子为你个小杂种,跑了一天一夜的冤枉路,老子还得听你的驴叫唤?老子还想悄悄地缓缓哩!想哭,到远处哭去,少叫老子听见!”骂了一阵,秤砣才依依呀呀地住了声,静静地睡了。丁锤子说:“王二佬,我们也喝些米汤吧!快饿死人啦!”王二佬瞪着他细小而又闪亮的眼珠说:“饿死也不能喝,要等犟老大和李老魁回来,人都齐了,一块儿喝!”

 我和丁锤子踮起脚尖,向北傍个和西傍个眺望,但茫茫漠野里,只有金灿灿的阳光,哪有犟大哥和李老魁的影子?我说:“犟大哥和李老魁该回来了吧?不知先前的几堆大火、他们看见了没有?”王二佬说:“应该快回来了!再等一阵子吧,总之,吃饭总得人都到齐了再吃!”说完,王二佬神色疲惫地躺在秤砣身旁的皮袄上,头一歪,就打起了呼噜。我说丁锤子:“走,我俩过去看看牲口去吧!”

五头骡子七头牛,仍在夜天的那个狭长的、草叶茂盛的沙道里吃着草。一个个的肚子都圆滚滚的。所有的牛,这时都舒畅地卧在沙地上、一遍遍地反刍、消化着它们肚子里的食物。那头小红骡驹儿,肚子的两边像扣着两个小锅。见我们来了,就不时跳几个蹦子让我们看。但它的三个蹄碗里,都拴连着结实牢靠的牛皮羁绊,正是这些绊绳,一再妨碍它的即兴发挥。所以它只能扬扬尾巴甩甩头,顶多跳几个蹦子,再向周围抗议叫唤几声。丁锤子说:“唉!要是能变成个牲口多好!顿顿有吃有喝的,天天像过年哩!”我说:“你别看它们现在有吃有喝的享清闲,大热天,它们汗流浃背拉大车走沙窝,来阵阵子,你还想变牲口吗?”丁锤子就笑嘻嘻地说:“朗就不变了吧!还是当人好些!“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李老魁正从不远处的、一个沙梁顶上踉踉跄跄地下来了。我就兴奋地大喊:“哎~~李老魁哥回来喽!哎~~李老魁哥回来喽!”而几乎在同时,犟大哥也出现在西边的一个沙梁上。丁锤子就兴奋地跟着我喊:“哎~~犟大哥回来喽!犟大哥哥三魂上身喽!秤砣娃子回来喽!秤砣娃子三魂上身喽!李老魁哥回来喽!李老魁哥三魂上身喽!王二佬回来喽!王二佬三魂上身喽!嗷~~~三魂上身喽!三魂上身喽!”

李老魁和犟大哥,都精赤着上身,脱下来的白土布褂儿,都胡乱地搭在肩膀上。两人的胳膊腕里,也都挎着沉甸甸的筐子。显然,他们都刨来了不少的锁阳。到了我们跟前,我和丁锤子赶紧要了几节吃了。唉!桑吃食,也都是肚子饿了才觉得分外香。如果你的肚子正饱着、正撑得慌,就是给你山珍海味,你会觉得香吗?你还能咽得下去吗?这几节锁阳,有的很好,不仅汁水丰盈,还很甜很脆。有的虽然水分也很足,但略带苦涩味,有的几节,已成了苗枪和枯枪了,要是在平时,那些苦涩的苗枪和枯枪,早被我们扔了!可是现在,我还是从中吃出了最甜美的味道。似乎从此以后,我竟永远没有吃到、过如此甜美可口的食物了。哪怕是真正的山珍与海味!

犟大哥和李老魁,大概在回来的路上吃多了锁阳,就都过去在一个沙梁后面巴屎去了。这时候,已到了平日里吃腰食(介于早点和午饭之间,中腰时节的一顿吃食,农忙时节,体力活多而重,人肚子饿得快,因此午饭之前需吃两顿,第二顿叫腰食)的时节,日头,已发出了相当的威力。秤砣也起来了,只是仍闷闷地坐着。王二佬喊我和丁锤子:“哎!小伙子们,赶紧去取筷子和碗来,一同喝酸蒡米汤吧。人都齐了,还等个毬啊?”我和丁锤子听说喝米汤,赶紧拿上我们的碗筷,不管三七二十一,眨眼之间就蹦到了锅前。王二佬就骂我们俩:“大小伙子家,臧还不懂点礼数的?犟老大和李老魁两个大人,奔波了一整夜了,他们还未端上碗呢!你们两个小鬼倒积极的不行了?等等犟老大和李老魁吧!”我说丁锤子:“就等等他们两个大人吧!犟老大哥和李老魁哥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又刨来了那么多的锁阳。”王二佬听了,又换了另一种口气说:“唉!来吧!朗就舀上米汤喝吧!你们两个的功劳也不小,拾了那么大的几堆柴禾,让火着了整整一个晚上,要不是这堆火指了向儿,我还差点儿走迷了道儿呢!来吧!舀上喝吧!只要你们知道个好歹就行了!把碗拿过来舀吧!”我说:“王二佬你先舀吧!你不光找了一天一夜的人、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还背着秤砣走了大半夜的沙子路哩!你先喝吧!我和丁锤子等会儿再喝,等犟大哥和李老魁哥舀了,我俩再舀上喝吧!”

我本以为我说了懂事的话,说了讨巧卖乖的话,说了别人爱听的话,总之,说了“懂礼数”的话,王二佬一定会高兴,甚至会夸我几句的。没想到王二佬却立即背了脸,他骂道:“让你喝你就喝,一个娃娃家,桑生学会了那么多的薄面片子话、光面子话?不要小岁数儿,就学得虚浪莫气、喜情面薄的不实诚了!”正说话间,犟大哥和李老魁也拿着各自的碗筷来了。两个人的神色显得很疲惫。犟大哥舀了米汤,向闷坐着的秤砣说:“哎,秤砣娃子,你臧不端碗?该没把你小怂吓着吧?”王二佬向犟大哥挤挤眼说:“我已给他喂了两碗了,该喝饱了!再不要说‘吓着吓不着’的!一个大小伙子家,能吓成个臧的?就当是冒出圈的骡驹子,跑出去撒了阵欢儿,尥了几个蹶子罢了!桑‘吓着不吓着’的?”说着,还给我们其他的人也挤了挤眼,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再提‘吓着吓不着’的话了。秤砣听了犟大哥的话,抬起头来慢悠悠地说:“你们喝吧,我已喝饱了!”

我边喝米汤边问犟大哥:“哎!大哥,你们将亮的那阵儿,看着我们放的三大堆火了吗?听到了我们的喊声了吗?”犟大哥说:“看到了,不然我臧折回来?你们两个小怂还行,三堆老大的火,将半个天空都烧红了。”李老魁说:“王二佬喊‘秤砣娃子三魂上身来’的话,我也听见了。哎!秤砣娃子的命还真大,俗话说,‘命大福大的,造化大!’秤砣将来肯定有大福享呢!”说着,他向我们挤了挤眼,我们赶紧附和他:“确呢!确呢!”犟老大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你们不要看的秤砣轻易不言传(说话),将来他当个县太爷的都说不上!为桑呢?小小年纪,就有城府!”又笑着对我和丁锤子说 :“人家才不像介两个家伙呢!一天到晚,光是些屄话!”

我常常惊叹于某些特定场合的玩笑话,那些有口无心的戏谑之词,似乎在不经意间,往往就成了属于先知先觉范围内的话。二十多年后,从兰州大学哲学系毕业,供职于省社科院的秤砣,因刊载于省报的《试论“人定胜天”命题的局限性与再思考》和《关于西北荒漠地区“人进沙退”或“人退沙退”现象之浅析》等诸篇文论中,对西北地区几大沙漠的形成,与近几十年来,不断扩张的原因进行分析和探讨。特别是对包围、威胁着我们家乡的、腾格里大沙漠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的历史及现状的论述,其中不乏许多详实的数据资料与精辟独到的分析见解。

但他并不囿于简单具体的数据罗列、和自以为是的演绎判断,而是发挥其哲学思维的特长,将诸多历史与现实的具象,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关于真理与谬误的哲学思考联系起来。这些闪烁着辩证思维火花的论述,和敢于打破条条框框的理论勇气,引起了省上有关领导的重视。经过考察,他被调到了我们家乡进行挂职锻炼,就任县政府副县长,并在其以后颇具战略眼光的工作实践中,使家乡的面貌与千万人的、以及他本人的生命历程发生了许多变化。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虽然我们所有的人,都尽力讨好、安慰秤砣,但秤砣一直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不给我们应半点声儿!我们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喝我们的酸蒡米汤。唉!真是不知肚子饿、不知五谷香!这顿蒜瓣儿酸蒡米汤,此时就是人间的山珍海味!我们一气儿喝了个锅底朝天、肚皮鼓圆。我和丁锤子的肚子,像那匹小红骡驹儿的肚子似的,扣着只叮叮当当的小锅儿。

吃喝完米汤,犟大哥说:“妈的肠子,人像是散了架了!赶紧收拾收拾睡一觉吧!下午开始挖盐,争取今天往回赶。”我扭头看看不远处的湖里,浅浅的湖水底下,仍是黑乌乌的,哪有盐的影子啊!还挖、挖、挖地!

我只睡了一两个钟头吧,车棚里又热又湿的气息,使我无法再睡下去。再说,我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唉!我这讨厌的肚子,臧就饿得这么快呢?那满满的三大碗酸蒡米汤,臧就这么不顶事啊?这时候,大约是中午十二点左右吧,我独自一人钻出车棚,来到盐湖边。稀疏的芦苇丛中,蒸腾着一股浓烈的泥醒味。整个盐湖,也被这种又潮又热、却越来越浓烈的泥腥味儿笼罩着。湖水底下还是黑乌乌的一片。我想,我这会儿就亲眼看看,究竟那雪白晶亮的盐,是臧将(如何)从这黑乌乌的湖底上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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