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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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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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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蚀

                 

 


                  一、

 

我是一只油桶

当初主人在加工制作我的时候,是稍微费了一番心事的。重要一点的不好明说,说壶底吧,是用特别加厚的材料做的。当然主人的说辞十分地冠冕堂皇:“底子厚实些,可以多用些年成哩!”

 

二、

 

我的第一主人,是单位的一个司机,专门给单位拉货送货的。先是开着手扶机,后来开四轮机,再后来开解放卡车,再再后来开东风大卡车。车子换了一茬茬,但他留剩的数目不多物品中,只有我一直形影不离地跟随着主人。当然我的职责就是从油库的大油罐、或是单位仓库的大油桶中,由主人亲手提着把油接出来,再加到车子的油箱中去。

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油从我的出油嘴儿里,能淌个一滴不剩。然后,主人把空空如也的我,轻飘飘地拎到他的宿舍里,放在他那凌乱不堪的床底下。同许多各式各样的破鞋烂袜子啦、衣服啦、空酒瓶子啦等混杂在一起。然而当宿舍里只剩主人一个人的时候,他从床底下提出我,将我按某个姿态翻转一下,又会从出油的嘴儿里,变魔术似的倒出不少的油来。当然,这些油是不用再加到单位车子的油箱里去的,所有权归了主人啦!几十年来,我不知道为主人“创造”了多少财富?以每桶十斤的容量,每次起码能留下百分之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不加个三五桶的。几十年下来,啧啧我的脑子晕了!

 

三、

 

那年,主人要退休了,顶替他岗位的,是他的儿子。因此我的第二个主人就是他的儿子了!我又跟着新主人混了将近十年,我就理所应当地为新主人效劳了差不多十年。再后来,主人的单位破产了,主人下岗了,失业回家了。从此我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被主人以怜悯的心态,以他父亲遗物的身份,将我带回了他在乡下的老家,被扔在了他家一个盛放杂物的房间里。后来主人结婚用房子,已是尘土满身的我,就被主人随便丢弃在了他家后院的墙角旮旯里,任凭风吹雨淋的。

当年老主人为我刷上的草绿色的油漆、与打磨得光滑的外表,经过两代人、几十年的碰碰磕磕,早已伤痕累累斑驳陆离了,遍身到处坑坑凹凹的。唯一不变的,就是我仍然可以使用。我全身上下无缝隙,无洞眼不渗不漏。然而主人家的猪啦、狗啦、鸡的,才不管我光荣的历史与优良的材质,在我的身上肆意地踩来踏去、撒尿拉屎。再后来,又被第代主人已渐渐长大的孩儿,系个绳子,在村里的土街上,如同一只小狗似的,将我扯来拉去地玩儿。砖、碎石、玻璃渣、木屑、刺尖、土块等,撞得我愈加遍体鳞伤我还得嗵嗵嗵地欢叫、去回应、去配合,从而引得孩子们愈加兴奋,跑得摔得就越发欢实了。

但是玩了多日之后,孩子们终于玩腻了我,这些小家伙就将我随便扔到了一道干涸的土渠里。渐渐地,我被埋没于河岸上的白杨树啦、沙枣树啦、榆树啦、柳树啦等一年年里所脱落下的枯枝与败叶之中。

 

            四、

 

    一年发了洪水,我被一个巨大的浪头,从枯枝败叶下冲了出来。于是,我就随着这股洪流向着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流浪而去。这股洪水淌了许多日子,淌了很长的路程最后我被冲到了一些低矮的山岭与浩大的戈壁沙漠交汇的地方,停留在一条砂石公路的旁边一湾很深却不太大的海子里。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竟能一遍遍地观赏着我从来未见过的、这边塞大漠的种种奇景。这是我曾经蜷缩在第一个主人杂乱的床下,第二个主人凌乱的储藏间,肮脏的后院子里,以及第个主人的小孩子在垃圾遍地,到处是牲畜的粪便孩子们的烂鞋与尿迹的村道间,直到被抛弃在干涸的河道里,匿身于枯枝烂叶之下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见到的美丽风景。

由于我肚腹之内的特殊构造,我一直没有沉没于水底,就一直在这片海子的水面上游来荡去的。也由于我较特别的质地,在这较短的时间内,也没有一下子烂掉。也真是上天的安排,我的命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出现了又一次转折。

一天深夜,我被一阵微风,从远离公路的一大株红柳边,渐渐地吹移到了那条砂石公路的边沿。这时候,天地间那个静啊,实在是无法用语言可以表述!夜空里的星辰,夜幕笼罩下的山峦、戈壁,戈壁上的小草、海子,都在默默地对视着,在轻轻地相互絮语着!我忽然觉得,我虽然空空的肚腹之内,正在蕴聚着一股热流。我多么把这种美妙的感觉,歌谣般地吟唱出来,或者像诗句般地朗诵出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与畅快!

就在那歌谣的韵律渐已成形,那诗歌的字句快要吟成的当儿,突然,两只明亮的车灯,从远方快速地射过来。这些日子来,我已从每天来往不断的车辆间判断出,从这里通向远处的西北方向,有一个矿山群,很多矿业公司在那里开矿。因而,这个越野车肯定是有急事,才在深夜回矿上的。然而今天这个越野车不像平时过往的车子那样,从这个海子边卷起一股骤烈的风尘再带着风尘,野马般地呼啸而过。而是走着走着,竟停了下来。先是司机下来说:“王总,不好了,水箱坏了!不能走了,看来得加水了!”后来从车上磨磨蹭蹭下来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说:“妈的这个时候上哪里找水”说着,这位应该是王总的中年人转向公路下方要撒尿,随即就发现了我寄身的海子。王总就说:“哎,小刘,这不是海子吗?妈的,有水,有水!”那小刘司机跑过来说:“有水没桶子咋办!”王总就边撒尿边骂:“你他妈的一点儿也不操心,这大半夜的晾在这里,还不叫狼吃了!你小怂不想想办法,倒问我咋办?难道让我用卵泡子给你舀水不成?”小刘就怯怯地说:“来的时候,把车上的空水瓶子都扔了,早知道……”王总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去把车里的手电取来,说不上这里能找个瓶儿罐儿的,最好能找着个油桶水壶什么的,就是被人家扔掉的破烂也行,总能凑和一下!”小刘司机赶紧从车里取出手电,左右乱照。王总一眼就从近在咫尺的脚下,发现了我他有些吃力地弯下腰,将我从水中捞起来,高兴地说:“真他妈的老天有眼赐给老子一个桶子,来来来,小刘,快洗洗,看看能不能用?

小刘司机接过去,麻利地将我全身内外仔细地洗过一遍,拿手电反复地向我的肚腹之内照了又照,肯定里面没有一点泥沙之后,慢慢地灌了一桶清水。提到公路上一看,小刘司机就兴奋地说:“王总,一点儿也不漏,很好哩!”王总说:“那就快加水,加满后再装一桶,放在后备箱里快点赶路今晚连夜得装货,事情紧急,迟不得的。

一路上,我又两次救了他们的急。第一次,他们把水全部倒尽之后,小刘司机要扔我,但王总制止了他。王总说:“留着它,说不定还能用哩!”在离王总的选矿厂仅剩几公里时,越野车又缺水了小刘说:“咋办?王总,就是再有两三碗水也能支撑得到!”王总说:“你看看那只桶子里有水没水了?”小刘司机肯定地说:“一点儿也没有了!”王总说 :“你拿下来我看看,你小子啥时也毛毛躁躁的!”小刘司机边开后备箱边嘟囔:“绝对没有了,我亲手倒光的,还能有假半滴儿也倒不出来了!

小刘司机把我递到王总手里,就在换手之间,王总无意之把我翻了一个身他随手一摇,只听我的肚腹里面,忽然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王总说:“说你毛手毛脚,你还不服气,听听,这响的是啥声音?快加快加吧!”小刘司机懵懵地接过来,拧开盖子一倒,一股清流哗哗地直灌进去。小刘司机只觉毛骨悚然,声气儿很有些颤颤地说:“王总,我们捡到了宝贝了!”王总说:“你说是宝贝就送给你!”小刘司机说 :“王总这可是你说的!”王总满不在乎地说:“不过一个烂桶子!你小子吃错药了咋的?我还作不了一个烂桶子的主了?”

 

                 五、

 

就这样,我被这辆越野车拉到了一处机轰鸣的选矿厂里。从此以后,我就栖身于王总的选矿厂里了

在被小刘司机疑疑惑惑地扔在选厂大门拐角处的伙房墙根之后,一天,伙房师傅用来通知职工们上灶吃饭的电铃儿坏了,伙房师傅就将我倒挂起来,拴挂在一根木柱上每到工人们吃早点、午饭、晚饭的时候,或是通知工人们开会,或者有啥通知需要发布的时候,就拿一根铁棍敲我

工人们一听到我怪异的嗵嗵嗵的声音,就急匆匆地向伙房里赶来。我与一般的铁皮油桶迥异的响声,曾引得好几个工人说:“真他妈的奇怪这个鸡巴桶子咋能发出这么奇特的声音”好奇心就促使他们,你敲几下,他敲几下。虽然他们耳朵里听得真真切切,眼睛里看得明明白白,但终归心里疑疑惑惑的。“真是怪事,不就一个铁皮油桶吗!咋是这个声音?”

近几个月来,每到夜里,王总的厂子里就会悄悄地过来十几辆高级小车,这些都是附近矿上的大老板们。在王总的倡议之下,他们在这里豪赌已很有些日子了。每位大老板都提着成箱成捆的大额钞票,海饮豪吞之后,就照例用厚厚的毯子将窗子遮好。然后就拉开了豪赌的序幕。

有一天,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正当这伙大老板们玩得惊心动魄酣畅淋漓的时候,几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选矿厂紧闭的大门的不远处。只见十多个警察一声不响的从车上下来,轻手轻脚地围在选矿厂的四周,然后手脚利索地开始从围墙上攀爬、翻越。这时候,整个选矿厂里一片死寂,连门卫都睡得跟死猪一般。而这一切,都被高挂于木杆上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我迅速吸下一大口气,用力一呼,一声声嗵嗵嗵的声音,从我的口里迸涌而出。这一阵阵心惊肉跳的警报声,在选矿厂寂静的大院内迅疾传开。王总他们一听,情知有变,也顾不得多想,赶紧收拾摊子。将早已预备好的酒瓶酒杯摆开,将置于旁边狼藉的杯盘弄到眼前,一边向地上胡乱地倒了数杯酒,一边一个个猛灌起来,同时还没忘将遮蔽窗户的毯子取下。赶那伙警察冲进屋内,一个酒气熏人,东倒西歪的酗酒场面出现在他们面前。很有几个面红耳赤的老总,一副睡眼惺忪口舌不清的模样,一人搂过一个呆若木鸡的警察,非要同哥们儿干上几杯不可。欢迎他们不辞辛劳,深更半夜来矿上指导检查工作。

还有一次,那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戈壁滩像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灼人的热浪正四处寻找着燎烤的对象。王总的选矿厂内所有的人都躲在房间内、车间中。躲在房间里的人,都在蒸笼般的宿舍里昏昏欲睡。而在球磨车间里在磁选车间在浮选车间上班的工人,谁也不想到外面来。太阳像一个悬在头上的大火球,随时准备将你烤成一截焦炭。那时,整个选矿厂的大院内只有车间里的机器发出单调的、轰隆隆的振动声。此时,王总正和他的会计、出纳,商议着如何将数额庞大的税款,再向下压缩一截儿。而且必须从采矿、矿石入库、产品出厂到销售收入,这些根根须须的一系列自始至终的过程来入手,才能不留下蛛丝马迹。采矿的报表,原材料入库单,铁精粉、铜精粉出库磅单,接受厂家的入库磅单品味化验单,等等的单单片片摆了一大桌子。在这连蚂蚁都懒得出门的大热天,悬于柱子上的我,从老远就发现,两辆税务局的车子,正向这里移动,我一惊,赶快报警。一阵盖过车间机器轰鸣声的嗵嗵嗵的声音,在选矿厂大院内传开。正昏昏欲睡的王总和他的会计,赶快收拾刚刚收拾利索,税务局的稽查人员就进了办公室的门。

 

              六、

 

近一年来,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我不敲自响,无风自鸣的诡异声音,数次救了王总他们的性命。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也无论是飞沙走石的春季,还是暴雨如注的秋季;也无论是公安局、税务局,还是安监局,经信局,还是国土局、环保局等等等等,也无论何时何种人来搞突击检查,我都能一如既往地予以报警。使王总能一次次地化险为夷遇难祥。

有一日,王总在终于确信是由于我的功劳,才使他数次躲过了牢狱之灾,数次避免了万贯家财付之东流的危险,就围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驴推磨般地转了大半天的圈子,终于一个跟头跪在了我的面前并立即吩咐人,买来一匹大红绸子,将我及悬挂我的木柱缠起来。过了几天,又吩咐手下的工人,将悬挂我的木柱,换成了一根很光很亮的不锈钢柱。而且在柱子下,砌了一个水泥的供台,四面用瓷砖贴好。又专门买来三只古色古香的铜香炉,安放在供台上。每个香炉里,燃上三柱香早、午、晚各上一次。并严令禁止任何人对我的敲击。而且又涂上草绿色的油漆,将我从头到,刷得油光明亮。而且从此以后,只要王总在厂,他必定日日清晨要率领员工们来三拜九叩地行大礼。之后,才开始上班干活。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旦我底屁股向上,脸面向下,时间一长,再厚的底子,终究会锈烂的。即使刷上再厚的油漆,也是枉然!

 

            七、

 

一年后的一天早上,那酷热的气浪早早从戈壁滩的四面八方向这里逼涌过来。

那时王总他们刚上完第一柱香、正跪下磕第一个响头的时候,一阵微风将拴挂我的绳子吹断我的在光鲜的油漆的外表下早已锈烂的底儿、帮儿、芯儿、皮儿的,如一捧散而又碎的垃圾似的,一下子撒在那三只正青烟缭绕的香炉上,撒在跪在供台前的或肥或瘦或老或少的、所有的痴呆的面孔上,脑袋上!

 


     草毕于二〇一四年八月三十一日

                       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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