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从中
一、
最后一次见到唐夥,还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冬。那天,是星期天,我在县城的小街上闲游浪荡。刚从单位的大门口过来,就碰上他了。几年不见,唐夥的相貌又沧桑了不少。但眼中的光芒仍是那般亢奋和热烈,甚至,还可以见到一丝丝蓝盈盈的火焰在燃烧。据说那是一种走火入魔的、且九十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征兆!身上的衣服多有油腻之色不说,一般本该是邋遢的老年人才有的腌臜气息,也如影随形地逶迤而来。我尽量热情地抓着他那女人一般白净、而又似柔若无骨的手,用力握摇着。而他却象征性的只配合了一两下,就将手滑鱼儿般地抽回去了。
好多年不见了,我就热情地邀请他,去我刚住进去的家属楼里叙叙旧,顺便如同过去一样,咱哥俩再喝上几盅,还要海阔天空地狠聊上一阵!而他却忙摆手说:“顾不上!顾不上!今天顾不上!我马上要去见一个特别重要的人。而明天一早,我必须去一趟兰州,有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项目,最近必须拿下来。而拿下了这个项目,兄弟我往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我揶揄道:“多年不见,少许坐一会儿总行吧?就算你是日理万机的国务院总理,也该有喝茶的会会子工夫吧?”他听了,照例露出白花花的牙齿与红兮兮的牙花子,笑了笑说:“行!行!喝杯茶倒行!喝杯茶倒行!我们去哪里坐坐呢?”
这时,我俩正站在我们单位当初修建大楼后,用旁边的一个临时过道改建成的、狭而又深长的小小餐馆的门口。我就说:“就进这家吧!熟人开的。小菜小饭的都有,很齐整,典型的农家风味,热茶也现成。”进去坐定之后,服务员马上送上了两杯热烫茶水。我尝了一口,是红枣茯砖茶。色泽浓郁、味道醇厚,很适合我的口味。我问唐夥:“早点吃了吗?没吃给你下碗面。”唐夥听了,很适时地打了一个饱嗝,随即又习惯性地咽下一口吐沫道:“吃了!吃了!早上在王凉面的摊子旁,碰见了在一中当老师的同学高雪涛,他请我吃了加肉凉面。怂鬼!给我整了个大碗,现在还实性性地!饱呢!饱呢!”我想,那高老师肯定让凉面师傅,为唐夥多加了肉片、肉汤的缘故。因此,唐夥竟一连喝干了三杯茶。服务员拿着菜谱过来问:“二位点啥菜?”我说:“不急,先喝几杯茶再说。”唐夥就又说:“今天确实不能陪老弟了,改天找点闲时间,我俩好好喧喧,找找当年的感觉。我俩有好多年未喧过了吧?”我说:“自从那年你从北岭中学出来,不辞而别又远走高飞已快十年了吧!一直见不上你的影影子。就是有幸瞅着你的影影子,皇上不翻奴婢的牌子,让奴家上哪里找皇上承宠幸、受恩泽去?”唐夥笑喷了一口茶,随后又略尴尬地停了笑,也不接我的话茬。猛喝了几口茶后,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那知当天下午,因家中年逾古稀的父母打来电话,说身体不适,要我赶紧下来。我就在夜幕中,急匆匆地、赶回了离县城八十公里路的乡下老家。可后来听妻子说,正是第二天,唐夥并没有去兰州,去办他所说的特别重要的事。而是一大早,就出现在了我在县城刚刚入住的楼房里。当他得知,我头天下午已回了乡下之后,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谁知经此一别,竟成永诀!
后来,我在小区的楼房里安顿顺当了之后,认识了我们楼房前面的,临街靠路的另一幢楼房下的门面房的一个小老板。原来这个小老板,也是我们湖区的人。而他的妻子的身影相貌,同我记忆中的唐夥的老婆十分相像。一问,才知道她正是唐夥的小姨子。也从这时开始,我才从与这对小夫妻的多次闲谈中,大致了解到了唐夥当年,从北岭中学出来之后的所有经历,以及他后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大部生活内容。
二、
那次,该是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三年之间的事。那时我除过干单位的会计,还兼着业务。而本来,在别的基层社,会计员和业务员都是专职的,而北岭镇供销社不知从何时起,会计员和业务员是一身挑。我每月的二十日从陇州市回到单位结账,在十天的时间里,结完账,手工弄出很多的会计报表。然后在县联规定的最后期限,即次月的一号,带上所有应该报给县联社各股室的报表,再带上去陇州办理各种业务的所有行头。比如农副产品发运单、工业品采购表、火车皮的报批计划表,还有盖着单位财务章的《托收承付结算书》等。从北岭镇出发,路过县城时,随手把报表交割完毕,然后直达陇州。
在陇州市连续住上二十天,结算农副产品款,比如茴香、葵花籽、黑瓜子、还有锁阳、皮毛等。采购化肥,主要是采购工业品。比如五金交电、日用百货、丝绸棉布、烟酒副食等。根据各个分销店、门市部等零售柜组所需要商品的汇总表,到各批发公司进行采购。或者跑火车站,向更远的地方发运农副产品。然后赶下一次结账,即每月的二十日,再回到北岭镇。月复一月,周而复始。
一天晚上,我正在单位的办公室加班,多日不见的唐夥忽然来找我,说是想要点儿平价尿素化肥。那时,农业生产资料仍实行计划供应,分市场价、企业自定价、政府指导价等形式。我知道唐夥的生活一向拮据,就找着主任,讨了一张平价尿素票。大概是市场价格的一半,唐夥自然很高兴。因我要急着弄账,就匆匆打发他出门。就在不多的几句交谈中,他很兴奋地告诉我,由于他十多年来,一直在下面几个村子的小学里任民办教师,他所带的课程,尤其是语文,在北岭镇的教学辅导站所辖的所有村级中小学中,一直成绩最好。无论是语文会考,还是作文竞赛,每次的第一名,甚至前三名,无论他到了哪个学校,肯定是他班上的学生。而唐夥在那时,已经在陇州市文联主办的《金色麦穗》杂志上发表了十多篇中、短篇小说了。因而,由于唐夥出色的语文教学成绩,再加他本人通过自学考试,已取得了中文成人函授的汉语言文学和现代汉语两个本科文凭,即后来时常挂在他和他老婆嘴边的“大学双文凭”。北岭中学校长与辅导站长共同点将,把唐夥从山高水远的一个村小学里,调入了北岭镇中学,直接任初三年级的语文教师。而且凭借他的教学成绩与大学双文凭,要想取得很多民办教师翘首期盼的转正资格,转为公办教师,这时应该毫无一点悬念了。而此时,唐夥才刚满三十周岁。而多少在村子的中小学里,教了大半辈子学,甚至已熬得满头华发的民办教师,往往熬到退职还未能转正。似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些老学究们的教学成绩平平,太平平了!用他(她)们自己的话说:“光混了些岁数!”
唐夥从村子小学,一步跨入了镇中学的大门,机遇与命运似乎从此“青睐”起了他。当年秋天,他的妻子就将自家的承包地转包给了别人,带着缝纫机、锁边机,在镇子街面的出租房里,开起了缝纫店。同时,已将刚刚上小学的两个孩子也带来,送入了镇子上的小学里念书。
似乎是当年秋天,在北岭镇的一个热闹的集日上,我从密集的人群中看到,在十字街口的北侧,有两个服装模特儿,在一辆放下三面车厢墙子的东风货车上在走秀。肩上斜挂着红底黄字的绶带,在阳光下,甚是鲜艳,引来不少人的围观。虽然中间没有换服装的环节,但在我们乡下来说,还是很稀奇、很稀罕的一件事。我挤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唐夥,为他老婆的缝纫店策划的一次活动。在车厢里走秀的,正是唐夥的老婆和她聘请的一位服装设计师,或叫缝纫师傅。旁边敲鼓、打锣助兴的,是唐夥家村上的几个小曲戏及社火的爱好者。
忙忙碌碌中,我同唐夥的接触与交流,却越来越少了。几个月后,大约到了初冬时节,或是深秋时节,反正人家的屋里已开始生火炉了。一天下午,我利用下班的时间,同妻子去老家父母那里,用架子车,拉来了一棵十多米长的白杨树,准备在单位分给我的宿舍门前,立根杆子,好架设电视天线。因是一棵放倒不久的白杨,湿而沉重。虽然距镇子上也才三公里不到,但赶我俩用架子车,从家里拉到离镇子尚有半公里的一个小桥处时,天已快黑透了。
渠的东边,与公路南侧的交汇拐角处,有附近的村民盖的几间土坯房,几年了没人租用。此时,却从窗户及门口透出灯光。我和妻子停下来,准备缓歇一阵再走。大概是听到了我同妻子的说话声,这时,从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的黑影处,站起了一个人,走到我俩跟前,问我:“我听的咋是富主任的声音!是富主任吗?这么晚了,你们拉的桑(啥)?”我一听,咋是唐夥的声音?就说:“是唐老师吗?你黑天半夜地蹲在路边等谁呢?”唐夥干笑了几声说:“谁也不等,刚吃过饭,出来转转。”我说:“你晚上不管学生上自习吗?再说你转,不在校门口或是街上转,咋跑到离学校这么远的地方来转?”唐夥没有回应我的问话,而是指着路下边的那几间透出灯光的房子说:“我老婆的缝纫店搬到这里来了,街上的门面房租金太贵。”稍后,又说:“你不进去看看吗?”咋能不去看看!以我和唐夥的交情,就是比这远许多,我也应该去看看,何况到了门口!更何况人家已明说了。我就对妻子说:“走,进去看看唐嫂子的缝纫铺。”我边走边对唐夥说:“我去家里拉了一根电视杆,准备在家属院里架电视天线。”
我和妻子进去后,发现屋里只有他老婆一个人,正坐在床头抹眼泪。见到我俩,赶紧擦了擦眼泪,硬撑着笑了笑,就又低头流泪去了。我不明就里,又不好问,打了声招呼之后,就端详起了房子。见靠窗摆着一个缝纫案子,旁边放着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另一边的墙角,摆着一只生铁炉子,屋里刚刚熄灭的柴火烟味儿还很浓郁。炉盖上,还放着没洗的锅瓢碗盆之类的东西,说明他俩确实刚刚吃过饭,而且刚才的饭是用柴火,而非炭火(煤)煮的。屋里倒是不太冷。一张双人床上放着几套铺盖,看样子,已很久没有拆洗过了。我无话找话地说:“今天吃的啥饭?我们两个还没吃饭呢。”唐夥听了,苦笑着说:“还能吃啥饭?顿顿甜中面条子。”我为了打破某种暗暗涌动的、以我的感觉确实能触摸到的一种尴尬,或是为了再敷衍几句,我好出门走人,就继续无话找话:“我一年四季很少吃甜饭(不调醋的饭),顿顿吃的酸饭。你们可能爱吃甜饭吧?”唐夥笑笑说:“不爱吃也得吃,除非饿死。醋倒是想调,可想调醋没有醋。妈的,我想醋,醋不想我!”
我环视屋内,真的,屋里除过屋角的几块砖头上放着小半袋面粉,整个屋内,既不见盛油盐酱醋的小的瓶瓶罐罐,也不见稍微大点的,比如十斤,或是五斤装的醋壶、油壶之类的。至此,我才感到正是我的几句无话找话的闲话,戳在了唐夥两口子,试图掩盖着的某个真相的痛处,就不便再问,也不敢再没话找话了。就说妻子:“我们架子车上不是有一壶醋吗!反正我们家里有半壶,就给给唐老师吧!”妻子一听,欣然同意,立马就把那十斤装的一壶醋取了过来。然后在唐夥两口子的感谢声里,我和妻子起身告辞。到了公路上,我又随手把架子车上放的一壶十斤装的香油(我们那里把胡麻油、麻籽油等统称为香油)也提下来,递给了跟我过来的唐夥,他推托了一番。我说:“拿着吧!我家里还有些,暂时不缺,你却立等着。我没了,还去老家拿。”唐夥连声说谢后,就双手捧过。
后来又是数月不见,又偶然听人说,唐夥在北岭中学呆了不到半年,就被辞退而离开了。究其原因,似乎是他受命去另一个镇子里的新华书店,领中学的课本,趁此机会,与同行的另一个老师约了几个小姐,夜宿宾馆玩耍,被当地派出所抓了个现行。消息传到北岭中学,一片哗然!多少个对唐夥心有不服者欢呼雀跃,又有多少爱惜其才华者心黯神伤。后经多方协商,由北岭镇中学出面将其保回,公安局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只交罚款若干了事。然后,唐夥主动卷铺盖走人,从北岭镇中学辞职回家,自谋生路。而我送他香油和醋的时节,正是被中学刚刚扫地出门的时候。他无脸面回家继续种地,就只好暂且寄身于那几间小平房内,另作打算。
三、
时间再向前推移,大概是一九八七年的秋冬时节。那时,我在北岭镇供销社下面的一个分销店工作。有天我去社里提货,路过唐夥所在的一个村小学。那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离学生下学尚有一两节课时。我从学校敞开的,且无人值守的大门进去。经一个老师指点,找到了唐夥正上着课的一个教室。那时似乎刚刚设置了六年级,唐夥正给上课的,应该就是六年级了。我从教室窗前走过,唐夥就看见了我,出来打过招呼。我说:“你继续上你的课去吧!我外面转转,等你下课了我俩再喧。”唐夥说:“学生正上自习,我刚给学生布置了一篇作文。”随后,领我去了他的宿舍。说实话,唐夥的宿舍真是家徒四壁。那天是星期五,他宿舍的墙上,用来装馍馍的花布袋里,仅剩下一个半白不黑的饨饨了。他说,这就是他今明两天的饭食。学校里的另外几个教师,都是本村的,离家近,每顿饭都回家吃。只剩他一个人,要吃饭,得自己开伙。若懒得开伙,就只好从自家带馍馍来,以馍代饭。
一会儿学生下了学,他带我去伙房。那伙房大概很久没有做过饭了,到处是灰尘。一块久已不用的案板,每块板子都翘了起来。正如俗话说的,“翘成了牛肋巴骨。”他胡乱地抹了抹锅台,拧开旁边的一个塑料水壶的盖子,在锅里倒了些清水,烧开之后,舀了大半碗开水,取来他房间的那个馍馍,泡了半个,在墙角的一个满是葱皮的纸箱里,摸出一颗葱头,拿切刀一切为二。又从筷篓里挑出两根稍微好点的筷子,夹在胳膊肘窝里来回捋了几下,就连碗带筷地推给了我。我说:“你吃吧!我回到镇上社里的灶上吃。再说,我吃了你的半个馍,你明天上午就得饿肚子了。”唐夥苦笑着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俗话说,‘过了今后晌,再说明早甚。’”唐夥又问了我在分销店工作的情况,眼下正看啥书?我就由嘴胡论了些,无非是些或怀才不遇、或愤世嫉俗之类的等等,总之是人在年轻时,往往自以为了不起,本来就志大才疏,偏又目空一切的家伙们,常说的那些胡言乱语。
唐夥不时地插进来插科打浑,借题发挥,把个本来是冷清异常的伙房,让我俩喧染得热火朝天了。我约他过几天去我那里玩,唐夥欣然答应。我又问:“最近发过什么大作?”唐夥说:“目前还是在《金色麦穗》上发中、短篇,省上的刊物暂时还打不进去。”我就羡慕至极地说:“能在《金色麦穗》上发表也很好吗!虽然是一粒一粒的麦子,但总比我颗粒无收、一事无成的空秧秧子好百倍吧!”唐夥露着红红的牙花子大笑着说:“我眼热你的大鱼大肉,你倒眼热我的炒粮食来了。”我说:“大鱼大肉个屁,饿不死而已!”
数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唐夥如约来到我工作的那个分销店。那天,我正好一个人上班。唐夥就先在我的宿舍里看书喝茶,我在门市部里应付顾客。下了班,我俩去伙房里弄饭。为了招呼他,我从门市部里买了一瓶红烧牛肉罐头,一瓶红烧大肉罐头,拉了顿拉条子,油泼葱花红辣子。饭间,唐夥兴致很高,直呼“过年了!过年了!”饭后,我俩去附近中学的一个操场边上溜达,边听他谈文学上的见闻,谈他新近发表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听得异常过瘾。天黑之后,回到宿舍,我开了一瓶川曲、一瓶糖水苹果罐头、一瓶糖水桔子罐头。提过一壶饭前烧好的开水,泡了壶花茶,就同唐夥对饮起来。
饮间,唐夥一直在谈他工作上的事,谈人事上的勾心斗角、云诡波谲,却很少谈文学,更不谈他的小说了。在这之前,每有闲暇相聚,他必定是常谈文学的。尤其爱谈他的小说创作,这是最让我羡慕,又最让我无奈的事。而今天夜里,唐夥却一再重复:“文学的梦我已做得够长的了,花进去了很多精力和金钱,而收获甚微,甚至微而又微!如果用一个农民的眼光看,早就不划算了!一年四季的光阴搭上不说,汗水、化肥、水费、电费等都搭上,却连个种子钱也收不回来!而且还要年复一年地往里搭,不是苕(傻)到了家,就是鬼迷了窍!”我说:“那咋办?谁让咱们都痴迷上了文学呢?好歹你还发表了不少的小说,虽然是在地级刊物上,但那也是成绩、是荣誉,是光明未来的开始!”唐夥听了,却很不以为然。他端起一盅酒猛喝下去,又搛起一大块雪白的苹果说:“所有的梦想,都是为了这个现实。我那叫梦想,你这才叫现实。你是有了现实谈梦想,梦想当然很浪漫、很性感。我是在梦想里谈梦想,梦想何其残酷!何其骨感!你上次去我那里,我招待你的,只有半个半白不黑的发面饨饨泡开水,下饭菜是半只葱头,那是我的现实。你今天招待我的呢?拉条子加肉罐头,然后是烧酒加水果罐头。唉!俗话说,‘男人怕的进错门,女人怕的嫁错人。’兄弟,你的门进对了,既管钱的又管物。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而我在清汤寡水的穷学校,是个还没老,就已迂腐酸朽的穷教师!别人还以为我们学校里,到处是知识,遍地是文化!可那里,除了梦想,还是梦想!处处是梦想!时时是梦想!四大皆空,仅剩了梦想!我是天天在饥寒交迫中追逐梦想。可我的梦想,何时才能变成这香甜可口的现实呢?”他又一口吞下几片桔瓣,边嚼边说。
一瓶川曲喝完,他已半醉。我让他洗脚睡觉,他脱下鞋子,只见他的袜子,几乎仅剩脚面上的部分及袜靿子了,脚后跟同脚掌,全露在外面。我马上让他把破袜子扔到门外的垃圾桶里。然后从我的衣箱里,翻出上次盘点时,削价处理滞销商品,我一次性买的两打晴纶男袜中的、绿花与蓝花各一双,让他穿上一双、带上一双。唐夥当时就把两双袜子捧在手里,很是感慨地说:“唉!兄弟,这就是我最终的梦想。你说我眼下还算个文化人,是个民办教师,却倒灶得连一双袜子也得别人给,你说我还有脸对你谈文学、谈小说、谈梦想吗?”我反驳他说:“那你何不辞了工作,回家去种地?在土地里刨你的现实去!”他说:“我是不甘心啊!我爱好文学,正是因为发表了些小说,才得以跳出农门,当了民办教师。眼下我因教学成绩好,据北岭镇中学内部透来的消息,最近我很有可能被选调到镇中学去教语文,而且是初中最高年级初三的语文,然后民办转公办的问题,将迎刃而解,然后……”
我打断了他:“还然什么后啊?这不就对了吗?你们单位领导是伯乐,慧眼识得千里马。他们承认你的成绩,然后一步步提升你的待遇。你再继续努力,在教学上做出更突出的贡献。在创作上写出更有影响的作品,那更多更好的待遇,也会相应地到来,这不就是你要的现实吗?你心急桑呢?”唐夥听了,哈哈大笑,说:“唉!老弟,说你天真,你原来真叫个天真!你以为付出就必有收获吗?你以为你理所应当到手的待遇,别人会那么心甘情愿地施舍给你吗?我心急的啥?我心急的恨不得日媒人呢!还心急啥?”我见他开始说胡话了,就拉息了灯,不理他了。在迷糊中,他仍叨三唠四地说着,我就假装打起了呼噜,大概是听到我的鼾声了,他才停止了自言自语。
过后不久,当我从分销店里调到社里时,唐夥也如愿被调入了北岭镇中学。我们两人的住处,虽然仅一步之遥,但由于各司其职,各自担了更多更重的担子,见面的机会反而比下面上班时更少了。即使是匆匆见面,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地畅谈,更别说畅饮了,也更无畅饮之后的畅所欲言甚至胡言乱语了!
四、
让我把时光的日历,再倒翻至一九八五年的春天。
那时,我到北岭镇供销社的、第一门市部里上班仅半年。春天是化肥、农药、犁铧等农业生产资料销售的旺季,却是工业品销售的淡季。偌大的门市部里顾客很少,寒冷且干硬的春风,在门市部门前的大街上,如火车、似疯马般地呼啸而过。一个星期天,我正闲极无聊地、坐在栏柜里面的一个小账桌前看着一本小说。一边不时地抬起头来,扫视一下门市部里三三两两走动着的人。我之所以非常警觉,不是怕有人偷东西,而是防备社里的主任偷偷进来,抓我的现行。因为按照社里的规定,上班时间有打毛衣、看小说、吃零食、干私活等行为者,每次罚款十元,以后逐次递增。
当时,我正沉迷于小说中的一个故事里,突听耳边有人问话:“富主任看啥好书呢?给我看看!”我大惊,抬头一看,却是唐夥。我让他看了我正看着的书,随后,他从随身背的一个花布袋里,掏出了两本书递给了我。我一看,是《外国中篇小说选》上、下册。他说:“这两本书送给你,有时间了翻翻。另外,我考虑了一下,我们是否应该成立一个文学社之类的组织,把凡我认识的、像你这样爱好文学的青年们组织起来,共同学习、共同进步。我毕竟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一小步。有些方面可以给你们以小小的指导,你看如何?”我一听,心中大感意外与惊喜!就马上邀他到我的宿舍里去详谈。因为门市部里顾客很少,我们柜组,又是经营丝绸棉布的,这个季节里,有时一天也见不着几个顾客。我就拜托另一个柜组的小王替我看着点。若有顾客要买东西,或是主任进来,立马招呼我一声。因我的宿舍就是门市部的值班室,在门市部与值班室共用的墙壁中间,开着一个小窗,同门市部相通,以便于夜里监听门市部里,是否有可疑的动静。
我掀起栏柜拐角处的小盖扇,打开小门,让唐夥进来,引他到我那光线稍微黯淡的宿舍里。为他沏了一杯茶,然后,听他详细地谈了他对这事的考虑。唐夥说:“目前据我掌握,在我们湖区四个乡镇,像你这样的文学爱好者,有二十多个人,目前都处于散兵游勇的状态。而仅我们北岭镇与南岭乡,就有十几个人。这中间有学写小说的、学写诗歌的、学写散文的,还有学写报告文学的。我大概估谋了一下,每个小组有三到五个人。我们先把这个文学社组织起来,然后在社会上,尤其是在湖区四乡镇的、各个中小学里打个广告,准备在假期上办一个文学讲习所之类的班,由我出面,在位置相对合适的学校,借一间教室,集中学习几天,顺便收点学费,以便我们文学社的发展。文学社组织起来后,可以办一个内部刊物,油印一些成员的习作,以利大家交流、学习、共同提高。”
我望着唐夥瘦削的面孔,与灼灼发亮的眼睛,很是兴奋地说:“我举双手赞成,至于出内部刊物,你把关审定后,我们单位有油印机,我可以向会计悄悄借过来使用,我经常为陈会计刻钢板写东西呢。”唐夥听了,兴致更高。他说:“你的态度如此积极,我就更有信心了。我尽快联系其余的人,尽量争取在春种结束后聚一次会,把大家先组织起来。你先琢磨一个文学社的名称,要朴素、有地域特色,更要有象征意义。”我说:“好!我一定认真琢磨琢磨。到时候在哪里聚会,我一定积极参加。我也认为,这样的人生,才更有意义!”唐夥的眼里,本来就兴兴满满,经过我的添油加醋、吹风拨火,更是星光四溅、华灿万分!
那真是一个激情喷涌的年月!
我留他吃中午饭,他说:“我今天犁地,老婆这阵子肯定在家做好饭了,我还请了舅佬来帮忙。我回去的路上,还要把借下朋友家的一对驴,赶到家里。夜天晚上我看了一下,怂鬼日的!已经有两块子地,板掉了(因太干,未按时犁而板结了),还要先耙耱收拾一下才行。”然后,唐夥就急匆匆地走了。刚出去大约十多分钟,又见他折返回来,说:“才将(刚才)忘了买烟,今天请下几个人来帮忙犁地,得有装人的烟。”又问我:“桑烟好些?”我笑着回答他:“县级干部大前门,公社书记兰州城,大队书记羝羊群,生产队长纸筒筒,看你买那个档次的呢?”唐夥也笑着说:“那就羝羊群吧。”我就递给了他两盒双羊。
这个时期的唐夥,真正是忙着、累着、却充实而快活着。连续在地区文联的刊物《金色麦穗》上发表了几篇中、短篇小说,反映的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乡村生活,生活气息浓郁,主人翁都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积极、向上、乐观、开朗。正如唐夥此时的人生写照:“痛苦并快乐着!”唯其“痛苦”,这份快乐才格外珍贵!也因为快乐,这些“痛苦”不仅不觉得干涩和坚硬!反而刻骨铭心,觉得滋味特殊而悠长!即使有些许的痛楚,也该是拔节、抽穗过程中正常的阵痛吧!
这时的唐夥,正在本村的小学教学中渐露头角。他所带班级的孩子们,因他的爱好文艺而性格活泼,爱唱爱跳。也因为他的爱好文学,而语文成绩尤其好。特别是孩子们的作文,已抛弃了许多学校里还继续有的空话、大话连篇的所谓“帮八股”的描写和叙述,而是以孩子们的心态与视角,描写孩子们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特别能引发孩子们的好奇、共鸣与感动的情感。因而,他班里的好几个孩子,不仅在北岭镇辅导站组织的作文竞赛中,连连夺冠。而且,孩子们的文章,还频频登上了县文联主办的内部文学刊物《沙枣树》。想想看,那份轰动,在我们偏僻的北岭镇,在唐夥所在的村小学,在那些孩子们所在的班级里乃至家庭中,更重要的是在那些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引起了怎样的风暴和海啸?又给这些孩子们,在今后的成长历程里起了怎样的影响?包括唐夥本人,从此开始一步步引起的重视与命运的一次次改变?
那天的聚会,是在唐夥的家里举行的。因一场倒春寒,使已翻耕过的田野上,又盖上了一层厚实的、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的雪被。而南归的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伍,缓缓地闪着翅膀,在晴朗而又高远的天空中款款飞翔着。快乐的百灵,在树林的枝梢间,婉转的呼应着!赶上午九点,我骑着自行车,如约到了一条南北向的、大沙渠旁边唐夥的家。雪花将房前屋后的树木、村道、地块及沟渠,勾勒得分外清爽干净!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让我年青的心里,禁不住地产生出了“生活如此美好、我要有所行动”的催促感与紧迫感!
我浏览着春日里的田野上,那分外明亮的景色,觉得突然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情,正在我的心中慢慢地滋生出来!它让我觉得,我只不过是比雄鹰少了一副矫健的翅膀,比百灵少了一副清脆的喉嗓而已。如果我有了一副可以展翅高飞的翅膀,这时的我,一定像一只雄鹰一样,在这平展展的田地、在这亮晶晶的雪野的上空,尽情地飞翔着;如果我有一副美好的歌喉,此时的雪野上,树枝间,定然会回荡着我那百灵鸟般歌唱生命、歌唱家乡的嘹亮而悦耳的歌声!
同所有的家庭一样,唐夥的家也很清贫,但清贫里的快乐,也是显而易见的!唐夥的妻子,一个面貌相当娇好的女子。那时正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丰臀细腰、身材修长。鸭蛋形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真正是明目皓齿。虽然仅是一个两间的厦房,但那占了少半间屋的土炕上,收拾得有模有样。因当姑娘时学过裁缝,他妻子在临窗支了一个缝纫机、一个锁边机,靠墙的拐角处,用一个双头柜,充当了缝纫案子,上面铺着一层白细帆布的垫子。炕的最上面,铺着非常干净的、红白相间的碎格子床单。炕的里角,摞着两垛四四方方的、色泽鲜艳的被子。上面搭苫着的、是用白涤良作底子,绣出的鸳鸯戏水图案的被单。外面各罩着一条粉色的丝网纱巾。两垛被子中间,是摞在一起的几个枕头。上面搭着喜鹊闹春的粉红色割绒枕巾。墙围布,是粉红色的涤花细布,透着温馨与浪漫的气息。而墙围的上方,贴着几张很多年轻的夫妻家里,常有的电影明星的画报。
迎门的墙壁上,贴着近几年来,村里、镇辅导站及村小学,发给唐夥的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作文竞赛优秀辅导员等的奖状。最为醒目的是陇州市文联发的,表彰他两个小说的奖状。不过按唐夥的说法:“奖状是好,但,怂鬼日的!我那小说的名儿,写在奖状上,贴在墙上,给人的感觉很有些滑稽!”如:“唐夥同志,你的短篇小说《一头黑叫驴》,在本年度小说评选中获三等奖,以此鼓励!”另一个:“唐夥同志,你的中篇小说《疯婆娘》,在本年度小说评选中,获二等奖,以此鼓励!”本来是个小说的篇名,但贴在唐夥家迎门的上墙处,再加上唐夥的点拨,我们觉得确实怪怪地!也有点儿可笑!
我们的会议,就是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参加会议的人共有十三个,来自我们相邻的两个乡镇。除过唐夥,别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有几个面熟的,但叫不上名儿来。一打听,是北岭镇下面小学的教师,和唐夥的身份一样。还有一个稍微有点面熟的,是北岭镇刚刚成立的法庭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我怀疑大概他们几个,在我的手里买过啥货,我见过吧。
唐夥是我们十三个人中间,理所当然的核心人物。他首先讲了我们成立文学社团的重要性,又让我们传看了数年来,他发表在《金色麦穗》杂志上的所有的散文与中、短篇小说。不用说,我们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本来我们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个十分隐秘的文学之梦!但在过去的日子里,各自盲人摸象、单打独斗,有名无实地胡涂乱抹。现在,终于把这份隐秘公开了!而且是在一个充满朝气与无限可能的组织之下公开了,感觉是流浪的孩子有了家,漂泊的心灵有了寄托和依靠!不免兴奋之外又感慨万端。以后写了作品,既可以有唐夥给我们做专门的修改和指点,也可以大家共同讨论,这比我们各自盲人瞎马、胡碰乱撞,不知好了多少倍!
中午的饭,是热情地唐夥的妻子,为我们做的凉面(我们那里叫碱面)。菜头儿是土豆丝炒辣皮,又煮了一盆去年采晒的麻曲曲(多的人叫苦菜)。尤其是一大碗油泼红辣子,一碗油泼芥麦,大半碗蒜泥,让我们吃得十分畅心快意。饭间,大家七嘴八舌,有谈论唐夥作品的,有议论各自作品的,有议论文学社名称的。后来的声音,逐渐向文学社的名称上靠拢。谈感想、谈认识,七嘴八舌之后,由唐夥定夺,起名叫“红柳文学社”,大家都赞成。
红柳,遍布于我们的穷乡僻壤。是一种根系特别发达的灌木,特别地耐旱、耐碱、耐风耐沙,其枝条柔韧且质地坚硬。家乡的父老乡亲常用来用来编筐、编布篮、打漏斗。也用来打房笆、做耱条。它不像高大的乔木,棵棵都是栋梁之材。但在我们平凡的生活中,红柳的作用却确实不小。再加它色泽鲜艳,特别是春、秋两季,面貌更加艳丽。老远望去,如原野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似的。尤其是那红色的花缨,十分地好看!在那一幢幢、一簇簇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大沙包、大土墩上、精神抖擞地坚立着的枝条的上头,又每每渲染出一番别样的景致!因而,大家无不觉得此“红柳”的象征性很好。于是,此时此刻,我们心爱的“红柳文学社”正式宣告成立!唐夥,也被大家全票通过,名至实归地成为“红柳文学社”的第一任社长。
五、
“红柳文学社”的第一次改稿会,于两个月后在我的家里举行。那时,正值五月中旬,绿油油的麦苗,正好可以盖住野鸡们的翅膀。这些大自然间最为大胆而泼辣的情侣们,把本为隐秘的性事,演绎得直白自然、轰轰烈烈。在唐夥的直接联系与推动下,我们全体文学社的社员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由于之前各个成员都积存了不少的作品,所以,在社团成立之后,就纷纷提出建议,要求尽快举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改稿会,以利大家写作水平的提高。
那天的天气,令人十分地畅情快意!杏花、梨花已在不知不觉间渐次盛开。柳树的叶子,犹如美人细长的眉毛,早已在那柔软的枝头,千娇百媚地悠扬着、舒展着。而杨树的叶子,也早已绿油油地,显得浓稠而滞重。所有的一切都表面,春意,已十分地盎然了!而沙枣树的枝头,那孕育着浓郁香气的金黄色花蕾,也饱满欲裂,溢撒出丝丝缕缕的香气。而榆钱儿,更是以她十分鲜嫩的身姿,引得那些嘴馋眼尖的吃货们上下其手了!百花竞放、万木峥嵘,大自然的景色,咋就和我们此时的心情一模一样?都在期待着一个百花盛开、硕果累累时刻的到来!
那天,我的妻子也为所有的与会者,做了一顿家乡的纯手工碱面,所有的食材,都来自自家。河滩上、田埂上,到处有的,已巴掌大的麻曲曲(苦菜),还有自家地里新鲜的嫩苜蓿芽子,这些尽可以放开肚皮吃。而这两样东西的做法又是如此的简单,拿清水洗净之后,只用开水煮几分钟,捞出沥干、晾冷,撒点盐、淋些醋,就已滋味绝佳了。去年秋天自家地里挖的土豆,虽然出了些芽子,但削去皮,也很好。还有苆莲、萝卜、干茄皮儿、葱头、干辣椒等,一锅烩炒的辣子菜。自家种的辣椒碾成的辣椒面儿,再掺些切成细丁的葱末,也用香油泼了一大碗。连同和面的碱水,也是在河滩上、草湖里到处生长的蓬棵(又叫碱菜子),在秋天已成熟但未干透的时候,专门烧成的蓬灰调的。还油泼了大半碗自家种的芥茉面儿,油泼了一大碗大蒜泥和葱花儿。
那时候,镇子里的大街上还没有出现蔬菜店、粮油店。各种名目繁多、且品种更加繁多的反季节蔬菜,还未来得及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所以,所有的食材,用后来的时髦话说,都是绿色无污染的食品。然而,因其平凡,所以寻常与朴素。自家产的蔬菜,没有后来的大棚蔬菜那么光鲜、亮丽,总是一副灰不溜秋的面目。但殊不知,正因其朴素,才更为难能可贵。滋味纯正、悠长不说,营养更是后来的蔬菜店里、出售的大棚蔬菜们,难以望其项背的。
改稿会先由各小组选出本小组里,比较好的作品两到三篇。实际上,每个小组才两到三个人,所以,差不多是一人一篇,然后各小组成员共同阅读后,讨论优缺点,提出修改意见。再在大会上集中传阅、修改,大家人人发言、提意见,由作者本人逐条详细记录,然后回去酌情修改。对某篇特别好的作品,由社长唐夥亲自修改,然后向县文联的《沙枣树》和地区文联的《金色麦穗》作推荐。中午饭后,大家提议合影留恋。我正好有个傻瓜相机,就领着大家出我家中门,穿过后门,在我家后门外的麦苗地里,照了几张由十几个青春的面容为主题,由绿油油的麦苗为背境的照片。
然而,随着岁月的变迁,我们“红柳文学社”的成员先后成家,从天真烂漫的文学梦里,一跤跌入了现实的滚滚红尘之中。仅仅这一次会议之后,就再也未能召集起这样的聚会。只有我和唐夥还时常联系着,也主要是交换各自的书籍看。而随着成员们各自的孩子的渐大,琐事渐多,负担渐重,也主要是作为旗手的唐夥本人的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那仅仅过了“周岁”的“红柳文学社”,就名存实亡了!
啊!我那可怜的文学之梦!
啊!我那青涩年代的玫瑰之梦哟!
此时,我不由想起,那是我高中毕业,数次参加高考,均以失败告终后,恰在此时,供销社因业务的急增,而需要招考一批合同工,叫“招聘合同工”。于是,在一位师友的建议下,我考入了供销社,被分配至离家较近的北岭镇供销社。在开始上班最初的日子里,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苦闷,在时刻缠绕着我。我无法挣脱、又找不到其他可以寄托我情感的方式。只能沉迷于我自高中时代起,就有意陆续购买的、外国文学名著中的一些小说中。
一天,我正伏在栏柜里面的一个小账桌上,偷偷地看一本小说,忽听有人叫我:“是富主任吗?”我惊奇地抬起头来,发现一个瘦弱身材的,年龄同我差不多的人,在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当是一般的顾客,就立马站过来,习惯性地问:“你好!请问你买桑!”来人露出雪白的牙齿、与同样醒目的红兮兮的牙花子,笑盈盈地说:“我是唐夥,认识一下!”然后向我伸过手来,热情地握了握我那多少有点迟疑的手。握过之后,我觉得他那柔弱的身段,同他那女人似的、软绵绵的手倒很般配。他又问我:“听说你也在弄文学?”我一时很宭,我只是爱看看小说而已,怎么也算“弄”文学?“文学”!那如此崇高而又神圣的事业,岂是我辈可以轻易攀附的!说实话,当时的我,连叶公好龙的“好”都谈不上!
后来,渐渐交往得很熟悉了,唐夥赠过我几本书籍,而言谈间所表述的,正是当时的我最为痴迷的,关于文学、关于市文联举办的文学练习班、关于唐夥新近又发表的某篇小说,或是关于某个作家的种种故事与经历等等,给了我不少的启发与联想,同时也给了我不少的无奈与迷惘!我和唐夥的关系,也由此渐渐地走得很近很近起来。
大概是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我家因种黑瓜籽而劳力不够,可能之前的闲谈间,我曾向他流露过。因而在种植期间的一个星期天,他竟领着妻子,把两个孩子交给奶奶,一大早地套着毛驴车,来到我家,给我种了整整一天黑瓜籽。那时因刚刚使用地膜种植,许多技术还未掌握。工作辛苦,劳动量大,一天下来,早让我和唐夥两个在阴凉房里坐惯的家伙东倒西歪了。而唐夥两口子,在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又在黑地里匆匆返回去了。而第二天早上,唐夥还必须按时出现在他所就职的、在另一个村子学校的课堂上。而那个村子,距唐夥的家,很有一段的沙土路,他必须起个老五更,在霞光初现的时候,到达那所学校里。
还有一次,应该是一九八八年,我儿子在不到一岁时,因饮食不当,患高烧并拉肚子。由于当时的医术条件的限制,我和妻子在镇医院里手忙脚乱又连明昼夜地料理,而孩子的病情却不见有多么大的好转。那时正是暑假,那天,唐夥正好来找我聊天,见我忙得晕头转向,主要是因害怕孩子的病情发展而手足无措,他就干脆住下来,在镇医院仅铺着棕垫的病床上,和衣滚了好几天,陪伴了我数日。在孩子输液的静夜里,他整夜地陪我,谈论那神圣的文学。在白天,替换我去睡会儿觉,然后打开水、取药、叫医生、喊护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使人很受感动,令我难以忘怀!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性格善良,很乐于助人,且富于才华的人,在几次命运的拐点上,或过于心存非分,或往往疏于检讨,以致一错再错,错而又错,终失良机,偏离了命运的正常轨道,造成了终身遗憾,以至于因后来种种人所不知的原因,致使他命亦不保,不知所终!
据说从北岭镇中学离开之后,唐夥曾成功地寄身于某个国营农场。因其善于表达,且文笔极好,使农场的文案资料、学习宣传等工作,很快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由此赢得了大老粗场长的青睐。仅仅一年,就升至场长助理的位置。在农场经营的很多事情上,他虽然不能拍板,但却能使场长的决策更趋完美与完善。就是说,唐夥的角色以及性格,使他不能像强势人物那样一言九鼎、铁板钉钉,但他非常善于或背面傅粉、或锦上添花。如果他能在此种模式下运作人生,尽管由此前的诸多不愉快,始终如阴影一样影响着他。但此时,若能鉴于前车、吸取教训,也是可以大有一番作为的。
可惜,他野心太大!
尽管是被一个“穷”字给逼的!
但他仅仅是栽在了一个“穷”字上吗?
那一年,他单刀赴会,带着公司的品牌拳头产品,独闯京城,经过他大半年的苦心经营、精心运作,产品销售已渐成气候。本来已取得了良好的开局,销售量节节攀升,利润也水到渠成,自然而来。加之他宣传得力、措施得当,又被委任以销售经理的重要位置。然而,他却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将货真价实的三尺柜台(唐夥确实在京城某大型农展馆的展柜中,租了近两米的栏柜)的货物调运、货款收付等如此重要的业务,轻率地交给了一个来路诡异、姿色妖冶的姑娘去打理。从发货到销售,由这位他亲自选定的营业员兼出纳兼会计,更兼“小秘”的姑娘全权负责,他当起了“甩手掌柜子”!然,掌柜却不“掌柜”!柜子的钥匙,连同唐夥的那颗不安分的心,早就掉入了那妖冶女子的股掌之中了。于是,当货物与货款达到一定数量级的时候,那股“红颜祸水”就毫不犹豫地连货带款席卷一空!让这位“甩手掌柜子”,真正的空甩着两只手,从京城灰溜溜地滚了回来。赔款加罚款,撤职再除名,至此,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再一次被“红颜恐怖”扼杀于摇篮之中了!
后来,他又一次净身单马、再闯京城,利用先前推销、经营黑瓜籽,在京城积累起来的人脉,成功跻身于他所更加擅长的文学创作领域。尤其是与一伙文人的机缘相投,使他成功地加盟某三流电视台,为其操刀捉笔,写起了电视剧的台词与脚本。数月后,当他偶回民勤时,我在古老的县城街头,再次巧遇了他。见他的神态相貌虽然油头粉面,倒也冠冕堂皇。举手投足间,亦潇洒自若加风度翩翩。这种本该是可喜可贺的变化,却让我想起了伟大的巴尔扎克,在其名著《幻灭》中描写的、那位德·吕西安先生的那次衣锦还乡时的场景。说实话,此时的唐夥,活生生一个中国当代版的吕西安!
尽管他的衣着打扮甚是时髦,虽不甚合体,有点儿宽大,但从头到脚,却是一身笔挺的毛料西服。其颜色、质地,很像老一代的领袖们常穿的那种浅灰色料子。如果气质与身形搭配得当,自然会显现出一种庄重与大方的气象。然而,他很有些瘦弱的骨架,与额头、身形上时时流溢出的气韵,却撑不出某种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庄重与威严。虽然外套连同里面的毛衣毛裤,都是百分之百的全毛,还有雪白的衬衣和鲜红的领带。然而,我总觉得,这一副行头放在唐夥身上,却阴差阳错地装扮出了一副完整的、一个“假洋鬼子”的神态!
难能可贵的是,就是到了此时,在我面前,唐夥在骨子里仍是诚恳而实在的。他很有些炫耀地告诉我,西服是谁谁谁给的,此人是电视台的大编辑。毛衣又是谁谁谁给的,此人又是电视台的啥主任。毛裤是某某人给的,此人是某摄制组的啥大导。皮鞋、衬衣、领带又是某某人给的,此人是某电视剧里的啥演员等等。“人家是看我的穿着打扮确实太寒碜了,就给了我西北大才子这副行头,浑身上下,百分之百的毛料,看看!咋样?”说着,他很潇洒地捋了一把分头,抖了抖肩,露出雪白的牙齿与他那标志性的红兮兮的牙花子,笑兮兮地对我说:“我的形象还凑和吧?不算太给弟兄们丢脸吧?”
那时,他那苍白明净的额头处,已露出了不少的白发,眼光中燃烧着一种被虚幻的梦境诱得越来越旺的蓝色的火焰。曾经的纯真,被发自内心的世故与油滑所取代!曾经那么美好的浪漫梦想,被天真而纯粹的谵妄与梦魔替代!那圣洁无瑕、风情万种的理想女神,已悄然演变成了现实中、欲壑难填的娼妓!因其无知又无耻,所以才无畏又无惧,还能大言不惭、沾沾自喜地炫示于人!
啊!上帝哟!
六、
然而,正是唐夥在京城里,跟在那班大V们的脚后跟混得所谓“风生水起”的时候,他那可怜的妻子与更为不幸的两个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此时已是公元二〇〇〇年代了,我于一九九七年,就从北岭镇供销社调至县联社了。我的两个孩子也从北岭镇完小,转学至县城的东关小学。几年过去了,孩子们已由小学升入初中了,而我的生活,依然穷困着。虽然从乡下调入了县城,使乡下的同事们觉得,我似乎向财富与成功更近了一步!但与真正久居县城的,由祖辈、父辈的积累作背境的同事们相比,我的贫困是那么地显而易见,令人气短而气馁!然而,那颗真正使人能够强大的“心”,还飘游在我的身体之外,还没有在我的胸腔里来安营扎寨!因而,一种由贫穷带来的浮澡与自卑,无不如影随形地、如同当初纠缠着、袭扰着巴尔扎克的德·吕西安一样,时时纠缠着我,袭拢着我!在我对我的生活极端地不满的时候,我见到了令我终生难忘与心疼的一幕。
一天中午,多年不见的唐夥的妻子,来到了我在单位后门的租房内。不知她从何人处打听到了我的住所?奇怪的是,这位唐嫂子领着她的儿子,随手还抱着一箱方便面。由此,我才知道这个寄身于小县城内一家人的生活,已到了如此窘迫的地步!唐嫂子几乎把唐夥在县城各个单位的所有的同学、朋友、老乡、曾经的同事的地址都打听到了,所有的关系都利用起来。一天走一户人家,借宿一夜,混一顿饭。若是错过了饭点,就讨人家的碗筷与开水,泡两碗方便面,自己一碗,儿子一碗。女儿比儿子大,可能女孩子家的羞脸更大些吧!就缩身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肯出来。但她是否能吃得上饭呢?夜晚,她又在哪里安身?
有谁能知道,唐嫂子拖着一双儿女,没一点生活来源,在男人久出不归,自己又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东讨一口水,西借一宿寒,不时又得向这些熟人们你三十元,他二十元地张口借点伙食费,她由此又讨得了多少个白眼与黑脸?受了多少的委屈与卑视?又得到过多少的关爱与温暖?那是寒冬里的风暴?还是风暴中的毡房?那是炎阳下的烈焰?还是酷暑中的阴凉啊?上帝哟!
我妻子赶紧将唐嫂子与她儿子迎进门,安顿坐在饭桌前,并一人舀过一碗饭。妻子的热情,又使唐嫂子在我的这间宿舍加妻子缝纫店里滞留了大半天,共叙多年后的辛酸与不易。夜里,我与妻子到单位的值班室里暂宿。唐嫂子与儿子就住在我家的那张唯一的大床上,同我的两个孩子挤在一起。此后,我又二十元、三十元地接济她们。我又想起了,在我来县城之前的一九九五年、九六年,那时,初到京城快混不下去的唐夥,曾屡屡写信来求援。我多次背过妻子偷偷地接济他。那时粮票还管用,我把手中存下的粮票,连同每次的三十、五十元现金,粘贴在信纸上,连信一同装入信封寄给他。
某一年,当我在下岗前,被从县联社发落至乡下的、另一个基层社里当主任,被同行们戏称为“末代主任”。我从社里的工业品仓库积压的货物里,取了若干条过时淘汰的、蓝色压条的秋衣秋裤,男女式的都有。又让妻子把两个孩子半新不旧的运动衣裤、运动鞋、牛仔衣裤等清洗干净,我又在单位找了许多白稿纸与文件纸,装了一大袋子,送到小区唐夥小姨子的店里,托她带给她的姐姐。想来,那些东西应该是带到了的。在送出这些东西之前,有一天我领着大儿子,从县医院诊治眼睛回来,老远看见大街上,在一家单位的围墙外,有一个小书摊。到跟前一看,却是唐夥的儿子在寒风中,利用星期天,摆出些都是往几年的杂志在卖。那孩子对我不太熟悉,也不认识我。可他同我大儿子是同级同学,相互认识。见我俩向他走近,那孩子就蹲下,将头深深地缩进双膝间。
已是高中二年级的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了,却穿着一双高跟的大号女式棉皮鞋,而且是旧的!我心中不由滚过一种深深的凄凉酸楚之感!我蹲在他的书摊前,问:“小龙,我是你爸的朋友,你这是租书呢还是卖书呢?”那孩子抬起羞怯加无奈的脸庞,悄声地说:“都是爸爸的一些旧书旧杂志,妈让我摆出来卖,不定多少能卖几本。”我又问:“卖出几本了吗?”那孩子说:“卖了几本,刚才一位大爷来挑的。”我见都是八十年代的《飞天》与《金色麦穗》,还有几本县文联的《沙枣树》。从皮相上看,都已很旧了。这时,又过来几个教师模样的人来挑书,我和儿子就赶紧告别了。
当时心中的感觉,好像是我犯了罪似的!是我们这代人的过失与失败,才给孩子们带来了他们人生的春天里,不该有的风暴与寒冷!然而,在未来的日子里,这种不该有的伤害带给他(她)们的影响,将是永远不能抹去的!也许表面上能长得草青花红,但那薄薄的草皮之下,僵硬的石块,恶腐的垃圾,却永远被沉压着、堆积着!
还是话接前面,我在托给唐夥小姨子的那包衣物上面,特意写了一封信,主要是给唐夥的两个孩子看的,是给他(她)们鼓劲与打气的。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其中的几句话我仍记忆犹新:“……你们的爸爸肯定是遇上了外人无从知晓的困难与问题,使他暂时(肯定的)无法同你们联系,也回不了家。但他肯定在方便的时候,会来找你们的,所以,你们眼下要认真学习,争取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在明年或者后年,爸爸回来的时候,以优异的成绩,迎接他的到来。”
然而!没有“然而”了!
据人讲,唐夥自从染手兰州的某个项目之后,时间不长,就彻底失联了。像马航,也许它永远在另一个时空隧道里飞着。飞机上的人们认为才不过数个小时,离此行的目的地还远着呢!而生活在地球上的我们,则在痛苦与恐惧中,已熬过数年了!而唐夥呢?但愿他仍在另一个时空隧道里,向着家的方向走着、赶着!尽管他浑身疲惫,尽管他满怀悲伤,尽管他穷毬了大半生仍然是两手空空!
然而,这正是他的生命形态,尽管无限凄凉!无比悲切!那样的令人痛心!又如此的令人扼腕长叹!
2017年3月31日于额旗天赋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