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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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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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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窗

        

 

                  一、

 

    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奶奶一直坐在我们家街门右边那个圆圆的月窗下面的墙根儿处。窗子就窗子,为啥叫月窗呢?有点儿怪,是吧?因为从外面看,它很像一个圆圆的月亮或者在漆黑的夜晚,我和伙伴们在离家不太远的地方玩藏道道(捉迷藏)、打仗、叼狗娃等游戏,每每扭头望去,我们家的这只窗子,在屋里昏暗的油灯的透射下,如同一轮昏昏欲睡、但总是久久落不下去的月亮似的,就那么在黑暗里,永远悬着挂着。当然,这个从外面看来像一个圆圆月亮的窗子,从屋的里面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正方形的宽平的泥皮窗台儿上,摆放着火柴、油灯、筷筒等东西。那密密的字形的格子间,糊着或是白纸、或报纸,后来就是从我和姐姐大楷本上拆下来的、写满黑字的纸。字格的外面,当初盖房子的时候,被会木匠的叔叔,用好几张木板,连成一个圆形的子安上。总之,自打我知道起,这个外圆而内方的窗子,就叫做月窗。

   还有个疑问,我家就我家,还说我们家?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这个安着一只圆圆月窗的庄子里,住着两家人,叔叔家和我家,只能说成我们家了,对吧?

   坐在月窗下大太阳地里的奶奶,似乎永远在干着同一件活啥活:撕套套子。就是从旧的被褥里,从旧的棉袄、棉裤、棉袜子中拆出来的,旧而又脏的或驼毛、或羊毛、或棉花

因装的年成多了,不暖和了,要重新返新,就必须拆开来,将里子面子洗一遍。把里面填装的,已散乱得成团成块成球的毛毛絮絮的,用手细心地撕上一遍,撕成薄厚均匀、碗口大的一块块毛絮片儿待一整件衣服或是被褥的套子全部撕完,再由妈或是婶婶抽空儿,再一片片地填进去,重新出一件件柔软而又暖和的被褥或者棉衣来。

 

   奶奶年纪大了,干不了农田地里的重活了,就时常在家,一边看门,在月窗下边晒太阳,一边就撕那些永远也撕不完的套套儿。但这撕套套儿的营生轻闲吗?不见得。那些在被褥棉衣里纠缠了多年的毛毛絮絮们,吸收了很多的汗水、污垢、灰尘等东西,有的僵硬如铁块,有的绕结如麻团,有的尽是沙沙土土的。奶奶的眼神儿本来就不好,时常流着泪水。一双眼睛总是烂兮兮的,看不清楚东西,因此奶奶就必须尽力凑在跟前才行。这样一来,奶奶手里那些丝絮乱飞尘土混的套套儿,又奶奶遭了更大的罪。但是,奶奶不怕,奶奶有的是办法。

   奶奶的衣襟上,腋下的一个扣眼儿里,时常拴着一根细细的线绳儿线绳儿上拴着一颗歪嘴桃儿形状、约一颗核桃大小的暗红色的石子。如今想来,可能是一颗或玛瑙、或是一颗红玉石。总之,这是一颗即使抓在手里,也觉得很凉很凉的石头这就是奶奶的宝贝。每当奶奶觉得眼睛又涩又毛的很难受,就从衣襟下摸出这块又又凉的红石头,拿襟角子擦一擦,在两个眼皮上、眼逢儿处,来来回回地“熨”(yu)一阵。奶奶说:“熨过一阵子,眼睛就清风明亮了!”果真有如此神奇吗?我和姐姐曾经在眼皮上试过,除过冰得眼皮眼仁儿生疼的感觉外,并没有见到啥好处!奶奶还“清风明亮”呢!奶奶骗人呢吧!奶奶有时候就爱捉弄我,却一次也不捉弄姐姐。唉!谁让我那么蠢、那么笨呢?然而,姐姐却从不捉弄我!

   除过这颗红宝石,奶奶还有更绝的一个办法。除过冬景天,每年从春天,天气转暖的时候起,就是奶奶开始在月窗下久坐、看门的时日,也是奶奶开始了多半年里,撕那无穷无尽的套套儿的开始。也就是奶奶的眼睛开始发红发毛、开始流泪的时日了。奶奶每天就用她那颗红宝石熨好几次眼睛。但这颗红宝石冰也够冰,凉也够凉,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硬,硌得奶奶眼珠子难受!咋办?于是奶奶就用她的另一个办法。啥办法呢?你听我慢慢给你说讪!

   自天气暖和的春风时节起,本应是惊蛰时节起,但在我们北方,节气往往迟个半月的。在春风时节起,睡眠了一个冬天的青蛙、癞蛤蟆,我们通通都叫癞呱呱的,就纷纷醒过来了。

   几乎从我和姐姐见到的第一只癞呱呱起,一有机会,奶奶就会时常催我和姐姐:“赶紧去抓个癞呱呱来,奶奶的眼睛毛得不行了!”

   癞呱呱与奶奶的眼睛毛不毛有啥关系呢?有!奶奶把我和姐姐抓来的癞呱呱,小心地攥住,用它那白白的、凉凉的,然而却又是软软的肚皮儿,来熨她的眼睛。每当这时,奶奶就把头尽力抬高,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将癞呱呱那又白又凉又软的肚皮儿,在她那红红的眼皮儿上、眼逢儿处,来来回回地熨,一边熨,一边不时的长长地呼一口气,很舒服的样子!

   熨完了,奶奶就让我和姐姐将癞呱呱放了,或者放在原先发现时的洞穴里,或者放在庄台边的庄稼地里,让它自个儿爬过去、跳过去。总之,奶奶肯定还会叮嘱一句:“好好地放掉,千万不要伤害人家!”或者发现我试图玩弄癞呱呱,给它拴个缰绳,套个笼头啥的,奶奶就肯定骂我:“小丧门,赶紧放掉,再不放掉,我去掉你的头!”唉!还是保住头要紧。于是我就赶紧把那只惊恐不安的家伙大赦了!

 

                二、

 

   庄台前后左右地里的庄稼,渐渐出来了。爹和叔叔在庄子旁自留地里,为我和姐姐种的豆角,也悄悄探出了黄嫩的幼苗。至于别的庄稼,比如麦子啦、白菜啦、萝卜啦、辣椒茄子啦、芹菜葱秧葫芦啦的,我才不管讪哩。因为那些东西同我的关系不太大。只有这一小畦的豆角儿地,每年结的脆而又嫩的青豆角,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姐姐是叔叔的女儿,叔叔家也有一畦豆角儿,也是属于姐姐一个人的。总之,我家的这畦豆角儿,自结了差不多一寸长的青豆角起,我就用奶奶教我的法子,把豆角摘来,捏开瓣儿,扣出小青豆,再打出豆板儿。把青豆和豆板儿放在一碗凉水里,看豆板儿在凉水里慢慢卷成一个个卷儿,然后连同凉水甜甜的地、脆脆地、香香地吃了!怎样?美吧!至于它们差不多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变成一个个绿中带黄色的“死面角儿”了,吃了肚子胀,不能直接吃了时,奶奶又有更好的办法。奶奶让我把那些变成圆鼓鼓、硬邦邦的“死面角儿”,摘个半大脸盆的,教我用针线穿连成串儿,每天在妈妈下面条前,将这豆串儿放在滚水里煮一煮,煮熟了,然后再一下子提出来,放在外面晾一晾再吃,哼!又是一种享受呢!

   总之,待街门前的麦苗能盖住喜鹊、黑老哇(乌鸦)时,山水就下来了!啥叫山水呢?顾名思义,就是从山上淌来的水。我们这是两大沙漠间的小平原,人家叫绿洲。虽然那时的我,从未见过山,对山没有一点儿概念。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此“山”,就是石羊河的发源地祁连山。每当此时,祁连山上从冬季里积存下来的雪就开始融化。而后来上游诸多的水库还未修出来,大量的雪水就从祁连山上下来,沿着千百年间形成的数不清的古河道,如同祁连山里炸了群的千百匹野马一样,一路向北,穿凉州、越民勤,一直奔到我们民勤最下端的湖区,在我们湖区的无数条沟沟岔岔间逗留之后,再一路向北,向更加遥远的北方、那村庄与沙漠中间的青土湖里汇聚而去。

   那时,由于地脉非常的饱满,地下水位距地表就二尺多三尺,掏出一眼土井,不用绳子拴着桶子打,直接拿手打,胳膊一伸,就够着了。淌来的山水几乎不用来浇地,只需它从村庄田野里的沟渠穿过就行了。那时的收小麦,叫“拔田”,不叫后来的“割田”。因为从种到收,从不浇一次水。因此,地里一直像麦子刚种下去时一样松软。到了秋天,成熟了的麦子,直接用手轻轻一拔,就连根拔出来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拔田”,直到后来,水位渐渐下降了,麦子才需要浇水了。

   山水来的时节,正是太阳的热力渐渐发作的时节。这时正是阳历五月上旬、阴历为三月上旬,处于谷雨与立夏的中间阶段。大人们说:“谷雨的茄子立夏的瓜,小满的萝卜娃娃大。”我家的自留地里,爹已经把茄子辣椒都种上了,把甜瓜与“友谊瓜”,又叫“反修瓜”的西瓜也种上了。等这场山水过后,爹就在地埂边、菜畦的埂儿上,种小萝卜儿了。种早了起苔,种晚了长不大。然而我才不管这些事呢!这时我最关注的,就是每天偷过奶奶的监督和管辖,和小伙伴们在庄子后头的北涧沟里玩水。玩那已停止了流淌,在这四月末五月初的大太阳里晒得热乎乎的水中,洗澡、打水仗、学凫水。

   说是洗澡,往往洗过之后倒比先前更脏了。头发中、胳膊、腿上、脸上、身上,到处是泥垞泥点儿的。我们把水捧扬在沟岸上,然后赤身裸体地坐在湿透的泥坡上,一路欢呼着滑到沟里的水中间。泥溜子泥沫子,从我们的两腿间,呼呼地向上冒、向上飞。浑身上下都是泥,然后,泥猴儿一般,在沟里冲出一朵浪花,钻到水里。长长的河岸上,到处留下我们光溜溜的屁股蛋所溜滑出的痕迹。当然最好玩的是把各自的长裤弄湿,拿柳枝把两个裤角扎紧,将裤子倒提着在水面上抖一抖,让两个裤腿充满气。这时,两个裤腿就如骆驼的两个峰蛋一般,胀胀地鼓立起来,然后我们骑在裤腿间,两手在水中划来划去,也可以在水中较深的地方去。我们分成两帮,开始打水仗,冷不防弄开对方的一个裤腿,让气漏掉,人落到水里呛一口泥水。而且我们乐此不疲,一整天一整天地玩。每当发现哪个伙伴的爹或者妈寻上来了,谁就赶快爬上沟岸,抱起衣服,像一个兔子似的,在大人的责骂声中,甚至在不断抛过来的土块的追打中,往老远处跑去。

   因为我们伙伴们都听说,好像上头的几个队里,都有因玩水而淹死的娃娃。所以,大人们严禁我们玩水。虽然奶奶肩负着看管我、不让我玩水的使命,但奶奶一个小脚老太太,眼力又不好,出了院子,恐怕连路也找不到了。又不能把我抱在怀里,也不能把我拴住,除了咋唬,说晚上爹来了告我的状,还能咋的?事实上我们玩水的地方,都是选择水浅的地方。过深的地方,比如闸口儿处,打过坝的地方,还有那些被人称为“龙坑”的地方,我们才不去呢!我们玩水的地方,最深也就到胸口的地方,最多呛几口泥水,再无别的危险,而且水不淌,沟底里平展展的,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当然,为防止奶奶告状,我玩一会儿水,就去奶奶那儿应个卯,从褚褚里掏出由放哨的姐姐给我抓的癞呱呱。我就给奶奶说:“我是抓癞呱呱去了,没有去玩水!”再给奶奶挖挖脊背扣扣痒,奶奶一高兴,就忘了告状。而与我合谋的姐姐,是我的死党,不但不会告我的状,并且一直在不远处和她的几个女伴儿玩着“吃子儿”的游戏。她一边玩,一边警惕地向爹妈上工的方向巡视着,一旦发现爹或者妈来了,就赶紧向我发出信号,我马上就爬上岸来,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奶奶的身旁。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在奶奶的身边,爹和妈是不敢动我一指头的。或者有时候被爹或妈发现了,又来不及跑到奶奶跟前去时,我就跑向更远的地方,待他(她)们重新上工去了再回来。而晚上收工回来,大人们又要去生产队牛院儿里,在那间饲养员室里,登工、开会、学习啥的,赶他(她)们回来,我已睡得五迷三道的了,大人们也早已忘了对我的追究和责罚了。

 

                 三、

 

   沟渠里的山水渐渐干了时,地里的庄稼也渐渐长高了。麦子虽然耐旱些,也需要浇水,而瓜瓜菜菜的根系不太发达的庄稼,就更加需要浇水了,咋办?每户人家就在自家自留地的角儿处,掏一眼土井,井边栽一根双丫杈的柱子,拿一根细直的椽子作提杆,一头拴一只用柳条编的椭圆形的漏斗,提杆的另一头拴在斡杆上。斡杆的另一头,拿破布、草绳和着麦草泥团,弄一个弹垛螺,将斡杆的某处,拴连在连接柱子双丫杈间的横杆上,利用杠杆的原理,将井里的水一漏斗一漏斗地打出来。而生产队地里大块的麦子,大块的白兰瓜、甜瓜、友谊瓜、反修瓜的咋办?也有办法,每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大涝池。在涝池的嘴子处,安一架水车,或者用人力绞,或套个毛驴拉。

   往往冬季浇地的安种水,或者春季里来的山水,就倒了口子,或者连年的雨水,把不少的泥土带进了涝池,把涝池淤浅了,而涝池浅了,水自然就少了。因而,每过个几年,就得给涝池清淤。咋清?组织社员们拿锨,一锨锨地挖吧!还能咋整?这时候,我又有了新的任务,给清淤的叔叔和爹送茶去。

   在奶奶的催促声中,我和姐姐已将一大锅水烧开了。在那把老大老沉的铜皮茶壶里放一小把炒黄的小茴香(药茴)后,再拿时时挂在锅台旁的、大木桶里的白铁皮水勺,将那滚烫的开水,一勺勺地灌入茶壶。晾一阵后,不太烫了时,就由我和姐姐,用榔头把子、或者烫耙杆子抬着,去送给叔叔和爹喝。但姐姐一般送到涝池附近就不再走了。因为涝池里有很多半大小伙子,由于没有裤头穿,直接净着身子干活,姐姐就让我一个人提着去送。前些天,姐姐去了她的老远老远处,在另一个公社里,住在公路边上、隔几天还能看上一回过路汽车的舅舅家去了,说是住几天才回来。因此,这几天烧茶、送茶的任务,就只能由我一个人承担了。奶奶就让我装半壶茶,我就斜拧着身子,呲牙咧嘴地去送茶了。

   我趔趔趄趄、东倒西歪的、独自提着茶壶在路上走着。右手提着茶壶,身子就必须向左歪过去,而这时,那仍然滚烫的茶壶,就会时时烫着我的右腿。若用左手提茶壶,又一样的会烫着我的左腿。抬又没人和我抬,背又烫脊梁,咋办?我只能猫着腰,双手提着茶壶把,一截儿一截儿地挪。平时那三蹦两跳就可以到的地方,今天咋就如此漫长呀?在奶奶眼里,已是个大小伙子的我,明年就该去上学啦,咋还就如此傀儡呢?“还大小伙子呢!”可见是奶奶在讽刺我呢!而地埂旁的蚂蚁啦、蝴蝶呀什么的,又时时的吸引着我、诱惑着我。特别是平常被我抓捕怕了、且关键时刻难得一见身影的癞呱呱们,也时时从麦苗的间隙间现身。转着两只大大的眼睛,似曾相识地看着我。它们知道我此时顾不得捉拿它们,就张开大大的嘴巴,明目张胆地作出一副嘲笑我此时狼狈样子的样子。阔大的嘴巴里似乎在小声地说着:“还捉拿我们哩,看你那连个半壶茶水都提不稳的怂样,也就只能在我们面前显显威风呈呈能罢了!”待我气愤地、“咚”的一声放下茶壶,那几个鬼孙都一个个急转身,手忙脚乱地钻进密密的麦苗间跑了,只把几句冷冷的嘲笑声,呱呱呱地甩给了满头大汗的我。

   终于到了离家不到半里地的、生产队牛院儿的南大门处。然而平日时时洞开的、两扇从地主家大院里拆来的雕花的木大门,此时却从里面顶着,不许人进。我知道,从这个南大门进去,过了牛院儿,再从北门出去,再过一个宽宽大大的打麦场,在打麦场的北沿,有一个大大的涝池,就是今天爹和叔叔干活的地方。而现在,我只能向右拐,沿牛院儿的南墙根,过了东南角子,转到牛院儿的东墙边,从东墙根处过去,这样就要多走一段路。然而东墙根里大大小小的几棵柳树、榆树、杏树上,这时却爬着我的不少的伙伴儿们。我起初当是他(她)们摘杏儿、捋榆圈儿,或是折柳枝做咪咪儿呢!可是这时节的青杏儿还没有沙枣儿大,起码也得差不多有个枣儿大、半生不熟的时节才酸不啦叽的好吃哩。可他(她)们又不像平时上树玩时、那么叽叽喳喳地喊着、叫着,一个个哑巴了似的。还长伸着脖子,一个劲儿地直往牛院儿里望,一点儿也不关讪树下的我。

   唉!一个破牛院儿里有啥好望的?而且一个个是如此的上心!不就是几十间张风漏气的破圈棚、一群骨瘦毛长的牛驴骡马吗?再就是大队学校里的红卫兵,在牛院儿的正中泥的那个“忠字台”,及“忠字台”周围放着的一辆辆木轮大车、架子车。还有牲口圈棚的门边,被饲养员陈四爷和王大佬从圈里拾出的一堆堆苍蝇乱飞的牛粪块、驴粪蛋,及圈棚的门前那老高老大的,从地里拉来的,用来垫圈积肥的土堆,确确没啥好望的嘛!奶奶还经常骂我是个苕包,看来这些家伙比我还苕!而且一个个真正是苕呆了!你看他(她)们一个个尽力瞪着眼睛,似乎连气也忘了出的苕球样子!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爬在那棵老柳树最高丫杈间、也是这伙苕包中年龄最大,据奶奶说,老早就过了上学年龄,每天的早晨和下午,一直跟着队里的羊群,常年和老羊倌杨六爷一起放羊的郭三猴子,先是大张着嘴,嘴角里垂下来一溜长长的哈拉子,除了两眼仍然瞪得大大的,恨不得把两只差点儿着火的眼珠子扔到牛院儿里外,还一口紧接一口地快速喘着气。很像平日里,他拿着一根一人高的红柳棍,尽力追着羊群里头、那只体格异常壮硕,而且总是往大路旁的庄稼间,去偷嘴的黑眼窝羝羊时一样,面颊紫红气喘吁吁。这时他的一只手松开树杈,一下子按在了裤裆间,随即伴着他“哇”地一声哭叫,他的裤裆里湿了一大片,那淅淅沥沥的尿水儿,像温热的雨点儿似的,淋在了他下面树枝上的几个伙伴儿身上。倒了霉的那几个伙伴儿抬头一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骂着,纷纷从树上下来。我奇怪地看着仍在高高的树杈上啼哭的郭三猴子。我问那几个倒霉蛋:“你们看啥哩?这样上心!”那几个家伙却神秘兮兮的、只笑不告诉我,还纷纷向另一棵树上爬去。

   我再懒得理他(她)们哩!我奋力提起已不太烫的茶壶,尽可能快点向涝池的方向走去。过了牛院儿不远,刚到打麦场的中间时,牛院儿的北大门一下子打开了。只听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见饲养员王大佬和陈四爷,把牵着一头大叫驴的人送了出来。那头大叫驴的鬃毛非常好看,瀑布似的一直从脖子上面垂到膝盖处,脖子上的青铜铃铛儿,叮叮当当的脆而又响。那伙刚才树怪似的蹲在树杈间的家伙,纷纷从树上下来,一窝蜂地跑过来,围着那头大叫驴胡嚷乱喊着:“夹驹子喽!夹驹子喽!”我扭头望去,这群人里偏偏缺了郭三猴子,肯定回家换他的裤子去了!嘿,这个丢人鬼,大白天的还尿裤子呢!

 

                  四、

 

   涝池的周围,不断撩上来的青黑色的淤泥块,散发着浓浓的腥臭气味。闻得久了,一阵头晕脑胀的感觉。队里的男人们几乎都集中在这里,我喊叔叔和爹过来喝过茶后,就站在涝池嘴子处那架水车的旁边看。这个平日里一大池子清汪汪水的大涝池,此时被搅成了一个注满墨汁的巨大砚台似的。青壮的小伙子在涝池底子的水里挖着。好几个没有裤头穿的半大小伙子,照例净着屁股,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干着活。反正都是男人,根本没有人讪笑他们。可笑的是,这些在涝池底子里干活的人,浑身上下都被污水弄得黑不溜秋的,很滑稽。若不仔细认,你还一下子认不出个谁来。年纪稍大一些的人,散布在涝池四周的半中腰处向上移泥块。年纪再大一些的,就在涝池的沿子上向外移。大家一边闲扯着各家的鸡毛蒜皮儿,一边吵吵嚷嚷地干着活。

   这时,在我眼底下涝池嘴子处挖泥的几个人,在水里发现了几条尺把长的鱼。这大概是山水来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的。或者是几年前冲下来的小鱼,在这水比较深的涝池嘴子处,悄无声息地长了几年才长大的吧!这几条尺把长的鱼,被那几个情绪激动的人,拿锨乱砍乱扬着,就昏了头,不知道往涝池嘴子的更深处跑,反而向水域较宽但水浅、且污浊不堪的涝池中间地带跑去,又引得更多的人乱砍乱扬起来。站在涝池沿上或者在中腰处移泥块的几个年纪大些的人喊:“蹙的!蹙的!不要砍的人上了!”在涝池沿上移泥块的队长也大喊着:“操心蹙的,不要砍伤了人!谁砍了人谁他妈负责,蹙的!蹙的!”然而这几十号一年四季也见不上几回荤腥的人确实馋疯了,见到了这几条不用费力也不用掏钱,就几乎可以到口的美味,哪能不异常兴奋又万分渴求哩?

   乱砍乱扬中,一条鱼被正好扬到了在中腰处移泥块的叔叔的脚下。曾在外地搞过副业(如今叫打工),抓过鱼吃过鱼的叔叔,身手十分敏捷。他立马蹲下,瞅准时机,左手摁住鱼头,右手的两个指头准确地插入鱼的两个腮华里,又马上从他身旁的一丛柳条中折下一支柳枝,从鱼腮鱼嘴里穿出来,打个结,就高兴地喊我:“快来,赶紧来!拿到屋里去,晚上收工回来,我给你炖鱼肉吃、炖鱼汤喝!”

   从天而降的美味鱼肉与美味鱼汤,还未到口,就已将我香晕了。原因是叔叔曾经多次给我喧过,他在外地一处水库上搞副业时,如何如何吃鱼肉、喝鱼汤的经历。每次听,我都被一口连一口,紧吞慢咽还吞咽不及的口水,呛个脸红脖子粗。而事实上我从未真正喝上过一口,连鱼也没见过,今天也是我头一次见鱼呢!因此,那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美味的鱼肉鱼汤,就要变成现实了,我那小小的心啊,早已醉了!

   又有两三条鱼被人扬出来,但那几个扑过去捉鱼的人手拙脚笨的,竟然如捉一头小猪一般,两只大手直接去抓鱼那光溜溜的身子。可鱼那黏兮兮、滑溜溜的身子,你拿惯了硬梆梆的锨把镢把的粗指头僵掌子,怎能降伏得住?控制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惊恐万分的鱼,从自己的手中滑脱,仅三蹦两跳,就又跌落到墨汁一样的泥水中。引得那几个瞎忙了一阵、且糊了一身腥臭泥水的人,除了叹息就是骂娘,还惹得周围人的嘲笑。又有一个人终于弄到手了一条鱼,你当他是咋抓住的?他利用的是最笨的办法。他直接扑到鱼的身上,将那活蹦乱跳的家伙,硬生生地压到了泥块间动弹不得,然后他脱下汗褂儿,连泥带水的、将那陷着鱼的腥臭泥块包在汗褂儿里,也顾不得那白土布的汗褂儿,从此成了白不白、青不青,或者一垞黑、一垞青的污屎旧毡片儿色了!唉!衣裳的颜色是个鸟!人的形象也是个鸟,还是先顾嘴吧!

   我一手提着空荡荡的茶壶,一手高扬着仍不甘心的这条尺把长的鱼,兴高采烈地向家中走去。就引来了那群仍聚在牛院儿里探寻秘密的伙伴儿,他们见我手中旗帜一般闪闪发光、招展不已的鱼,简直羡慕得要死。我像嘴里衔着一只白胖的虫子,趾高气扬炫耀的小公鸡一般,对他们大大地渲染了这条鱼惊心动魄的来历。只听了一半,他们就马上跑到涝池那边去了。很快,又有几个小伙伴,像我一样,有的用柳枝提着鱼,有的就抱着他爹那用汗褂儿包着鱼的泥疙瘩,并不停地取开汗褂儿的一角来看一看。还有的,只提着半条血淋淋的鱼,那半条,据说被人踩到烂泥里去了,但我们一样的高兴。虽然有许多的伙伴们没有鱼,多少显得有些沮丧,但他们的不幸,愈加衬托了我们的骄傲和自豪!

   在我回家的路上,因少了同伴们艳羡的目光,我多少有些失落,但那美味鱼肉与鱼汤的诱惑,又使我立刻兴味十足。我悄悄走到正埋头对付手中、那尘土乱飞的套套儿的奶奶跟前,一下子将那仍不屈不挠、左右乱跳的鱼伸到了奶奶的眼前,就着实把奶奶吓了一大跳!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见过鱼,更没有吃过鱼的奶奶像见了妖怪,或是啥令她惊恐万分的狗或者狼似的,慌乱地摆着手,身子头向后仰,一迭声地骂我:“贼娃子丧门神,赶紧拿远,快拿远!你个小馋狗小馋猫,哪里抓来的东西?腥气哄哄的!”我骄傲地告诉奶奶:“是叔叔在涝池里抓住的鱼,知道吧?这是鱼!他说晚上收工回来,给我炖鱼肉吃,炖鱼汤喝哩!怎么,奶奶,香吧?”我明明看见奶奶听了我的话,她连着吞咽了几下口水,然而她却责骂我:“香、香、香、香个屁!就开的个吃眼子,还香呢!香你妈个骨关钉!还不赶紧放到盆子里,倒上半盆水养着。不然赶后晌黑了,等你叔叔收工回来,鱼早死了,说不定还臭了呢!那时候撩给猪都不吃了,还香呢!”噫!奶奶咋知道的?咋跟叔叔安顿我的话一模一样呢?我就赶紧回到屋里,放下茶壶,拿脸盆舀了半盆水,解开柳枝将那条动静越来越小的鱼,放进盆里面的水中。

   虽然盆子有些小,鱼不得不歪着身子,但进入水中的鱼,马上就恢复了活力,又开始左奔右突的不安生了。我又加了些水,鱼才渐渐安生了些。我把盆子端到奶奶的跟前,在我的拨弄下,鱼尾巴不时溅出的水,就不断溅到奶奶的头上、脸上、、身上,还有奶奶怀中正撕的套套儿上。奶奶就又骂我:“丧门小老子,快往远里端,你想让它溅死我吗?想让我告诉你的爹爹给你松松皮咋的?”我就赶紧把盆子往远处挪了挪,然后就静下心来,细细地端详我的这盆美味来!

 

                  五、

 

   为了便于更清楚地看我这条亲爱的鱼,我重新换了一盆水。将原先那盆带着鱼身上污泥的水泼了。在这盆清澈的水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那就是我眼前的这盆水中的鱼会变把戏。我们这里把耍魔术叫耍把戏。也就是说,这条鱼会变魔术。怎个变法呢?你看,每当它的身子正着的时候,就变小了。而当我把它硬硬地、将它的身子弄成斜侧或者将它完全弄倒的时候,它忽然间就大了许多。而且它最明显的诡计,就是脊背上那抺黑乌乌的颜色,在水中有缩小与隐藏的功能。而它那白白的,扁而又宽的肚皮,却一览无余地会暴露它的阴谋和诡计。

   为了戳穿它的把戏,我就展展地爬在下午、已晒得热乎乎的地皮儿上,将下巴支楞在盆沿儿上,双手不停地将这条不听话的鱼拨过来拨过去,一再破除它时时想变小的诡计。我一会儿让它向这边躺,一会儿又让它向那边躺。这条鱼被我拨弄的很有些不耐烦了,就凑个空子,用它那比我的手掌还大的尾巴,“啪”地一声,给了我一记湿淋淋的、然而又是响亮的耳光!我还未来得及吱出声,它“哗”地又一个急转身,将那大半盆的水,一下子扬到我的头上脸上。我“哇”地一声站起来,又是摸脸,又是揩水,可奶奶见了,不但不同情我,反而张着她仅剩一颗门牙两颗大牙的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并且说:“活该!让你个丧门神不消停!不停点儿地拨弄人家,人家不抽你不溅你才怪呢!换了你,人家来不停地拨弄、折腾你,你有气没气?一个大小伙子家,还有脸吱哇呢?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呢!”就这样,我已经升起了的悲伤和哭泣,让奶奶的这几句话,硬硬地给打压下去了!唉!这个死老婆子!你究竟是我的奶奶?还是这条鱼的奶奶?

   由于刚才鱼的几个反转跳跃,将盆子里的水几乎弄光了。不仅如此,这条焦躁不安的家伙,又来了更厉害的一个跳跃。竟“啪”地一声,落到了离盆子三尺远的光板儿地上。接着又像热锅里的豆子似的,蹦个不住。奶奶见我呆呆地望着,既不拾又不管,就又骂我:“你不管人家,就撩给叫猪吃去吧!别让人家遭罪了!你个丧门神充发军!”唉!为了我那久久期盼着的美味的鱼肉鱼汤,我只得再一次委曲求全、低三下四。赶紧把鱼拾到盆子里,舀水洗净它身上的土渣泥汁,又舀了满满一盆清水,再一次颤颤巍巍、洒洒扬扬地端到月窗附近的大太阳下,放到原先的地方。但我再也不去戳穿它的什么臭阴谋烂把戏了!哪怕它能变成一个小癞呱呱儿,也不管我的事。这个不识抬举不识人玩的家伙!扬了我满头满脸的水就不说了,还敢结结实实地抽我一耳刮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抽呢!我摸摸火辣辣的腮帮子,干脆不瞭求它了!

   玩足了鱼,我有点儿百无聊赖。我想:这家伙真的能变成癞呱呱吗?我忽然灵机一动,它为啥要变呢?鱼不也有白白的、凉凉的、软软的肚皮吗!我就对奶奶说:“奶奶,鱼的肚皮比癞呱呱的肚皮还软还凉,我把鱼抓出来给你熨熨眼睛吧!”我本想讨好奶奶,没想奶奶听了却骂我:“你是想让我也挨它的耳光子吗?你个瞎心田小老子!再说,那是吃的东西,熨了奶奶这烂兮兮的脏眼睛,还咋吃啊!你恶心不恶心?你个贼娃子丧门讨吃鬼!”然而,奶奶骂我的话,我根本就没去听,我被街门道的房檐上、与庄台边的一棵杏树上、此时正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紧紧地吸引住了。

   我们家街门道的房檐上 ,搭着几年前就放上去的一捆捆柳条。此时,那些干枯的柳条间,一大群麻雀正叽叽喳喳聒噪着。它们或许是看见了这条脾气不好的鱼,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而且肯定是在争吵着,究竟是鱼肉好吃还是鱼汤好喝?或许它们刚刚看到了,我被鱼尾巴抽的狼狈样儿也说不上,不定就正嘲笑我哩!可这群只顾枉谈别人碗里的美味、别人的事,而且跟自己半点儿关系也没有的家伙,此时正被一只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飞来,且偷偷地匿身于同街门道仅七八步远的这棵杏树上的鹞子锁定了。

   这棵杏树是姐姐出生的那年,叔叔为姐姐栽下的。这棵树的西边,有一棵稍微小一些的杏树,是我出生的那年,叔叔给我栽的。眼下姐姐的这棵树,比旁边我的那棵树可要茂盛得多了,主杆已和我的腿差不多粗了。虽然它最高的枝尖还没有我们家的屋檐高,但它油绿的叶子非常密实,期间藏着数不清的,已有沙枣核儿般大小的生杏儿。那只鹞子正是利用那浓密树叶的掩护,异常灵巧地窜至攻击的最佳位置。我紧张得连气都忘了出了,眼睁睁地注视着将要发生的一幕。果然,那只蓄谋已久的鹞子,像电影上一颗从炮筒里呼啸而去的炮弹一样,“轰”地一声射入了敌群中。那群遭袭的麻雀儿,惊恐万分地鸣叫着,一下子就飞得无影无踪了。而得手的鹞子,也在眨眼之间飞跑了。干枯的柳枝间,除簌啦啦掉下一些干枯的柳叶儿外,还有几支带血的麻雀儿的羽毛。

   房檐上那干枯的柳条里,还藏着吓破了胆子的麻雀儿吗?还有受伤未死的麻雀儿吗?有吓得昏迷过去的麻雀儿吗?有吓得瘫痪不能动弹的麻雀儿吗?有吓得尿了裤子,正抱着柳枝偷偷哭泣的麻雀儿吗?我一下子热血沸腾,也不管奶奶立马发出的,说我“三天不打、上墙扒瓦,一天一顿、风调雨顺”的责骂。像我家那只上墙爬房如走平地的狸猫儿一般,从猪圈的墙头爬上了羊圈的顶上,再踩着一个沙枣树墩(树根),一下子上到了街门道的顶上。然而刚才厮杀过的地方,只留着几支带血的麻雀毛和几滴暗红色的血珠、血丝,连半只麻雀的影子也找不见。我感到大失所望。我一不做二不休,又趁势爬上了、比街门道的房檐更高些的住人的屋顶上。

   我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向四下里一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的感觉,刹那间填满了我那小小的胸膛,我觉得我的眼睛一下子大了许多。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东西,一下子都进入了我的眼里,我真有点儿看不过来了!我们家周围的所有人家,所有的地块,沟岸上、地埂边、庄台外的杏树、柳树、白杨树、沙枣树等各种树木,都到了我的眼皮儿底下。老远的田野里,散布着干活上工的大人们的身影,看上去小得如同布娃娃一般。远处的河滩上,猫儿般大小的郭三猴子,正甩着一只撂炮子,用土块儿打着那只从不安生的、也仅有兔子般大小的那只黑眼窝羝羊。而坐在月窗底下,仍在唠唠叨叨骂我的奶奶,一下子变得像个小人人儿似的,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难道奶奶也和那条鱼一样,也会耍把戏吗?我突然感到脚底下有硬邦邦的,有棍子一样滚动的东西。对了,我只顾向四周,向远处看,向屋檐下看,却没有顾着看房顶上的东西,这一看,又让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发现了另一块新大陆。

                   六、

 

   从表面上看,我的脚下是一堆枯黄色的毛毛草草的东西。但仔细拨拉开这些黄中带绿色的毛毛草草,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堆早已干枯的胡萝卜。这一堆是在我家屋子的顶上,应该是我家的。而不远处的,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另一堆,肯定是叔叔家的了。因为那一堆,正好在叔叔家的房顶上。怪不得每过个三天五日的,妈就会给我几个又香又甜的干胡萝卜,而且每过两三天,妈就用凉水泡软的胡萝卜干,切成一节儿一节儿的,做一顿甜丝丝的胡萝卜米稠饭。说是米稠饭,却是胡萝卜节儿多,黄米糊儿少。刚吃完还行,但不一会儿就饿了。

   我曾对时不时出现的那些胡萝卜,一直满是好奇。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然而在爹和妈上地、而奶奶又在街门的月窗下、或是丢盹或是撕套套儿的时候,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就悄悄地翻遍了屋里的旮旮旯旯。连面箱底子、风匣背后、锅台拐角处、醋缸后面的老鼠窟窿里也掏过了找过了,还有挂在墙上的裯裯 (chou,小布袋儿)、包包子,拴挂在仓房梁上的馍馍架等等,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始终找不到干胡萝卜的影子。问爹和妈,他(她)们竟哄我说:“每过个几天,劳动回来,队里给分的。你得省着些吃,糟了(浪费)会饿肚子的,”等等。原来爹和妈一直保守的秘密在这里呀!

   然而,这个秘密,奶奶肯定是知道的。说不定这个法子,还是奶奶教给爹和妈的,主要的目的,当然是防止我和姐姐偷吃。我不仅怨恨爹和妈,怨恨叔叔和婶婶,更怨恨和我朝夕相处的奶奶!我天天、时时的给你作伴儿,给你挖脊梁挠痒痒的不说,天天抓癞呱呱给你熨眼睛,给你端茶,给你取馍送饭。马老芽儿上来了,给你挖马老芽儿吃。杏子熟了,给你摘来最熟最香最软的给你吃。甜瓜熟了,也把最香最甜最软的给你吃。反修瓜友谊瓜熟了,把最甜最沙(sa)、水最多的给你吃,你咋能和爹、妈,还有叔叔、婶婶一起哄骗我和姐姐两个小人呢?我解气地拿起一个又一个干胡萝卜,胡乱地吹吹上面的尘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遇到不甜不香的,就直接扔了。专门挑那些黄而又嫩的吃。这我可有经验,往往那些黄盈盈的,外皮儿细嫩些的,肯定甜些。另外,就是有虫子蛀过的胡萝卜,也肯定甜。

   大嚼大咽了一阵,我心里的怨气,就被满嘴又甜又香的干胡萝卜的香味儿替代了。我不仅尽情地享用,还将我汗褂儿上,仅有的两个褚褚也装憋得满满的了。我坐在胡萝卜的堆儿上,边吃边向四下里乱看。这时从老远的地埂儿上 ,发现了一个渐行渐近的红花点儿,我很快认出,那是从舅舅家回来的姐姐的身影。我就站起来高兴地大声喊:“姐姐,快来哟!我有多多的又香又甜的胡萝卜啦!快来哟快来哟,我有多多的又香又甜的胡萝卜啦!”然而,听到我的喊声,姐姐却好像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待她终于看清了,我的声音是从高高的房顶上发出的,我就猜出她当初的神情,肯定是目瞪口呆大吃一惊的。姐姐突然间加快了脚步。然而我得意忘形的叫喊,暴露了我此时的行踪,让奶奶知道了我此刻在房顶上的勾当。奶奶就吃惊地抬起头来骂我:“贼娃子讨吃鬼,你咋又爬到房顶上去了?偷吃就偷吃几个吧,你还敢炫耀,还敢喊?喊的让你爹爹知道了,不敲断你的腿杆子才怪呢?真没见过你这个苕包蛋!”

   奶奶的叫骂声,又将我的注意力暂且转移到月窗下边来。但,天哪,我家那只前些天刚生了一窝小猪娃的大白母猪,此刻正拖拉着两排长长的,红丢丢的奶头,挺着一道疲削如刀刃般的脊梁杆子,脖子里拖着那道、不知何时被它弄脱了桩的铁绳,哗啦哗啦、一步三哼地向我放鱼盆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用它那丑陋的大鼻子,咐吸咐吸地寻找着我那美味鱼肉鱼汤的方位。而爬在高高房顶上的我,吓得大惊失色,马上向奶奶下达了、赶快去阻击大白母猪的十万火急的命令:“奶奶,快、快,猪、猪,奶奶、奶奶、猪、猪,奶奶,猪、快、快……”我突然发出的炸雷般的惨叫,使本来就有些聋三拐四的奶奶,大概连半个字也没有听清。她肯定以为我是遭了藏匿于房檐上、搭着的柳条捆间马峰的毒手,就用手在眉眶处打个日招儿,抬起头来向我喊:“螫的哪里了?疼吗?快下来我给你抹些醋就好了!让你不听话!让你偷嘴!偷嘴的驴儿挨鞭杆!挨了鞭杆了吧!赶紧下来!赶紧下来!”奶奶还坐在那儿,抬着头张风漏气地骂着我。可那头可恶的大白母猪,已将它那长长的大嘴巴探入了盆中,它只稍微迟疑了一下,也不管那条鱼临死前又赏给它的一记耳光,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一口将我的鱼吞入了口中。待我鬼哭狼嚎地扑到跟前时,只见我那可怜的鱼的尾巴尖儿,在这头万恶的大母猪的嘴巴里闪了一闪,然后就永远失去了踪影。

   我的愤怒与委屈,顷刻间像火山一般爆发了。我又哭又喊地用脚踏,用手掌砍,用拳头打。虽然它那凸起的肋骨与粗粝的皮毛,碰得我的拳头生疼,但那吞食了我的美味鱼肉与鱼汤的大白母猪,却像是我在给它挠痒痒似的,一点儿也不在意,而且顺便又把盛过鱼的半盆水,也香香甜甜地喝了个一干二净。吃过鱼肉,喝过鱼汤之后,它还打着饱嗝舔着回味无穷的嘴唇,又一步三摇地回到它的洞穴,同它的那群先前还十分可爱,而今却令我十二分厌恶的匪子匪孙们团聚去了。而且从此以后,每当看见那十几个匪子匪孙,爬在它们匪首妈妈的那两排红丢丢的大奶子前,个个叼着个长长的奶头,嗞儿嗞儿欲仙欲死地吮吸着奶水时,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小怂们喝的哪是你们匪首妈妈的奶,分明是喝着我那美味的鱼汤,吞着那本属于我的美味的鱼肉!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就是几天不见的姐姐的出现,尽管她捧出了去的时候,就许诺给我的大红枣儿,虽然这也是平日里也很少见到的东西,但今天,咋能同那已经失去的美味的鱼肉鱼汤相比呢?我就眼泪叭喳地向姐姐哭诉,“姐姐,姐……姐我的鱼…………”姐姐奇怪地说:“啥鱼?鱼在哪里?”我更加哽哽咽咽地说:“麻雀儿……房上……鹞子……干胡萝卜……奶奶……………………

 

                           (完)

 

 

          2015327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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