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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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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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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照四方

                  潘从中


            一、电影里的歌儿

连续几天,从邻队里、镇子上看电影回来的二姐、三姐,及她们的闺蜜们,人人哼唱着一句特好听的歌儿。我不知道歌的名字,问她们,她们也光眨眼睛说不上来。其实她们也仅仅只会唱这刚起头的这句:“太阳出来照四方。”其余的不仅词儿不会唱不说,调儿唱得也似乎不太对劲。究竟咋个不对劲法,我说不上来。反正我觉得她们接下来哼唱的调调儿,同那第一句有点儿拧劲,对不上号。但仅仅这一句就非常令我神往了。总之,我的耳朵里,天天能听到她们的哼唱。我觉得那音儿韵儿的、实在是优美极了!经过我暗暗地揣摩、练习了几天后,我也能模仿得十分地像模像样了。

每当我十分陶醉地唱起这一句:“太阳~出~来~照~四~方~”,我就不由转头去找太阳,看它是如何照四方的?为此,我每天比往日早些起来。这时候,我家那头老而瘦乏的大白母猪,正在猪槽前饿得歇斯底里地喊着讨食曲,而且将那本来就面目全非的榆木槽帮,用它那尖而又长的牙齿,连连啃下星星点点的木屑渣块来。而雄踞于粪棚顶上的大白公鸡,正将它瘦细的脖子弯成捞钩状,一遍遍地喊着:“哽哽~杨哥哥起来套牛!哽哽~杨哥哥起来套牛!”唉!奶奶老得快成了精了吧!连公鸡唱的是啥词儿都能听出来!

我仅用一个小小的蹦儿,就爬上猪洞的顶上,尽力防着不要踩烂了晒在上面的驴粪蛋、牛粪块,看着太阳从东大渠那老远的河岔背后的树林中冉冉升起来,将我眼前的麦田、瓜地、菜园,将我们家的土坯房子、还有地埂上及房子周围的杏树、沙枣树、榆树等,还有葵花、蔴头、通通照得分外清醒、明亮。我奇怪,我以前咋就没发现这些灿烂辉煌的景致呢?

这时快到放暑假的日子了,而队里的麦子也黄了。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前些天还是那样绿油油的麦田,咋在一夜之间,仅一场热东风过去,就变得金黄金黄的了?无怪乎奶奶说:“人老一年,田黄一日。”还真是的!而这时,我的任务就不光是天天结伴,同拴狗、拴猫、还有拴羊、拴柱他们打打闹闹地去上学了,还要在每天的上学前和放学后,去到地上给割田的姐姐们及爹妈送几次茶水晌午的。于是,我一有机会,就缠着让二姐或者三姐,给我唱那句优美极了的歌。特别是我那嗓音嘹亮、胆量挺大的三姐,据她说,是正宗模仿电影里的人、唱歌的情景和样子。从眼前那无边的、浪涛般起伏的金黄色的麦田间挺起身来,向着光芒万丈的太阳,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揩一把额头的汗水,然后敞开嗓子,两条胳膊像两枚渐次开放的花瓣儿一样,就旁若无人地给我唱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我觉得,此情此景,三姐的形象唱腔,肯定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是如此的优美,简直美得不可思议。尽管她有时背过爹妈,将一向受爹妈偏袒的我,找个茬子,偷偷地在我瘦而又小的、尽是干骨头的背上,疼疼地钉上一捶,而我只能强忍着泪,非但不能向父母告状,而且还要像今天一样,弄点好吃的野味,来讨好她、巴结她,好让她为我做鞋。因为她一旦高兴了,就把本是为我做鞋的潦草的针脚,做得细致一些。或者把较难看的方口儿鞋,做成镶松紧的、精致些的牛眼窝鞋。或把粗布攒绒儿的、改成青条绒面儿的。

当然,我今天听歌的代价是一褚褚夹生的青杏儿,我知道这是姐姐们很爱吃的。听完了歌,我兴犹未尽地又缠着两个姐姐,给我喧那电影里的故事。我不知道究竟是多么好的场景,能让她们一旦听说邻近的队里、或者大队学校操场上,甚至老远的镇子上放电影,就丢了魂儿似的,似乎等不得收工、又等不得黑饭(晚饭)熟,忘记了白天劳动的疲乏,或急死慌忙地吃过饭,扔下碗就跑。有时嫌饭迟了,就饿着肚子,顺手抓一把沙枣子、胡萝卜,往褚褚里一塞,就呼朋引伴,然后一溜烟儿似的跑了。特别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据说同一个电影,竟然十遍八遍不厌其烦地追着撵着看。直到那电影一个队、一个队的越放越远了,才作罢。因此,这几天假如她俩高兴,得了我千辛万苦、冒着被杏树的主人家发现而挨父母打骂、挨老师训的危险弄来的、而自己又舍不得吃的夹生青杏儿,二姐和三姐就抢着给我喧。喧凡是她们看过的电影。没有头也没有尾,一会儿八路军、民兵、游击队,在地道里用描子(红缨枪)捅鬼子,钻在石磨的大而圆的磨盘下向鬼子开枪。一会儿又把地雷埋到了鬼子岗楼的水缸底下。还说八路军民兵游击队的地雷有房子那样大,而且还像孙猴子的金箍辘棒一样,能大能小、金光闪闪。这些神奇的地雷,一遇见鬼子,就会轰轰轰地爆炸开来,把鬼子汉奸,通通炸个人仰马翻稀巴烂。

总之,反正我年龄小,从来没去过邻队看电影,更别说在远处的镇子上看电影了。仅在大队学校操场上看的几次电影,刚开始还两眼大睁。看着看着,离中间还有一大截儿呢,就一头栽倒梦周公去了。每回都是二姐、三姐轮流把我背回家的。三姐甚至趁我在梦中,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地拧过几个转转呢!不然,每回看完电影的第二天,我的屁股上就会出现几个杏子大的青疙瘩,隐隐地疼!至于远处些的地方,比如其他队里、或者镇子上放电影,不光爹妈不让我去,二姐三姐也坚决不领我。因此,那些我全部十分向往的电影内容,就一点儿也不知道。正因为如此,她们给我喧电影,就很有些由马信缰、颠三倒四、甚至张冠李戴的了。也正如奶奶说的,“蔴地里窜的谷地里了!”

喧完了电影,三姐还非常神秘地给我喧了已出嫁的大姐,当年在我们队里当民兵的时候,所经历的一件奇事。三姐说:“大姐她们所参加的全公社一千多名全副武装的民兵,去参加野营拉练,在一条漆黑的地道里走了五六天,最后从大山里一户人家的驴槽沿下走了出来。那家的主人听到圈里毛驴的惊叫,赶紧过去一看,却见一支黑压压的背枪的队伍,从他家的驴槽沿下的一个洞口里走了出来,差点儿没把那目瞪口呆的主人吓死!”

          二、 二羊倌

没过几天,拴狗、拴猫、拴羊、拴柱等几个,就都把这句好听的歌儿学会了。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之中的一个,就会突然间大声唱上一句:“太阳~出~来~照~四~方~。”其他人就马上合起来重复着继续唱:

“太阳~出~来~照~四~方~。”

没想到这合唱的效果更好。因为我们那清亮的童音,真如天籁一般,让这句优美宛转的歌儿愈加韵味悠长。有几次,引得正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向我们诧异地望一望。随后就会说:“这伙小碎孙,又想的干桑坏事去呢?还照四方呢!”

临放假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大人们安排我们几个,跟着队里的二羊倌韩四,去草湖里放羊。原因是这天老羊倌瘸七爷病了,大人们又正虎口夺食地奋战在夏收夏打的战场上。我们这几个红小兵们,就在外号“害事根”“害事苕”“害事愣”等不知有多少名号的、二羊倌韩四的统领下,赶着队里的七八十只皮乏毛瘦的绵羊,到队里庄稼地块外沿的草滩上去放。我们的任务是,只要不让羊溜入田地里就行。至于它们向草湖的深处跑,是可以不去管它的。因为草湖里的草,尽是些长着紫果儿的小刺棵,还有又苦又咸的碱菜子、花儿菜等,绵羊们早就把这些东西吃腻了。时常想偷过我们的视线,溜到庄稼地里,弄几嘴鲜嫩的瓜秧、或是清香的糜穗谷穗等的赶赶馋。因此,我们几个只要守住了庄稼地埂子的这道防线,羊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经过好几次偷袭与反偷袭、盗窃与反盗窃的较量之后,羊们自知无望,就只好心甘情愿的、或者是无可奈何地去啃那些刺棵子、碱菜子与花儿菜了。因为它们十分明白,如果赶天黑,肚子里连这些又咸又苦的草都吃不饱的话,那漫长的夜里挨饿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于是羊们只调皮了一会儿,就安安静静地开始在草湖里觅食了。

羊们安生了,而我们却躁动起来了。我们先是分成两帮打仗。然而二羊倌“害事根”所在的一方总是赢。他往往只用一只胳膊、一条腿、只一个“别子”,就能把我们任意一个人撂倒。见我们玩得没兴致,“害事苕”就说:“莫如我给你们喧谎儿吧!”但“害事愣”喧的谎儿里,尽是些我们听不懂的驴话、流氓话。那像公社工作组里的武装部长陈大炮,下队时病了,到我们大队卫生院里打针,那年轻漂亮的骚货赤脚医生翠兰,早就对陈大炮有意思了。于是那骚货姑娘趁打针的机会,在武装部长陈大炮的屁股上乱戳了几针。那陈部长不解其意,就恼而又气地问:“翠兰医生,你怎么在我的屁股上乱戳呢?”那翠兰姑娘毫不羞耻地悄悄回道:“那你也在我的屁股上乱戳嘛!嘻嘻嘻……”看看,这有啥可笑的?我们几个傻了吧唧的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这“愣子”“苕子”的“害事根却独自一人大笑起来。唉!这家伙真是苕而又愣到骨髓里去了,这有啥可笑的嘛!

见我们仍然没有兴趣,二羊倌就给我们喧电影。奇怪的是,这个愣而又苕的家伙,竟然会把专门用地雷炸鬼子的电影与专门利用地道打鬼子的电影分开喧,而且分得很清楚。我们由此知道了前一个电影叫《地雷战》,而后一个电影叫《地道战》。并且我们第一次从四愣子的嘴里知道了那句特好听的“太阳出来照四方”的歌儿是《地道战》里的歌儿。最最令我们惊奇不已的是,四愣子竟然能一气将那歌儿的一整段都唱完,而且在第一句以后的每一句,听起来都衔接得十分的顺畅又宛转悠扬,如一条溪流一样,顺顺当当,一个波儿连着一个波儿,一朵浪花跟着一朵浪花,一点儿也没有别扭、拧劲的感觉。引得我们几个仅仅会唱一个短句的伙伴们,一下子就对一向受我们鄙视的“害事根”“害事愣”“害事苕”的韩四,肃然起敬起来了!

二羊倌韩四,马上从我们的眼睛里看出了我们对他的崇拜。就又给我们喧李玉和、郭建光、赵勇刚和杨子荣。当然还有李铁梅、小常宝、阿庆嫂,更少不了鸠山、龟田、黑田、座山雕等。嗨呀!谁说二羊倌韩四是“苕怂”?是“愣子”?是“害事根”?这些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几个伙伴们立马改了称呼,不约而同地就尊称他为“四哥”了!

仅仅一个上午,一向被队里所有的人都瞧不起的二羊倌韩四,就成了我们的头领。他很会利用我们的好奇心,每每把最精彩的打仗故事,只喧一半就停下来,然后就开心地看着我们抓耳挠腮的着急相。接下来,他就会先分派我们几个或去吆羊,或者在碱菜旁、刺棵下找马老芽子。马老芽子是可以生吃的一种野菜,是我们伙伴们在野外时常用来充饥的东西。涩中带甜、苦里含香。吃得多了,虽然嘴里泛酸水,肚子却不胀。只是满嘴的白牙,变成了瘆人的绿色。连吃几天,舌头和嘴唇就都成了墨绿色,甚至紫黑色。往往奶奶见了就笑骂我:“小馋猫,看看你的嘴儿都成了炕洞门了!光你贪吃,咋不给奶奶找些嫩的来?”

待我们管好了羊,给他捧上几把又嫩又香、白身儿绿尖儿的马老芽子,或者是那些攀附在老大的刺栋上的,像妈的织布机子上的梭子一般,两头尖、中间鼓的羊老蔓角角儿以后,韩四哥才会将先前故意中断了的打仗故事,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再一路继续下去。

下午赶羊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问韩四哥:“能带我们伙伴几个去看电影吗?”我们几个的哥哥姐姐的,总嫌我们绊手绊脚,从不愿意带我们。为此,我们这几个红小兵既万分遗憾又无可奈何。长此以往,我们将来怎么当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怎么去扛枪打仗、保卫祖国呢?如此严肃而重大的问题,韩四哥听了却说:“这个好办!你们的哥哥姐姐们不领你们,我领你们去!关键是你们要听我的指挥,不然,哼!你们休想去看电影!”又说:“镇子上经常放电影,不像我们大队小队的,多少日子才放个一回半回的。等过几天你们放了假,我就带你们去。但你们必须给我弄来一样东西,不然,我才不管求你们呢!知道吗?听说最近要放的那个电影棒极了,比《地雷战》与《地道战》两个加在一起还要精彩十倍!尤其是那里头的歌儿,是特别非常实在的好!”

我们争先恐后地问:“四哥,你是想吃大饨饨吗?我给你多半个!”“四哥四哥,我给你本小画书吧!特好!特逮劲!”“四哥四哥,我给你一褚褚青皮干瓣杏儿吧!”然而,无论我们尽其所有地许他什么最好的东西,他都摇头。他说:“你们说的这些东西我都不要,我要的东西,恐怕没那个本等,你们弄不的来!”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桑东西?”只见韩四哥向周围神秘地看了一圈,在确定附近没有一个大人的影子时,才悄悄地对我们说:“你们保证不给别人说,我才告诉你们!”我们几个都赌咒发誓后,韩四哥才悄悄地说:“你们几个,若是能把常老师的那双肉色丝袜给我偷来,我就带你们去看电影,不然,休想!”

我们几个听了,不禁感到这个韩四哥咋又变成了原先那个愣而又蠢的“害事愣”子、“害事苕子”了?向我们要啥不好,偏要我们学校唯一的女老师的丝袜?还肉色的!那臭袜子有啥好的?这韩四哥也真是!无怪乎人家叫他“四苕、四愣子”,看来还真有点儿名副其实呢!

正是在我们如今年纪的韩四哥,那时是学校里的调皮大王。他的最大爱好不是读书识字,而是专门拿弹弓打麻雀,用铁铲挖老鼠。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发展到在男女厕所的中间墙上挖个洞,偷看女生解手。这还不过瘾,胆大妄为的他,竟然还敢偷偷地藏在女厕所的后面,从茅厕板的下面直接往上看。谁知第一次作案就被上厕所的常老师抓了个现行。事实上常老师当时也几乎吓瘫。当身穿连衣裙的美女常老师,先撩起裙子,想先整理整理她那光滑的丝袜后再解手,却无意中发现自己已踏上去了一只脚的木板的下方,有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在向上注视着她。常老师当即大叫,并跑出女厕所。她稍事镇静,立马转到厕所后面,一把揪起了正六神无主的“害事根”的衣领,并立马提到了校长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四下抹去一,一向调皮捣蛋、恶习难改,竟然敢偷看女生女老师解手的小流氓坏家伙韩四,被马上开除回家。在挨了他老爹的一顿结结实实的耳刮子之后,韩四就成了我们队里的老羊倌瘸七爷麾下的一员挂角将,并且一挂就是四年。

 三、一只丝袜

为了能让韩四哥领我们去看电影,拴狗、拴猫、拴羊、拴柱和我,在临放假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我们的主要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伺机偷来常老师的丝袜。然而,常老师门前的那根老长的铁丝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丝袜的影子。就是其它衣服,也是在我们下午放学后才出现,但往往在第二天上课前,就被常老师收走了。而据韩四哥说:“常老师的那双腿儿又白又肉又光滑,一双脚儿又小巧又可爱。”我们这地儿把漂亮的、可爱的娃娃,叫“心疼”和“爱人”。说那小娃娃长的可爱极了,就说“好么心疼!”“心疼死了!”;“好么爱人!”“爱人死了!”。一般外来人听了,觉得很不可理喻,“咋还有这种说法?”

而韩四哥亲口对我们说:“常老师的那双穿着丝袜的脚,确实‘心疼死了!’‘爱人死了!’”看看、这韩四的愣气、苕气是不是又犯了?我们几个曾悄悄地问韩四哥:“那次开除你,你究竟在女厕所里看见了桑东西?”韩四哥愤愤地说:“屁!啥都没看上。那阵阵还未下课,没有女生来上厕所,厕所里一个人毛也没有。我刚要出去,不想常老师却来上厕所了。我就赶紧缩回来。刚刚看见了常老师又光又白的两条小腿,还有她先后从塑料漏风鞋(我们那地儿把凉鞋叫漏风鞋)里褪出的两只小巧的、穿着丝袜的脚。常老师的漏风鞋里,大概进了石子或是砂子的啥硌脚的东西,她倒了倒两只鞋后又穿上了。她刚要准备解手了,这时我的心里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像电影上地雷爆炸的那般轰轰轰的声音,我觉得我的心快要从窠囊(胸膛)里跳出去了!然而接下来应该连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常老师还未来得及蹲下,就发现了我,或许是我那时大声的喘气声暴露了我。看看我冤不冤吧?哪怕我就是看见了一根毛也行……”

说到这里,大概韩四哥的苕病犯得更厉害了,没来由的就大笑起来。怪怪地笑了一阵后,他又说:“就是,就算是看见了一根毫毛也不太冤枉啊!唉!反正我仅看见了常老师的一双只穿着丝袜的脚,又光又滑的‘心疼死了!’‘爱人死了!’唉!也不是她妈的太冤枉!”

唉!这韩四哥咋一说女人、一说起女人和男人的流氓事,他的那些苕气愣气咋就一下子犯了?常老师那穿着丝袜的脚有哪点心疼的?哪点爱人的?不就还是两只脚吗?哪个人没有两只脚?就连瘸七爷虽然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大截,但人家也有两只脚呀!

然而我们几个终久心中疑惑!为了破除这个疑惑,我们曾在下课时,故意走近常老师,专门看她那穿着丝袜,当然还有时穿着黄色、有时穿着粉红塑料漏风鞋里的脚,究竟有何心疼的?那天,常老师发现了我们几个、小偷一样注视着她的目光,当即把我们几个叫住。在自己身体上下周围腿上脚上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无啥可疑之处后,常老师问我们:“你们几个贼眉鼠眼的,往我脚上看啥呢?”我们几个吓得面面相觑,正不知该作何应答,还是心眼儿比较多的拴狗说:“才将老师的腿后,跟着一只花蝶儿,我们是跟着看那花蝶儿呢!”常老师疑惑地往四下里看了看,似乎脸红了一下,就低下头。再没说什么,绕绕手,放了我们。

担惊受怕了一场,我们的疑惑反而更大了!还不就是一双穿着丝袜的脚吗?哪里来的“心疼”和“爱人?”还“死了”呢!韩四愣子,真是愣到家了!然而,我们几个寻了几次,一直寻不到把常老师的丝袜偷来的机会,咋办?难道那梦寐以求的看电影的愿望就此泡汤了吗?常老师那该死的丝袜,咋就不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拿出来晾晒啊?我们焦急万分!眼看明天就要放假了,而一旦放了假,常老师就要回她远在县城的家里了。而她一旦回了家,我们偷她丝袜的计划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咋办?

恰在这天,我们伙伴几个里的主心骨拴狗,又不知胡吃乱喝了桑东西,肚子疼得满地打滚。老师让我和拴羊赶紧跑到生产队的地上,把正在干活的他的爹叫来。他爹赶紧跑到学校里来,就把头上直冒虚汗、像杀猪般大叫的拴狗抱去了大队的卫生站。那天黑饭吃完后,我、拴猫、拴羊、拴柱四个人,躺在队里麦场边的麦草堆上,为韩四哥肯定不会带我们去看电影、而苦思冥想着其他的法子时,拴狗却一脸兴奋与自豪地来找我们来了。

那时候,我们的哥哥姐姐们,在相互间玩笑说话的时候,时常就学着电影与样板戏里人的样子与口气。而比哥哥姐姐们小些的我们,自然又学着他(她)们。此时,拴狗就学着鸠山的样子说:“八格牙路!‘密电码’已被我大日本皇军悄悄地的搞到手了!”我们几个傻不兮兮地问:“桑求‘密电码’?能顶上常老师的丝袜吗?”拴狗诡秘地看了看周围。这时候,麦场上干活的大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偌大的麦场上,只剩我们几个。而银盘似的大月亮,早就升到了天空的正中,把打麦场上老高老大的麦垛,以及麦场周围大堆大堆干爽的、发着麦粒清香的麦草,照得亮华华的。

只见拴狗慢慢地、从他的一只老大的褚褚里掏出一只丝袜,轻轻地抖了抖,自豪地说:“怎么样?太君大大的厉害吧!”我们十分惊奇地问:“你是怎么搞到手的?”然而拴狗越加神秘地说:“这是我大日本皇军的秘密,宁死也不能说出来,若是让八路的知道,要死啦死啦的!反正我们看电影的希望是大大的有了!八格牙路、米西米西的干活!嘿嘿嘿嘿”

第二天中午就放假了。下午,我们几个就一同去草湖里找韩四哥。老远望去,散布在土蒙蒙湖滩里三三两两的羊只,像一垞垞焦黄的羊屎蛋儿。瘸子七爷正在老远处的、刺棵子较稠密的地方,为他和瘸七奶奶铲着准备冬天燎炕的柴禾。而韩四哥,照例像一只永远填不饱肚皮的饿(读卧)母猪,在刺棵间、在碱菜及花儿菜下,寻找着越来越老的马老芽子。

拴狗领着我们,据韩四哥后来描述的:“拴狗像《智取威虎山》中的胡彪,向座山雕献联络图一样,将我期盼已久的丝袜献给了我。”然韩四哥见只有一只,就问:“咋就一只?”拴狗说:“四哥,你不知道有多惊险?我刚从那根长铁丝上取下一只,就差点儿被常老师发现。要不是我跑得快,连这一只也到不了手的!”

韩四稍稍遗憾了一番后,还是对拴狗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他把那只几乎透明的肉色丝袜,轻轻地摩沙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将那只光滑的丝袜蒙在了他的眼睛上,蒙了一阵,他又将丝袜罩在了鼻子上。他深深地咐吸了几下鼻子后,如同抽风似的,身子和腿一阵哆嗦。过了一阵,他取下丝袜,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说:“正宗胰子的香味,‘心疼死了!’确实是我在常老师跟切闻到过的香味儿!太妙了!‘爱人死了!’”他小心地将丝袜折好,将他裤子上的一只褚褚翻过来,仔细地抖干净里面的垃圾后,才把那只丝袜装了进去。

然后他兴奋地告诉我们说:“知道吗同志们?(看看,我们已成了解放军、八路军、新四军战士们之间互称的同志们啦,多逮劲儿啊!)后天黑夜,镇上放电影,我已打听好了。你们后天黑夜吃过饭就给大人说,是出去玩叼狗娃、藏(读墙)道道(即捉迷藏),然后我领你们去镇上看电影,怎样?”我们山呼万岁!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还有什么行不行的!我们高兴坏了,就对韩四哥说:“四哥,你再把那个‘太阳出来照四方’的歌儿给我们唱一遍吧!好听死了!你知道吗?你唱那个歌儿的声音与模样,简直‘心疼死了!‘爱人死了!’”

受到了鼓励,特别是得了他称心如意宝贝的韩四哥,就兴致很高地、对着将要落下去的日头,慢慢伸开两只细而又长的瘦胳膊,大声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落日的霞光映红了韩四哥清瘦的脸庞,也将草湖里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绯红的色彩。韩四哥尽管开始变声,但他依然十分清亮的声音,就在草湖里那些此起彼伏的、已啃饱了刺棵、碱菜子与花儿菜的、准备启程回圈的绵羊们咩咩咩的叫声中,泉水一般淙淙流淌开来。拴狗、拴猫、拴羊、拴柱,还有我,不由都顺着那悠扬宛转的旋律,一起喊唱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

  四、智取青皮杏

第二天的上午,我趁上地给二姐、三姐送茶的机会,问三姐:“听说明天黑了镇上放电影,你们去不去?”三姐说:“谁说有电影了?再说去不去与你有啥丝染(关系)?即使有我们也不会领你去的。”我说:“领我去吧!我现在已成了学生了!爹还说我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会自己走回来的,再不会让你们背的!”三姐嘲弄地说:“你就定定地窝在屋里吧!还大小伙子呢?才一拃拃长的个短腿腿儿,还不是人家的绊脚石?等的让你的婆姨来了领你去吧!”说着,二姐和三姐还相视大笑起来。我心想,不领就不领吧!谁稀罕?你们不领我,照样有人领我。于是,我就不似平常那样,一副死乞白赖的可怜样,而是满不在乎地一边玩一只被我刚刚捕获的“跳”(蝗虫),看它那一对自以为粗壮的后腿,如何能跳得出我的手心?一边就在心不在焉间,将我从韩四哥那里学来的“太阳出来照四方”的歌儿的一整段、给唱了出来。引得二姐、三姐、还有和她俩一起割麦子的所有人惊奇不已!

三姐问我:“谁教你唱的?咋唱得那样难听!”我说:“你教我的吧!还有谁教我?”二姐说:“你再唱一遍我听听。我咋听的你哪点唱得有些不对!”于是我越发大着胆子,从坐着的田铺子上站起来,将手中一直挣扎着的那只“跳”放了,看着它扇着丝袜一样几乎透明的翅膀,惊惶万状地匆匆飞去。我学着三姐曾经的样子,面对着太阳,两只手臂像花瓣般渐次开放,尽力用足气,将我从韩四哥那里学来的一个整段的完整版给唱了出来。唱完了,二姐笑盈盈地说:“唱的还行,肯定是你们老师教你的吧?你再唱几遍,我还想听听!”可三姐的脸上却是不屑一顾的嘲弄的神情,尽管我唱的时候,二姐、三姐、还有她俩附近不少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似乎在认真地听着,许多人的脸上还和二姐一样,露出喜悦的神情。

据三姐后来讲,我像个苕子加愣子似的,经不得别人的“承”!只要她和二姐谁说让我唱、再唱,我就唱,一遍一遍地唱。这其中给我信心最大的,是和二姐、三姐一同割麦子的她们的闺蜜们,还有我们队里许多的媳妇、姑娘、婶子们对我的或真或假的夸奖。“承”我唱得好!

我唱得舌敝唇焦,就大喝特喝、我提来准备给两个姐姐的茴香茶。待两个姐姐要我把茶壶给她俩提过去,她们要喝时,茶壶里的茴香茶已所剩无几了。三姐不满地说:“你个愣歹星!谁让你喝茶的?都让你喝光了,我们喝啥?赶紧再滚回去提茶!说你是饭桶,咋还又成水缸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天的晚上,吃过了黑饭,爹照例去了队里牛院儿里,那间被冬季潮湿柴火的烟,熏成黑窟一般的饲养员室里开会、登工、学习去了。而妈赶紧将锅灶碗盏收拾清楚,就坐在纺线车前,呜呜呜地开始纺线。二姐和三姐一个在我平常写作业的榆木小炕桌上滚捻子,一个拿起线拐子开始拐线。而奶奶也照例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边不停地揩着从她那浑浊的眼里流出的眼泪,一边撕着那些似乎永远也撕不完的套套子(从旧的棉被、棉衣里拆出的棉花、羊毛、驼毛等的絮状物的通称),而我就照例溜到了街门外面。我看着满天满地白华华的月光,一阵激动与神秘感觉,让我激灵连连。我故意站在我家街门旁的月窗跟前,像往常一样,大喊起来:

“娃子们娃子们玩来!

大的不来小的来!

小的不来少的来!

少的不来老的来!

 

娃子们娃子们玩来!

大的不来小的来!

小的不来少的来!

少的不来老的来!

娃子们娃子们玩来!

……

以往我是转过月窗旁边的墙角,向伙伴们家的方向才喊。而今天,我偏站在月窗的跟前喊,就引得屋里的奶奶和妈都骂:“贼娃子讨吃鬼、充发军!你不往远处玩去,像狼噔着了脚巴骨似的!往远里滚!聒死了!聒死了!……”我正等着这句求之不得的话呢!我高兴得只一个蹦子,就跳出了八丈远,比我天天捉来玩的大大小小的“跳”们强多了。

格外明亮的月光下,我在生产队牛院儿外的东北墙拐子处,那棵歪脖子大榆树下,找到了韩四哥、拴狗、拴猫三个。谁知随后赶来的拴羊的怀里抱着比他小三四岁的弟弟,而拴柱也背来了他的妹妹。韩四哥一看,马上就说:“谁准许让你两个领他(她)们碎孙的?我们一路上爬雪山、过草地,又是大渡河又是金沙江,又跑又飞的,随时要投入战斗,带着两个碎孙藏行?快送回去!快送回去!”谁知两个小家伙不但不想回去,反而越发搂紧了各自哥哥的细脖子,一副至死不松手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我曾经抱着二姐、三姐的胳膊的模样。我就对韩四哥说:“四哥,就让他们领着吧!怪劣障的!”谁知韩四哥一点儿也不通融,他凶巴巴地说:“劣障个屁!说不定我们一路上还有更重大的行动呢!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他大概发现所有打仗电影前面必须有的,伟大领袖的那段教导,同他眼下正处理的事情没有关系,就停了下来。稍倾又说:“我们一旦进行重大行动,带上他(她)们怎么能快速行动呢?快送回去。我谋的这个时甚亮子(银幕)上的五星正放开光芒了,说不定今天的电影放的早,那房子一样大的地雷或许已轰轰轰地炸开了!”

他见拴羊和拴柱仍然无动于衷,就胳膊一挥说:“那我们的小分队,就不要你们两个了!其余的同志们听我的命令,向着东北方向沙枣树林后的大柴湾,冲啊!”这话一出,拴羊和拴柱立马把本已泪水汪汪的弟弟和妹妹死拉硬拽地往回送。赶我们四个人跑出那道大柴湾时,拴羊和拴柱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月光下静悄悄的柴湾里,韩四哥指挥我们一会儿匍匐前进,一会儿又隐蔽在一些阴影浓密的刺栋背后,一会儿又呼喊着冲上一个芦草茂盛的大沙丘。当然,我不时有点儿害怕,特别是阴影浓而又多的地方,但由于有其余的人做伴,再加这种从不曾体验过野外环境与活动,远比二姐、三姐给我喧过的电影里战斗的场景更让人惊心动魄。我时时感觉有股热血在往上涌,也就很快对害怕无所畏惧了。

我们在一个高大的沙丘上休息是时候,韩四哥说:“知道吗同志们?杨子荣率领的剿匪小分队、郭建光率领的新四军伤病员、李玉和率领的北山游击队,就是我们今夜这样行动的。只可惜我们手里没有枪,要是我们手里有了家伙杆子,我们也能来一次智取威虎山、勇闯芦苇荡的!”我坐在韩四哥的最近处,我忽然发现他的脖子里,有一圈线绳拴着的一个轻飘飘的东西,不时在他的胸前闪一下。他还不时偷偷地拿到鼻子下闻一闻,我凑到近前细看,却是拴狗前天献给他的那只偷来的丝袜。我竟然傻兮兮地问:“韩四哥,你把那丝袜拴在脖子上组桑(干啥)呢?”韩四哥见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就很有些不自然地说:“组桑呢?这是胡彪贤弟献上的‘先遣图’!牡丹江、夹皮沟一带所有的地下先遣军的联络点都在上面呢!”突然坐在他对面的拴狗,出其不意地问韩四哥:“你脸红什么?”韩四哥很有些恼怒地对拴狗说:“红不红关你的桑求事?”可随即,他的神情大变,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李玉和、杨子荣等常作的豪爽的造型之后说:“精神焕发!”拴狗哈哈一笑之后又问:“怎么又黄了?”韩四哥更加流利地应道:“防冷涂的蜡!”拴狗又说:“天王盖地虎!”韩四哥马上应道:“宝塔镇河妖!”他两个一问一答,然后两人哈哈大笑,全然不顾蒙在鼓里的我们几个的感受。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开始向通往镇子方向的一个柴湾边沿的庄子跑去。

这时,月亮刚刚从云中钻出来,把远远近近的一切照得分外明亮。当我们从那户人家的后墙边的小路上走过时,一向鼻子特尖的韩四哥,猛地站住,咐吸了几下鼻子说:“快闻快闻,是桑香味儿?”拴柱笑嘻嘻地说:“桑味儿?还不是常老师的臭袜子味,还香呢?”韩四哥听了,向拴柱的屁股上重重地踢一脚,骂道:“去你妈的肠子!这么香的香胰子味,那么爱人的白腿儿白脚的!你妈的脚才是臭脚呢!”又对我们说:“是熟杏子的香味!快找!快找!”

真的,微风中,一股熟杏子的香味,不停地向我们袭来。我们马上蹑手蹑脚起来。眼尖的拴猫说:“快看这人家的大门口长着一棵杏树,是熟杏子的香味儿。”韩四哥马上将手掌向下一压,我们立即将身子隐在埂边的蔴头底下。看,有了刚才在柴湾里的战斗经验,我们马上变得训练有素了不是?指挥员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们都能心领神会。然后韩四哥半猫着身,独自轻捷地向那人家的门口摸去。他很快回来,对我们几个悄悄地说:“这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吃饭哩,我先把这家的街门(前院的门)从外面悄悄扣上,然后我赶紧上树摇杏子,你们所有的人在下面快拾,然后我们赶快撤离,立即向北边的那道沙渠里转移。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出不来,院墙很高的。再说赶他们想办法出来了,我们早已跑远了!让他们吃抓屁去吧!走,同志们!准备战斗!”

初次参加战斗的我,感觉心在狂跳,嗵嗵嗵地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韩四哥当初在女厕所里被抓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其他伙伴们的感觉大概也同我差不多吧!韩四哥像一只手轻脚快的狸猫儿一般,迅速将那家人的两扇街门轻轻关上,然后尽力踮起脚,将门楣处的扣屌儿扣上。又在扣屌儿眼里闩上一根木棍儿(天知道他桑时生已准备了一个带钩的木棍子),然后他马上过来窜上了树。

这时,那家人已发现了动静,就马上在门板里面又拍又打地喊了起来,把街门扇摇得哐哐哐的。在这夜晚静静的月光下,显得十分地震耳。韩四哥攀上树,用力地又蹬又摇的,只几下,我们的头上身上、就冷子(冰雹)一般落下了不少的杏子。然后,韩四哥直接从枝丫间轻轻地跳下来,同我们一样,手忙脚乱地拾起了杏子。那家人知道有人在偷他家的杏子,只能在院子里面声嘶力竭地大喊:“抓贼喽!抓贼喽!快来抓贼喽!”却无法从里面出来。由于他们家是独门独院的,因此他们的大喊大叫也只能算虚张声势。然而我们却听得心惊肉跳,耳朵里也开始轰轰轰地响了起来。我悄悄说:“哎,四哥电影开了吧!你听,地雷已开始爆炸了,我们赶快撤吧!”韩四哥望了望仍然严严实实的街门说:“撤个毬!哪里来的爆炸声?快拾,褚褚拾满了再跑!”几个伙伴们都说:“满了!跑吧!跑吧!”韩四哥的两只褚褚也满了。他说:“不要怕,你们跟着我跑,嘴里不要出声。跑的时候千万要把褚褚按着,不要把杏子蹾出去了!”

直到我们跑出老大一截路,隐蔽在那条弯曲的大沙渠的浓密的柳条间时,那家人才弄开街门出来。月色下的微风中,传来了他们隐隐约约的叫骂声。而我们,则开始美美地享用起了这又香又甜的青皮干瓣杏儿了!

        五、      

过了一会儿,见确实没有危险了,韩四哥才领着我们抄近路向镇子上狂奔。我们伙伴们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杏子。才将还在耳边轰响着的地雷的爆炸声,咋一点儿也听不见了?镇子中学操场上,那时常放电影的地方(二姐、三姐曾多次告诉我们的),咋看不见放电影前应该有的亮光?也听不着大喇叭的声音与嗡嗡的人声?难道电影放完了?不可能吧!我们又没有耽误过多的时生(时间)。

韩四哥领着我们到了中学的操场里,但中学已放了假,别说操场上,就是整个学校里面,也非常的安静。只有亮华华的月光,照着操场西边上那空空的大舞台。拴狗就嘲讽韩四哥:“喂,四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说今黑镇上有电影,电影的名儿该不是叫‘月照空台’吧?”拴羊也笑嘻嘻地说:“我也知道一个名字,叫‘靸破鞋底。’”拴猫说:“叫‘跑折驴腿’还差不多!”我知道,这几个所谓的电影名字,是我的二姐、三姐、以及拴狗、拴猫、拴羊、拴柱等的哥哥姐姐们,在被人哄骗、往往空跑一回之后,自讽自嘲地给所谓的电影起的名字。我们今天该不是也“驴脚底下听响声”,空跑一回吧?

事关韩四哥的面子,他听了就气恼地骂我们几个:“快把屄嘴给我夹上!这里不放,别处还不能放?镇上放电影的地方有好几处呢!”他又不甘心地领着我们到了公社的大门口。因为公社院子里的大礼堂里,也是经常放电影的地方。问看大门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喷着满嘴的酒气,醉惺惺地说:“谁说今天放电影?名儿该不是叫‘白跑送路’吧!夏收夏打期间,虎口夺食呢!连公社革委会的王主任都亲自下队参加夏收去了!哪里还有空闲给你们放电影?快回去做梦儿去吧!”这下看来是真的无望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没敢走来镇上时的小路,而是顺着大路走。大家伙儿虽然嘴里不说什么,但心里却一直埋怨四哥。见我们都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韩四哥就说:“咋都哑巴了?好杏子吃饱不想说话了!平常像踩蛋的麻雀儿一样叽叽喳喳的,不就一场电影吗!过些日子田(麦子)收完了,不就照样能看上了吗?”

这时我们到了沙渠上的一个水闸处。那几个用整棵的沙枣树、榆树做成的闸桩间,从上到下都密密地压着一捆捆的刺柴。在刺柴的最下面,除过冬景天,其他的日子里几乎都汪着一池绿盈盈的积水。这里是癞呱呱(青蛙、蟾蜍)、蝌蚪们的乐园。此时那癞呱呱们“呱儿、呱儿”的叫声,正一声连一声的从水闸的下面传来。我们几个斜躺横卧地坐在水闸边的一处空地上。我说:“四哥,这么好的月亮,就是到了家也睡不着。我们没有看上电影,你就给我们喧一个电影吧!你今下午说的什么威虎山,给我们喧喧吧!”

韩四哥听了,一下子来了劲,他大叫一声说:“好呀!我咋忘了?是《智取威虎山》呀!这个电影最精彩了!尤其是侦察英雄杨子荣,骑着高大的枣红儿马,化装成土匪,在去威虎山的路上唱的那歌儿,简直棒极了!天下第一的棒!”

伙伴们立马被韩四哥的神态语气感染了,就纷纷说:“四哥,你先把那电影里的歌儿给我们唱唱,那歌儿叫桑名字呀?”韩四哥想了想,就自以为是地说:“一般电影里歌儿的名字,都是歌儿的头一句。大概这歌儿的名字就叫‘穿林海、跨雪原’吧!你们想想,在老大老大的暴风雪中,杨子荣孤身一人,骑着马、拿着枪,在老大老大的树林里走。那老大老大的雪,把除了树以外所有的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而且在暴风雪中,要走好些日子。一路上杀土匪、打老虎,有多么的英勇?”

说着他站起身来,从身边的柳栋上搉(折)下一根柳枝,一把捋光上面的叶子,一条腿踡起来,舞着那根象征着枣红马的柳枝,嘴里“嘡呤、嘡呤、嘡呤”的唱着,配合着旋律,单腿跳着,快速在空地上转了一圈,然后,把那柳枝嗖嗖嗖地比划了几下,就大声地唱了起来:

“穿林~海~、

跨雪~原~哎~哎哎~哎哎哎~,

气~冲~嗷~嗷嗷,

霄汉~哎~哎哎~哎哎哎~

随后他两手握拳,作出驾马飞奔的样子,嘴里还唱着歌儿的过门,

“嘡呤、嘡呤、嘡呤、

嘡呤、嘡嘡,嘡!

他左右前后地比划着打马、驾驭马飞驰的样子。一会儿学马叫,一会儿学暴风雪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学枪声、学老虎的吼叫声,引得我们伙伴们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觉得,今夜就是真正看了那个《智取威虎山》的电影,也不见得就有这么精彩!然而有点儿可惜的是,这个棒极了的电影的歌儿,韩四哥仅仅会唱这几句,不像“太阳出来照四方”,他能唱出一整段。

我们都觉得这两个歌儿的意境截然不同。这个歌儿似乎更对我们男娃子的胃口:骑大马、舞长枪、打老虎、杀土匪、穿林海、跨雪原,还化装成土匪胡彪、独自杀上威虎山,何等的英勇?何等的神武?何等的气势?加上韩四哥手舞足蹈、声情并茂的讲解、比划与歌唱,把我们看不上电影的遗憾,早已大大地弥补上了,而且远远地超过了!我们伙伴们都觉得,今天晚上过的真是最有意思、最精彩、也最棒了!我们经过了荒滩野林里的冲锋陷阵,又经过了夜袭杏子的实际战斗锻炼,虽然看了一场“白跑送路”的冤枉电影,然而韩四哥为我们喧的电影,就是看了真的也不过如此。在我们的眼里,韩四哥真是一位天才的电影演员,凡是电影里的人物,无论台词、语气、姿势、眉眼、动作,更重要的是电影里那特棒的歌儿,都令我们眼界大开,让我们兴味十足!

就在韩四哥为我们演绎的《智取威虎山》的电影快结束,韩四哥又一次舞动马鞭,在“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哎~哎哎~哎哎哎~”的歌声里纵马飞驰之时,他那胯下的枣红马儿忽然一个急刹车,既没有疾驰中的战马被猛地收缰扯嚼子时,常有的“昂~昂~”的嘶鸣,而且在突然而至的寂静里,异常的一动不动了!威风凛凛的侦察英雄杨子荣,咋一手猛地捂在胸口处,也一动不动了?难道凯旋归来的大英雄和他的枣红色战马,都中了土匪的黑枪?威虎山上的土匪不是都已连锅端了吗?连那罪大恶极的栾平、座山雕、八大金刚们都不是被击毙了吗?我们心中的大英雄,你可万万不能倒下啊!

在我们热切地注目之下,正不知道接下来英雄的杨子荣,又会说出哪一句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又会唱出哪一句气冲霄汉的歌儿来时,却听到了这样一句幽幽的话:“我的丝袜咋不见了?谁见了我的丝袜?”呀!多煞风景呀!那金色的雄鹰,一下子从云端里跌落下来,变成了一只乌眼鸡!高大威武的杨子荣,一下子变成了愣而又苕的“害事根”了!

那乌眼鸡韩四哥,不相信地在胸前、背后、脖子周围找了又找、摸了又摸,还在所有的褚褚里翻了一遍,仍然不见他那只宝贝丝袜的踪影。他马上像一只被戳开了洞眼儿的尿脬一样,“嗤”地一声,跌坐在地上。愤愤地嘟囔道:“唉!真他妈的倒霉!那宝贝丝袜又轻又透明,落在地上,即使在白天,也不容易看见,何况在夜里!让我上哪儿去找呀?我们又跑了那么多的路!”

拴羊巴结韩四哥说:“我们顺原路去找吧,不一定能找见。”拴狗却说:“找见个屁!说不定就是四哥上树摇杏子的时候,挂在了树枝上。你还敢去找呀?人家主人正等着砸折我们的腿杆子呢!要去你拴羊去,我才不去呢!”大家一听,觉得他说的有理。拴狗又说:“我的姑妈家就在来个(那个)队里,我明天悄悄去我姑妈家,让我姑妈家的姐姐去找,保证能找到。我打保票!”

韩四哥一听,马上振作起了精神。他立刻从地上起来,高兴地对拴狗说:“只要你把我的宝贝丝袜找回来,我让你们吃一顿烧刺猬加烤麻雀。我说到做到!同志们!”他做了一个大概是杨子荣的一个威武的转身动作,左手在胸前绕了半圈后插在腰间,右臂伸开、向上一抬,右手再向下一压,为我们定格了一个威武潇洒的造型。我惊奇地问:“桑叫烧刺猬?”韩四哥放下胳膊,轻蔑地对伙伴们说:“苕怂!愣货!我都吃厌了,你们却连个烧刺猬都不知道!每当瘸七爷在草湖里发现了刺猬洞后,就喊让我挖。往往一挖一个准。有时一窝能挖两三只呢。然后用水和了泥,把刺猬糊到泥里面,糊成泥球蛋儿,再丢到火里去烧。最好是埋在火堆下的火籽儿里。等泥球蛋儿烧干了,烧得硬棒棒的成焦黄色了,就从火里拨出来,磕掉泥皮,就露出了里面的粉盈盈的肉。撕上一块,哧溜就是一口,嗨!香死了!”我们伙伴几个,都随着韩四哥的讲解,早就哧溜哧溜地咽了几大口的吐沫了。然后我们又是一阵欢呼!韩四哥也咽了咽吐沫后又说:“烤麻雀也差不多。不过烤麻雀的肉更香!”我们再一阵欢呼!

第二天,韩四哥照例和瘸七爷去草湖里放羊。而我们所有的学生娃,却被队里的刘老师集中起来,每人提着一个老大的芨芨筐,去给生产队割过的空麦地里拣拾麦穗,并且按秤斤记工分。而一天一直同我在一起,在大太阳下有气无力地拾麦穗的拴狗,在临收工时,见四下里无人,从他褚褚里悄悄地掏出了一个纸包让我看。我轻轻打开,惊奇地说道:“这不是韩四哥丢掉的宝贝丝袜吗?”我又疑惑地问:“你会孙猴子的分身术啦?你桑生(啥时间)去了你的姑妈家?”

拴狗诡秘地笑了笑说:“屁的分身术!再说我又哪来的姑妈家?”我就更加诧异:“那你桑生找着的?”拴狗开心地笑了一阵后说:“找个毬!我一共偷了两只,上次只给了他一只。”我愈加惊奇地问:“你不是说你只偷了一只丝袜,就差点儿被常老师发现了吗?”拴狗越发开心,他诡诡地笑着说:“鬼才偷了常老师的丝袜呢!那天我不是肚子疼吗?”我赶紧说:“关求你肚子疼的桑事?还不是我和拴羊把你爹从地上找着,才把你送到大队卫生站上的。”拴狗说:“就是啊!这样说,这丝袜子中还有你和拴羊的功劳呢?”

我越加迷茫了,这怂该不是叫一整天的大太阳给晒懵球了?明明是他偷来的袜子,咋就有了我和拴羊的功劳?我就说:“我和拴羊没给你放哨打掩护,哪来我俩的功劳?”拴狗说:“你听我告诉你讪,那天中午……”他刚说了半句,就说:“我告诉了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赶紧点头说:“千万!千万!”拴狗说:“那天后晌在医院里,翠兰给我揉了一阵肚子,又让我喝了几片药后,我的肚子就不疼了。爹忙,见我差不多好了,就回队里干活去了。我临回来时,卫生站里只剩翠兰一个人在药房里哼歌儿呢,她唱的

可真难听死了,她把‘太阳~出~来~照~’”我打断他道:“你说到哪里去了?照你这样说,说到明天后晌我也听不懂。你就直接说丝袜吧!”拴狗愣了愣说:“我见那骚货翠兰的屋门后面的绳子上,晾着和常老师的一模一样的两只丝袜,就悄悄地偷来了!来的时候,我还大模大样地向她打了招呼呢!怎么样?皇君大大地厉害吧!哈哈哈。”

           六、                  

拴狗这回因“找”着丝袜有功,韩四哥从此将他一个人认作了心腹。而二姐、三姐也开始愿意领着我去看电影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在看电影的中间睡着了,顶多只丢个盹儿的。更不会让她们背着回家了。我能从头到尾地看完一场电影了。不知何时,二姐、三姐已能将“太阳出来照四方”的歌儿,完整地唱出来了。而我,不仅能将这一首歌儿完整地唱出来,更能将“穿林海、跨雪原”的歌儿,也能唱个八九不离十。而且我也学着韩四哥的样儿,手舞一根充当枣红马的柳枝什么的,单腿跳着,双手比划着,又是奔驰、又是打枪、又是风雪吼、又是老虎叫的,引得二姐、三姐一惊一乍的。当然,这是我跟着韩四哥及拴狗、拴猫、拴羊、拴柱等跑了无数的路、看了许多场的电影《智取威虎山》之后,再加自己的勤学苦练才学来的。

 

2015年6月28日于天赋佳苑一稿

2015年7月06日于天赋佳苑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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