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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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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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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 . 瓜田和少年

    

 


夜,静极了。

亮华华的月光,将天地间的一切,映照得如诗如梦、朦朦胧胧。晚饭后,少年把一本书揣入怀中。将一条素花被子和褥子,卷裹在一条老旧的牛毛单子里,让弟弟抱着两只枕头,小哥俩就出了后院子门。穿过一片葵花地,翻过一条小农渠,沿着一道在月光下亮白亮白的地埂子,来到了他家的瓜田边。

此时是农历大暑节气。俗话说:“火里秀麦。”就是指在这个如火般炙烤的节气里,麦子还能进一步成熟。老远的地块里,此时仍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少年家的瓜田旁,是邻家的青稞地。青稞是早熟作物,早在前些日子就已收割了。在月光下,显露出满地白华华的田茬子。套种的葵花,由于天旱加浇水不及时,已显得稀疏而萎靡。少年家的瓜,还未进入成熟期。嘴馋又鼻子尖的弟弟,放下枕头后,就迫不及待地窜入瓜地里,在一趟趟的瓜秧间,如一只小狗似的,使劲地嗅着、拨拉着。试图将他想象中的那甘甜的味道,变成满嘴流蜜的现实。少年将牛毛单子,直接铺在瓜田边干爽的麦茬子上,再将褥子铺在上面,把两只枕头并排放好,拉开被子躺了下来。他先是头朝南躺着,但觉得看月亮有点费事,就将两只枕头挪到北边,头朝北躺下。干枯的麦茬子,在少年身下发出咯叭、咯叭的声响。土地中白天吸收的热气,此时才慢慢地释放出来。少年觉得他的身下热乎乎的,同四野里越来越凉的气息相比,少年感到很惬意、很舒畅。然而,少年似乎无意享受这惬意与舒畅,而是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呆地盯在天上,静静地看着那如同在墨蓝墨蓝的海水中、孤寂的船儿般浮浮行行的月亮。

 

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心事。

少年打了个短短的盹儿醒来,见弟弟已在旁边睡着了。大概他在睡梦里找到了一个大大的熟甜瓜吧,脸上笑盈盈的很开心。或许还吃上了呢!看他嘴唇也吧嗒了几下,又咕叽咕叽地咽了几次口水。弟弟干净的脑门上汗津津的,少年怜爱地凑过去闻了闻,是一股子整天在田野上出没的、男娃子家特有的淡淡的、好闻的汗腥味儿,间或还有一点儿葵花花粉和瓜叶儿的味道。少年用手掌轻轻地揩了揩弟弟的脑门,弟弟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继续睡去。少年仍然和衣躺着,他觉着有点热,就将身体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挪出来。弟弟也觉着太热了,在梦中将被子一脚蹬了过去,露出了他光溜溜的身体。少年见弟弟的鸡鸡直挺挺的立着,像个斗气的小公鸡、挺着的脖颈似的,就无声的笑了。稍微等了等,让弟弟凉快了一小会儿,少年用脚将被子勾回来,轻轻地盖在弟弟身上。露出弟弟的两条黑黝黝的胳膊,让他能尽量舒适一些。

夜,越来越深了,气温也越来越凉爽了。少年竟没了一点睡意。白天跟着母亲割了一天的麦子,也算是重体力劳动了,对于初次干农活的人,应该早已困得五迷三道的了。但少年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困乏,倒觉得此时分外地精神。他知道,明晨五点多钟,一向早起的父亲会准时来叫他。那时,父亲早已将镰刀磨好了。母亲已提着老大的芨芨筐(回来时,顺便给猪、羊铲草。),筐里装着茶水、馍馍,还有一捆蒙湿的草腰子(捆田用的)上了地。

月光下,刚刚进入伸胳膊蹬腿、恣肆生长期的瓜秧儿,一枝枝汁液丰盈的叶子,宛如一只只聚精会神的耳朵一般,一簇簇地在尽力支楞着,像是在倾听着来自高远而又明净的夜空里的秘密,倾听着来自远远近近的地块里的虫鸣草语。而瓜叶儿下面的大半熟的瓜蛋儿,如同一个个半大儿的少年一般,或是疯玩了一整天、或是使全力干了一天的活了,此刻已静静地进入了梦里。像熟睡在身旁的弟弟一样,在亮华华的月色中,正蕴蓄着自己内心的甜蜜和快乐。

少年起身走上瓜田边的一道渠沿,渠沿上的几棵白杨树,由于连年受耕地时牲口的啃咬,已长得很有些变形了。露出木芯的地方,已长得凹了进去。另一边的枝条,倒反分外地茂盛。老远处的东北方向的镇子里,有少年不久前就读的中学。在月光下,仍能看到一两点寂寞的灯光。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到那里隐隐约约的喧闹声。

渠沿对岸的地里,是邻队人家的茴香地。此时正是茴香开花的时节,少年能闻见那浓郁的茴香花的香味。远处的一处空地上,养蜂人的帐篷里,闪着微微的光亮。少年知道,每年从五月里沙枣花开的时节起,那些四川、云南的养蜂人,就坐着大卡车,拉着很多的蜂箱来到这里。先是沙枣花,后是葵花,再后来就是一望无际的茴香花了。他们或是在沙枣树很多的渠滩上,或是在大片金黄色的茴香花中的空地上,安顿下他们临时的、简陋的家。转了一阵,少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在夜里悠悠荡荡地算什么!就轻手轻脚地回到了睡觉的地方,仍然和衣躺下。此时,露水已渐渐地上来了,少年真切地嗅到了露水那清凉而又潮润的气息。他就闭上眼睛,努力想睡着,但越努力越清醒。先前还三三两两的蟋蟀声,此时已变成大合唱了。这对于瞌睡重的人,无异于一场悠扬又持久的催眠曲。还有隐身于瓜秧下、地埂旁、水沟里的冰草、扯拉蔓、苦豆子下的青蛙们,也照例开始了这个季节里、每个夜晚必不可少的音乐晚会。你若仔细听去,独唱、二重唱、大合唱,啥唱法都不缺,简直是想听啥就有啥。

一阵轻轻的风儿吹过,葵花、瓜秧及水渠边杨树的叶子,发出唰啦啦的声响,风声中传送来老远处,一个浇水人的歌儿:

“… …

五月里来五端阳,

糯米枣儿呀撒白糖,

白糖呀黑糖呀全撒上,

不如我的五哥呀五哥的那个含水(口水) 儿香!

哎呀呀哎呀呀,

哎嗨哎嗨哟,

不如我的五哥呀五哥呀的含水儿香哟!

… …

五月里来五端阳,

沙枣花儿哟扑鼻子香,

… …”

一个朦朦胧胧女孩儿的身影,出现在少年的潜意识里。她是谁?不知道!少年似乎认识她。可她叫什么名字?少年又说不上来!她在学校的哪个班级里?还是在同一个教室的哪个座位上?或是在集市上的猛一回头间?在田野里的哪道地垄旁?眉儿嘴儿的好像很明晰,却又很模糊。今年以前,少年还一直是个玩娃娃的心态,凡事有父母撑着,一点儿也不用他操心。但在今年,不知从那天开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虽然自己才虚岁十六岁,但已高中毕业了。下个学期开学,要不要去补习?听说很多同学不想去补习,也听到不少同学想去补习。家里的农活是那样的多,特别是到了暑假里,割麦子、捆麦子、拉麦子上场、打场、扬场、装粮食、捆麦草、拉芠子。夏田收完后,秋田又继续上了。浇葵花、浇茴香、浇瓜、撒化肥、打瓜条、拔草等等。少年在以前,眼里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地里及家里、有如此多的营生,而今年,所有的、如此多的营生,咋就排着队儿、唱着歌儿地进了他的眼睛?父母每天早起晚睡,干活走路都是小跑儿的。家里面的活儿,喂猪、喂羊、喂牛、喂驴、饮水、铡草、出牛圈里的粪,出羊圈里的粪,出猪圈里的粪,出驴圈里的粪,出厕所里的粪。还有拉水、蒸馍、做饭、洗锅抹灶等等等等。而衣服,竟在不知不觉间就脏了。不知何时,或是后背处、肩膀处,或是膝盖处、胳肘处,就破了一道口子、一个洞眼儿… …

少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该为父母分担一些责任了。俗话不是说:“好汉不吃十年闲饭”吗?何况自己已经十六岁了!少年就自觉地加入了父母的劳作里。上地干活,父亲干啥他干啥,虽然他干得远不如父亲,心里就记起父母常说的:“三年能学出个生意人,三年学不出个庄稼人。”的话。有时父亲见他使狠劲出蛮力,怕他挣着了,就提醒他省着些力气。但他往往偏要多干一些,再用力一些。父亲的眼睛里倒是一种怜爱加赞许的目光。进了家门,少年就赶紧洗刷一下,帮母亲和面、放火、做饭。吃完饭,母亲催他快去睡会儿,他又赶紧抱出自己的、或是父亲的、或是弟弟妹妹的换下来的脏衣服,去蹲在大太阳底下的水沟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又搓又揉用力地洗。每当他拿母亲换下来的衣服时,母亲就坚决不让他洗,“要洗就洗你爹的、你的,还有弟弟、妹妹的吧!”有时,利用中午休息的空闲,那时,母亲正做发面准备蒸馍馍、或者在缝补着衣服。而父亲已打起了长长的鼾儿,少年就悄悄到后院子里,拿一把尖头的铁锨,去出某个圈道里已高高隆起的粪。他虽然汗流满面,却觉得骨子里到处是劲。被牛驴等踏跷得僵硬的粪块,被少年一锨锨的、腾腾腾地挖撩出去。而这些营生,在这之前,少年从来没有干过。一圈粪,大约有十架子车左右,出完了,又像父亲那样,将院墙外干爽的土,拉几车子垫进圈里。连续几天,少年将后院子里所有圈棚厕所里的粪,都出完,都垫上干净的新土。将所有的圈道都清理得干干爽爽。父亲见了,也不说啥,只是默默地帮他把粪堆旁散落的粪块收拢收拢,再拿锨拍瓷实,便于继续发酵。少年知道,父亲不想唠唠叨叨,只以自己的行动,在向他示范着,哪个活儿该咋干。至于少年懂不懂,懂了几成,那是他自己该琢磨的事。

 

早些天前的那个中午,少年如愿以偿的、从镇子里的新华书店里买来了三本书。两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上下两册《红楼梦》,一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安娜.卡列尼娜》。因而,连日来,少年就魂不守舍地迷了进去。书店里还有几本他渴望已久的书,但他实在没钱了。就是这几本,他也差点就买不到了。暑假的第一天,他就把想买书的想法告诉给了母亲。可母亲说家里一块钱也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指望几个老母鸡下蛋去卖,可家里的六只老母鸡不知是老了,还是营养差,一天总共还下不上三个蛋。曾有个同学告诉他,拿个棍子,去草滩上打蛇蜍(四脚的小蜥蜴)子,鸡吃了下蛋特顽。于是,每天中午,少年就领着弟弟妹妹,到离家四、五里的碱草滩上。刺栋下、碱菜下、花儿菜下,蛇蜍子特多、也特滑。那些小家伙,将细长的尾巴卷成个圈儿,四只小爪子乱蹬,跑得贼快。一个中午,他们三个人能打二三十条。兄妹几个虽然汗流浃背灰土遍身,晒得口干舌燥,但你喊他叫的浑身是劲。来到家将蛇蜍儿剁碎喂鸡儿,几只老母鸡倒像见着了啥美味佳肴一般,狂吞不已。果然,六只老母鸡一天六个蛋,而且越下越大,竟然下了好几个特大的、显然是双黄子蛋。努力了半个月,《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尼娜》竟然都有了。少年本想继续下去,但有一天,父亲说:“去帮你妈割田去吧,再别成天去玩了!”

少年看不大懂那些寓意丰富的诗,就只看那些同他年龄相仿的、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们的日常生活。然而,他的眼里只有爱的眼神与叹息、只有情的怨幽与无奈,还有遥远的俄罗斯大地上,那浓烈爱情的痴迷与残酷… …少年摸了摸枕头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他明知夜里带上来也无法看,但他觉得,只要书在他的身边,在他的头下枕着,那种他刚刚懵懵懂懂、朦朦胧胧感觉到的爱情气息,就会离他更近些。他很喜欢那种在静静地阅读时突然而至的、如触电似的麻木又颤栗的感觉。以及那种在他漫无目的的想象中,会不经意间袭来的、令他紧张、沉醉的冲动。尽管这种感觉,常令他嗓子发干、心跳加快!

 

月亮渐渐地西倾过去了。四下里浓浓的凉意一阵阵袭来,少年就将白色的汗褂子脱了,轻轻将弟弟的脑袋围盖住。因为此时蚊子已开始粉墨登场了。少年将被子稍稍拉过一些将自己盖住。也不管蚊子在自己头上肆虐、鸣叫与进攻。不知怎的,几滴晶莹的泪珠,不断从少年的眼里涌出。泪珠里,月亮被成倍地放大、被拉长、被扭曲。月亮变成了融化的、发亮的液体,悄悄地流进了少年的心里!

 

 

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日

      于天赋佳苑二号楼一〇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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