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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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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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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 香

                                          

                                                   

              一、

 

三轮机在凹凸不平的乡间便道上疾行着、颠簸着。在它的后面,被它碾扬起的一股股黄尘,犹如一条巨大的褐色尾巴,随着三轮机的颠簸疾行,在不断地飘摇着、翻卷着。

坐在三轮机后货箱里的五贤媳妇桂香,像一粒炒锅里的豆子似的,也在不停地被颠着蹦着。她先是在尽力躲着避着,但她的避防实在是防不胜防。而连续不停地颠簸,还使她觉着有些头疼,全身的骨架都要颠散了。硬撑着挨了一阵,后来实在有些挨不住了,就对开机子的丈夫喊:“哎、五贤、五贤,开慢点儿!你颠得我头疼死了!”由于有些小风,再加上三轮机本身的噪音大,桂香连喊了四五声,五贤都没有反应。桂香急了,脱了鞋,用鞋底在货箱墙子上咚咚咚地敲了几下。五贤听到了响声,就放慢车速回过头来看。桂香说:“你开慢点儿吧!把我快颠死了,颠散架了!”五贤见桂香上身裹在一块红色的棉被里,只在外面露出一双痛苦不堪的眼睛。一件宽大的光板儿皮袄围在桂香的脚腿周围。几只装着东西的纸箱,在桂香旁边不停地跳动着。五贤翻了翻他那白麻麻的眼睛,啥也没说,回过头来继续开他的三轮机。把一个精瘦的后背和花白头发的后脑勺,留给桂香千遍万遍地看。

在不知不觉中间,五贤把三轮机又开快了。逐渐快起来的三轮机,就不断把路面上更多的淌土碾扬起来。除过大部分飘散了之外,有相当一部分就回旋到三轮机上来了。五贤的后背、头发上及桂香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浓浓的灰尘之中。桂香只得将身体连同头部都严严实实地蒙起来。连续而来的灰尘,使她无法探出头去,张开口来喊话了。桂香攥住被角蒙住头,再用攥着被角的两只拳头,一左一右尽力顶住头,这样才感觉稍微好受了些。

三轮机很快就将它出发时的村庄远远地抛开了,甚至早就望不见村庄的影子了。村庄只成了记忆之中的一块风景了。从早晨到现在的五六个小时里,桂香和五贤离开那块灰黄而又肮脏的布景已有五六十公里远了。在连续穿过十多个同样破旧而又凌乱的村庄,又连续翻过了几座低矮却阔大的、红棕色的秃岭和连绵的沙丘之后,呈现在他(她)俩眼前的是更加荒凉的、车辙和人踪更加稀少的荒漠。五贤确信,他(她)俩连同他的三轮机在离开村子的时候,是人不知鬼不觉的。那时,屋里屋外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连他那已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还有五贤抱养的、已四岁的女儿雪花,都在熟睡之中。土街对面,大嫂、二嫂、三嫂的家里,还有五贤家的前后邻居拴狗、拴羊、拴锁的院子里,都静悄悄的。整个村子如同一具尸首一样,无一点响动、无一点声气。这时候,虽然太阳早已从他(她)们的左前方升起来了,但灰蒙蒙的云层和几天来笼罩在天地间的尘雾,使太阳如一个无影灯似的,虽然也在四下里透光亮色,但却让人看不见一丝一缕真真切切的光线。

走在沙道里的三轮机,如一只行驶在水面上的小船,悠儿晃儿的,远不像先前那样颠簸蹦跳了。特别是没有了那股如尾巴一样时刻追随着的、呛人的尘土,桂香就感到舒服多了。周围无止境的、单调的空旷和苍凉,使桂香渐渐有点儿发困。她索性躺倒,在三轮机如摇篮般轻微地摇摆晃动中,桂香渐渐地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俗话说三岁记老哩。一个人在童年少年经历的景物事件,往往会伴随着这个人一辈子的梦境……沙丘和荒漠渐渐地像云似的飘浮起来了,而且越飘越高越浮越大……娘家,那千里之外娘家门前的大山,渐渐飘浮到桂香的……房前屋后绵延的大山、光秃秃的山峦,老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丝线一样缠绕在老远山体上的、几乎摇摇欲断的山路 ……白发如银的母亲、形容消瘦衣衫破旧……年轻的母亲牵着童年的桂香,提着一只硕大的芨芨筐,筐中一把铁铲,在一道道沙梁间、一块块砾石下,寻觅着野菜的踪迹,寻觅着山鼠刺猬的洞穴……桂香的肚子里,饥饿如一群不安生的鸽子,咕噜咕噜从早叫到晚,从夜里一直叫到天明。连天上黄灿灿的太阳和白生生的月亮,都被她烙成黄灿灿的米面、玉米面饼子和白生生的麦子面、白薯面饼子,给嘶咬咀嚼过无数次了

……

了,大风一刮就是十天半月的,扯过来又扯过去,总没个停歇的样子。那一道道丝线一样的山路,在山风中就飘飘摇摇晃晃悠悠的……到老远天尽头的石料场里,开山炸石的父亲,近一年没有回来过了,然而母亲却每天是那样的快活那样的自在

……

干硬的山风中,吹送来母亲的哭声,那哭声和丝线一样的山路,不时被一股股黄风吹断了、吹远了,吹得迷迷茫茫无影无踪了。过了老大一会儿才又隐隐约约地回到桂香的眼睛里、耳朵里……桂香牵着哥哥的衣襟,心想,风呀千万别再吹了!若那丝线被你吹断了吹跑了,父亲和母亲就再没有回来的路了。丝线没有断,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回来的父亲却装在一口棺材里,红红的棺材如一团火,从山路上弯弯曲曲地烧过来……很快,另一个新父亲走进了桂香家的门。新父亲的模样同哥哥十分的相像,人家在背后悄悄说,这父子俩个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桂香似乎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个新父亲,原先那个父亲的影子,渐渐地淡忘了、模糊了,消融在了山风云气中了,新父亲的影子分外真切起来

……

随着桂香的渐渐长大,新父亲也渐渐变老了,成了一个瘦而又小的干巴老头子了。而渐渐成长起来的哥哥,似乎直接从少年进入了老年,也和这位父亲一样,早早佝偻起了同样瘦小的脊背……在桂香看来,他俩简直如一对双胞胎一样相像、一样苍老,连额头处的皱纹也一样的又深又长。父亲和哥哥身体与相貌的极度酷似,使桂香常常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有时候觉得是两个哥哥,有时候又觉得是两个父亲。或者说,哥哥就是当年不期而至的新父亲,而父亲就是眨眼之间已衰老的哥哥。他俩本来是同一个人,是一种无法知晓的魔力,将一个人硬生生地撕扯成了两个人,并让他们生活在一个家庭里

……

 

桂香是被尿憋醒的。醒来之后,仍懵懵懂懂的。清醒了一阵后,她刚想喊让五贤停车,她想下去方便一下,五贤却正好停了车。停车之后的五贤先下去撒了一脬尿,然后取出莫合烟,卷了一支大喇叭,十分过瘾地吸起来。吸了阵烟,就从后货箱里提出塑料水桶给机器加水。这时候,桂香已经跳下车,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赶紧到路边的一个稍高的沙丘背后去解手。小解完了,她仍静静地蹲着,回想着刚才的梦境。那个已死去二十多年的父亲,今天咋又一次走进她的梦中?他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似的,一直追随着桂香的记忆和梦幻。而后一个父亲却常常被桂香在梦中遗忘或者他常常以哥哥的面目出现在桂香的记忆中

……

是一股很熟悉的莫合烟的香味,才使桂香回过神儿来。她刚要起身,背后却传来脚步声。桂香本来也知道,附近除了五贤再无其他的人。但女人天生的羞怯和惊恐的本能,使她不由紧闭了双眼,悄悄埋下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等着让脚步声过去的桂香,无意之中就把两瓣白生生、肥嘟嘟的大屁股、完整而又清晰地呈现在来人的面前。若是在平常,或者一个生人,来者在冷不防撞上女人解手这个场面,会赶紧回过头去跑开,嘴里还会呸呸呸地啐个不停,心里也直骂倒霉晦气。而现在这个人不但不扭头走开,反而站在后面仔细端相起来,而且连呼吸声也越来越重。桂香心中一惊,该不是碰上了野兽?这里可是远离人烟村庄的沙漠。她惊骇得募地回头一看,却见是五贤在淫邪地笑着。桂香就骂呀!吓死我了!看你给怂样,人家的屁股有啥好看的?

正想提裤子起身,五贤却像一头发情的骚猪一样,哼哼哧哧地从桂香的后腰里就她抱住。随后,桂香感到她的双腿间,一根热乎乎的肉棍横冲直撞地挺了过来。桂香心中一惊,好几年不见五贤有这般雄壮了!她就只好猫着腰,尽力迎合着五贤。起初轻微的干涩过后,桂香就很快湿润起来。五贤大力地抽插使桂香觉得,全身有一从未体验过的电击般的强烈酥麻的感觉,在一波波涌过。恍惚间,觉得在她身后狂呼乱叫的不是五贤,五贤不是一直是软绵绵、疲塌塌的吗?

五贤是在一种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极度的颤栗和照例而来的一种疼痛中完事的。虽然桂香绯红的面颊和慵懒的神态表明,她享受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愉悦和满足。但五贤心里清楚,自己只是心血来潮时的又一次白费精力。或者干脆就是白费畜力。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环境今天的气氛,今天懊丧而又无奈的心情,使他如一头敞了圈的骚猪,一头脱去了笼头的叫驴似的,尽情尽兴尽着胆子地野了一回,驴了一回。而自己的满足和愉悦,只是眼睛里的、暂时的、只一小会儿的。心中的伤痛却是连续的、依旧的、永久的、是挥之不去的。想起此行的目的,他那方才还异常挺拔而健硕的阳物,竟在转眼之间,如一只泄气的球一样,迅速地萎缩下去,变得小而又小、不忍卒睹了

 

二、

 

事实上早在一年之前,五贤和桂香就已经计划和安排着这场行动了。不过那时候的桂香,不是十分愿意的。就是今天问桂香的心,虽有无可奈何的成分,但也不是完全情愿的。那时候,桂香认为,地方上不生养的女人有一大层,只要抱养一个,不管是男娃女娃都行,何苦干这个事呢?但后来的检查表明,事情却出在五贤身上。而五贤这时候已四十四岁了。体力也明显的一天天地下降了。前些年里曾有的那些欲死欲活的交合,也渐渐变得如一件不太情愿完成的任务似的,很有些敷衍的意思了。特别是当五贤知道,桂香生不出孩子是他的毛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敢沾桂香的身子了。眼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拴狗、拴羊、拴锁他们,儿子都齐魄魄地一年年长高长大了,五贤就更加着急也更加自卑了。当然五贤从心底里是不敢和那些人相比的。五贤天生生得蠢生得笨。五贤是他老爹老妈五十岁上才生的。人家笑话他,说他是他老爹老骨头上、清怂底清出来的陈货,所以质量差。比他上面的四个哥哥都老实蠢笨。上学念书的时候,由于脑子太笨不开窍,就整天和那些死皮无赖们打闹玩耍。上了三天半学,字没识下几个,只学会了掏雀儿、挖老鼠洞、打弹弓。再就是从厕所的后墙缝里,偷看女生的光屁股。

童年的光阴,如马驹儿一般飞奔而去。没混几天,就混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了。由于兄弟们多,家境又不好,更重要的是他的愚顽他的蠢笨,附近了解他知道他认识他的姑娘,半眼都瞧不上他。眼看着一年年混到了三十岁,他的老爹老妈就发了急。寻死觅活地让四个哥哥嫂嫂想办法。在五贤三十六岁那年,从远在千里之外青海省的一个大山沟里,几经转手,花了很多的冤枉钱,才把刚满十八岁的桂香娶来。

已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仿佛圆了一桩艰难而又巨大的心愿。在娶回桂香的当年,五贤的老爹、当年曾经大名鼎鼎的丁代表,就再也顾不得身前身后的许多,急急赶着向列祖列宗们汇报去了:“看看我的五个儿郎都已交代圆满了,我已卸去了人世间的一切羁绊和枷锁了,我也卸去了人世间的所有虚幻和迷惘了。我也应到西天极乐世界里来,永享太平了!”可五贤的老妈却不急着陪伴老头子去永享太平。女人的心总是仔细一些,她认为,虽然五贤已娶了媳妇,但还不甚圆满,还有一丝半缕的缺憾。因此她就狠狠心留下来,独自一人在阳世界里久久地守望着。然而令老太太远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一守望竟整整守了十年。其间,尽管老头子的灵魂来找过多次,甚至,有一回连入殓的老衣都穿上了身,但她却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可十年间,无论桂香和五贤如何努力,终究不见桂香的肚子里有个情况。十年间,丁老太太在阳世间的河岸上,硬硬地将自己守望成了一块望孙石,然而就是石头也会枯会烂。十年间,老太太每日每夜里忧心如焚。已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就生生把自己焚烧成了一块焦炭、一截枯木。但是这株枯木愈老愈是清风明亮,在枯木仍未变成粉末的时候,由老太太做主,让五贤和桂香从亲戚那里,转手抱回了才刚刚满月的雪花。

自从雪花飘落到五贤和桂香的家里,原本干燥呛人的气息里,立刻有了几许潮润几许温馨。这朵洁白的雪花该是天生给五贤家里生的。她不仅给五贤和桂香送去了前所未有的温润和清爽,还给老太太带来了希望和力量。老太太仍和十年前八十六岁时一样硬朗,不吃药不打针,从不知道感冒是啥滋味。每天替桂香操心这操心那,喂鸡喂猪喂狗喂猫喂羊。眼睛整天在桂香的肚子上转来转去,每天眊个成千上万遍,好像桂香的肚子里藏着金掖着银,装着数不清的珍珠玛瑙,专等着桂香的裤带一松,落下一块金、掉下一垞银来。不仅如此,这株胡杨树一般老而不朽的千年树精,还替五贤和桂香挡着门外那天上的雨地上的风。每当听见邻里乡亲有人说五贤桂香的闲话,或者有人在五贤的家门口无意中说猪不生崽羊不下羔之类的话,老太太照样颤巍巍地杀上门去,不骂他个狗血喷头、驴死骨头烂绝不回家。几年来,村里该骂不该骂,但挨过老太太骂的人太多了。到后来,连五贤和桂香见了村里挨过老太太骂的人都很不好意思,有时都不敢和人家说话了。生怕人家无意中说出谷不结籽鸡不生蛋之类的话,而挨老太太的讨伐。但无论是谁家,每当老太太的讨伐大军一到,马上打出白旗,赶紧笑脸相迎,有吃捧吃有喝端喝,让她气出尽话骂尽,大获全胜鸣金收兵。谁也不敢恼她惹她,生怕老太太一头撞在自家的门上、墙上,白搭个棺材事小,落个千年的骂名事大!

 

五贤是在一次酒场中作出这个决定的。

这些年里,五贤的岳父岳母也来过几次,特别是他的岳母,在详细了解了女儿女婿的情况之后,曾几次含糊其辞地对五贤和桂香说过,趁现在还年轻,让他(她)俩早点想个办法,就连不是办法的办法也可以想!最好能自己生个一男半女的。抱养人家的娃娃,有多好也隔着层东西,筋断肉不连、水生土不亲的。只有自己生的,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骨头里才觉着亲,心底里才安然舒坦。

那位从大山旯旮里来的老太太,一点儿也不糊涂小见,半点儿也不闭塞偏狭,对人生的认识和理解太深刻太精辟了。是个十分精明而又有远见的人。她见女婿是一个松木缸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的愣怂!一个真正蠢笨透顶的僵榆木疙瘩。真可怜自己的一棵嫩白菜,埋在了那头驴的槽沿下!唉,这就是命吧!因此在下一次来的时候,就直接在女儿的面前把话挑明,埋怨女儿活人做事没个主意,缺少章程;“自己的人得自己活,自己的主意得自己拿,难道活人叫屁胀死?离了张瞎子,连毛煮的吃鸭子?”在一天夜里,她支走五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自己和女儿睡在一个炕上,在夜深人静之后,悄悄地向女儿面授机宜。她害怕女儿不明白,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让桂香自己挑个中意可心的人,然后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自家的仓里没种,还不能借别人家的种来?谁的种不是种?只要生在五贤的家里,养在五贤的炕上,就是狗巴下的也是五贤的!只有自己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在世人面前,才能说个硬梆话、行个硬梆事,才能活个硬梆人!在这个家里、在丈夫面前,才能抬得起头挺得起胸。不然你就永无出头之日!”

老太太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毫不见外,掏心掏肺掏肠子,掏出了一堆她从未曾示人的天大的秘密,为的是让女儿彻底心服口服,彻底明白活人的艰难和道理,彻底明白她作为母亲的非凡的精明与能行所在。老太太说:“不瞒你丫头说,你的头一个爹,在结婚前就被石头砸坏了腰,我嫁给他时,他就是一个没种的废人。我为了自己,实际上也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家,就偷偷地找人借种。你和你哥哥都是我借来的种。后来,你的头一个爹最终也被石头砸死了。你后来的这个爹,才是你和你哥哥的亲爹。那时候,我向他借过种后,他就一直不肯找媳妇成家,一直想着我。后来你的头一个爹死后,我就把她光明正大地招上门来,做了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看,要不是我有远见有主意,哪里今天的你们?哪有你今天的娘家?

母亲的话使桂香目瞪口呆,也让桂香感慨万分!这个不起眼的小脚老太太,确实太了不起了!但桂香深知五贤的脾气。虽然后来,她也曾有过一丝半缕的非分之想,但她一想起五贤倔强的脖颈和白麻麻的牛眼,终究也未敢越雷池半步。无奈之下,就把她妈给的锦囊妙计,裹了一层又一层,捆了一道又一道,悄悄地压在了心底。

那天的酒场是在五贤他们打零工的一个仓库里摆的。下雨,老板的货车没有来,闲极无聊的五贤和拴狗拴羊几个,就向老板讨要酒喝。那位一向被人骂作是“毬毛上捋的吃虮子”的吝啬鬼,那次却很大方地给了五贤他们一壶五斤装的腾格里散白。

这个时期是五贤已经很有些酒瘾了。生不出孩子的他,渐渐地在家里觉不着温暖了,体力也日渐下降,关键是活人的心劲越来越没了,对桂香也很少有兴趣了。就是雪花的来临也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他的颓唐和懊丧。浑浑噩噩中,就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劣质的烧酒和烟草上了。农闲时,和几个邻居到附近的小镇上来打点零工,挣几个小钱换顿酒喝换盒烟抽。这天当五贤几个酒意正酣之时,拴狗就笑话五贤:“自己一身的臭力气,连个娃娃也弄不出来!弄不出来也不请我们邻里邻居的帮帮忙?只要不挨你老妈的骂 ,我随叫随到、送货上门,保质保量、免费帮忙!”

事实上是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在拴狗拴羊拴锁等人的哄笑声里,受了嘲弄的五贤不但不恼,反而大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他装醉躺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独自一个人大口吸着自己卷的大喇叭莫合烟,在酒精和烟雾的双重冲击和帮助下,开始筹划他的一个划时代的重大行动。

办成这个事,先得征得桂香的同意,这个他可以劝说可以动员,必要时他甚至可以来硬的,不怕她不屈服不顺从。关键是怎么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在经过大半日的思考之后,五贤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主意。这个人一是不能离自家太近,像锁他们都不能考虑。太近了一来二去地传扬出去名声不好。或者两个人有染之后,藕断丝连的,会把自己晾在一边。再者最好是亲戚伙伙里的人,必要时你来我往地走几次,别人也不起疑心。还有一点,这个人的嘴巴一定得牢。思来想去,他想起了他四嫂的三弟。


               三、

 

令五贤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在一天夜里,极尽能事地和桂香温存了一番后,把他的想法拐弯抹角地给桂香说出来时,没想到桂香却未加可否。本来五贤已下定决心,而且准备不怕牺牲,就是排除万难也要达到目的。但现在不费一枪一弹,不折一兵一卒,就取得了胜利,这是五贤事先说啥也没有想到的。五贤原先认为,桂香肯定是极力反对的。而现在的未加可否,实际上就等于是默许和默认,就是同意!

当然,桂香和五贤两个人的想法虽然在过程和方式上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若是在平常,在一般的家庭事务上,每当五贤征求桂香的意见,若桂香未加可否,就是说“怎么也行,你决定吧!虽然我不甚情愿,但不情愿也得按你的意思办。”因此五贤认为,既然桂香不明确表示反对,就是同意。然而这个出乎他预料的结果,既是五贤想得到的,又似乎是五贤不想马上就要得到的。起码五贤绝没有想到会以这样轻易的方式就能得到,起码桂香应该拒绝一下、和五贤抗争一下,让五贤有个当男人的说了就算,不算也不行,不算也得算的气架、分量和满足感。

实际上桂香想的是,近几年来,由于五贤对酒的越来越嗜好,性格和脾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动不动酒醉了就大耍酒疯。每次闹起来,就把她打个半死。可事后酒醒了,明白了,五贤就又是磕头又是告饶。桂香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或是离婚,或是离家出走,但思前想后,她却怕得要死。每次挨打,只能将眼泪往肚子里流。而如果果真像母亲和五贤说的那样,让别人在自己的肚子里下进一颗种,虽然是那么地难为情,但毕竟完成了一桩天大的心愿。而同这桩天大的心愿比起来,那个难为情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如果完成了那桩心愿,不仅圆了自己和五贤的梦,也堵住了地方上所有人的嘴。

她想起了母亲曾经给她说的那些话,再一次深深地觉得,母亲太能了!太了不起了!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的那个家,自己的家,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自己在娘家长了十八年,虽然也曾隐隐约约地听到过一些传闻,却从来不知道那个令她惊奇万分的秘密。如果不是母亲亲口告诉她,而是从其他人嘴里出来,就是打死她,她也绝对不会相信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像个发情的母猪一样,被自己的丈夫送上门去配种,心中就像塞进一团刺一样的难受和委屈!但这种痛苦谁能理解呢?连自己最亲的两个人都不理解,自己又有何种办法呢?而且还有……还有什么呢?隐隐之中,桂香又一时想不清、想不透。但那个想不清楚又想不透的东西又让桂香真正的担心真正的害怕。它像躲藏在远处迷雾中的恶魔,眼下还昏昏沉沉地睡着,暂时还未露出一鳞半爪的蛛丝马迹。它又如密林中一口掩藏极严的陷阱,让人根本无法探究它的深浅和形迹。反正它们还藏匿在时间的老远处,它们的到来只是迟早的事,它们终究会到来的!但它们是什么呢?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们现在在何处?桂香实在想不明白,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有点预感。唉!活人真难,而想活出个像样的人,又是多么不容易的一回事呀!想着想着,眼泪就由不得地一个劲儿地流下来,山泉似的塞不住也堵不住。越塞流得越多,越堵流得越快了!

……

 

越往前走,景色愈加荒凉,桂香的心里也越发紧张了。牙关不由打起了寒战。她感到自己犹如一头即将被拖上屠宰台的猪,早已被人捆住了四肢,按住了头拧紧了耳,一步步拖向死亡。她的心里也像看见了寒光闪闪刀子的猪似的,不知何时,已连连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了!

老远,一座牧人的低矮的小屋以及羊圈、柴垛等出现在视野的尽头。荒凉浑黄的漠野里,若不是细看,那座和周围的沙丘刺栋等同样灰黄低矮的小土屋以及羊圈柴垛等,简直看不出来。五贤扭过头来望了一眼桂香,木木的什么也没说。只向小屋的方向指了一下。桂香知道他(她)们要找的叫板滩井的地方到了,心中就益发紧张了。像小时候看打仗的电影,每当到了最后,那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喊杀声此起彼伏,那遍布弹洞和硝烟的旗帜不断跃向山头时,她的牙关颤得如同越来越密集的枪弹声,直搕得太阳穴和牙巴骨都隐隐发痛。

转眼间,三轮机已停在了一个偌大的空空荡荡的羊圈旁。枪炮声停止了,喊杀声消失了,红旗已插在了高高的山顶上,可桂香如一具布满枪弹的死尸一样,僵死在山脚下了。游魂已飞离开了她的身体,在羊圈的上空漫游逡巡着。

这是一处长期生活在大漠深处的牧人的居所。离羊圈不远处的北面,是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坯小屋。小屋西边的稍远处,是一个很大的柴垛。白刺根、干梭梭、老芦根,胡乱地堆积在一起。柴垛旁还堆积了不少的干牛粪块和羔蛋儿(骆驼粪),离小屋稍远处的北面,是用白刺和泥土圈塑着的一眼水井,同井台相连的土台上,是用各种形状的沙石头围砌起来的一个很大的饮水池。这是专门用来给羊饮水的。离水井不远,位于小土屋的西北面,是一块用白刺根和木桩围圈着的菜地。五贤从羊圈和柴垛、井台上转了一圈回来,从小土屋的门楣处摸出了一把钥匙,开了小土屋的门进了里面。五贤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还不见桂香进来,就猫着腰出了小屋。见桂香仍在三轮机上呆坐着,就说:“呆坐着干啥?下来吧,李三哥放羊还未上来呢!上来也到晚上了。”听到李三哥放羊还未回来,桂香的游魂才重新战战兢兢地回到她的身上。山脚下,那具被枪弹洞穿的尸首才逐渐回过神儿来。

李三哥就是这里的主人。也就是五贤和桂香这次专门来找的人,他是五贤四嫂的三弟。七八年前死了媳妇,当时已心灰意冷的他,把唯一的孩子丢给了老母亲,独自一人赶了十来只羊,来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安营扎寨。半年前,李三哥偶尔到五贤他们的村里看望他的姐姐一家。早有想法的五贤就把李三哥请到家里喝酒。本来是亲戚的两个人,年纪又相仿,过去也认识。因此,二人喝酒喝到高兴处,五贤就把自己的想法同李三哥讲了。没想到李三哥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李三哥回去的时候,五贤还专门开着自己的三轮机,拉着李三哥认了一回路。没想到这正是他三十年前初次进麻岗挖盐时走的那条路,三十年前挖盐的事,就如同潮水一样,迅速将五贤淹没

桂香的紧张恐惧感渐渐消失了,正当她活动着麻木的双腿、磨磨蹭蹭地从三轮机上下来的时候,五贤已将三轮机上带来的东西,一一搬进了李三哥的小屋里。那是他(她)们给李三哥的见面礼,也算是他(她)们二人这几天的伙食。总共三只纸箱。一只纸箱里装着桂香昨天才亲手蒸的十几个大白馒头和花卷子。第二只纸箱里装着一塑料桶清油和一塑料桶清醋。第三只纸箱里装着一袋白面和一点黄米。

桂香猫着腰进小土屋,一股浓烈的汗腥味儿和烟熏味儿,还有其它叫不出名来的怪味儿,也许是单身男人特有的强烈气息吧,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她的喉咙。干刺刺呛篷篷的感觉,使她不由咳嗽起来。一个很小也很粗糙的锅台盘在屋角里,一盘差不多仅能容一个半人两个人睡觉的土炕,占了个小屋多半的地方。四面坑坑凹凹的墙壁,统统被烟熏成了漆黑色。墙面上,在无数张蛛网样的丝絮和吊吊灰中间,挂着好几个小布袋儿,所有的零碎东西都装了袋儿挂在墙上。锅台附近,挂着装有切刀、碗筷、檊杖、小案板、以及勺子锅铲等的布袋儿。往里,挂着几顶脏旧的单帽、棉帽和破旧的草帽。再往里,连暂不上身穿的衣服都卷成卷儿装在袋子里,挂在墙上。所有的布袋子都一律呈灰黑色,上面的油垢,使人早已不能辨认出这些袋子原先的颜色和花纹。炕上铺着一条多半新的羊毛大白毡,上面布满烟灰和油渍。一套还算干净的被褥,胡乱地卷在一起,堆在炕角。一把用芦花扎成的笤帚,也挂在墙上,上面也同样布满丝絮和吊吊灰。说明它的存在纯粹是一件摆设,主人已很久没使用过它了。屋顶上,粗糙的椽木也一律是黑漆漆的颜色,千丝万缕的丝絮和吊吊灰遍布各个地方。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主人生活的懒惰、简单和随意,甚至可以说是窝囊和邋遢。好像每天的生活都是凑合着过的,能将就一天算一天,能凑合到哪天算哪天。

桂香坐炕沿上,感到脑子里木木的,一点儿意识也没有。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的一切同她有啥关系?坐了一会儿,她几乎是本能地想,她应该做点什么?一个经常干惯活的人,尤其是一个经常干惯农家活、家务活的女人,一有闲暇,就觉得不对劲、不自在。总觉得干点什么活生,才不甚别扭,才自在些舒坦些。但桂香不知道她该干些什么?小屋里的一切是那样的陌生,虽然所有的东西上都披灰带色、脏不习习,但一切都像有生命似的,它们都用一双双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眼睛,在注视着她、揣摩着她,并且明显地表示着,它们不信任她,拒绝她、排斥她。因此,无事可做的桂香,就像无人理势、受人冷落似的,独自一人悄悄地坐着。

像是在梦中一样,很有些恍惚的感觉。这时候,五贤却在外面大呼小叫地呼喊起来,桂香受了惊吓,一下子醒悟过来。她想赶紧出门看个究竟。一不留神,脑门就在门楣上地碰了一下。她马上觉得天旋地转。晕晕乎乎中,她甚至听到了身后小土屋里的所有东西,一起发出了解气的、嘲弄的哂笑声。

 

稍稍缓过神来出了门,见站在菜园里的五贤在懊丧地喊:“哎呀呀,日他奶奶的,才一个红尾巴狐子从菜园里跳出去跑了。我本来就怀疑菜园里不定有兔子什么的,却偏偏没关上菜园子的门,结果,那只红尾巴狐子就从我的脚下溜走了。唉真他妈可惜!我本来手快一点就能抓住的。唉!真把个煮熟的兔子放跑了!妈的个蛋肘子。嗨呀呀,嗨呀呀,呼日呀呼嗨,哑儿哪呼嗨!

桂香觉得十分无趣,转过身来,揉着还在生疼的脑门抬眼望去,西边老远的天际,堆积着像娘家那里的大山一样巨大的黑色云团。天色已渐渐转晚了,几天来太阳一直没有露过面,天地间就一直灰蒙蒙的。长时间不见太阳,人好像失去了方位感,再加上四野里一模一样的空旷和苍凉,让人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人像是酒醉了似的,很有些晕晕道道的感觉

闲极无聊的五贤又钻进小屋,从纸箱里取出一个大白馒头,一掰两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给桂香吃。桂香没有接。她不想吃,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五贤从土井里打出一桶水,坐在井台上,用馍蘸着凉水吃。五贤说:“哎桂香,你过来看,这里的水像牛奶似的,白汪汪甜丝丝的,怪不得李三哥说,他天天顿顿地喝牛奶,这是真正的牛奶汁子水。那年我们来挖盐的时候,王大佬说,这水还是王母娘娘的奶水呢。”桂香懒得去看。

桂香突然觉得有些累,想睡会儿,就过去上了三轮机,钻进了仍然暖烘烘的被子里。靠在一边的墙子上,看五贤一边吃馍,一边疯疯癫癫地到处乱窜。五贤又从菜园的一角翻出一颗硕大的葱头,剥了皮下着吃馍。五贤傻习习地笑着对桂香说:“哎桂香,人家说生吃一根葱,毬胀三年一交冬。我今天吃一颗生葱看看,顶事不顶事。”说完仍傻习习的一个劲儿地直笑。桂香厌恶地闭上眼睛,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四、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桂香是被连续不断的咩咩咩的绵羊的叫声、以及“咩嘎嘎”的山羊的叫声聒醒了的。桂香感觉到,在羊的叫声中,不断传涌过来一股股暖烘烘的膻臭气息。只听五贤说:“哎呀李三哥,你可叫人好等呢!把羊赶过来饮水吧,我已打了满满一池子水。”李三哥欢快地应道:“哦呀呀,好我的亲戚哩!麻烦你了!麻烦你了!还能劳驾你吗?”五贤说:“麻烦啥哩!反正我也闲了小半日了,随便一个带手的营生!还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在闹哄哄的羊叫声里,两个男人饮完了羊,把羊赶到羊圈里圈好,才一前一后地进了小土屋。

小土屋里很快亮起了灯,又接连传出两个男人粗野的笑声。桂香的心跳逐渐加快起来。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五贤从小土屋门口探出头来喊:“哎桂香,桂香,进来做饭吧!”桂香仍躺着没动。只听李三哥说:“还是我来做吧!你们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我的东西我熟悉,生人是找不见的。”说着他故意提高了嗓音,大概想说得让桂香也听见:“哎!说吧亲戚们,你们想吃啥饭?我尽量给你们做好的。”五贤也高声大气地说:“就做你最拿手、最装人的吧!”李三哥说:“那我给你们做顿羊肉揪面片子吧!保你们吃一碗香两碗,吃一顿香两顿的。唉!这里的水比老家那里的水好多了。做出的揪面片子又滑又嫩,只是这里的羊肉味道不如家里的。这里的水甜草也甜,羊肉就有些膻腥味。家里的水苦草也苦,草和水中的盐碱成分大,羊肉的味道就香……在小屋里传来的说话声,以及说话中间锅灶碗盏的碰撞声里,桂香又渐渐迷糊过去。

 

桂香觉得只打了一个小盹儿,五贤已端着一碗香气缭绕的饭,站在了三轮机前,他边吃边说:“哎桂香,今天哪来那么多的死瞌睡?快到屋里吃饭去吧!你瞧瞧人家李三哥的手艺!再说羊肉饭还是趁热趁烫的好吃!”李三哥也从屋里出来,站在黑暗中说:“哎,好我的亲戚哩!快到屋里吃饭来吧!外边凉,不要感冒了!”

桂香像是被人牵着似的,木愣愣地从三轮机上下来,感到腿杆子里虚虚的、软软的,一点儿劲也没有。虽然三轮机离小屋子只有十来米的距离,桂香却觉得有千里万里那样遥远而漫长,而且山高水险危机四状。桂香不是在走,而是在拼尽全力在一寸一寸地挪。刚刚挪了几步,她已浑身是汗疲惫不堪了。腿脚虚软得让她发怵。桂香想,我该不是有了什么病吧?先前不是好好的吗?硬撑着走的这十来米的路上,有几次她差点儿跌倒。好在黑夜掩藏了她的宭态。好不容易进了小屋子的门,桂香感到自己快要虚脱了,全身上下虚汗淋淋,额头上的冷汗竟顺着脸颊在簌簌地往下淌。小屋里热气腾腾,桂香倚在炕上喘了一会儿气,才渐渐感到轻松了许多。

小锅台上,盛着一碗大气喧天的揪面片子,那只不太大但挺深的,俗名叫“牛眼窝”的铁锅里还有多半锅饭。两个男人在门外的黑暗里仍有说有笑地边吃边喧,桂香默默地端起了碗,坐在炕沿上慢慢吃起来。老实说,饭很香,面也很筋道,汤也很好喝,羊肉片儿也炒得很嫩很香,好像并没有李三哥说的膻腥味。桂香刚吃了几口,李三哥就端着空碗舀饭来了。随李三哥进来而涌入的气息中,有一种浓烈的、像雄性动物身上所发出的那种尿骚味儿。桂香的脑海里,立刻将这种气息同骚猪、儿马、叫驴、羝羊等雄性动物联系在了一起。但她进而又想,若把李三哥比作那些东西,自己又是什么呢?她感到自己脸红耳赤,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李三哥了。然而,她又不得不抬头去看。

煤油灯光中的李三哥,仍像半年前桂香见过的,如半截铁塔般的高大结实。黑黝黝的面孔,乱蓬蓬的、茅草般密实的头发。灯光下,他那双异常发亮的眼睛,只和桂香对视了一下,桂香立刻又红了脸,就赶紧把头低下。桂香觉得,李三哥的眼里,明显蒸腾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李三哥盯着桂香,笑嘻嘻地说:“真不好意思啊!我吃饭吃得快,我先舀了,锅里的饭可多着呢,你千万不要紧张啊!”李三哥舀了饭,又笑眯眯地把桂香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番,才猫腰出了门。桂香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碗。她本想再吃一碗,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碗,静静地坐在一边。后来五贤和李三哥分别进来舀饭时,劝她再吃点,桂香说:“吃饱了,没处盛了。”李三哥笑眯眯地说:“也好,反正吃了只是睡觉又不是干活,吃多了还把自己憋得难受,尤其是女人家!”说着还对桂香诡秘地挤挤眼,一副急勾勾的样子,淫荡的目光中带着钩子,把桂香浑身上下又钩了一遍,才意犹未尽地出去。

 

桂香觉得,从今天见李三哥的第一面起,李三哥的眼神就犹如一双粗野而又放肆的爪子,那么野蛮那么肆无忌惮地、从她的脸上头上一路粗野地扯抓下去,在她的胸脯上反复搓揉了一会儿后,就又迫不及待地摸向了她的下身。或者说,那双有恃无恐的手,早已粗暴地撕光了她全身的衣服。或者干脆说,她在李三哥的眼里,本来就是赤身裸体的,毫无遮蔽可言,她只得心甘情愿地让人家看,让人家摸让人家捏。李三哥每次进来,还不停地闪动着两片厚厚的鼻翼,大睁着两个鼻孔,像一头即将交配的骚猪似的,在她的身上嗅着,想尽力吸进去更多的、带有她身上散发出的、女人特有的与母性气息,用以唤醒和激发他身体里潜伏已久的、炽烈的情欲。

两个男人吃光了锅里的饭,在门外吸烟去了,桂香烧了一锅热水,洗了锅碗勺筷。洗完后,两个男人仍在门外吸烟说话。桂香从墙上取下那把芦花笤帚,把四壁墙上的丝絮和吊吊灰掸扫干净,又把炕上那块还算净的毡仔细扫了好几遍。立刻,小屋里亮堂了许多,也顺眼了许多,桂香的心里也和顺多了。两个男人终于在外面聊够了,就进了屋上了炕。他们并未注意到屋里发生的细微的变化。李三哥从墙上的一个布袋里取出一瓶腾格里特液酒,五贤让桂香拿过来两只碗,五贤很殷勤地倒了两半碗酒,两人碰了一下就都干了。桂香本想到外面的三轮机上去睡会儿,但想到外面冷而黑,觉得孤身一人的很害怕,说不定夜里会有狼和狐子什么的。就侧身坐在一边,看五贤和李三哥喝酒。

酒精很快将两个男人的面颊烧得通红,李三哥端过酒碗对桂香说:“来吧亲戚!你也喝上一口,不要把好东西都让我们男人们享受了!再说酒这东西能去愁解乏哩!”桂香看看五贤,极不自然地推过酒碗说:“你们喝吧,我不喝,一喝就头疼。”李三哥望着桂香的态,笑眯眯地说:“你不喝,那我就替你喝了,你该欠我的人情呢!”说着一仰头,把那半碗酒喝了。接着,两个男人开始划拳,但平常连人都很难见到且从不猜拳的李三哥,远不是五贤的对手。李三哥每输一次,就哈哈哈大笑一阵,然后看一眼桂香,端起酒碗一饮尽。

由于小屋里实在有些局促,桂香坐在五贤这边,就不得不时常面对着三哥,使桂香很难为情。而坐在李三哥这边,她觉着更加有些不好意思。除非她转过身来背对着他们,而这样,她又怎能做得出来?桂香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似的,就说:“你们喝吧,我出去转转,惯闷的。”

旷野里黑雾雾的,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大锅,将桂香和地上的一切倒扣在下面。空气中仍弥漫着呛人的沙尘。这是一场轻微的沙尘暴。风虽不大,但沙尘却始终悬浮在空气中或许这是一场巨大沙尘暴的前奏,现在的沉默和寂静可能是它的序幕。但是往往过于沉默和寂静,或将预示着巨大而恐的爆发。桂香抬头看,天上不见一颗星星。她本想走远一点去解个手,但陌生的环境和四野里怕人的漆黑与寂静,使她不敢离小屋太远。

而桂香平常可不是这样胆小的。她甚至是很有些胆量的,夏秋两季给瓜菜麦子浇水,碰上黑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如果五贤有事不在,她时常一个人骑一辆自行车,捎一袋尿素一把铁锹,风风火火,从这块地里到另一块地里。有时黑灯瞎火,有时凭一支手电。但无论刮风还是打雷,反正她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因为在黑夜里浇水是正常的,谁也有在黑夜里浇水的时候。哪个人也不能只想在白天浇水,而不愿意去黑夜浇水。因此,黑夜里浇水也是应该的。但凡是正常的、应该的,就没有可怕的。因此,黑夜也不可怕,黑夜也是正常的、应该的,有白天就应该有黑夜。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周围漆黑的夜色和呛人的空气里,有一种让人猜不透的、无法知晓的东西,并且它们以其巨大的笼罩和包融使她无法躲避,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被笼罩、被包融,因此她的害怕注定是无可避免的。她到离小屋十多米的柴垛的不远处,很快解了手,又慢慢来到小屋的门口。

屋里,猜拳声已停了下来,五贤和李三哥大概已半醉了。尤其是李三哥,舌头硬得连字也咬不清了。五贤说:“三哥,我们是亲戚,让你帮这个忙,我也是迫不得已。但地方上人的唾沫能淹死人哩!我……我他妈的没那个毬本登呀!你不但要帮成这个忙,还千万得给我保密。这个事要是传扬出去,羞死先人哩!”李三哥含糊不清地说:“五弟,这个事你……你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我……我绝对不会对二下旁人讲的,我也得顾及我的名……名声呀!我也还想找个女……女人哩!至于帮忙,你半年前的话,我……我一直记着哩!这些年来,我一次也没……没沾过女人的身子,所有的好货都给你攒……攒着哩!这次保准一炮打中,给你弄出个胖儿子来,弄……弄巧了,说不定还能弄出对双羔子来哩!哈哈哈……”五贤说:“你看桂香的屁股又大又肥,像块肥沃的好地,可我没种下进去,白白让她荒了好几年。”李三哥说:“这……这次我保准给她下进又多又好的种……种,让你那块肥沃的田地里长……长出最好的庄稼,保……保你有个最棒的收成。来,我……我们哥俩再弄一……一瓶……

……

 五、

 

桂香的眼里已渐渐适宜了周围的环境,四下里再也不那么黑了。她只是感到身上有点儿冷。她回头看羊圈旁,三轮机像只巨大的怪物,静静地踡伏在那里。桂香走到三轮机旁,她本想上去睡一会儿,但一种渴望倾诉和交流的强烈愿望,使她不由自主地站到三轮机边的羊圈旁。那些大大小小的许多绵羊山羊,见有人走近,都呼啦啦地拥到这边来,隔着只高过它们头顶稍许的柴墙,一个个尽力向上抬着头,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不停地闪着两片鼻翼,睁大两只鼻孔,想尽力把桂香身上散发出的温馨而陌生的母性气息,吸进它们的肺腑里去,再慢慢地咀嚼,反刍,回味。

桂香觉得羊群所散发的膻腥而又温和的气息十分亲切。她觉得羊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们肯定懂得桂香此刻的心情,它们的心肯定会说话。现在,羊群默默地注视着仅一墙之隔的桂香,开始用它们轻轻的跺蹄、响鼻和摇摇耳朵、摆摆头来配合着心,同桂香交流。桂香心里说:“羊啊羊啊!我好可怜啊!羊们回应道:是呀!但忍耐着慢慢过吧!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桂香心里说:“唉!你们起码是自由的呀!没有人说你们的蜚短流长,每天自由来自由去。吃饱了喝足了,就在这宽阔的漠野里转儿玩儿的,多畅快呀!羊们回应道:“哎呀你错了!我们哪有自由哩?白天,主人吆喝着我们,我们不能胡跑乱走。夜晚,我们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狼和狐子来咬我们吃我们。再说地上的草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我们每天必须跑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吃个半不饱的。而且水也一天天变苦了,这板滩井里的水,早已没有过去的那种奶香奶甜味了。空气也一天天变浊变呛了。我们其实活得并不省心并不畅快呀!”桂香心里说:“那也比我好呀!看你们那么多的伙伴们亲热地挤在一块儿,一点儿也不孤单、不寂寞。我也想变成一只羊,和你们挤在一块儿!

听了桂香的心声,羊群中竟起了一阵骚动不安。特别是桂香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激起了一阵波澜。但这小小的骚动和波澜很快归于平静。稍倾,羊们回应道:“是呀!我们是不孤单、不寂寞,起码我们之间没有尔虞我诈,不相互指责,不相互算计。这一点是你们人类永远无法做到的,也是你们人类不我们羊类的一个重要标志。但是很可惜,你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一分子。因为在你们人类的神经、骨髓和血液里,有一种带有你们人类所特有的、比所有动物全部的恶还恶千万倍的、恶的遗传密码和基因信息。如果随便一个东西想变就可以变成我们羊类的话,那么我们羊类作为所有动物间德性最美好、修养最高尚、性格最朴实、心灵最纯真的地位就会遭到动摇,甚至瓦解。因此,你不可能,也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分子”桂香认为她无端地受到篾视和攻击,特别是受到了这群呆头呆脑的羊的小瞧,就感到很有些恼火。虽然刚才羊类的所有说辞,是针对整个人类而言的,并没有单单指向她。但此时此刻,她是同羊类对话的唯一的人,因此,羊类的指向性就有了某种程度的确定性。而同时,桂香又觉着十分好笑。桂香的心里说:“你们简直是胡说八道!哪有人类不如羊类的?你们羊类毕竟是畜生呀!羊类同人类哪有可比性?我们人类是自然界里的精英!在自然界里有着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怎能说我们人类不如你们羊类呢?”

桂香的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逐渐变得冷漠而高傲,语气也就显得尖酸而刻薄。满含讽刺和嘲弄,很有些看不起羊们的样子!因此,她的行为就大大激怒了羊群中的若干羊,甚至激怒了整个羊群。因而在羊群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不少的羊情绪十分激动。这时候,一个头颅巨大而又十分衰老的羊,威严却又无力地咳嗽了几声。立刻,羊群中让出了一条道儿来。这只羊缓缓地走到桂香的跟前,然而它的下巴上稀疏而又老长的白须却在剧烈地颤抖着,说明它虽然表情安详,内心肯定异常地激动。因此它严肃而又激奋地说:“怎么!难道你们人类能比得上我们羊类吗?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大笑话!从古到今,我们羊类在自然界里的所有的动物中,一直是最温顺而平和、最谦逊又公正、最宽容而大度、最冷静又理智的!有谁见过我们羊类高举带血的屠刀,残杀自己的同类?又有谁见过我们羊类瞪着贪婪的目光,向异类的无数生灵,挥舞刀叉筷勺,张开血盆大口,开动伶牙俐齿?又有谁见过我们羊类在遭受了其它动物的无情伤害之时,哪次不是宽宏大量,以德报怨?哪次不是平心静气、以身相饲?恰恰相反,唯有你们人类,是最粗暴而野蛮、最骄横又偏狭、最小气而自私、最贪婪又固执的动物。先说说你们人类的粗野与野蛮吧,从你们人类的始祖类人猿起,你们人类已开始了残杀和掠夺?你们不仅残杀异类,而且你们人类还特别喜欢残杀同类,甚至父子之间也骨肉相残!你们自称拥有文明,而在你们所谓的文明社会的进程中,弑君弑臣、弑父弑母、杀夫杀妻、杀兄杀弟、杀儿杀女、杀子杀孙,所有这些,哪一个不是你们拥有所谓文明的人类干出的勾当?可以说,你们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一部野蛮残杀异类且同类间自相残杀的历史!而掠夺呢?你们在你们的同类间相互掠夺,掠夺别人的土地、财富据为己有;你们还你们的同胞掠夺,将亲情、友情和爱情抛之脑后置之度外;你们又向其他动物和生物掠夺;掠夺它们的生存资源和生存空间。说你们相互指责和相互算计,只是给你们人类挠了一下痒痒,只说了你们人类千分之一的恶,简直是给了你们人类天大的面子!你们人类简直是一群天生的强盗!从这一点上讲,你们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一部野蛮杀伐的历史,也是一部残酷掠夺的历史,总之是一部强盗的历史!你信不信,你们人类残杀来残杀去,最后遭受最大的伤害、掠夺和毁灭的,将是你们人类自身。再说你们的骄横和偏狭……咳咳咳,咳咳咳”。那只羊说得过于激动,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它不得不低下头,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桂香的心像擂鼓一样剧烈地跳动着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她那简单的头脑和狭小的胸膛里,哪里能容下如此样的奇谈怪论?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像被置身于大庭广众面前、众目睽睽之下的审判台上。但她的心里还是不服输地辩解道:“我们人类毕竟饲养着你们,每天给你们饮水喂草。在你们身上花去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汗水呀?你们不能这么说话呀!”那只年老的羊,已停止了咳嗽,大概仍想继续说它刚才未曾说完的话题,就又抬起了它那衰老而又十分沉重的头颅。然而一个体格高大、面相沉稳的中年的羊,听到桂香的辩解却提前开口了。它平静但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人类确实饲养了我们。但你们人类饲养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正是你们更大、更多、更好地获取吗?说穿了,你们人类饲养我们,是为了更香、更多、更舒服地吃我们的骨肉,穿我们的皮毛,喝我们的膏血,这就是你们饲养我们的终极目的!说到获取,你们人类从我们羊类身上取走了一切,包括我们羊类的身体和自然界赋予我们羊类所有的自由!可你们还不满足!”

……

气愤和激动使这只中年的羊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稍后,它平静了一下后继续说:“你们不是克隆了一个名叫多利的羊吗?这就是说,你们还要剥夺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羊类自然繁殖的权利和能力!你们从古到今在谋求获取,获取最大的价值啦,获取最好的收益啦,获取最高的效率啦,等等等等。这些获取,不过是一种更具欺骗性的掠夺罢了!正是你们人类反自然规律与自然法则,对我们羊类别具用心地饲养与关心,其最直接的后果之一就是,天地间黄龙横行沙尘蔽日,无数生物的生存环境遭到了严重的毁坏。因此,你们人类的所谓获取,实际上是欺骗,其本质仍是掠夺。只不过你们人类的信仰不允许你们这样认为罢了!

……

羊群里静悄悄的,漠野里也静悄悄的。那只中年的羊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平缓地说道:“你们人类实际上也很清楚,但使清楚,也假装糊涂,或者不得不假装糊涂。因此说,你们可怜的人类,是在被欺和自欺等多重欺骗里生存的!不是这样吗?你们首先是欺骗除你们人类之外的一切,包括对我们羊类和自然界所有生物的欺骗;其次是你们人类内部之间的相互欺骗,比如,老子欺骗儿子,儿子欺骗老子;丈夫欺骗妻子,妻子欺骗丈夫;大人欺骗孩子,孩子欺骗大人;或者强者欺骗弱者,领导欺骗群众,下级欺骗上级;生产商欺骗消费者,演员欺骗观众,作者欺骗读者,教师欺骗学生,医生欺骗病人,商人欺骗顾客,师傅欺骗徒弟,内行欺骗外行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胜枚举;再次是作为一个单个的人自身的自我欺骗,比如:嘴欺骗心,手欺骗脚,眼睛欺骗耳朵,语言欺骗动作,行为欺骗意识,欲望欺骗能力;甚至是左眼欺骗右眼,左耳欺骗右耳,喉咙欺骗嘴唇,舌头欺骗牙齿,等等等等。你们人类不是出了千奇百怪的、专门用来欺骗和掠夺的工具吗?镣铐、牢笼、羁绊、绳网、陷阱、诱饵、迷魂阵、麻醉弹、致幻剂、海洛因,等等等等。可事实上欺骗来欺骗去,你们人类最大的受欺者和捕获物,还是你们人类自己。你们人类制造的所有用于欺骗的东西,最终会加到制造这些东西的你们人类自己的身上!

……

桂香感到极度的压抑,恐慌又不解,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不管那只中年的羊说没说完,就打断了它,她心里十二万分委屈地说:“我们人类可不都是那样的,我们也讲忍耐、奉献,还有修心和吃素,也讲中庸和仁义……”但是,一只年轻的羊的眼神却打断了她的心声,这只年轻的羊刚要说什么,却被一只面目慈祥而和善的老母羊挡住了,这只老母羊微笑着说:“是啊,你们人类的宗教之一是讲忍耐、奉献,也讲修心、吃素,还讲中庸、平和、谦让,还讲仁、义、道、德、礼、智信等等,但你不妨仔细想想,你们人类的这些宗教,简直就是照着我们羊类的天性临摹过去的。你们西方的宗教讲:‘当有人打你右脸的时候,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当有人吃你的肉的时候,连皮和骨头都给了他吧!’‘要宽松别人对你的欺侮,温和地加以忍受;’‘不论人家要求你什么,都不可拒绝;’还讲:‘你不仅不可仇敌,打仇敌,而且要爱仇敌,帮助仇敌,为仇敌效劳……’请你看看我们羊类吧,我们是不是做得比这更彻底更完美呢?当你们人类要吃我们的肉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连骨带血,连皮带毛的都给你们拿去?至于奉献,我们任何时候都在奉献着,我们随时准备着奉献我们的一切。而且我们的奉献,更不同于你们人类,我们从不在口头上讲口头上唱,我们的奉献一直是用默默地行动来完成的。我们给你们人类的餐桌上奉献了美味佳肴,给你们人类的身体上奉献了皮衣毛料,甚至我们青珠墨玑般的粪便,都是你们烧锅煨炕的上好的燃料、和种田种菜的上好肥料。自从有了人类起,我们的生命就一直伴随着人类的需求,一直默默无闻地奉献到了今天!

……

那只老母羊抬起和善而慈祥的面孔,向着桂香,向着整个羊群,向着黑雾雾的天空,向着弥漫着呛人沙尘的茫茫旷野。它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旷野,整个宇宙。桂香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动。只听得一个舒缓又平静的声音,在高远的天庭里回荡着:“我们仍将无休止地奉献下去,直到你们人类真正开化的那一天,直到你们人类真正文明的来临。说到吃素,我们羊类可从来没有……”这时,一只半大的羊羔从老母羊的怀下探出头来,如一个小精灵似的,奶声奶气地说:“奶奶奶奶,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她哭了!她哭了!你们大家都别说了!都别说了……

……

 

桂香确实哭了,她哭得伤心,哭得无奈,哭得压抑。她知道,以她的见识,她根本不是这几百只见阅历丰富、历经磨难的和山羊的对手。她不想再听了,也不想再争辩了。她默默无语、丧魂落魄地退了回来,上了三轮机,拉过棉被和皮袄,悄悄躺下。她望着黑沉沉的天幕,回想着刚才同羊群的交流,她似乎只隐隐记住了残杀、掠夺和欺骗几个字,想着这几个简单的字,又觉着这几个字并不简单,它们甚至带着血腥、带着阴谋、带着残忍,还带着自私和无知。它们其实复杂极了!复杂得令人憎恶、令人恐怖、令人心虚。它犹如海洋深处的一个黑洞,虽然从表面上看,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但事实上,它每时每刻在吞噬着理想和生命。正如一只恶魔,它的天然食物就是美好和纯洁。想着这些,桂香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为自己、为自己的无知、无奈、为她无法掌握和判断的那许多、那一切

……

             六、

 

恍恍惚惚中,桂香被五贤摇醒了。满身酒气的五贤对桂香说:“快到屋里去睡吧,夜深了。”桂香懵懵地问:“你睡哪里?”五贤听了,有些怪怪地说:“我睡三轮机上,我还能睡哪里?那块毬大的炕,能睡得下三个人吗?再说……”桂香不等五贤说完,就赶紧打断他,桂香赌气地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五贤就压低嗓音吃惊地说:“你忘了,我们远路风尘地做啥来了?人家已经睡了。”说着,五贤又傻兮兮地笑了笑,说:“李三哥还答应给我一个羊羔儿哩!快去吧!”桂香仍死死地攥住被角说:“反正你不去我也不去!”五贤无法,只好说:“好好好,我也去!我也去!日他的妈妈,我去算个啥毬东西吗?”见五贤答应去,桂香才磨磨蹭蹭地下来。五贤抱起被子和皮袄,但他想了想,又把皮袄仍下,只抱着被子,拉着桂香钻进了小屋。

小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酒气和烟雾。桂香把门打开,让出出秽气。一会儿,桂香感到好受些了,就关好门,和五贤紧挨着上了炕。李三哥睡在另一边,五贤让桂香睡在中间,桂香死活不肯。五贤只好睡在中间,桂香睡在这边。桂香没敢脱衣服,五贤就很难看地瞪着她。桂香看着似乎已睡着了的李三哥,就很难为情的、只脱去了外面的衣裤。还穿着贴身的线衣线裤,就钻进了五贤的被窝里。五贤抬起头,吹灭了墙窝里的煤油灯。

也许是白天把瞌睡都睡尽了,躺下之后,桂香倒越来越清醒了。外面的风好像渐渐大了许多,风卷起的沙石子儿落在屋顶上,打在屋外的墙皮上,像下雨似的,发出唰唰唰的声响,并且一阵紧似一阵。一会儿,桂香感到被子动了动,黑暗中她知道是五贤和李三哥悄悄地互换了位置。她就不由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稍后,一只粗壮的手臂慢慢地从她的胸脯上摸索过来。桂香紧张极了,她把那只手臂一次次奋力推开,但那只手臂却一次次摸过来。在她正和这只手臂较劲的时候,另一只同样粗壮的手臂却一把捋下她的线裤,随后,一个沉重的身子压了上来。一张喷着酒气的嘴巴也热刺刺地凑了过来。

桂香被李三哥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仍奋力扭动着屁股,踢蹬着双腿。因此那根试图在她的双腿间寻求突破的家伙,就一直无可奈何地徘徊在外面。也许是李三哥酒喝多了的缘故吧,因此他那个东西不是多么地坚挺有力。在桂香双腿不断扭动和摇摆中,那东西毫无力度,一直踟蹰不前无所进展。

李三哥见桂香一直不予配合不说,还强烈地拒绝着他。在昏沉沉的酒意中,他感到十分的不解“既然这样,你们何必设计千方,费这番心事?”为了顾及面子,他知道桂香肯定会象征性的拒绝一下的。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桂香的拒绝是如此的决和彻底。再说,他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也使他气恼万分。平日里,在他孤身一人的无数个夜里,它却是那样坚挺和壮硕,几乎从他睡下到起身的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里,也一直如一杆旗帜似的,始终呼啦啦地挺立在欲望的峰顶上。在那无数个漫漫长夜的梦中,他和无数个的女人千万次地交合,甚至在放牧的白天,他独自躺在暖烘烘的沙丘上,想象着无数个女人又肥又白的大屁股肥奶子,他那个东西就犹如一根烧红的铁棒一样,使他痛苦不堪。但在现在,当他欲火万丈真枪实弹的要使用它的时候,它却不给他争气,让他气恼,给他难堪。折腾了一阵子,李三哥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从桂香酥软的身子上下来。浓浓的酒意,使他很快的、真正的进入了梦乡。

见李三哥不得手,五贤就怀着懊丧和欣慰交织的复杂心情,悄悄爬起来,像个丧魂落魄的赌鬼似的,摸索着出了小屋的门。踉踉跄跄地来到三轮机前,撒了一泡长长尿水之后,上了三轮机,钻进了他那件宽大而又暖和的皮袄里,悄无声息地睡了。而桂香,知道五贤已悄悄地溜出去了,去睡到三轮机子上了,而且今天夜里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她从心理上少了一份难堪,却又多出了几分无奈。她认为自己其实很卑鄙,也很无耻甚至很下贱。她也应该立刻起身,跟着五贤到外面的三轮机上去睡,但是她却没有起身,更没有出去,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仍在李三哥的身边静静地躺着。极度的羞愧使她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伤悲,使自己不至于放出声来,因而她的胸膛她的喉头,就不由咯咯咯地响着动着。事实上,经过那番拼命地挣扎和抵抗,桂香早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了,她真正体验到了水深火热是啥感觉啥滋味。待李三哥鼾声如雷的真正熟睡之后,她悄悄把湿漉漉的线衣线裤拉好捋平,擦了把额头面颊上如瓢泼的汗水和泪水,也沉沉地睡去了。

  

 黎明时分,桂香还在迷迷糊糊地躺着,已醒过酒的李三哥像一头缓过神儿来的雄狮似的,又一次上了桂香的身。他那双粗壮的手臂力大无比,三把两下就将桂香剥得一丝不挂。他先前那个很不争气的东西,这次也如睡醒的主人一样,变得异常地坚硬挺拔。李三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达到了目的。这一次,桂香的挣扎变得毫无意义,论体力,她根本不是李三哥的对手。李三哥像揉面团似的,一次连一次把桂香送上了欲望的顶峰。

第一次的喷射过去后,李三哥也没有停下。他那仍坚挺的家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无丝毫的气馁和疲软。他又连续动作,紧跟而来的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的喷射……李三哥像白天在三轮机上颠簸摇晃的桂香一样,他一刻不停地在桂香身上颠簸着跃动着。已连续喷射多少次了,他也记不清了,他只觉得每次的喷射是那样的匆忙又是那样的稀少,而且是越来越匆忙越来越稀少了,根本喷射不出他那久存于体内的、同时也是久积于他意识深处的炽烈而又巨大的渴求和欲望。他和桂香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小土屋里充斥着浓浓的精液的气息……

桂香起初还试图继续拒绝他,但那她从未曾体验过的、令人欲罢不能的巨大的快感使她每每下意识地将李三哥紧紧地死死地抱住,这又在客观上使李三哥受到了更大的纵容和诱惑。连续的高潮如汹涌而至的洪流,已将她淹得无数次的昏死过去。如果说她是一个从身体到心理都有些饥渴的人,或许少许的水就能解除她的渴求满足她的欲望,然而她却跃入了一个浪潮澎湃的大海里。再后来,她像一只昏死过去的绵羊一样,任凭李三哥像一只无所顾忌歇斯底里的疯狼,在她的身上不停地冲撞和撕咬。昏昏沉沉中,她被不断地送上巅峰,又一次次地跌入黑暗的峡谷和洞穴之中。她感到自己犹如风尘中的一片细小的枯叶一样,一会儿被卷送到无止境的太空,一会儿又被深深地埋入地底下的深渊里。而每一次的飞升和跌落都是身不由己的、被动的。唉!如果说,这就是女人的某种幸福的话,那么桂香此时的这点快乐,也是被逼迫的,强加给她的!

 

沙尘暴连续肆虐了六七天,并且一天强似一天。三天来,太阳没露过一次面,天地间始终弥漫着黄澄澄的迷雾。它不流动,也不降落,始终在均匀地悬浮着,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空气本来就是这种土黄色的、粘稠的样子。

每天天刚亮,李三哥就从小土屋里出来,唤醒蜷缩在三轮机上的五贤,他们默默无语地或整理菜园、或修理井台、或查补羊圈,待桂香做熟饭后,二人尽力吃一顿饱饭,然后背上馍馍和水,一同赶着羊,到老远的天尽头去放牧。空气中虽然黄尘弥漫,呛得使人张不开口来,但由于没有草料储备,再说,这样的天气,几乎隔三见五的就有,他们只能赶着羊,到远处去觅食。到了晚上,李三哥和五贤披着满身的尘土,像被从沙土里挖出来的两具陶俑似的,赶着羊群回来了。回来后,饮羊、圈羊、洗脸、吃饭,再就是睡觉。

在这连续的三天里,桂香每一夜都在李三哥无穷无尽的欲海里挣扎、沉浮。白天,她瞌睡得要死,而五贤和李三哥赶着羊到漠野里放去了,她就躺在炕上死睡,一觉连一觉地睡。睡梦中,她见自己生出了一个又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她兴奋极了!但是,她那些儿子却咩咩咩、或是“咩嘎嘎”地,向她一连喊叫着,跟着。她就往往在极度的恐惧中醒悟过来。每天,她分别做好早上和夜晚的两顿饭,每次,她都要在自己的碗里调好多的清醋。婆婆和母亲曾千百次地告诉过她,爱吃醋的女人才能生出儿子来,酸儿辣女嘛!晚上吃过饭,五贤早早就到三轮机上睡去了而她就被李三哥迫不及待地压在身。丧妻多年的李三哥,像是在补偿多年的缺憾似的,在桂香的身上千遍万遍地耕耘着。每次喷射过后,迷迷糊糊之中的桂香就觉得,一个个咩咩咩叫唤着的、又白又胖的儿子,如一群争着跑着进圈的羊似的,那些儿子们就争先恐后地进入了她的体内。她感到她的身体被无数个儿子们撑满了,再也撑不进去一个了,但是每次,李三哥却硬硬地撑开那扇门,将一个又一个的儿子,汩汩滔滔地送了进来。

 

 七、

 

第四天早上,天气竟出奇的安静。几天来那呛人的尘雾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空气变得洁净清爽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那烦人的沙尘暴终于过去了,人们又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生活了。

当桂香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李三哥已背着馍和水,早早地赶着羊,到更远的湖道里放去了。桂香洗梳完毕出了门,见五贤坐在三轮机的驾驶座上,闷头抽着大喇叭莫合烟。一只半大的羊羔儿拴在三轮机的后货箱里。桂香认得这只半大的羊羔。这只半大的羊羔儿,第一次感到自个儿的孤单和孤独,当它看见桂香,就不停地张着毛茸茸的粉红嘴唇,向着她一声连一声,咩咩咩地叫着,奶声奶气地呼喊着。桂香心中一惊,她咋真切地听到,这只半大的羊羔是向她“妈妈、妈妈”地呼喊着。就不由心中一热,她快点走过去,把那头半大羊羔轻轻地揽在怀里,把羊羔那毛茸茸的脑袋贴在她的脸上。半大羊羔脸上头上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儿使她越发激动,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在忘情地拥着抱着亲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五贤见桂香一副慵懒的神态从小屋里出来,脸上的红晕依旧很浓,眼神也很有些迷迷瞪瞪的,心里就很有些恼火。后来又见她痴痴地抱着那只半大的羊羔又亲又摸,这些神态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有些气恼地说:“睡醒了吗?睡醒了我们今天回家。日他妈妈的,我今天咋一直右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挨’,该不是家里出了啥麻烦事吧?”桂香嗓音软绵绵地说:“迷信啥哩?啥挨不挨的!”桂香折身回去,抱自家的大红被子,出了小屋的门,回过头呆呆地看看自己睡了三天三夜的这座小土屋,脸颊就不由又红又烧。上了三轮机,她将被子和皮袄围好,把那只半大的绵羊羔搂在怀里。但是五贤却怎么也把三轮机发动不着了。五贤就发着狠,一次连一次地摇着,直摇得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五贤气呼呼地扔下摇把,狠狠地踢了三轮机一脚,说:“真他妈的活见鬼了!过去一摇把就抬着了,今天咋就弄不着了?到来的时候不也好好的吗?日它的贼妈!”桂香说:“该不是刮风刮进了沙子,呛着了吧?几天来风沙那样大,连人都不能畅畅快快地吸几口气。”五贤不理她,只管坐下来,卷了一支大喇叭莫合烟抽起来。一支大喇叭莫合烟抽完,五贤说:“最后摇一次,还弄不着,今天干脆不回去了。妈的,连三轮机都有了瘾了!不想回去了!还想挨几毬呢!

桂香听了,不由一怔,只觉得心系儿里涌过来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她忽然觉得,前些天一直使她隐隐感到恐惧的、那潜伏在黑暗和时间深处的恶魔,似乎渐渐向她显露出了它那极度阴冷丑恶的一鳞半爪了,而且已向她一步步走来了!这不期而至的恐惧与清醒,使她猛然觉得心里有啥东西“咳嚓”一声断裂了!而且永远不可能连接或者复原了。并且断裂在继续,豁口在扩大。她想大声地哭、大声地喊,可她拼死力地忍住了。任凭那断裂继续下去,那豁口在继续扩大下去!就颤着声儿说:“唉!五贤呀五贤,再不要糟蹋自个儿了,啥不是你的主意?你有那个登还来这里丢人现眼?”五贤听了,蔫蔫的不说话了。就黑着脸抄起摇把,接着再狠摇,这一次三轮机喷出几股浓烟,呼通通地发着了。

五贤让三轮机先响着,他过去把小土屋里他(她)们带来的,如今已剩的半袋面、多半壶醋、几个馍取出来,把门锁好,将钥匙放在门楣处。转过身来的时候,五贤却惊呆了,西边的天际,涌出了山脉一样巨大的、而且眨眼之间已高过山脉千百倍的紫黑色的云团,那云团还在不断地向上升着、膨胀着。它好像要竭力翻腾到无止境的高空里去,并且升腾得越高膨胀得越大、越快。而围坐在三轮机上的桂香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见五贤小里小气地收拾出了那些几天来吃剩的东西。本想劝阻让他放下,但她还是忍住没说出口,就叹了口气说:“五贤,你磨磨蹭蹭的想走还是不走啊?”五贤过来,气哼哼地把东西扔到了三轮机的后货箱里,扔到了桂香的身旁,一边拿眼睛白麻麻地瞪着桂香说:“谁不想走啊?只有正发情的骚母猪才不想回去呢!”

桂香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块烧红的铁,被彻底地丢入冷水里一样,“哧”的一下收缩紧了!如果说刚才心中的某种断裂和撕豁,她宁愿相信是自己的错觉和迷惑的话,这一次她却感到了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疼痛。自己老早就有的那种预感,已被五贤一连串的气恨恨的话,石破天惊地点破了。她感到自己已明明白白地,眼睁睁地掉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冰窟,一股从心底里透上来的瘆人的寒气,迅速涌遍了全身,连脚趾甲尖和头发梢都变成了冰凌。而她的心,也顷刻间成了一块黑而冷的冰铁垞,不管用什么方法,再也不能使它温热了、变软了、跳动了。她忽然间十分后悔这趟沙漠之行!自己咋就这么傻这么蠢啊!这是一件多么荒唐、多么无聊的事啊!如果不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已刻骨铭心亲身经历过、体验过放在别人身上,她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然而,正是这样荒唐透顶的事,却是自己实实在在做下的,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眼泪,冷冰冰的眼泪,咸苦咸苦的泪水,如一条小河,在它熟悉的河道里,急速地流淌下来。她紧闭着双眼,竭力不使自己放出声来,下意识里,她把那只半大的羊羔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半天才缓上一口气来。

 

三轮机沿着来时的路道大约走了十来公里,五贤就万分后悔了,那越来越迫近的紫黑色的云雾,实际上正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沙尘暴。这时候沙尘暴的边缘部分已迅速逼近三轮机跟前,令人窒息的沙尘和强劲的风力已使三轮机根本无法前行了。但是五贤依旧想把三轮机开得飞快,想尽力冲出团。然而无论体量还是能量,都确实太大了它席卷了整个漠野以及漠野外面的田野、村镇和城市。相比之下,三轮机的力量太弱小了,也太渺小了。那能量巨大的沙尘暴,发着瘆人的呼叫声,里面的气息极度的冰凉,五贤和桂香以及那只半大的羊羔儿,在顷刻间就被裹入了黑暗的深渊。强劲的风力像吹翻一枚小小的树叶一样,只轻轻一掀,三轮机就飞上了半空。

已进死寂状态的且已无一丝惊恐感的桂香,木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正是她所需要的那将如梦一样挟迫她、欺凌她的恶魔,在这威力无比的沙尘暴里,将会和她一起消失,一同烟消云散。这是多么好的一个结局啊!因此在眨眼之间,她突然有了某种解脱和放松,她只是本能地想尽力把棉被皮袄,还有那只可怜的半大羊羔都揽在怀里。然而那巨大的魔力将她这点下意识的希也击得粉碎。那条红色的棉被,如一枚巨大的红叶,在风尘中,又如一道红色的闪电一般飞驰而去,随后那件皮袄也飞得无踪无影了。留在桂香最后的记忆中的是,那只半大的羊羔儿,在她的怀里如一个可怜的孩子似的、奶声奶气而又惊恐万分地向她“妈妈、妈妈”地叫了几声,而她甚至来不及回应一声,然而这一切,在眨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了。

    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沙尘暴,它那漫长的孕育期,使它聚集了能够摧毁一切的能量。先前那黄尘蔽日的几天,只是它小小的一次预演,而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它就以无可比拟的力量和气势,随心所欲地改变着它所到之处的一切。它狞笑着将村镇变成坟墓,将田野改作沙丘它不经意地抹平荒山秃岭,填满沟壑峡谷。它狞笑着、狂呼着,所到之处鸡犬不留,无数的人畜牛羊,以及它们的希望、失望乃至绝望,都统统包融其中,葬身其中!

沙尘暴越刮风力越大,越聚能量越高,它统治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毁灭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于是一切分崩离析,一切灰飞烟灭,一切不复存在,一切归于永恒……

 

 

 

2009年4月28日于民勤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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