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一、
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奶奶一直坐在我们家街门右边、那个圆圆的月窗下面的墙根儿处。窗子就窗子,为啥叫“月窗”呢?有点儿怪,是吧?因为从外面看,它很像一个圆圆的月亮、或者在漆黑的夜晚,我和伙伴们在离家不太远的地方玩藏道道(捉迷藏)、打仗、叼狗娃等游戏,每每扭头望去,我们家的这只窗子,在屋里昏暗的油灯的透射下,如同一轮昏昏欲睡、但总是久久落不下去的月亮似的,就那么在黑暗里,永远悬着挂着。当然,这个从外面看来像一个圆圆月亮的窗子,从屋的里面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正方形的。宽平的泥皮窗台儿上,摆放着火柴、油灯、筷筒等东西。那密密的万字形的格子间,糊着或是白纸、或报纸,后来就是从我和姐姐大楷本上拆下来的、写满黑字的纸。万字格的外面,在当初盖房子的时候,被会木匠的叔叔,用好几张木板,锯连成一个圆形的框子安上。总之,自打我知道起,这个外圆而内方的窗子,就叫做月窗。
还有个疑问,我家就我家,怎还说我们家?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这个安着一只圆圆月窗的庄子里,住着两家人,叔叔家和我家,只能说成我们家了,对吧?
坐在月窗下大太阳地里的奶奶,似乎永远在干着同一件活。啥活:撕套套子。就是从旧的被褥里,从旧的棉袄、棉裤、棉袜子中拆出来的,旧而又脏的或驼毛、或羊毛、或棉花,
因装的年成多了,不暖和了,要重新返新,就必须拆开来,将里子面子洗一遍。把里面填装的,已散乱得成团成块成球的毛毛絮絮的,用手细心地撕上一遍,撕成薄厚均匀、碗口大的一块块毛絮片儿。待一整件衣服或是被褥的套套子全部撕完,再由妈或是婶婶抽空儿,再一片片地填缝进去,重新缝出一件件柔软而又暖和的被褥或者棉衣来。
奶奶年纪大了,干不了农田地里的重活了,就时常在家,一边看门,在月窗下边晒太阳,一边就撕那些永远也撕不完的套套儿。但这撕套套儿的营生轻闲吗?不见得。那些在被褥棉衣里纠缠了多年的毛毛絮絮们,吸收了很多的汗水、污垢、灰尘等东西,有的僵硬如铁块,有的绕结如麻团,有的尽是沙沙土土的。奶奶的眼神儿本来就不好,时常流着泪水。一双眼睛总是烂兮兮的,看不清楚东西,因此奶奶就必须尽力凑在跟前才行。这样一来,奶奶手里那些丝絮乱飞、尘土混掉的套套儿,又让奶奶遭了更大的罪。但是,奶奶不怕,奶奶有的是办法。
奶奶的衣襟上,腋下的一个扣眼儿里,时常拴着一根细细的线绳儿。线绳儿上拴着一颗歪嘴桃儿形状、约一颗核桃大小的暗红色的石子。如今想来,可能是一颗或玛瑙、或是一颗红玉石。总之,这是一颗即使夏天抓在手里,也觉得很凉很凉的石头,这就是奶奶的宝贝。每当奶奶觉得眼睛又涩又毛的很难受,就从衣襟下摸出这块又滑又凉的红石头,拿襟角子擦一擦,在两个眼皮上、眼逢儿处,来来回回地“熨”(读yu)一阵。奶奶说:“熨过一阵子,眼睛就清风明亮了!”果真有如此神奇吗?我和姐姐曾经在眼皮上试过,除过冰得眼皮眼仁儿生疼的感觉外,并没有见到啥好处!奶奶还“清风明亮”呢!奶奶骗人呢吧!奶奶有时候就爱捉弄我,却一次也不捉弄姐姐。唉!谁让我那么蠢、那么笨呢?然而,姐姐却从不捉弄我!
除过这颗红宝石,奶奶还有更绝的一个办法。除过冬景天,每年从春天,天气转暖的时候起,就是奶奶开始在月窗下久坐、看门的时日,也是奶奶开始了多半年里,撕那无穷无尽的套套儿的开始。也就是奶奶的眼睛开始发红发毛、开始流泪的时日了。奶奶每天就用她那颗红宝石熨好几次眼睛。但这颗红宝石冰也够冰,凉也够凉,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硬,硌得奶奶眼珠子难受!咋办?于是奶奶就用她的另一个办法。啥办法呢?你听我慢慢给你说讪!
自天气暖和的春风时节起,本应是惊蛰时节起,但在我们北方,节气往往迟个半月的。在春风时节起,睡眠了一个冬天的青蛙、癞蛤蟆,我们通通都叫癞呱呱的,就纷纷醒过来了。
几乎从我和姐姐见到的第一只癞呱呱起,一有机会,奶奶就会时常催我和姐姐:“赶紧去抓个癞呱呱来,奶奶的眼睛毛得不行了!”
癞呱呱与奶奶的眼睛毛不毛有啥关系呢?有!奶奶把我和姐姐抓来的癞呱呱,小心地攥住,用它那白白的、凉凉的,然而却又是软软的肚皮儿,来熨她的眼睛。每当这时,奶奶就把头尽力抬高,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将癞呱呱那又白又凉又软的肚皮儿,在她那红红的眼皮儿上、眼逢儿处,来来回回地熨,一边熨,一边不时的长长地呼一口气,很舒服的样子!
熨完了,奶奶就让我和姐姐将癞呱呱放了,或者放在原先发现时的洞穴里,或者放在庄台边的庄稼地里,让它自个儿爬过去、跳过去。总之,奶奶肯定还会叮嘱一句:“好好地放掉,千万不要伤害人家!”或者发现我试图玩弄癞呱呱,给它拴个缰绳,套个笼头啥的,奶奶就肯定骂我:“小丧门,赶紧放掉,再不放掉,我去掉你的头!”唉!还是保住头要紧。于是我就赶紧把那只惊恐不安的家伙大赦了!
二、
庄台前后左右地里的庄稼,渐渐出来了。爹和叔叔在庄子旁自留地里,为我和姐姐种的豆角,也悄悄探出了黄嫩的幼苗。至于别的庄稼,比如麦子啦、白菜啦、萝卜啦、辣椒茄子啦、芹菜葱秧葫芦啦的,我才不管讪哩。因为那些东西同我的关系不太大。只有这一小畦的豆角儿地,每年结的脆而又嫩的青豆角,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姐姐是叔叔的女儿,叔叔家也有一畦豆角儿,也是属于姐姐一个人的。总之,我家的这畦豆角儿,自结了差不多一寸长的青豆角起,我就用奶奶教我的法子,把豆角摘来,捏开瓣儿,扣出小青豆,再打出豆板儿。把青豆和豆板儿放在一碗凉水里,看豆板儿在凉水里慢慢卷成一个个卷儿,然后连同凉水甜甜的地、脆脆地、香香地吃了!怎样?美吧!至于它们差不多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变成一个个绿中带黄色的“死面角儿”了,吃了肚子胀,不能直接吃了时,奶奶又有更好的办法。奶奶让我把那些变成圆鼓鼓、硬邦邦的“死面角儿”,摘个半大脸盆的,教我用针线穿连成串儿,每天在妈妈下面条前,将这豆串儿放在滚水里煮一煮,煮熟了,然后再一下子提出来,放在外面晾一晾再吃,哼!又是一种享受呢!
总之,待街门前的麦苗能盖住喜鹊、黑老哇(乌鸦)时,山水就下来了!啥叫山水呢?顾名思义,就是从山上淌来的水。我们这是两大沙漠间的小平原,人家叫绿洲。虽然那时的我,从未见过山,对山没有一点儿概念。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此“山”,就是石羊河的发源地祁连山。每当此时,祁连山上从冬季里积存下来的雪就开始融化。而后来上游诸多的水库还未修出来,大量的雪水就从祁连山上下来,沿着千百年间形成的数不清的古河道,如同祁连山里炸了群的千百匹野马一样,一路向北,穿凉州、越民勤,一直奔到我们民勤最下端的湖区,在我们湖区的无数条沟沟岔岔间逗留之后,再一路向北,向更加遥远的北方、那村庄与沙漠中间的青土湖里汇聚而去。
那时,由于地脉非常的饱满,地下水位距地表就二尺多三尺,掏出一眼土井,不用绳子拴着桶子打,直接拿手打,胳膊一伸,就够着了。淌来的山水几乎不用来浇地,只需它从村庄田野里的沟渠穿过就行了。那时的收小麦,叫“拔田”,不叫后来的“割田”。因为从种到收,从不浇一次水。因此,地里一直像麦子刚种下去时一样松软。到了秋天,成熟了的麦子,直接用手轻轻一拔,就连根拔出来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拔田”,直到后来,水位渐渐下降了,麦子才需要浇水了。
山水来的时节,正是太阳的热力渐渐发作的时节。这时正是阳历五月上旬、阴历为三月上旬,处于谷雨与立夏的中间阶段。大人们说:“谷雨的茄子立夏的瓜,小满的萝卜娃娃大。”我家的自留地里,爹已经把茄子辣椒都种上了,把甜瓜与“友谊瓜”,又叫“反修瓜”的西瓜也种上了。等这场山水过后,爹就在地埂边、菜畦的埂儿上,种小萝卜儿了。种早了起苔,种晚了长不大。然而我才不管这些事呢!这时我最关注的,就是每天偷过奶奶的监督和管辖,和小伙伴们在庄子后头的北涧沟里玩水。玩那已停止了流淌,在这四月末五月初的大太阳里晒得热乎乎的水中,洗澡、打水仗、学凫水。
说是洗澡,往往洗过之后倒比先前更脏了。头发中、胳膊、腿上、脸上、身上,到处是泥垞泥点儿的。我们把水捧扬在沟岸上,然后赤身裸体地坐在湿透的泥坡上,一路欢呼着滑到沟里的水中间。泥溜子泥沫子,从我们的两腿间,呼呼地向上冒、向上飞。浑身上下都是泥,然后,泥猴儿一般,在沟里冲出一朵浪花,钻到水里。长长的河岸上,到处留下我们光溜溜的屁股蛋所溜滑出的痕迹。当然最好玩的是把各自的长裤弄湿,拿柳枝把两个裤角扎紧,将裤子倒提着在水面上抖一抖,让两个裤腿充满气。这时,两个裤腿就如骆驼的两个峰蛋一般,胀胀地鼓立起来,然后我们骑在裤腿间,两手在水中划来划去,也可以在水中较深的地方去。我们分成两帮,开始打水仗,冷不防弄开对方的一个裤腿,让气漏掉,人落到水里呛一口泥水。而且我们乐此不疲,一整天一整天地玩。每当发现哪个伙伴的爹或者妈寻上来了,谁就赶快爬上沟岸,抱起衣服,像一个兔子似的,在大人的责骂声中,甚至在不断抛过来的土块的追打中,往老远处跑去。
因为我们伙伴们都听说,好像上头的几个队里,都有因玩水而淹死的娃娃。所以,大人们严禁我们玩水。虽然奶奶肩负着看管我、不让我玩水的使命,但奶奶一个小脚老太太,眼力又不好,出了院子,恐怕连路也找不到了。又不能把我抱在怀里,也不能把我拴住,除了咋唬,说晚上爹来了告我的状,还能咋的?事实上我们玩水的地方,都是选择水浅的地方。过深的地方,比如闸口儿处,打过坝的地方,还有那些被人称为“龙坑”的地方,我们才不去呢!我们玩水的地方,最深也就到胸口的地方,最多呛几口泥水,再无别的危险,而且水不淌,沟底里平展展的,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当然,为防止奶奶告状,我玩一会儿水,就去奶奶那儿应个卯,从褚褚里掏出由放哨的姐姐给我抓的癞呱呱。我就给奶奶说:“我是抓癞呱呱去了,没有去玩水!”再给奶奶挖挖脊背扣扣痒,奶奶一高兴,就忘了告状。而与我合谋的姐姐,是我的死党,不但不会告我的状,并且一直在不远处和她的几个女伴儿玩着“吃子儿”的游戏。她一边玩,一边警惕地向爹妈上工的方向巡视着,一旦发现爹或者妈来了,就赶紧向我发出信号,我马上就爬上岸来,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奶奶的身旁。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在奶奶的身边,爹和妈是不敢动我一指头的。或者有时候被爹或妈发现了,又来不及跑到奶奶跟前去时,我就跑向更远的地方,待他(她)们重新上工去了再回来。而晚上收工回来,大人们又要去生产队牛院儿里,在那间饲养员室里,登工、开会、学习啥的,赶他(她)们回来,我已睡得五迷三道的了,大人们也早已忘了对我的追究和责罚了。
三、
沟渠里的山水渐渐干了时,地里的庄稼也渐渐长高了。麦子虽然耐旱些,也需要浇水,而瓜瓜菜菜的根系不太发达的庄稼,就更加需要浇水了,咋办?每户人家就在自家自留地的角儿处,掏一眼土井,井边栽一根双丫杈的柱子,拿一根细直的椽子作提杆,一头拴一只用柳条编的椭圆形的漏斗,提杆的另一头拴在斡杆上。斡杆的另一头,拿破布、草绳和着麦草泥团,弄一个弹垛螺,将斡杆的某处,拴连在连接柱子双丫杈间的横杆上,利用杠杆的原理,将井里的水一漏斗一漏斗地打出来。而生产队地里大块的麦子,大块的白兰瓜、甜瓜、友谊瓜、反修瓜的咋办?也有办法,每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大涝池。在涝池的嘴子处,安一架水车,或者用人力绞,或套个毛驴拉。
往往冬季浇地的安种水,或者春季里来的山水,就倒了口子,或者连年的雨水,把不少的泥土带进了涝池,把涝池淤浅了,而涝池浅了,水自然就少了。因而,每过个几年,就得给涝池清淤。咋清?组织社员们拿锨,一锨锨地挖吧!还能咋整?这时候,我又有了新的任务,给清淤的叔叔和爹送茶去。
在奶奶的催促声中,我和姐姐已将一大锅水烧开了。在那把老大老沉的铜皮茶壶里放一小把炒黄的小茴香(药茴)后,再拿时时挂在锅台旁的、大木桶里的白铁皮水勺,将那滚烫的开水,一勺勺地灌入茶壶。晾一阵后,不太烫了时,就由我和姐姐,用榔头把子、或者烫耙杆子抬着,去送给叔叔和爹喝。但姐姐一般送到涝池附近就不再走了。因为涝池里有很多半大小伙子,由于没有裤头穿,直接净着身子干活,姐姐就让我一个人提着去送。前些天,姐姐去了她的老远老远处,在另一个公社里,住在公路边上、隔几天还能看上一回过路汽车的舅舅家去了,说是住几天才回来。因此,这几天烧茶、送茶的任务,就只能由我一个人承担了。奶奶就让我装半壶茶,我就斜拧着身子,呲牙咧嘴地去送茶了。
我趔趔趄趄、东倒西歪的、独自提着茶壶在路上走着。右手提着茶壶,身子就必须向左歪过去,而这时,那仍然滚烫的茶壶,就会时时烫着我的右腿。若用左手提茶壶,又一样的会烫着我的左腿。抬又没人和我抬,背又烫脊梁,咋办?我只能猫着腰,双手提着茶壶把,一截儿一截儿地挪。平时那三蹦两跳就可以到的地方,今天咋就如此漫长呀?在奶奶眼里,已是个大小伙子的我,明年就该去上学啦,咋还就如此傀儡呢?“还大小伙子呢!”可见是奶奶在讽刺我呢!而地埂旁的蚂蚁啦、蝴蝶呀什么的,又时时的吸引着我、诱惑着我。特别是平常被我抓捕怕了、且关键时刻难得一见身影的癞呱呱们,也时时从麦苗的间隙间现身。转着两只大大的眼睛,似曾相识地看着我。它们知道我此时顾不得捉拿它们,就张开大大的嘴巴,明目张胆地作出一副嘲笑我此时狼狈样子的样子。阔大的嘴巴里似乎在小声地说着:“还捉拿我们哩,看你那连个半壶茶水都提不稳的怂样,也就只能在我们面前显显威风呈呈能罢了!”待我气愤地、“咚”的一声放下茶壶,那几个鬼孙都一个个急转身,手忙脚乱地钻进密密的麦苗间跑了,只把几句冷冷的嘲笑声,呱呱呱地甩给了满头大汗的我。
终于到了离家不到半里地的、生产队牛院儿的南大门处。然而平日时时洞开的、两扇从地主家大院里拆来的雕花的木大门,此时却从里面顶着,不许人进。我知道,从这个南大门进去,过了牛院儿,再从北门出去,再过一个宽宽大大的打麦场,在打麦场的北沿,有一个大大的涝池,就是今天爹和叔叔干活的地方。而现在,我只能向右拐,沿牛院儿的南墙根,过了东南角子,转到牛院儿的东墙边,从东墙根处过去,这样就要多走一段路。然而东墙根里大大小小的几棵柳树、榆树、杏树上,这时却爬着我的不少的伙伴儿们。我起初当是他(她)们摘杏儿、捋榆圈儿,或是折柳枝做咪咪儿呢!可是这时节的青杏儿还没有沙枣儿大,起码也得差不多有个枣儿大、半生不熟的时节才酸不啦叽的好吃哩。可他(她)们又不像平时上树玩时、那么叽叽喳喳地喊着、叫着,一个个哑巴了似的。还长伸着脖子,一个劲儿地直往牛院儿里望,一点儿也不关讪树下的我。
唉!一个破牛院儿里有啥好望的?而且一个个是如此的上心!不就是几十间张风漏气的破圈棚、一群骨瘦毛长的牛驴骡马吗?再就是大队学校里的红卫兵,在牛院儿的正中泥的那个“忠字台”,及“忠字台”周围放着的一辆辆木轮大车、架子车。还有牲口圈棚的门边,被饲养员陈四爷和王大佬从圈里拾出的一堆堆苍蝇乱飞的牛粪块、驴粪蛋,及圈棚的门前那老高老大的,从地里拉来的,用来垫圈积肥的土堆,确确没啥好望的嘛!奶奶还经常骂我是个苕包,看来这些家伙比我还苕!而且一个个真正是苕呆了!你看他(她)们一个个尽力瞪着眼睛,似乎连气也忘了出的苕球样子!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爬在那棵老柳树最高丫杈间、也是这伙苕包中年龄最大,据奶奶说,老早就过了上学年龄,每天的早晨和下午,一直跟着队里的羊群,常年和老羊倌杨六爷一起放羊的郭三猴子,先是大张着嘴,嘴角里垂下来一溜长长的哈拉子,除了两眼仍然瞪得大大的,恨不得把两只差点儿着火的眼珠子扔到牛院儿里外,还一口紧接一口地快速喘着气。很像平日里,他拿着一根一人高的红柳棍,尽力追着羊群里头、那只体格异常壮硕,而且总是往大路旁的庄稼间,去偷嘴的黑眼窝羝羊时一样,面颊紫红气喘吁吁。这时他的一只手松开树杈,一下子按在了裤裆间,随即伴着他“哇”地一声哭叫,他的裤裆里湿了一大片,那淅淅沥沥的尿水儿,像温热的雨点儿似的,淋在了他下面树枝上的几个伙伴儿身上。倒了霉的那几个伙伴儿抬头一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骂着,纷纷从树上下来。我奇怪地看着仍在高高的树杈上啼哭的郭三猴子。我问那几个倒霉蛋:“你们看啥哩?这样上心!”那几个家伙却神秘兮兮的、只笑不告诉我,还纷纷向另一棵树上爬去。
我再懒得理他(她)们哩!我奋力提起已不太烫的茶壶,尽可能快点向涝池的方向走去。过了牛院儿不远,刚到打麦场的中间时,牛院儿的北大门一下子打开了。只听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见饲养员王大佬和陈四爷,把牵着一头大叫驴的人送了出来。那头大叫驴的鬃毛非常好看,瀑布似的一直从脖子上面垂到膝盖处,脖子上的青铜铃铛儿,叮叮当当的脆而又响。那伙刚才树怪似的蹲在树杈间的家伙,纷纷从树上下来,一窝蜂地跑过来,围着那头大叫驴胡嚷乱喊着:“夹驹子喽!夹驹子喽!”我扭头望去,这群人里偏偏缺了郭三猴子,肯定回家换他的裤子去了!嘿,这个丢人鬼,大白天的还尿裤子呢!
四、
涝池的周围,不断撩上来的青黑色的淤泥块,散发着浓浓的腥臭气味。闻得久了,一阵头晕脑胀的感觉。队里的男人们几乎都集中在这里,我喊叔叔和爹过来喝过茶后,就站在涝池嘴子处那架水车的旁边看。这个平日里一大池子清汪汪水的大涝池,此时被搅成了一个注满墨汁的巨大砚台似的。青壮的小伙子在涝池底子的水里挖着。好几个没有裤头穿的半大小伙子,照例净着屁股,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干着活。反正都是男人,根本没有人讪笑他们。可笑的是,这些在涝池底子里干活的人,浑身上下都被污水弄得黑不溜秋的,很滑稽。若不仔细认,你还一下子认不出个谁来。年纪稍大一些的人,散布在涝池四周的半中腰处向上移泥块。年纪再大一些的,就在涝池的沿子上向外移。大家一边闲扯着各家的鸡毛蒜皮儿,一边吵吵嚷嚷地干着活。
这时,在我眼底下涝池嘴子处挖泥的几个人,在水里发现了几条尺把长的鱼。这大概是山水来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的。或者是几年前冲下来的小鱼,在这水比较深的涝池嘴子处,悄无声息地长了几年才长大的吧!这几条尺把长的鱼,被那几个情绪激动的人,拿锨乱砍乱扬着,就昏了头,不知道往涝池嘴子的更深处跑,反而向水域较宽但水浅、且污浊不堪的涝池中间地带跑去,又引得更多的人乱砍乱扬起来。站在涝池沿上或者在中腰处移泥块的几个年纪大些的人喊:“蹙的!蹙的!不要砍的人上了!”在涝池沿上移泥块的队长也大喊着:“操心蹙的,不要砍伤了人!谁砍了人谁他妈负责,蹙的!蹙的!”然而这几十号一年四季也见不上几回荤腥的人确实馋疯了,见到了这几条不用费力也不用掏钱,就几乎可以到口的美味,哪能不异常兴奋又万分渴求哩?
乱砍乱扬中,一条鱼被正好扬到了在中腰处移泥块的叔叔的脚下。曾在外地搞过副业(如今叫打工),抓过鱼吃过鱼的叔叔,身手十分敏捷。他立马蹲下,瞅准时机,左手摁住鱼头,右手的两个指头准确地插入鱼的两个腮华里,又马上从他身旁的一丛柳条中折下一支柳枝,从鱼腮鱼嘴里穿出来,打个结,就高兴地喊我:“快来,赶紧来!拿到屋里去,晚上收工回来,我给你炖鱼肉吃、炖鱼汤喝!”
从天而降的美味鱼肉与美味鱼汤,还未到口,就已将我香晕了。原因是叔叔曾经多次给我喧过,他在外地一处水库上搞副业时,如何如何吃鱼肉、喝鱼汤的经历。每次听,我都被一口连一口,紧吞慢咽还吞咽不及的口水,呛个脸红脖子粗。而事实上我从未真正喝上过一口,连鱼也没见过,今天也是我头一次见鱼呢!因此,那曾经憧憬过无数次的美味的鱼肉鱼汤,就要变成现实了,我那小小的心啊,早已醉了!
又有两三条鱼被人扬出来,但那几个扑过去捉鱼的人手拙脚笨的,竟然如捉一头小猪一般,两只大手直接去抓鱼那光溜溜的身子。可鱼那黏兮兮、滑溜溜的身子,你拿惯了硬梆梆的锨把镢把的粗指头僵掌子,怎能降伏得住?控制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惊恐万分的鱼,从自己的手中滑脱,仅三蹦两跳,就又跌落到墨汁一样的泥水中。引得那几个瞎忙了一阵、且糊了一身腥臭泥水的人,除了叹息就是骂娘,还惹得周围人的嘲笑。又有一个人终于弄到手了一条鱼,你当他是咋抓住的?他利用的是最笨的办法。他直接扑到鱼的身上,将那活蹦乱跳的家伙,硬生生地压到了泥块间动弹不得,然后他脱下汗褂儿,连泥带水的、将那陷着鱼的腥臭泥块包在汗褂儿里,也顾不得那白土布的汗褂儿,从此成了白不白、青不青,或者一垞黑、一垞青的污屎旧毡片儿色了!唉!衣裳的颜色是个鸟!人的形象也是个鸟,还是先顾嘴吧!
我一手提着空荡荡的茶壶,一手高扬着仍不甘心的这条尺把长的鱼,兴高采烈地向家中走去。就引来了那群仍聚在牛院儿里探寻秘密的伙伴儿,他们见我手中旗帜一般闪闪发光、招展不已的鱼,简直羡慕得要死。我像嘴里衔着一只白胖的虫子,趾高气扬炫耀的小公鸡一般,对他们大大地渲染了这条鱼惊心动魄的来历。只听了一半,他们就马上跑到涝池那边去了。很快,又有几个小伙伴,像我一样,有的用柳枝提着鱼,有的就抱着他爹那用汗褂儿包着鱼的泥疙瘩,并不停地取开汗褂儿的一角来看一看。还有的,只提着半条血淋淋的鱼,那半条,据说被人踩到烂泥里去了,但我们一样的高兴。虽然有许多的伙伴们没有鱼,多少显得有些沮丧,但他们的不幸,愈加衬托了我们的骄傲和自豪!
在我回家的路上,因少了同伴们艳羡的目光,我多少有些失落,但那美味鱼肉与鱼汤的诱惑,又使我立刻兴味十足。我悄悄走到正埋头对付手中、那尘土乱飞的套套儿的奶奶跟前,一下子将那仍不屈不挠、左右乱跳的鱼伸到了奶奶的眼前,就着实把奶奶吓了一大跳!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见过鱼,更没有吃过鱼的奶奶像见了妖怪,或是啥令她惊恐万分的狗或者狼似的,慌乱地摆着手,身子头向后仰,一迭声地骂我:“贼娃子丧门神,赶紧拿远,快拿远!你个小馋狗小馋猫,哪里抓来的东西?腥气哄哄的!”我骄傲地告诉奶奶:“是叔叔在涝池里抓住的鱼,知道吧?这是鱼!他说晚上收工回来,给我炖鱼肉吃,炖鱼汤喝哩!怎么,奶奶,香吧?”我明明看见奶奶听了我的话,她连着吞咽了几下口水,然而她却责骂我:“香、香、香、香个屁!就开的个吃眼子,还香呢!香你妈个骨关钉!还不赶紧放到盆子里,倒上半盆水养着。不然赶后晌黑了,等你叔叔收工回来,鱼早死了,说不定还臭了呢!那时候撩给猪都不吃了,还香呢!”噫!奶奶咋知道的?咋跟叔叔安顿我的话一模一样呢?我就赶紧回到屋里,放下茶壶,拿脸盆舀了半盆水,解开柳枝将那条动静越来越小的鱼,放进盆里面的水中。
虽然盆子有些小,鱼不得不歪着身子,但进入水中的鱼,马上就恢复了活力,又开始左奔右突的不安生了。我又加了些水,鱼才渐渐安生了些。我把盆子端到奶奶的跟前,在我的拨弄下,鱼尾巴不时溅出的水,就不断溅到奶奶的头上、脸上、、身上,还有奶奶怀中正撕的套套儿上。奶奶就又骂我:“丧门小老子,快往远里端,你想让它溅死我吗?想让我告诉你的爹爹给你松松皮咋的?”我就赶紧把盆子往远处挪了挪,然后就静下心来,细细地端详我的这盆美味来!
五、
为了便于更清楚地看我这条亲爱的鱼,我重新换了一盆水。将原先那盆带着鱼身上污泥的水泼了。在这盆清澈的水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那就是我眼前的这盆水中的鱼会变把戏。我们这里把耍魔术叫耍把戏。也就是说,这条鱼会变魔术。怎个变法呢?你看,每当它的身子正着的时候,就变小了。而当我把它硬硬地、将它的身子弄成斜侧或者将它完全弄倒的时候,它忽然间就大了许多。而且它最明显的诡计,就是脊背上那抺黑乌乌的颜色,在水中有缩小与隐藏的功能。而它那白白的,扁而又宽的肚皮,却一览无余地会暴露它的阴谋和诡计。
为了戳穿它的把戏,我就展展地爬在下午、已晒得热乎乎的地皮儿上,将下巴支楞在盆沿儿上,双手不停地将这条不听话的鱼拨过来拨过去,一再破除它时时想变小的诡计。我一会儿让它向这边躺,一会儿又让它向那边躺。这条鱼被我拨弄的很有些不耐烦了,就凑个空子,用它那比我的手掌还大的尾巴,“啪”地一声,给了我一记湿淋淋的、然而又是响亮的耳光!我还未来得及吱出声,它“哗”地又一个急转身,将那大半盆的水,一下子扬到我的头上脸上。我“哇”地一声站起来,又是摸脸,又是揩水,可奶奶见了,不但不同情我,反而张着她仅剩一颗门牙两颗大牙的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并且说:“活该!让你个丧门神不消停!不停点儿地拨弄人家,人家不抽你不溅你才怪呢!换了你,人家来不停地拨弄、折腾你,你有气没气?一个大小伙子家,还有脸吱哇呢?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呢!”就这样,我已经升起了的悲伤和哭泣,让奶奶的这几句话,硬硬地给打压下去了!唉!这个死老婆子!你究竟是我的奶奶?还是这条鱼的奶奶?
由于刚才鱼的几个反转跳跃,将盆子里的水几乎弄光了。不仅如此,这条焦躁不安的家伙,又来了更厉害的一个跳跃。竟“啪”地一声,落到了离盆子三尺远的光板儿地上。接着又像热锅里的豆子似的,蹦个不住。奶奶见我呆呆地望着,既不拾又不管,就又骂我:“你不管人家,就撩给叫猪吃去吧!别让人家遭罪了!你个丧门神充发军!”唉!为了我那久久期盼着的美味的鱼肉鱼汤,我只得再一次委曲求全、低三下四。赶紧把鱼拾到盆子里,舀水洗净它身上的土渣泥汁,又舀了满满一盆清水,再一次颤颤巍巍、洒洒扬扬地端到月窗附近的大太阳下,放到原先的地方。但我再也不去戳穿它的什么臭阴谋烂把戏了!哪怕它能变成一个小癞呱呱儿,也不管我的事。这个不识抬举不识人玩的家伙!扬了我满头满脸的水就不说了,还敢结结实实地抽我一耳刮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抽呢!我摸摸火辣辣的腮帮子,干脆不瞭求它了!
玩足了鱼,我有点儿百无聊赖。我想:这家伙真的能变成癞呱呱吗?我忽然灵机一动,它为啥要变呢?鱼不也有白白的、凉凉的、软软的肚皮吗!我就对奶奶说:“奶奶,鱼的肚皮比癞呱呱的肚皮还软还凉,我把鱼抓出来给你熨熨眼睛吧!”我本想讨好奶奶,没想奶奶听了却骂我:“你是想让我也挨它的耳光子吗?你个瞎心田小老子!再说,那是吃的东西,熨了奶奶这烂兮兮的脏眼睛,还咋吃啊!你恶心不恶心?你个贼娃子丧门讨吃鬼!”然而,奶奶骂我的话,我根本就没去听,我被街门道的房檐上、与庄台边的一棵杏树上、此时正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紧紧地吸引住了。
我们家街门道的房檐上 ,搭着几年前就放上去的一捆捆柳条。此时,那些干枯的柳条间,一大群麻雀正叽叽喳喳聒噪着。它们或许是看见了这条脾气不好的鱼,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而且肯定是在争吵着,究竟是鱼肉好吃还是鱼汤好喝?或许它们刚刚看到了,我被鱼尾巴抽的狼狈样儿也说不上,不定就正嘲笑我哩!可这群只顾枉谈别人碗里的美味、别人的事,而且跟自己半点儿关系也没有的家伙,此时正被一只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飞来,且偷偷地匿身于同街门道仅七八步远的这棵杏树上的鹞子锁定了。
这棵杏树是姐姐出生的那年,叔叔为姐姐栽下的。这棵树的西边,有一棵稍微小一些的杏树,是我出生的那年,叔叔给我栽的。眼下姐姐的这棵树,比旁边我的那棵树可要茂盛得多了,主杆已和我的腿差不多粗了。虽然它最高的枝尖还没有我们家的屋檐高,但它油绿的叶子非常密实,期间藏着数不清的,已有沙枣核儿般大小的生杏儿。那只鹞子正是利用那浓密树叶的掩护,异常灵巧地窜至攻击的最佳位置。我紧张得连气都忘了出了,眼睁睁地注视着将要发生的一幕。果然,那只蓄谋已久的鹞子,像电影上一颗从炮筒里呼啸而去的炮弹一样,“轰”地一声射入了敌群中。那群遭袭的麻雀儿,惊恐万分地鸣叫着,一下子就飞得无影无踪了。而得手的鹞子,也在眨眼之间飞跑了。干枯的柳枝间,除簌啦啦掉下一些干枯的柳叶儿外,还有几支带血的麻雀儿的羽毛。
房檐上那干枯的柳条里,还藏着吓破了胆子的麻雀儿吗?还有受伤未死的麻雀儿吗?有吓得昏迷过去的麻雀儿吗?有吓得瘫痪不能动弹的麻雀儿吗?有吓得尿了裤子,正抱着柳枝偷偷哭泣的麻雀儿吗?我一下子热血沸腾,也不管奶奶立马发出的,说我“三天不打、上墙扒瓦,一天一顿、风调雨顺”的责骂。像我家那只上墙爬房如走平地的狸猫儿一般,从猪圈的墙头爬上了羊圈的顶上,再踩着一个沙枣树墩(树根),一下子上到了街门道的顶上。然而刚才厮杀过的地方,只留着几支带血的麻雀毛和几滴暗红色的血珠、血丝,连半只麻雀的影子也找不见。我感到大失所望。我一不做二不休,又趁势爬上了、比街门道的房檐更高些的住人的屋顶上。
我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向四下里一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的感觉,刹那间填满了我那小小的胸膛,我觉得我的眼睛一下子大了许多。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东西,一下子都进入了我的眼里,我真有点儿看不过来了!我们家周围的所有人家,所有的地块,沟岸上、地埂边、庄台外的杏树、柳树、白杨树、沙枣树等各种树木,都到了我的眼皮儿底下。老远的田野里,散布着干活上工的大人们的身影,看上去小得如同布娃娃一般。远处的河滩上,猫儿般大小的郭三猴子,正甩着一只撂炮子,用土块儿打着那只从不安生的、也仅有兔子般大小的那只黑眼窝羝羊。而坐在月窗底下,仍在唠唠叨叨骂我的奶奶,一下子变得像个小人人儿似的,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难道奶奶也和那条鱼一样,也会耍把戏吗?我突然感到脚底下有硬邦邦的,有棍子一样滚动的东西。对了,我只顾向四周,向远处看,向屋檐下看,却没有顾着看房顶上的东西,这一看,又让我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发现了另一块新大陆。
六、
从表面上看,我的脚下是一堆枯黄色的毛毛草草的东西。但仔细拨拉开这些黄中带绿色的毛毛草草,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堆早已干枯的胡萝卜。这一堆是在我家屋子的顶上,应该是我家的。而不远处的,差不多同样大小的另一堆,肯定是叔叔家的了。因为那一堆,正好在叔叔家的房顶上。怪不得每过个三天五日的,妈就会给我几个又香又甜的干胡萝卜,而且每过两三天,妈就用凉水泡软的胡萝卜干,切成一节儿一节儿的,做一顿甜丝丝的胡萝卜米稠饭。说是米稠饭,却是胡萝卜节儿多,黄米糊儿少。刚吃完还行,但不一会儿就饿了。
我曾对时不时出现的那些胡萝卜,一直满是好奇。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然而在爹和妈上地、而奶奶又在街门的月窗下、或是丢盹或是撕套套儿的时候,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就悄悄地翻遍了屋里的旮旮旯旯。连面箱底子、风匣背后、锅台拐角处、醋缸后面的老鼠窟窿里也掏过了找过了,还有挂在墙上的裯裯 (chou,小布袋儿)、包包子,拴挂在仓房梁上的馍馍架等等,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始终找不到干胡萝卜的影子。问爹和妈,他(她)们竟哄我说:“每过个几天,劳动回来,队里给分的。你得省着些吃,糟了(浪费)会饿肚子的,”等等。原来爹和妈一直保守的秘密在这里呀!
然而,这个秘密,奶奶肯定是知道的。说不定这个法子,还是奶奶教给爹和妈的,主要的目的,当然是防止我和姐姐偷吃。我不仅怨恨爹和妈,怨恨叔叔和婶婶,更怨恨和我朝夕相处的奶奶!我天天、时时的给你作伴儿,给你挖脊梁挠痒痒的不说,天天抓癞呱呱给你熨眼睛,给你端茶,给你取馍送饭。马老芽儿上来了,给你挖马老芽儿吃。杏子熟了,给你摘来最熟最香最软的给你吃。甜瓜熟了,也把最香最甜最软的给你吃。反修瓜友谊瓜熟了,把最甜最沙(sa)、水最多的给你吃,你咋能和爹、妈,还有叔叔、婶婶一起哄骗我和姐姐两个小人呢?我解气地拿起一个又一个干胡萝卜,胡乱地吹吹上面的尘土,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遇到不甜不香的,就直接扔了。专门挑那些黄而又嫩的吃。这我可有经验,往往那些黄盈盈的,外皮儿细嫩些的,肯定甜些。另外,就是有虫子蛀过的胡萝卜,也肯定甜。
大嚼大咽了一阵,我心里的怨气,就被满嘴又甜又香的干胡萝卜的香味儿替代了。我不仅尽情地享用,还将我汗褂儿上,仅有的两个褚褚也装憋得满满的了。我坐在胡萝卜的堆儿上,边吃边向四下里乱看。这时从老远的地埂儿上 ,发现了一个渐行渐近的红花点儿,我很快认出,那是从舅舅家回来的姐姐的身影。我就站起来高兴地大声喊:“姐姐,快来哟!我有多多的又香又甜的胡萝卜啦!快来哟快来哟,我有多多的又香又甜的胡萝卜啦!”然而,听到我的喊声,姐姐却好像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待她终于看清了,我的声音是从高高的房顶上发出的,我就猜出她当初的神情,肯定是目瞪口呆大吃一惊的。姐姐突然间加快了脚步。然而我得意忘形的叫喊,暴露了我此时的行踪,让奶奶知道了我此刻在房顶上的勾当。奶奶就吃惊地抬起头来骂我:“贼娃子讨吃鬼,你咋又爬到房顶上去了?偷吃就偷吃几个吧,你还敢炫耀,还敢喊?喊的让你爹爹知道了,不敲断你的腿杆子才怪呢?真没见过你这个苕包蛋!”
奶奶的叫骂声,又将我的注意力暂且转移到月窗下边来。但,天哪,我家那只前些天刚生了一窝小猪娃的大白母猪,此刻正拖拉着两排长长的,红丢丢的奶头,挺着一道疲削如刀刃般的脊梁杆子,脖子里拖着那道、不知何时被它弄脱了桩的铁绳,哗啦哗啦、一步三哼地向我放鱼盆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用它那丑陋的大鼻子,咐吸咐吸地寻找着我那美味鱼肉鱼汤的方位。而爬在高高房顶上的我,吓得大惊失色,马上向奶奶下达了、赶快去阻击大白母猪的十万火急的命令:“奶奶,快、快,猪、猪,奶奶、奶奶、猪、猪,奶奶,猪、快、快……”我突然发出的炸雷般的惨叫,使本来就有些聋三拐四的奶奶,大概连半个字也没有听清。她肯定以为我是遭了藏匿于房檐上、搭着的柳条捆间马峰的毒手,就用手在眉眶处打个日招儿,抬起头来向我喊:“螫的哪里了?疼吗?快下来我给你抹些醋就好了!让你不听话!让你偷嘴!偷嘴的驴儿挨鞭杆!挨了鞭杆了吧!赶紧下来!赶紧下来!”奶奶还坐在那儿,抬着头张风漏气地骂着我。可那头可恶的大白母猪,已将它那长长的大嘴巴探入了盆中,它只稍微迟疑了一下,也不管那条鱼临死前又赏给它的一记耳光,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一口将我的鱼吞入了口中。待我鬼哭狼嚎地扑到跟前时,只见我那可怜的鱼的尾巴尖儿,在这头万恶的大母猪的嘴巴里闪了一闪,然后就永远失去了踪影。
我的愤怒与委屈,顷刻间像火山一般爆发了。我又哭又喊地用脚踏,用手掌砍,用拳头打。虽然它那凸起的肋骨与粗粝的皮毛,碰得我的拳头生疼,但那吞食了我的美味鱼肉与鱼汤的大白母猪,却像是我在给它挠痒痒似的,一点儿也不在意,而且顺便又把盛过鱼的半盆水,也香香甜甜地喝了个一干二净。吃过鱼肉,喝过鱼汤之后,它还打着饱嗝舔着回味无穷的嘴唇,又一步三摇地回到它的洞穴,同它的那群先前还十分可爱,而今却令我十二分厌恶的匪子匪孙们团聚去了。而且从此以后,每当看见那十几个匪子匪孙,爬在它们匪首妈妈的那两排红丢丢的大奶子前,个个叼着个长长的奶头,嗞儿嗞儿欲仙欲死地吮吸着奶水时,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小怂们喝的哪是你们匪首妈妈的奶,分明是喝着我那美味的鱼汤,吞着那本属于我的美味的鱼肉!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就是几天不见的姐姐的出现,尽管她捧出了去的时候,就许诺给我的大红枣儿,虽然这也是平日里也很少见到的东西,但今天,咋能同那已经失去的美味的鱼肉鱼汤相比呢?我就眼泪叭喳地向姐姐哭诉,“姐姐,姐……姐我的鱼……鱼……”姐姐奇怪地说:“啥鱼?鱼在哪里?”我更加哽哽咽咽地说:“麻雀儿……房上……鹞子……干胡萝卜……奶奶……猪……猪……猪……”
(完)
2015年3月27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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