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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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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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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章:在沙粒样的冷子,和凄风苦雨的围剿中 ……

 

在沙粒样的冷子,和凄风苦雨的围剿中 ,天色又很快黑透了。我每挪动一步都觉得,在下一步里,我肯定会跌倒。但在挪动下一步的时候,我就奋力挣扎一阵。有时候我就想,再坚持五十步吧!走完了五十步,我又定下了六十步。走完了八十步,我又定下了一百步、一百二十步、一百六十步、二百步。要不是我的右手,已僵硬地箍在了辕条头子处的楸桩子上,还有跟在我后面的王二佬的不断的说话、哼吟加提醒,我恐怕早就跌倒了。早就和丁锤子、秤砣他们一样,躺倒在湿漉漉的大车上了。

就这样,我在一路时而清醒、时而迷迷糊糊地、跌跌撞撞地挪动中,耳朵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时隐时现着。那个我似曾相识、满脸胡不拉茬的流浪者的身影,就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稍微清醒些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王二佬在一直哼吟着。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就一直拼命在追撵着,寻找着这位流浪者步履沉重的身影。这个身影有时是王二佬的,有时又成了犟大哥的,有时又成了李老魁的。有时又成了我多日里、不曾见过的我的爹的。有时,还成了丁锤子的爹丁代表的,有时又成了秤砣的爹的。有时又成了所有这些人的混合影像了。

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里,散发着浓浓的汗酸味、呛人的烟叶烟草味;甚至还混合着浓郁的、牛驴骡马的粪便尿骚味;那是一种,掺和着新鲜青草气息的粪便与尿骚味;散发着土炕洞里的烟煤子味;以及土灶台的烟洞里,所冒出的柴草和畜粪的烟灰烟气味;散发着烈日下裸晒着的、土地的泥腥味;和青稞、小麦、高粱、东麦(玉米)、米谷、豆子等五谷粮食味;这些味道,是自我出生之日、第一次张口就呼吸到的气味。是早已渗透到我的骨髓深处、使我不能割舍也无法割舍、令我至死都魂牵梦萦的味道!

正是他或者他们身上的、这些无时不刻所散发着的味道,在一直引领着我、牵链着我、也支撑着我。使我如某种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的幼小动物,或如一种先天失明的、动物的崽儿似的,只是凭着生来拥有的本能,就能在荒野大漠里,在狂风暴雨中,在浓雾与暗夜里,嗅觉到它们父辈的气息与踪迹,从而跟上它们父辈的脚步。从这一点上讲,我并不比那些动物的崽儿聪明多少!或许,真正就是求生的本能和遗传的天性,使我一步步地、拼命地、不停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有时,这个身影竟成了我的奶奶、我的妈妈的。我还看见在我妈妈怀里抱着的、仍在襁褓中的弟弟。妈妈一手拉着我,从那老长老长的、弯弯曲曲的地埂子是走过。春日的寒风和着枯枝败叶,吹乱了妈妈的头发,吹得我瘦小的脸蛋紫红紫红。吹得我的手背和脚跟儿处,裂开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口子。渗出洇洇的血丝,在寒风中分外地疼!

妈妈破旧的土布青裤青褂、憔悴的面容、凌乱的头发,使才仅仅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岁的她,就和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差不多同样苍老。妈妈领着我,是去离家老远的青草滩上挖苦菜,我们叫“去挑麻曲曲”。可麻曲曲不能生吃,得煮熟了才行。因此,我们边挑麻曲曲,边挖一种能生吃的野菜,叫“马老芽子。”几天来,妈妈和我的牙齿及嘴唇,早就被边挖边吃的马老芽子的汁液,染成了墨绿色。那不容易褪掉的墨绿色,渐渐转成了烟黑色。爹还嘲弄我的嘴唇,“臧成了炕洞门了?”

我那精瘦如一只小猫似的弟弟,脸上竟长满了黄绒绒的长毛,真如一只小黄猫了!有时,他一整天也吃不到一口奶水、都不吭一声。事实上,他早就没有哭的力气了,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只是两只细如竹管般的鼻孔里,时不时,有微微喷出的气流,证明他仍然活着。而麻曲曲的叶子里,那浓而又白的奶液,是多么的丰盈啊!可一旦煮熟,臧就变成了同中药一样的、浓苦浓苦的黑汤了?妈妈就将那中药一样浓苦浓苦的黑汤,一勺勺地灌给昏睡中的弟弟。那可是同黄连差不多一样苦的汤汁儿!而昏睡中的弟弟,竟如同畅饮着玉液琼浆般似的,如一只肯吃的小猪,噘着他红润的小嘴儿,“吧嗞”、“吧嗞”地吃得好香!而且从此以后,瘦弱的弟弟,也确如一头很好养的小猪似的,在麻曲曲汁儿的灌喂下,竟一天天地变得壮实起来。

有时候,我见我的妈妈,端着一只特大的、黑色粗瓷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白菜板儿黄米糊糊,在远处呼唤着我,我就挣扎着向我的妈妈走去。我的妈妈,穿着那件长年如一的、黑土布大襟褂儿。看她的眼神,是让我张开嘴来,她给我喂。我就赶紧大张着嘴巴去接。然而,我吃进嘴里的,不是热腾腾的白菜板儿米糊糊,而是冷冰冰的水珠儿和沙粒样的冷子。我很诧异地一看,妈妈还在远处,仍端着那只黑色的粗瓷大碗、在召唤着我。于是,我就再一次挣扎着走、走、走!再张嘴,再接、再接!……

这种影像在我的脑子里跟眼里,开始了一遍遍的重复、回放。我的妈妈仍穿着那件长年如一的黑土布大襟褂儿。看她的眼神,仍是让我张开嘴来她给我喂,我就再次赶紧大张着嘴去接。但我吃进嘴里的,仍然不是热腾腾的白菜板儿黄米糊糊,仍然是冷冰冰的水珠儿和沙粒样的冷子。我很惊诧地再看,妈妈还在远处,还端着黑粗瓷大碗在召唤着我。于是,我再一次挣扎着走过去,再张嘴再接。但吃到嘴里的,仍是冷冰冰的水珠儿和沙粒样的冷子。……

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

如此三番,我竟挣扎着苏醒了过来。

车队仍在黑暗中,在如细沙般的冷子中行走着。事实上,我们是任凭牲口在走,是牲口拖着车,又拖着我们人在走。

像王二佬说的那样,我们早已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方向,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根本不知道我们是向哪个方向在走着。我们完全是为了不至于被冻死才不停地走着的。我想,在我迷迷糊糊时,我的妈妈臧就一次次地、试图给我喂白菜板儿黄米糊糊?但我的胃里,就因此泛上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感觉来。或许,车上的褡子里还有点儿锁阳和酸胖吧!我想取,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我的右手早已失去了知觉,早已死死地僵箍在楸桩子上了。我们是被大车绑架了的人质,而翘角黄乳牛、大黑犍牛、大灰骡子等牲口又绑架了大车。而最终,漆黑的夜色和冷冰冰的雨水、冷子,又绑架了翘角黄乳牛,绑架了大黑犍牛,绑架了大灰骡子等牲口。我们一个个是绑架者,一个个又是被绑架者!

我想我大概已有六、七天没见到我的妈了吧!此时,我想她一定披块破毛口袋,冒雨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焦急万分地张望着。有可能她还流着眼泪!几年来,为了爹的一再挨批受斗,为了我和弟弟一再在学校里、在同伴们间,所遭受的欺凌与伤害,她已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了!还有丁锤子的妈、秤砣的妈、李老魁的妈,还有王二佬和犟大哥的早已形容枯槁的老妈。那两个小脚老太太。此时,她们肯定还在村口张望着。爹肯定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带着馍馍带着面、带着沙枣子和胡萝卜,去了走盐湖的路上,来来回回地找寻我们。而我们这些人的妈,那些或老或不老的母亲们,一定天天站在村口,大睁着已哭得红肿的双眼,揩擦着越来越多的泪水,望眼欲穿地等着我们。却每天迎来一批、又一批失望而归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痛切地感受到“母亲”两个字的沉重和意义。这两个字,除过意味着生命,意味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之外,它更多的意义则是象征着温暖、象征着家、象征着家园!因为有母亲的地方,就是温暖的所在。即使是冰雪加身、厄运当头,我们的心中仍有一处发热、发烫的地方。有母亲的地方,一定是一个人的精神和物质的家园!即使是破败、简陋,甚至是一贫如洗,但他心中的千丝万缕,仍在向往着它、维系着它,并一步步地向它靠近,向母亲靠近!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温暖的一块地方!那里,永远泊着一掬最温热、最滚烫的清泉。有时它是红色的,它往往会直冲向你的脑门,令你眉角起彩、额头流霞,激情万丈、豪气干云!有时它是无色但微咸的,伴随它的,还有一种直冲鼻腔的辛辣!溢泄它的闸门就是你的双眼。而最终,“母亲”两个字,就是高悬于我们精神家园城堡的最高处的、最醒目、最明亮的一盏永远不会死熄的长明灯!

 

许多年后,当我亲眼目睹,我的母亲一步步地、由年青进入年迈的时候,在某个人生历程的午后,我写了一段、我自认为发自内心的文字。但这段文字的缘起,确实是那个风雨冰雹交加的秋夜里,当我疲惫不堪、当我饥肠辘辘、当我冻馁将死时,我对母亲的深深地念想。还是让我将这段真情实感留存于此吧!

 

  “妈妈!”“妈!”“老妈!”“老东西!”“老不死的!”》

 

以上是什么文字?又是什么语言?

当我们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我们尚处于黄口小儿、绒毛无几的时候,人生的黎明,才露出一丝朦朦胧胧的曙光。我们感到“妈妈”两个字,是多么地亲切啊!这两个字上,时时氤氲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因为“妈妈”两个字,就意味甘甜的乳汁。这两个字上,蕴藏着一种滚烫的温度与娇嗔的呼唤!因为“妈妈”两个字,还意味着无边的温暖与千丝万缕的关爱!

“妈妈”就是热天里的凉茶;“妈妈”就是寒冬里的热粥;“妈妈”还是我梦中辽阔的天空,那里永远飘着洁白的云彩,时时飞着金色的仙鹤!美丽的彩虹是天庭的大门,五色的云霞是仙女们的衣裳……“妈妈”又是我醒来时坚实的大地,这里有枝叶繁茂的树林,有笑语喧哗的小河,有绿油油的草地。草丛中有彩色的蝴蝶,它们是会跳舞的花儿!草地上有洁白的羊群,它们是会唱歌的云朵……

在我们如一棵挺拔的杨树,终于被“妈妈”的乳汁喂养大、被“妈妈”的汗水浇灌大的时候,这时,我们该是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青年,而我们的“妈”,已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处于人生历程的午后了。这时候,早年间从未露头的各种疾病,竟悄悄地不期而至。她伸着日渐僵硬的手指、挺着日渐变形的腰身,如根须般的,已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了生活的重压之下!

这时候,我们的“妈”仍然是很亲切的。她无怨无悔地、义无反顾地,默默地充当着挺拔的杨树之下的根须,为她头顶上日渐茂盛的枝桠、为她头顶上日渐艳丽的叶片与花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供液输养。这时候,“妈”就是秋意渐凉时的一座小屋、是寒风横吹中的一段矮墙。这座小屋,仍可以给于我们温暖与呵护、这段矮墙仍可以为我们遮尘庇霜!我们在这座稍显局促的小屋里,仍可以好好地睡一觉。除除身上的乏气、清清脑子里的郁闷,再挺身出去搏击;在这段矮墙之下,我们也可以用那久远的、多年未曾听过的、亲切的唠叨,来抚慰额头的忧伤、疗愈心中的裂疮,然后再去行进。那怕步履维艰、行程遥远……

在我们如一棵茁壮而粗大的树木,稳稳地矗立于生活大地上的时候,在我们如一头壮健的骆驼,正稳步地行走在生活的漠野里的时候,这时,我们已经到了人生正午的时光。而我们的“妈”,此时已逾花甲之年、甚或古稀之年也伸手可及了。这时候,“老妈”像是大树旁的一截枯干的树桩了;就似乎成了驼背上,一坨可有可无的僵痂了!大树是不是想把这段碍事的枯桩拔掉?以便使自个儿的枝叶,有更自由、更阔达的空间,去延伸、去生长?骆驼是否也想过,尽快让背上这坨碍手碍脚的僵痂褪掉?以便它能更轻快、更专心地去跋涉、去驮载?这时候,这个称呼就变了!连同这个变了的称呼也变味了!

望着“老妈”已佝偻的脊背,如沙枣树皮般、苍老而多皱的面容,如枯树根般弯曲变形的手指。还有:已日渐痴呆的眼神、蹒跚踉跄的步履、如梦呓般胡乱的语言;你忙时,她也禁不住要过来给你帮忙,而使你感到越帮越忙、越帮越乱,你不由心生恼火!你休息时,她或许一再凑近前来,向你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或者颠三倒四、比猪骂狗,又使你心生烦躁!你或许向她瞪眼、也可能向她咆哮!也许你不理她,也尽可能地躲避她!这时候,当初孩童时的亲偎、少年时的依恋、青年时的念想;当初氤氲着乳香气味的胸怀、当初弥漫着静谧气息的港湾;曾经炉火正红、热气蒸腾的小屋,曾经遮风挡沙、躲风避雨的檐墙……已如惊鸟般地飞走了!如轻烟般的消散了!那小鸟臧就飞得无踪无影了呢?或许连鸣叫的回声也很渺茫了!那轻烟早已化作了流风,连我们耳际的发梢也很难拂动了……啊!“老妈”,你这可怜的“老妈”!你这可厌的“老妈”!

当我们进入中老年,这时候,在这人生旅途的午后,可能你还事业已半途而废;或许你因各种原因而债台高筑;你肯定背负着家庭里所有沉重的负担;特别是当你的孩子,正上着分配无望、就业渺茫,而眼下却花费甚巨却不得不上的某个大学;事业的失败、债务的重压、妻子的唠叨;困难重重、负担累累;你或许已被下岗、或许正遭受着生意上的连连失利;这时候,你的心情犹如阴霾密布的天空,时不时的,就有股阴冷的气流从某处吹来!更有凄凉的苦雨,在淅淅沥沥地飘洒过来!这时候,你的“老妈”已进入耄耋之年,除过那早已痴呆的眼神;还有那掉光了牙齿后,收缩变形涎水淋漓的嘴巴;和已无几根枯白头发的脑袋;当你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已被她弄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她或许正跟你的妻子大吵大闹,或者哭天喊地要寻死上吊;或许她还早已在你的邻居面前、在你的亲姊热妹背后,述说你很多的或无中生有、或捕风捉影的坏话!或许就有许多不明真相、亦不乏爱凑热闹或别有用心的人,对你心存芥蒂!对你另眼相看!对你多有猜忌亦或已大家挞伐了!你或许已感受到往日的友情淡薄了!或已冷若冰霜!曾经的亲情没有了!甚至横眉冷向!物质的重负,精神的高压,已将你逼迫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那个“老东西”正步履蹒跚、遍身异味地绊在你的眼前!你望着她磕磕绊绊的脚步,恨不得将她一脚踹入那冰冷的坟茔,好让你的眼前清净清净!

或许你的妻子早先于你一步,已将她称为“老东西”、“老不死”的了!刚听见时,你或许心生反感,你或许会给你的妻子以白眼或黑脸;但久而久之,你或许趁她耳背、或许趁她呆傻,你也竟放心大胆地、没有一点儿愧疚地当面称她为“老不死”的!

她是谁?她就是眼前的“老不死”!这个“老不死”是谁?她是之前的那个“老东西”!也还是曾经的那个“老妈”!当然,她还是当年你的、他的、我的“妈”!她就是当初你的、他的、我的那个遥远的、亲爱的“妈妈”!啊!“妈妈”哟!“妈妈”哟!

世上的人哪,如果你爱你还在襁褓中的、你的怀中的黄口小儿,你也应该去爱你那已枯木般衰老的“妈妈”!“妈妈”为我们操心、受苦了一辈子。在她们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她已所剩无几的岁月里,更应该有浓浓的爱,来环绕着她!我们应该像爱自己怀里的宝宝一样,去爱眼前苍老的“妈妈”!这样,你才会发现,“返老还童”这四个字是多么地真实。在这人生历程的两极,孩童和老人有着何等的相似?多皱的面皮、无牙的嘴巴、咿呀的语言、蹒跚的脚步、乱流的鼻涕和口水、简单或痴呆的眼神;或者爱听夸奖的、耳顺的话;爱吃好的、香甜的、或是别人家的饭菜;爱穿好的衣服……“老妈妈”多像一个幼童啊?这时你才觉得,似乎历经沧桑的母亲,在近百年的人生轨迹上转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之后,又回到了她人生的起点上!

这时候,你若以真心、真情、真爱这个“老妈妈”,你才算真爱你的生活,真爱你的社会,真爱你的家庭,真爱你的孩子。因为在人生寒冷的两极,是最需要温暖的。正如寒冷的冬日,一只绒毛未全的小鸡娃,和一只老得掉光了羽毛的老母鸡,它们最需要的,就是爱的阳光!说到底,就是交换,你也应该偿还她十八至二十年的爱。因为,你肯定是被她的爱、而爱至成年的!

……

……

整正三十三年之后,当我在故乡亲自操办完母亲的丧事,又返回我打工的额济纳旗,在梭梭井选矿厂的一间斗室里,我曾写过两首小诗,以寄托我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生我养我的故乡的眷恋;也请允许我,再将这一段心路历程,呈现给读者诸君:

 

其一:

 

《啊!母亲般的额济纳苍天般的额济纳!

 

怀揣着亲人们轻轻祝福,

背负着故乡月光的凄迷,

循觅着远方望断天涯的路迹,

掮扛着太多太重太长的思虑,

啊!额济纳,

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

带着仆仆满身的尘土

我再一次来到你的怀里!

天边的白云哟,

依然是那样飘逸,

远方的胡杨林哟,

依然是那样的葱绿;

脚下的悠悠路道哟,

依然是那样的砾石遍布;

啊母亲般的额济纳

你的身姿依然是那样的朴素!

 

那天我悄悄离你而去,

是去故乡安葬已阖然长逝的老母;

在由父母亲手垒就的土屋里,

我亲眼见母亲咽下了她最后一口长长的呼吸;

在由父母亲手盘就的土炕上,

我亲手为母亲穿上她最后一身素洁的寿衣;

在我亲手搭建的灵棚里,

我亲自为母亲举行了一场朴素的葬礼;

在我兄弟姐妹的悲戚里,

我亲笔给母亲写下了一篇长长的悼词;

在亲人们长长的哭泣里,

在道士们长长的祈祷里,

在唢呐声长长的倾诉里,

在雪花幡长长的絮语里,

我和弟弟身背长长长长的材头布,

我亲自送母亲走上了长长长长的不归路!

……

……

 

那天我悄悄离你而去,

是去故乡给母亲操办丧事;

在一片荒凉的滩地里,

有我亲自为父母选的一块墓地;

前年的八月安葬了父亲,

今年的八月又将母亲葬在了此处;

圆圆的坟堆,

似一座无言的墓碑,

书写着父母人生之途的平凡经历;

圆圆的坟圈,

如一个巨大的句号,

写完了父母人生之旅的最后一句;

将眼角无奈的泪水拭去,

将老家孤寂的门窗关闭;

在父母的灵主前,

再燃供上烟雾缭缭的香烛;

在父母的遗像前,

再焚化上火苗闪闪的冥币;

再看一眼老家孤寂落寞的院落,

再看一眼故乡万分熟悉的土地;

然后我挪动无比沉重的脚步,

然后我再一次泪眼迷离掉头西去!

……

……

 

啊!我慈母般的额济纳,

请不要嫌弃我满腮的泪滴!

啊!苍天般的额济纳,

也不要嫌弃我遍身的污渍!

那天我悄悄离你而去,

今天我又悄悄来到你的怀里!

那天我不得不悄悄离你而去,

今天我又不得不悄悄来到你的怀里!

虽说人生的路道千万条,

可属于我的那条路在哪里?

不是说人生的舞台上很精彩,

难道我不曾登场就要匆匆谢幕?

 

请搂紧我吧,

搂紧一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

请搂紧我吧,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儿子!

请搂紧我吧,

别让我感到有寒冷刺骨!

请搂紧我吧,

多么渴求你甘甜的乳汁!

在母亲怀里,

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请搂紧我吧,

搂紧你这个新生的儿子!

 

其二:

 

乡》

 

回望故乡,

只见白云苍苍;

我儿时伙伴们的身影,

仍在那白云深处徜徉;

多少甜美的梦哟,

仍缠绕在老屋旁的老榆树上;

多少稚嫩的歌谣哟,

还在大草滩的上空飘荡;

那西坠的落日哟,

朦胧如爷爷那浑浊的目光;

那田野上的和风哟,

温暖如奶奶那绵软的手掌;

父亲那凌厉的责问,

如响鞭般抽向我瘦小的脊梁!

母亲那悠长的呼唤,

歌谣般仍在我贪玩的耳畔回响!

……

 

回望故乡,

只见泪雾茫茫;

那太多太多的期冀,

仍驻扎在我蹒跚学步的地方!

多少次面对他乡的明月,

我扪心将你深深地恋想;

多少次独对他乡的晚霞,

我含泪将你轻轻地吟唱!

多少次在梦中,

我已回到了你的身旁;

多少次已经梦醒,

我放任那思念的泪水在耳畔尽情地流淌;

回望故乡哟眺望故乡,

故乡在哪里哟故乡在何方?

故乡在游子迷蒙的眼中,

故乡在游子寂寞的心上!

……

 

回望故乡,

云霭里飘流着几多忧伤!

回望故乡,

泪雾里缀涌着几多惆怅!

回望故乡,

足印中盛托着几多泪水!

回望故乡,

汗滴中闪烁着几多希望!

你的富含钙质的黄土哟,

早已长成了我的骨骼;

你的缠绵多情的河水哟,

始终在我的血管里激荡!

你的强劲粗犷的漠风哟,

早已化作了我的呼吸;

你的欢喜你的苦难,

永远是我魂牵梦萦的念想!

……

 

回望故乡哟,

仍见白云苍苍!

回望故乡哟,

仍见泪雾茫茫!

故乡哟我的故乡,

你在哪儿哟你在何方?

……

……

 

那时,走在最前面的犟大哥,在老远处天边的黑暗中,终于发现了一星灯火。他兴奋地大喊:“我们碰上井道了!我们碰上井道了!”几乎在同时,我、李老魁也都看见了!

远方,在那目力所尽的地方,确确实实有一粒闪闪烁烁的细小灯火!因而,我们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连牛和骡子们,都受到了我们兴奋情绪的感染和鼓励,也不由加快了步伐。我们的激动与喊叫,也使昏睡在车上的丁锤子、和秤砣先后清醒过来,并且和我一样,都尽力地大声喊叫起来!

那粒灯火似乎越来越近了。但由于海浪般的沙丘沙梁、和刺墩的阻挡,那粒星火时隐时现,往往它忽然出现,倏儿又消失了。我生怕这一切,是我们幻觉、我的臆想,或者说,那本就是老远天边的一颗星星。但随着我们在沙岭间、千回百转不屈不挠的移动、追寻,那星灯火,就愈来愈真切的向我们靠近了。

半夜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它的跟前。

这是一处牧羊人居住的井道。像童话中的小矮人居住的屋子一样。一个唯一能住人的屋子,确实小得有点可怜。像是玩具似的,所有的一切,都给人一种袖珍般的、不太真实的感觉。我们在小屋旁的空地上停了车,三个大人,先把我们三个学生娃一一抱进了牧人的小屋里。然而小屋里并没有人,已是半夜时分了,小屋的主人呢?

一只小小的油灯,放在一面墙的、一个小小的窗洞里。一盘小小的土炕上,卷放着一套破旧的被褥,一条半新不旧的羊毛白毡,一件羊毛老长且非常密实的、老大的光板儿皮袄。地下的一处墙角里,砌着一个小小的灶台。安着一只比大点的碗、大不了多少的小铁锅。一股浓烈而又干呛的旱烟味,充斥在小屋里。

灶台前,堆放着不少的干柴根和干羔蛋儿。漆黑而又低矮的房梁上,吊着几个布抽抽子。那是牧人们,通常存米存面的地方。而屋外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用刺捆和柴根围拢着一个井台。井台旁,放着一只很大的沙枣木水槽。那是用一整棵沙枣树的树身子,砍凿而成的。在这井台的旁边,还很稀罕的长着几棵、在大漠中很难见到的沙枣树。而且个头都很高大,枝繁叶茂的。离井不远处,是用白刺捆与红柳根、围圈成的一个老大的羊圈。白刺捆与红柳根充当的圈墙,足有三、四尺高。虽然羊粪、羊尿的气息特别浓郁,可羊圈里空荡荡地,没有一只羊。似乎就在我们刚刚到来之前,这里的主人就赶着他的羊群,离开了这个井道。只在窗洞里,给我们留下了那星闪闪烁烁的灯火。

犟大哥和李老魁,很艰难地将六挂子车、一一卸了。王二佬帮着、摸索着,把所有的牲口亲自、一一拴在车辐条上。他让犟大哥和李老魁,拿上我们吃饭做饭的家私,先进牧人的小屋里,躲避风雨冷子,而他自己,要想办法给牲口们喂些草。

说实话,这个小屋子确实太小了。它似乎容不下我们六个人一同进来。我、丁锤子和秤砣三个人,或坐或躺在炕上。而丁锤子和秤砣,就很快爬在主人、那油乎乎也热乎乎的皮袄上睡着了。一会儿,王二佬进来了,他说:“哎!小伙子们,先得打起点精神!不管臧将,我们得借点主人的米面,做一顿饭吃。不过,我们千万要注意,能不动的东西,我们尽量不要动!我们就借两碗面、半碗米。我们有的东西,就尽量用我们的。

犟大哥伸手,把房梁上挂的面抽子和米抽子取下来,说:“要借呢,就多借些吧!快把人饿死了!”李老魁也说:“就是!干脆好好和上一顿拉条子吃!”王二佬赶紧说:“不行!不行!说苕话呢!饿了几天的肚子了,只能承受个半饱子。还得清合些的!再过个几天,哪怕你吃肉饱肚子都行!

犟大哥就翻了翻他那牛卵子大眼,照王二佬说的,只挖了两平碗面,少半碗黄米。然后,就又把两个抽抽子仔细拴好,一一挂在原来的地方。李老魁已将我们带来的锅碗瓢盆、擀杖切刀等东西,一一擦拭干净。然而,趁犟大哥到外面的井台上去提水时,李老魁却又偷偷地取下面抽抽,快速地挖出一碗面,又在米抽抽里,挖了多半碗黄米。当他赶紧收拾停当时,犟老大已提着一桶水进来了。李老魁若无其事地取下主人的小铁锅,把我们稍大些的锅安上。犟老大添水、放火。李老魁开始和面,正式务弄起了、我们几天来的一顿热饭了!而且是一顿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热汤热饭!

李老魁给我偷偷地挤了挤眼,说我:“你到外面去,在车轴下面扳几块盐巴来。”就又故作正经、且有板有眼地说:“一来化些盐水和面、调饭。二来用盐水让王二佬再洗洗眼睛。三一个,我还得洗洗我胸膛和肩膀上的烂伤。”犟大哥听了,就揶揄他:“你赶紧弄桑就弄毬吧!又是一,又是二,又是三的,你还当的你上了主席台,作开报告了?把你还有板有眼地!”我有点纳闷,满大车的盐粒不用,为桑偏要在车轴下面扳盐巴?莫非还有桑用意和讲究?

我摸到最近的一辆车下,伸手一摸,车轴下,还真吊着不少酥软的盐溜儿。我扳来几块,李老魁就化了些盐水开始和面了。犟大哥已把小灶膛里的火,吹得呼呼正旺。使这小小的屋子里了,立刻就热乎乎地,让人感到特别特别地舒服!我给王二佬化了一碗盐水,王二佬就蹲在门口洗眼睛。他要我们边轮流添火、边轮流烘烤衣裳。我们单薄的裤褂,既经不起雨淋,也经不住火烤。不大的会儿,所有人的裤褂,就基本上干了。

王二佬洗过了眼睛,就坐在门槛上愉快地说:“唉!介哈就觉得好多了,起码能看个大概了!日他的妈妈!几天来,像个瞎儿马似的,难受毬死了!”这时锅滚了,王二佬眯缝着眼睛,一看碗里的米,就马上说:“苕怂鬼日的!说的下半碗米,臧就挖毬了这么多?只能下少半碗!唉!臧叫我说你们呢?你们是没着过祸呢!少下些!尽量少下些!”

他又看和下的面,就又说:“真正是个苕怂!哪里找苕怂去呢!肠肠子里几天了未进过五谷,一下子吃多了,能受得了吗?还不把人吃死?面也下半来子吧!”犟大哥很有些不满地说:“几天都没见个五谷渣渣儿了!只挖了朗毬点点儿,你还少下些!少下些的!”王二佬不容商量地说:“哎呀呀!犟老大,你真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当的是我舍不得让你吃?我是怕的你一下子吃得送了你的小命儿!你死了不要紧,我是看的你老婆娃娃孽障的很,才说你!你一顿吃舒服了,往阴曹地府里撒欢尥蹶子去了!谁来养活他(她)们?”

又掉头对我们几个说:“正因为我们几天没吃饭了,肠肠肚肚儿的消化劲儿弱了,所以才不能多吃。介顿饭,只能清当当地吃个半饱子!剩下的到明天干早再吃吧。再说,我们这是借吃人家的,虽然主人不在,照规矩,也不能由着我们的性子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当然,吃了喝了,过后我们还必须想办法如数给人家还上。大家说,对不对?”最后一句,王二佬是对着犟老大说的。犟老大的牛卵子大眼又翻了几翻,虽然很有些不服气,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桑反驳的话来。

一顿甜米面条儿很快就熟了。我把丁锤子和秤砣唤醒来。但我们三个学生娃,每人只有一碗。三个大人,每人也才一碗半。对于几天来挨饿受冻的我们,这点饭虽说是杯水车薪、也算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了!吃过饭,王二佬说:“我觉得我的眼睛,介阵阵子好的多了,能将就地看清东西了!”犟老大如释重负地说:“唉!那就好!那就好!几天来让我瞎朦朦地领车带路、胡毬乱碰的!我都快疯毬掉了!我们这是撞毬到桑地方来了?”王二佬满不在乎地说:“管毬它的桑地方呢!只要我们大家的命在,别的还不都是些闲毬蛋!桑地方?明日个天亮了,不就知道了?”

王二佬又出去看了看牲口,回来就和我们三个学生娃挤在炕上。李老魁和犟大哥铺上主人的大皮袄,就睡在地上。我说:“臧不把我们的皮袄拿来盖上?”犟大哥就嘲笑我说:“苕毬蛋!皮袄早就让雨浇成一团又臭又湿的烂毛草了,你还当的是干的时候?想又铺又盖的!凑合的躺毬哈吧!”

我问王二佬:“油灯臧办?就让它一直点着吗?吹灭睡吧!”王二佬说:“胡毬说呢!不能吹!千万不能吹!你想想,若不是介个井道的主人,在天黑离开前点亮了介个小油灯,我们介阵阵子还在桑地方胡毬摸锅呢?说不定,井道的主人、或者还有迷了路的人,正在远处寻找介星星子灯光呢!你看看,灯里的油成了多达点儿了?找找看,能找着油,给灯添上些油。灯千万千万不能灭了!”我爬起来,在房梁一头的上面,找着了个小油瓶。闻味道,好像是柴油。当我把小油灯里的油细心地添满时,听三个大人,已打开了气象万千的呼噜。

像是打了一个小小的盹儿似的,天已大亮了。几天来不曾见过面的日头,从窗洞里红乐乐地照了进来。我揉揉眼睛坐起身,见屋里只剩下我、丁锤子和秤砣了。三个大人大概早就出去了。我立马起身,来到屋外。见雨后的旷野,在明亮的日头下,显得分外地清爽。夜天那大大小小的冷子,大概全化掉了,旷野里,到处都湿漉漉的。

在老远的北方,一抹黛青色的山峦,由东向西,无止尽地绵延而去,消失在更加遥远的远方。犟大哥和李老魁,正把他们湿漉漉的皮袄,从车上扯下来,搭在车轮上面。就见一丝丝浑浊的黄水,扯着许多线儿地流下来。随后,他们又把车盘上的底笆,连同所剩无几的芦草渣儿叶儿的一同抽下来,把那同样湿漉漉的底笆又敲又打的,敲打完了,立在车轮旁让日头晒。哎!我忽然大惊失色,他们车上的盐呢?他们车上的盐哪去了?我又急忙跑到我的车旁,一看,我的车盘上也空空荡荡的!

那些曾用来盖盐的芦草,夜天黑就被王二佬收拾过去,喂了牲口。车盘上,仅剩了我那又湿又重的烂皮袄。我觉得脑袋里朦朦的,竟然苕屄兮兮地、问犟大哥和李老魁:“我们车上的盐呢?我们车上的盐哪去了?”犟大哥瞄了一眼四周,小声地苦笑着说:“哪去了?让贼偷毬掉了!”我说:“是谁偷毬掉了?该不是……”

可怜可怜我这个苕毬蛋吧!那时的我,差点儿就说出:“该不是又是王二佬偷的吧?”然而,犟大哥用一副半嘲弄、半嬉笑地神情,向天上指了指,又向地上指了指。我抬头看,见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日头好呀!而地上……唉!“聪明”已至如此的我呀,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我们不是在滂沱大雨里、飘飘洒洒的中雨以及淅淅沥沥的小雨里、还有大大小小的冷子间,苦苦跋涉了一个整天、大半个夜的吗?那些刚从水里捞出的盐,经过一天半夜雨水的冲释消融,也由于我们用来盖盐的单子早被风吹跑了,就是有再多的盐,也恐怕早就化掉了!

唉!多可惜呀!那些雪白如玉的、被我们亲手从盐湖里、一把一把地捧起来的、一筐一筐地提出来、再一把一把拍得瓷瓷实实的、满满六大车的盐粒,就这样淅淅沥沥地撒在了我们来来回回、千曲百折的路途中了!也洒在了那无数的沙梁、沙窝、沙道道里了!也怪不得夜天和夜天夜里,在我们彻底迷了路时,我们的车队,在无任何路道的沙地上,能畅行无阻、随心所欲了。

 

王二佬臧不见?所有的牲口也不见了?原来王二佬一早就出去放牛放骡子去了。只要他的眼睛一好点,他就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到屋里,把还在睡梦中的丁锤子和秤砣叫醒。把我们三个人车上的底笆,也取下来磕打干净,立在车轮旁晒上。然后,我们三个人,就顺着牲口的蹄印,很快在离小屋不太远的一个沙道里,找着了王二佬,以及我们的四头骡子七头牛。

明媚的日光,把我们的全身晒得暖洋洋的。旷野里所有的沙峦、刺墩,所有的酸蒡刺、梭梭棵子、芦草,都分外的清晰而洁净。牛和骡子的皮毛也闪闪发亮,如同披着油花花的缎子一样。我问王二佬:“六辆车上的盐全化毬掉了,臧办?”王二佬说:“还能臧办?先回到队里再说吧!再说,我们连一点儿口粮也没有了!”

这时,从东傍个的一个大沙梁上,走来了一位佝偻着腰身的老头儿。他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手提着一件黑棉袄。虽然老头儿矮小精瘦,走路的速度却相当的快。说话间,他很快就来到了我们跟前。

原来这位老者,就是这个井道的主人崔爷。他夜黑里一夜未归,正是前天的那场黑风,把他所经管放牧的、生产队的九十多只羊,一只不剩的刮丢了。两天来,他一直在寻找着他的羊群。但那九十里只羊,正如我们那满满的六大车盐一样,似乎都融化在了茫茫旷野里、无数的沙峦、沙梁、沙窝碗碗里了。

在王二佬同崔爷的寒喧之中,我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四园子井。是在我们挖盐的梭梭门子盐湖的西北、却偏北的方向。而这位崔爷,还是我们公社相邻的野猪湾公社的人。他说他在四园子井,已放了三十多年的牲口了。每年春天,队里要春耕犁地了,就来人,将他放牧的牛驴骡马赶出去使役。然后,一直到了老秋以后,在天气已近寒冷了时,又将那些,已使役得疲惫不堪、或瘦弱得东倒西歪的牲口,给他送回来。同时又给他送来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的口粮,以及牲口的饲料。让他再慢慢地去照料、经由、务息那些牲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崔爷就一直在四园子井、这块沙窝里转悠着、生存着。

在每年的春天,到秋天这段老长的日子里,这时候,牛驴骡马们都被生产队来的人赶回去了。给他做伴儿的,就是那群羊了。而现在,那群羊,竟在一场黑风里丢得一个不剩了。崔爷的意思,他“得想办法出去,给生产队里报个信儿,让队里来几个人帮的找羊。”王二佬就说:“那正好!您老人家给我们领领路吧!你也正好坐我们的车出去。”崔爷说:“从这哒到家里,空车也得走两天一夜呢!”王二佬就又说:“朗就求您老人家好人当到底!把你的口粮再借给我们几顿吧!到了家里,我们一定如数还上!不行,我就骑上一头大骡子,保证来把口粮,给你送到这里!”崔爷满不在乎地说:“行呢!行呢!臧不行了?出门在外的人,谁还能保证各人没个三灾六难、不方不便的时候?俗话说‘好出门,莫如歹在家!’连去西天取经的玄奘爷,都有个九九八十一难呢!何况你我草木之人呐!草木之人呐!你也不必非送到这里来了,麻里倒烦的!你只要把借的口粮,送到我们队里、送到我的家里就行了!”王二佬就感动得稀里哗啦地说:“我保证送!我保证送!我亲自给你送去!我亲自给你送去!”

我们一同回到崔爷的井道上,崔爷又给我们挖了半碗沙米、三碗面,又不知从那些取出了半块羊尾巴、一罐罐子已腌好的沙葱,让我们饱饱地、又是美美地呷着脆生生、绿茵茵的沙葱,吃了一顿羊油沙米面其子。用李老魁的话说,“唉呀呀!真正是天上少有,地上稀罕!介顿饭,就是死了也忘不掉!”吃过饭,我们又给已吃饱了青草的牲口们饮足了水,又把我们所有人的水壶灌满。在崔爷的带领下,我们再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我们小小的车队,在越来越干爽,也越来越温暖的晌午,从这个名叫四园子井的地方一直向南走。然而,我们所有的车上,都空荡荡的,正如我们几天前来的时候一样。呆呆地坐在车上的我,忽然觉得有些疑心,我这是在做梦吧?我们不是来挖盐的吗?我们那满满当当的六大车盐呢?它难道那么轻松地说化了就化了吗?

盐啊盐!我心爱的盐!我那万分心爱的盐,你究竟到哪里去了?盐啊盐!我又万分厌恶的盐!万分痛恨的盐!为了你,我们几乎搭上了这诸多的生命!而今,那些被我们亲手一捧捧、一捧捧地捧出来的六大车盐,就这样的无踪无影了吗?

每年到了秋天,队里就会派出五、六挂子大车,到盐湖里去挖盐。然后,分给队里的每家每户的社员们腌菜、调饭。盐,几乎和粮食一样,成了我们每餐每饭必不可少的“五谷”。正如我听爹无数次说过的:“宁可一日无饭,不可一顿无盐!”若无盐,饭菜的味道寡淡不说,人还没有精神。而今,虽然我们历尽艰辛,到头了却是两手空空!赶着空车回去不说,还赔上了一头小红骡驹儿。又丢了我们所有六个人的单子、几个皮袄,甚至还差点儿丢毬掉了秤砣!差点儿累死了李老魁!又差点儿丢了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的车以及所有的牲口!

车轮轧着沙道,发出单调的“沙、沙、沙”的声音。正午的日光,使我们本已疲惫的身体愈加困乏。我昏昏沉沉的!

迷迷糊糊中,那位似曾相识的中年汉子、那个满脸胡茬、精神疲惫的流浪者,再一次影影绰绰地走进了我的梦里。在扑面而来的风沙中,在兜头而至的暴雨中、在劈头打来的冷子里,他步履蹒跚、双眉紧锁。他是从那个遥远的地方,苦苦寻觅、艰辛跋涉而来。向着他的家乡,向着他梦中曾千百次出现的家园,向着他妈妈所住的地方,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远方,漠野苍苍、浩渺无际;脚下,沙砺遍地、荆棘横生;前方,路途遥遥、直达天际;空中,尘雾弥漫、黑云翻滚。然而,在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温暖的、深情的声音在呼唤着他的乳名,一声声地喊着,连他自己都早已生疏了、遗忘了的乳名!促使他不停地走,一直走;走!走!走!

走!走!走!

……

……

 

         第十一章

 

          结束语

 

一年春节,当我从额济纳旗,赶回老家去过年,在同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家上坟的当年的秤砣、而今是我们临近一个县的县长大人相聚时,我斗胆让他看了看这篇、我在打工之余涂鸦、且已修改完毕的小稿。第二日,他因急事须匆匆赶回他的县府。临行前,在归还这篇小稿的同时,又给了我几页稿纸。秤砣县长说:“看了你的小说,还有那首《回望故乡》,我深有感触!我也和了一首。另外,我又抄写了几段话,算是给你的小说作结束语吧!你斟酌斟酌,若是能用就用上。若是不妥,就算毬了!”

回到家,我仔细看了一遍,秤砣县长和的一首同名的、《回望故乡》的小诗,我当然无异议。但他所抄写的另外的那些文字,我认为有些过多、过长,就删去了几节。在所保留的几节里,我不曾随意添加删减一字一句,现照原样附上。

 

附件一:

 

      

 

——和童年时代伙伴的同名小诗,以志对故乡

的思念;

 

回望故乡,

心胸间弥漫了无限怅惘!

离开时的匆匆几步,

此时已被放大成山高水长;

村头的老柳树还是那样葱绿?

草滩上的苦菜花还是那样金黄?

老屋旁的榆钱儿还是那样鲜嫩?

河湾里的沙枣花还是那样馨香?

啊我亲爱的故乡,

回望您,

回望故乡,

游子的步履还能那样轻快还能那样匆忙?

 

回望故乡,

喉咙里的喟叹额头上的忧伤;

无奈间的最后一瞥,

此时被聚焦成光;

学校东隅的操场上,

她欢快的身影仍在那里徜徉;

左侧隔位的书桌上,

她甜美的读书声还是那样清纯那样朗朗?

啊我心爱的姑娘,

你的笑颜为何那样闪亮?

回望故乡的梦里,

为何你总是不请自来频频登场?

 

回望故乡,

道路迢迢云雾苍苍;

回望故乡,

心雨凄凄泪雨茫茫;

曾经的万丈豪情,

仍踯躅在故乡的小路上!

曾经的无数期盼,

仍驻扎在蹒跚学步的地方;

压弯那茁壮脊梁的千吨重负,

突然间觉得轻飘得如一枚鸿羽一样!

煎白了额头发须的无情雪霜,

骤然间轻得无从掂量;

盛满那眉间沟壑的万般困惑,

一下子都成了无谓与谵妄!

 

回望故乡,

我如手牵一位梦幻中的新娘;

紧闭双眼,

我细看着她依旧亮丽的模样;

伸出长达千百公里的手指,

时常抚摸着她风情万种的脸庞!

从那密长的睫毛出发,

沿着泪水曲折流经的地方,

告别唇角与脸颊,

瀑布般怦然扑向那狂跳的心脏!

啊回望故乡,

山不再高水不再长!

 

啊回望故乡,

即便是掉光羽毛的翅膀

循着魂牵梦萦的航线,

我仍需跃上天空高高翱翔!

啊回望故乡,

即便是嘶哑无韵的吟唱,

寻觅着梦里时常回响的旋律,

那颤抖的气流时刻鼓满我火热的胸膛!

啊回望故乡,

即便是千疮百孔的心脏,

只要一息尚存,

我仍能搏击出无穷的力量!

啊回望故乡,

即便是早已干枯的泪囊,

哪怕无法抛却一朵泪花,

我的双眼依然是星月辉映的海洋!

 

附件二:

 

    ……为了纪念我的恩师,就是当年领着犟大哥,从死人堆里走过,亲眼见过人吃人惨剧的那位工作组的李组长(恩师已于一年前突发脑溢血,倒在了他心爱的讲台上),我特意摘录了恩师的《风雨庐主人诗集》中的几段话,我认为很适合作你的小说的结束语。

……

十八、狂热的激情和欲望,是失去控制的烈焰,它留给我们的只能是灰烬和残骸!而清醒与理智,则如丰沛的雨露、新鲜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会为我们孕育出芬芳的花朵、和丰硕甜美的果实。

十九、带着疯狂的激情去追索真理,往往无异于火中取栗;而如果仅有冰冷的无知、和麻木的盲从,也只能是水中捞月;

二十、人类的灵魂,一旦被放逐到、崇高的精神家园之外的荒野上,你休想发现善良、宽容、谦逊、公正、理智等美好的品质。而且,正好是完全相反。

   但是,无论经过多少艰难曲折,人类的灵魂,终究会回到崇高而又温暖的精神家园之中来的。尽管其道路坎坷而又漫长,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

 

      全文完)

 

 

OO七年十二月四日,草毕于民勤县沙漠小城。

OO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修改于额济纳旗梭梭井瑞鑫公司选矿厂。

O一一年三月三日,再改于额济纳旗达镇南梁六十四号租屋。

O一七年四月十二日,再改并定稿于额济纳旗达镇天赋佳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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