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从中
一、
最后一次见到祁爷,是他已病倒在床的那些日子。那天,我和社里新来的魏主任,各骑一辆自行车,沿着一条叫“正西岔”的大土渠西边大路边沿、因长着细密的冰草而较为瓷实好走、而且已被来来往往的自行车碾出一条细弯的车辙印,到了他家的。时令已是秋天,路两边的秋庄稼还很旺盛。尤其是葵花,那一向目无下尘的姿容,在岁月风尘的煎熬中也日渐成熟,显出一些谦逊的模样来!虽然头颅、腰身略显卑恭,但发际间那金黄的叶瓣,仍然那样艳丽而热闹!然而,祁爷年近六十一岁的生命,已经到了隆冬时节了!
而在我的印象中,祁爷一直是挺健康的。身体微胖,最明显的是两个脸颊处,各有一垞饱鼓鼓的肌肉,使他那颌骨的两侧,显得比额头宽出了不少。虽然背微驼,身体有些壅肿,但走起路来,脚步却相当的轻快。尤其是那个标签似的、显示着他特殊嗜好的酒糟大鼻头,如一只棕中带暗红色的蛤蟆一样,盘踞在他肥大脸盘的中央。两轮鼻翼,恰似蛤蟆的两只蜷收起来的后腿。随着他时常习惯性地开开合合,如同蛤蟆起跳前,两条粗壮的后腿,就会缩而又放地热身一番似的。一双时常迷迷瞪瞪的眼睛,目光游移而飘浮。似乎那醉意,时时流连忘返地盘桓在其间。因此给人的印象是,唯其醉眼迷离的神态,才是祁爷的本来面目。
二、
到我参加工作,到这个小镇上的供销社上班时,祁爷离退休已不远了。年轻时,他是皮车把式,专为供销社从县城往下拉运商品。赶着一挂子三驾套、或者四驾套的胶皮轱辘的大车,从一百五、六十里路外的县城,往县域最北端的小镇拉运货物,一来一回,得走一个星期。用“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八个字来形容祁爷的工作,最形象不过了!那时节,即使是供销社职工的祁爷,就算是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可饭碗里仍然是清汤寡水的,少油缺肉,只不过比一般老百姓的生活要稍微好一点。但皮车把式,既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一个人赶着三、四匹骡马套的皮车,在往返近三、四百里地的路上,无分冬夏,不论春秋地来来回回。既要随时操心车辆的状况,还要操心那几匹往往力气大、脾气也大的牲口吃喝拉撒等状况,更要时时操心车上,所拉载的各类商品的安全。一路上过沟跃坝、穿沙涉水,还须按时赶到两三家大车店的驿站里打尖过夜,而且常常是他一个人。因此,其工作量与困难程度,比一个在农田地上混日子、挣工分的社员,确实大出了许多。
在遥远的路途中,尤其是冬景天,若乘坐在车辕上,恶风寒雪让年轻时的祁爷常常牙巴骨打颤。而下来跟上牲口走,又累得不行。两条腿怎能和四条腿相敌!得时时一路小跑才行。再说,所有这些骡马,无论把辕的,还是走头的,还是左右打捎子的,都是挑选出的既膘肥肉大,胯宽腿长,关键是出脚快的。因此,年轻的祁爷跟跑个两三里还不觉咋的!但若跟跑个三、五十里,挨上谁,也不行的。
为了御寒,也为了解乏,有时还为了壮胆。因为有若干路段,要从好几处荒无人烟的树林与荒滩上通过。言传身教与耳濡目染间,年轻的祁爷就在其他脚户门的影响下,渐渐地“沾染”上了烧酒。不想当初的这一“沾染”,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量也越来越大,瘾也越来越重了!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晚期,小镇的供销社,有了一辆五吨的解放牌卡车,以至于八十年代初期先后有了手扶机、四轮机拉运货物时,祁爷才放下了那根、他抡甩了好十多年的鞭子。站栏柜,祁爷没文化、不识字。主任就往往安排他,住在收购门市部的那边。同时,这里也是化肥仓库的所在地。帮着收购皮张、绒毛、杂骨、破布鞋、废铜烂铁、黄毛菜籽、锁阳等。还有大宗的农副产品,如茴香、葵花、黑瓜籽等。再就是帮助化肥库的保管员,凭票发发磷二铵、尿素、硝铵、碳铵、复合肥等。
春天来临,祁爷就领上一群从各门市部抽出的姑娘、小伙子们,在化肥库后面的那块地里,种茄子、辣椒、白菜、萝卜、葱秧蒜骨都等,叫机关生产。白天上班,但晚上下班了,就赶紧去赴酒场子。几乎夜夜有的酒场子,祁爷是一场也不曾拉下过。虽然过去也一边吆喝牲口,一边就从怀里,摸出已焐得热乎乎的酒瓶子,忙里偷闲地溜上几口。但此时,他已将在颠簸不平的路上随时随地地“溜”和“抿”,变成了在四平八稳的酒场上,大显身手猜拳行令了!
三、
小镇的诸多单位里,每个单位里总有那么一两个“酒仙”。一来二去地凑场子,就会凑出不少的“知音”。今儿在你处一“小聚”,明儿在他那儿一“中聚”,后儿,就在我这来个一 “大聚”。
所谓的“小聚”,就是两三个人,在自己的单位或家里吃过晚饭后,聚在某个人的房间里,每人一杯白开水或淡茶,无菜。开水下烧酒。而“中聚”,就很有些铺张了!有烟有茶,一大盆黄焖羊肉,肉后开酒,再无甚菜,酒后一顿肉汤黄米面条儿。而“大聚”,除过有中聚的所有排场之外,各人根据自己的特长与爱好,带上三弦、板胡、二胡等乐器,酒酣肉足之时,家乡的小曲戏就开始登场了。如《张连卖布》、《小放牛》、《五哥放羊》。更有酸倒牙的《大烧火》、《十八摸》、《小寡妇上坟》等。他三句、你两句地一唱一应起来。更有几个爱好者,已操起门背后的高粱笤帚,当作生角、旦角的扇子。因兴致很高,再加醉眼迷离,早已看不见上面沾着的尘土,甚至泥巴了。愈唱兴致越高,越高扇劲儿越大。除过因酒而稍微有些走板错调的弦声琴音,又加进了敲碟子打碗的叮当声。
这边的“张连”唱道:
“小张连我跪灶火,
手拉风匣,
叫一声灶老爷,
娃子的干大;
从今后我戒了赌,
再不耍它,
再耍钱喝烧酒,
冲掉门牙嘛个咿呀嗨;
……”
那边的“窝囊汉”唱道:
“娶了个大老婆哟,
嘴上开豁豁,
打发上叫做饭去哟,
火也吹不着。
世界上的穷人多哟,
谁人就像我?
……”
盖的个破皮袄哟,
虱子跳骚多;
搭在圈墙上晒哟
叫猪扯个烂索索。
世界上的穷人多哟,
谁人就像我?
……”
另一边的“烧拨头”(公公与儿媳乱伦,人家就把公公骂作‘烧拨头’)唱道:
“睡到那个半夜里哟,
想起来哎哟,
翻穿上个皮袄哟,
我又倒捞踩鞋(鞋子倒穿);
烧哩烧哩我实烧哩!
不叫烧我就硬叼哩!
烧的那个儿媳妇子就凹腰哩!
……”
而此时,祁爷早已从众酒仙中脱颖而出,成了小镇上的酒主席了。说实话,小镇上的酒主席可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可以胜任的。起码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是拳术超群;不能说百战百胜,但十之七、八的胜算,总该是有的。而拳术高又得具备几个条件:其一是手指灵活、变化多端。而且还能在眨眼之间,有神出鬼没的变化。如梦幻般的,明明伸出的是三个指头,可让人定眼一看,咋成了两个?或者四个、甚至五个?这就要求在弹指之间,根据对方的手势,指数与口令出现的频率,配合着自己的口令,准备好诸多个预案。且在这诸多个备用选项中,在若干分之一秒内,作出最合理的、最恰当的选择。其二是叫口令时的变化。即随指头的变化而报出的数字。有时清晰,一是一、二是二,口齿清楚,没半点含糊。而有时含糊,似是而非,四七不分,一四相混。而且每个数字的叫法又多种多样。比如“一”,可以叫“点”。而“一”又同“四”、“七”的读音相谐。再比如“四”,可以叫“四红灯”、或“红灯”、或简化为“红”。又比如“七”,可以叫“七巧”、或者“巧”。又比如“九”,可以叫“九长寿”、或者“长寿”。
二是得会唱会说诸多的酒曲儿。其一,要在其中穿插上千变万化的数字。其二是既有数字,还得有相应的比划。当然,若以输赢论,直接论数字,就最为简捷与直观。但却少了许多乐趣,少了观赏性。因此,若加上比划,则有了表演的性质,乐趣性也增加了不少。
三是,若再上升一个层次,则为既有数字之论,也有比划之势,还须会唱酒令,这几乎和相声演员成了一个层级。得有唱、念、做、打的功夫了。然此酒场上的功夫,到底和相声演员的表达虽有相似,终究不甚相同。若细究起来,不外乎唱、念、比、算。既唱酒曲、念酒令。手足头身、四肢五官的比划,再加上脑子里输赢的运算。而且越到后,越喝越高。除过几个已东倒西歪、上吐下泄者外,在将醉未醉之时,其唱其念、其比其算,已进入忘情忘我的状态。其唱声情并茂。其念抑扬顿挫。其比活灵活现手舞足蹈。其算更是出神入化了。
四是酒量超大,随便一顶二、一对三,甚至一对四、五。须有“一斤不倒、二斤正好、三斤、四斤还照样逍遥”的海量才行。
五是你必须有一定的召号力,比如你有权、或者有势。在这一点上,虽然祁爷既没权、又没势。但那时是计划经济的年代。祁爷所在的供销社,又是专门掌管和供应各类生产和生活资料的。或许一般的老百姓凭票凭证方能买得到的商品。比如名烟:青岛大前门。比如名酒:凉州曲。还有糖啦、煤油啦、布匹啦等等的。凭祁爷的老面子,在主任那里张一张嘴、伸一伸手,哪个主任敢不给资格老、年龄大,且劳苦功高的祁爷脸上添丝儿彩!贴层儿金!于是乎,祁爷在这一点上的形象就无一点含糊了!于是,天时、地利加人和,一代酒主席就此“应劫而生”了!
四、
从五十年的后期到七十年代末,二十多年的光阴,祁爷赶着他那辆胶皮轱辘的大皮车,上过凉州,到过金川、河西堡,是真正的走州过县,见多识广。至于我们小小的民勤县城,以及县城以下的地方,就更是不在话下。上至三渠四坝、下至七河八岔。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物,酒家,见识了不少。自然就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不少的酒曲、酒令。这些酒曲酒令,虽然比不上曹雪芹老先生笔下,那些深居于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的大观园中的公子、小姐,如宝玉、黛玉等的高雅有致、寓意无限。也比不上贾母老妇人的那般看似诗意妖娆,实则味同嚼蜡,却同刘姥姥的来自乡俚村语的酒曲酒令,倒有得一比。比如,从一到十的十个数字,一般的人只会干干地报数字,但在祁爷的嘴里,既不失数字的功能,又有着见识在里面。你听人家怎么喊:
“一座山、二郎山;
三清山、四姑娘山;
五台山、六盘山;
七(祁)连山、八宝山;
九(酒)到银川、十(石)嘴山。”
怎么样?有点意思了吧?但这仅仅还是在论数字的初级阶段,为“念”与“算”的阶段。再升至“比”,你听祁爷怎么唱:
“一个麻雀、一个头,
一个尾巴、在后头;
两只眼睛、水修修,
两个爪爪、挖墙头;
两只膀膀、扑喽喽。”
二人对唱,从一只麻雀数起,边数数、边比划。头、双手、身子、双腿、双脚都动,甚至双眼都得动起来。除模仿麻雀摇头、摆尾、扇翅膀、抓墙头、转眼珠等动作,数字的计算也不能出错。比如你数到七只麻雀时,那就是“十四个爪爪挖墙头,十四个膀膀扑喽喽”了!若说成十二个、十三个,则算输。而且忘了比划,或者比划上出了错,也算输。数字输了喝输酒,比划错了喝罚酒。这是一种模仿式的“比”,还有逆向思维的“比”。比如,嘴里喊“大”时,两手要比“小”。嘴里喊“小”时,两手要比“大”。比划错了,也喝罚酒。比如酒令:
“高高山上一铜杯,
二人喝酒打擂对。
擂对打、打擂对,
说错擂对罚三杯。”
八八,大擂对;
三三,小擂对;
九九,小擂对;
五五,大擂对”,
这时候,从“念”的阶段,上升为“比”的阶段,但终究在论输论错的层面。虽然有了表演的观赏性,却终究没有多么热闹!而这时,场子上真正的意义,已从一个“酒”字上,转移到了另一个“玩”字上。这时,尽管酒意阑珊,但喝酒只算是点缀、是衬托、是陪角而非主题了。这时,更高的的层级,即“唱”的阶段就水到渠成了。这个阶段,就将“念”与“算”的三个层面都包括进去了。你听祁爷如何唱:
“一个尕老汉哟哟,
七十七哩嘛哟哟;
再加上四岁就咿呀咿支儿哟,
八十一哩嘛哟哟!
三十两白银嘛哟哟,
四十两黄金嘛哟哟;
怎么样子使来嘛来吗咿呀咿支儿哟,
怎么样子花来吗哟哟?
骑上个尕马来了嘛哟哟,
背上个枪来嘛哟哟,
怎样样个骑来嘛依呀依使儿哟?
怎么样子打来嘛哟哟?
……”
五、
那时候,属于计划经济的阶段。除非有特殊的原因,职工们在基层社之间相互调动外,一般很少调动。因此,一个人从十六、七,十八、九岁的青春年少时上班,一直在一个单位上干到退休,都很平常。祁爷就是很典型的一个。有句俗话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在供销社,则是“铁打的职工,流水的官”。职工终其一生,可以不挪窝不调动。而作为供销社的主任,则调动就频繁多了。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就肯定来一次调整。因此,在祁爷从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干到即将退休。从一个懵懂单纯的小青年,干成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酒主席时,在三十多年的光阴里,已拼过了近乎十个主任了。人家说一个人的资格老,说“三朝元老”就了不得了。而祁爷就不是三朝四朝的问题了。是两个、乃至三个“三朝元老”、甚至四个“三朝元老”,也是名副其实的。
在我进入小镇的供销社时,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那时候,虽然农村中生活和生产资料供应的主渠道仍然是供销社,但日益松动、灵活起来的农村经济政策,如一股强劲的春风,吹来了自由集市上各种商品物资的日益丰富与增加。过去凭证凭票、凭关系、凭条子供应的各种物资,更是大大地充裕,大大地丰富起来。几乎一夜之间,糖票、粮票、肉票、烟票、酒票、布票(老百姓叫购布证)等等的,一律取消了。只要你手中有人民币,想买桑(啥)尽管买。而我们零售门店的工资,更是与销售额挂起了钩,叫“百元销售额含工资量”。各种商品,由原来的不够卖,变成了卖不完,卖不掉了。这就在客观上削弱了祁爷在酒场上曾经有的“一言九鼎”、或者“高高在上”的“威势”!而随着年龄的渐大、渐老,时常醉醺醺的祁爷,在企业的分配管理即工资计算,同原来所定死的级别渐行渐远,而同绩效挂钩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细化的大背境下,他越来越感到了自己的落伍、落寞,甚至没落。
在以销售额的大小作为核算的前提下,祁爷既不是办公室的管理人员,又不是销售一线的柜组营业员。多年来在曾经的“大锅饭”里,精于划拳,善于喝酒,会行天南地北的酒令,擅唱山东河西的酒曲的祁爷,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尽凭所谓的老资格,靠“吃老本”,已实在混不下去了。或许多年酒场的历练,给他造就了一副能凭一个人的神情、面相,甚至眼神的变化,来准确捕捉一个人心思的本领吧。他或许已从作为供销社管理层面的某个人,比如主任、书记、副主任、主办会计、业务员、采购员、出纳等等人的言谈举止间,嗅觉、捕捉到了某种信息了吧!认为自己成了企业的负担与累赘。正如家乡的一句虽然粗俗,但却形象的俗话,叫“庖牛(阉割的牛)的卵子,多余的块子”!自己真正成了多余的‘块子’了?为此,由他主持的酒场子,其风格就渐渐地、不自觉地由热热闹闹、情趣无限,喝酒仅为助兴与调济,变为冷清、寡淡,渐渐成了纯粹意义上的死灌海饮了!每顿下来,醉得五迷三道、一塌糊涂。
这时候,酒场上祁爷手指的变化,与口中的酒令酒曲,已变得含糊其辞、不堪卒睹与卒闻了!由于一、四、七、十的发音接近,在他的口中,竟没分别。随便张口,一个“希”字脱口而出,你以为是几?然而,在祁爷那里,需要几,它就是几。可以是一、四 、七、十当中的任何一个数字。而且指头也从直的,明白无误的,变成了弯的,含糊的,似是而非的。所有的指头稍微弯曲看似二像四,又似三若五。也是根据数字的需要再稍加伸或屈才算。就连行腔吐字,也是含含糊糊。祁爷的整个酒风,就被酒友们戏谑为“大舌头、鸡爪子、秃嘴子”了!有时,就往往起了争执、狡嘴、吵架,娱乐变成了丢碟子掼碗,甚至拍桌子打板凳,或者恶语相向。有时还差点儿拳脚相加,连半点儿趣味没有了不说,还伤了多少年难兄难弟们的感情,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啊!
在祁爷的心目中,那些江湖上,曾经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多少酒友们,小瞧自己也就罢了,那些渐渐失去了乐趣的场子上可以少去、或者不去。可在单位里,曾经一向因工龄长,工资级别高而一直拿着全社最高工资的祁爷,因越来越多的小年青,因任务完成得好,有的还是超好,其工资就每每超过了祁爷。而且年终的资金,更是甩了祁爷几条街。祁爷心中的那个堵啊!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是多么地不堪忍受!于是在社里每周一次的例会上,或是各种业务学习的会议上,要么他倚在一张长椅上,头脸鼻孔向上,醉醺醺地睡去。别人开会,他鼾声大起;要么就抓住一事,借风施势,左搅右缠,让很多人不舒服。甚至还故意给年纪轻的主任、会计等管理人员出难题、给脸子。
六、
一次,我们几个小年青晚上小聚,在宿舍里喝酒。听到我们的喧笑声,已在外面的场子上醉了七分,且有八分不爽的祁爷,竟例外地推门进来了。我们立马止了吵闹,赶紧起身迎接、让座。坐定之后,照例停下原有的行程,先给祁爷敬上几盅。于是,就他两盅、你两盅的又使祁爷喝了不少。我们知道,即使是七分醉的祁爷,凭手指与嘴皮子上的功夫,我们五、六个年轻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就以我们年龄小、不会划拳为借口(也是实情),向长者敬酒,向前辈致敬!大概是在多日里,不曾受到尊敬的祁爷,会在偶然间的今夜,找到了以往酒场上熟悉的感觉。就一边谈笑风生地给我们喧些过去年代的奇闻轶事。一边就来者不拒地喝我们频频双手端上的、态度十二分恭顺的敬酒。这时胖子小郭就傻兮兮地问祁爷:“祁爷,你老人家算过没有,你从年轻喝到现在,总共喝掉多少斤酒了?”
这时的祁爷。已从刚进门时的不爽,渐渐变成了很有兴致,就笑嘻嘻地说:“从十七、八岁开始(是祁爷吹牛的,实际上他为供销社赶皮车,也是从二十七、八岁上开始的),三十岁以前,一天算一斤。三十岁到四十岁,一天一斤半。四十岁到五十岁,一天两斤。五十岁到现在五十九岁,一天又回到一斤半上。你们一个个都是高中生,你们算算,我一共喝掉了多少酒?”我们几个人赶紧寻笔找纸,一阵忙乱之后,终于尘埃落定。可结果却把我们吓了一大跳!祁爷大半辈子里,竟然喝掉了十二吨多近十三吨的烧酒。祁爷听了,就笑笑说:“当然也不可能天天喝。一年三百六十天,除掉六十天,按三百天算,还差不多!”我们赶紧再算,也是近乎十一吨。那时,我们社里的解放牌卡车的载重是五吨。就是说这些年里,光祁爷一个人喝下去的烧酒,就能装满两辆解放卡车。再直观一些的话,我们副食组,用来装散酒的铝皮桶子,一桶装武威粮白酒一百八十到二百斤。每桶按二百斤算,祁爷喝掉的烧酒是差不多一百一十桶。老天爷!这对于刚刚才开始尝酒、涉足酒场的我们,光听听就能吓坏个一百二十回!一百一十桶,摞起来,就是一座酒山,倒出来,还不是一片酒海!
接下来,也是酒后的胡话,正如人家戏称的叫“酒后的言语,睡梦里的屁!”本来当不得真的。因此,我们之中的瘦子小丁,大概在老一代的职工中,听到过祁爷在过去的年代里,时常喝“寻”酒。所谓的“寻”酒,就是不掏钱、蹭场喝的酒。这口无遮拦的小丁,就仗着酒劲乱开了祁爷一句玩笑,说:“祁爷,光说你喝了十吨八吨的,臧(咋)不说你尽喝的是“寻”酒!还尽喧你多能喝多能喝的!”正在兴头上的祁爷一听,当即背了脸!这小子不是当人百众扇他耳光吗?近些年里,光看一茬茬年轻主任的脸子也就罢了!可人家毕竟是主任、是上级。反正自己落伍了,桑(啥)也干毬不了啦!但单位里大的体制在那里摆着,该我祁爷拿的,还得让我祁爷拿。因此,就是“闲饭”,我祁爷也要“赖”着吃下去。那是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躺在“大锅饭”的“灶台儿上”,人家即使有多大的意见也是白搭!反正躺着、混着加赖着的,地方上的就不说了,光是全县供销系统里,我祁爷也不是“独一份”,而是有“一大层”!因此,就算我祁爷是个“有气的死人”,你们后来人,也得天天、月月、年年的把他抬着!一直抬到我祁爷退休的那一天!
但是今天,可是真正“寻”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人的酒。这句看似苕屄唠叨、有口无心的话,实际上大有来头!祁爷转眼之间,已从冷眼黑脸,变成了恼羞成怒,当下发起火来。他“咣”地一声扔下酒盘子,挥起两只厚墩墩的手掌,在自己那同样厚实的胖脸上,左个屄斗(耳光)、右一个屄斗。一边“啪啪啪”地打着,一边还说:“我介个老木屄脸,谁让你喝‘寻’酒?我介个老木屄脸,谁让你喝‘寻’酒?”我们一屋子的人,都被祁爷的举动吓苕(傻)了!我和胖子小郭,当时就一左一右的正好坐在祁爷的两侧。见祁爷盛怒这下,竟然“啪啪啪”地左右开弓地打自己耳光。稍微犹豫片刻之后,就赶紧一人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一边就赶紧给祁爷消气灭火。就说:“祁爷祁爷!你老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小丁也只是有口无心的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能往心里去!”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劝着、说着,再加上小丁胆战心惊地道歉,祁爷的火气终于被我们几个成功地灭了下去。
挨了自己好几掌子的脸,虽然红如关公,而且鼻息如牛,但火焰明显的消失了!谁知还吊在祁爷一只胳膊上劝和的胖子小郭,又一句不着边际的苕怂话,再一次激起了祁爷那刚刚才灭下去的火焰。且死灰复燃后的火焰,比之前更加骤烈、更加势不可挡。小郭说:“祁爷,小丁前面的话,你就当是放屁!”小丁气在心上、笑在脸上地立即附和道:“是放屁!是放屁!”小郭就又说:“就是,祁爷你把他的那句屁话还在意?那简直太不值了!你看,在我们整个柳镇供销社里的,我们其他的人谁若是完不成任务,工资照扣,奖金照减。而你老人家,没任务、没定额,成天价闲闲的,桑也不干,尽喝个小酒的,还不照样拿最高一级的工资。他谁也别想把你咋的!对吧?”本是奉承、拍马屁,没想到却拍到了马蹄子上,而且正好是祁爷的最痛处,给好心好意地拍了一家伙。因在平时,祁爷就最忌讳人家说他“闲闲的”、“整天桑也不干”、“也不愿干!”、“吃闲饭”、“白吃饭”等语,但那些议论,却是在背后、在暗处。即使风言风语,也从未撂到过祁爷的当面,但肯定以某种方式传到过祁爷的耳朵里。从而惹得祁爷心中发毛、发狠。因此那几句词儿,在祁爷的耳朵里、心中,就成了最敏感也最反感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定时炸弹、是导火索、是核按钮。但正是这个“苕得给鸡儿颠尿”的小郭,还自以为向祁爷敬上了一句奉承的话,是哄祁爷、劝祁爷高兴的话。没想到,却给祁爷刚刚消减下去的火苗儿上,又浇了一桶高标号的汽油,有意无意地按下了核按钮,拉响了导火索。
祁爷这一次的爆发,是天崩地裂式的。是经过了久久地积聚之后的一次总爆发!他奋力挣脱我和已吓破了胆子的小郭的束缚,而且我的腮帮子和小郭的胸脯上,还让挣扎中的祁爷,各捣了几肘子。我马上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晕了。只见祁爷一边哭喊着说:“我就是个闲屄蛋!是个没屄脸!定定地躺着让人养活呢!让别人当闲口子养活!我是个没屄脸!我是个没屄脸!”一边又是左右开弓,左一个屄斗、右一个屄斗地打开了自个儿。那两张本已红彤彤的脸颊,竟迅速肿了起来!
祁爷歇斯底里地哭叫与左右开弓的耳光,确确把未经过多少场面的我们几个小年轻吓坏了!拉又不敢拉,而且拉不住。挡又不敢挡,至于劝和哄,也杯水车薪的毬事顶
不上。你想想看:冲天大火之中的一瓢水,恐怕还没落到火焰跟前,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了。最后,还是几个来我们房间里看热闹、喧闲谎的姑娘有主意,赶紧夺门而出,快步跑到仍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喊来了正在打麻将、看电视的几个年纪较大的人。一个是李会计、一个是王业务,还有赵采购,三个人连哄带劝,加强制性地拖,才算把祁爷从我们的酒场子上“清走”!
第二天,参与了此事的我们几个小酒友们,被主任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主任说:“苕怂几个!连我都不敢说祁爷,你们几个的‘胆子,比晒干的漏斗还大’!没高没低的!”
谁知,仅仅数月之后,祁爷退休的文件就下来了,祁爷就理所当然地退休了,回到了他在另一个公社的老家去了。
七、
次年,社里又调来了一个新的、更年轻的主任,也就是眼下和我一同去看望病重的祁爷的这位。我见祁爷曾经宣哄哄的两个胖脸,竟异常的消瘦。两面脸颊上的、曾经如拳头大的肉疙瘩,如同拿刀剜掉了一般,而且已深深地塌陷了下去。那只曾经肥硕如一只暗红色蛤蟆似的酒糟大鼻子,竟缩成了一枚干而又皱的陈年小枣子一般。那曾过滤了十余吨烧酒的肝脏,疼得尤其厉害,就到处托人买杜冷丁。就在我和主任看了他不久,大概是半个月之后,被肝癌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祁爷,就去世了!
一代酒仙,就此陨落!
2017年5月31日
稿毕于 天赋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