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从中
1
李三奶奶家的街门口儿向西。前面是一片很大的场子。场子中间,长着一棵特别大的沙枣树。每年的秋天,公社拖拉机站上的东方红拖拉机,来队里犁地的时候,这棵老大的沙枣树的周围,就放着拖拉机带来的巨大的铧,圆盘耙,还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柴油桶、机油桶。进了街门,她家的院子也很大,屋子却不多。迎门的四间堂屋,还有南面的几间屋,都被分家另过的本家兄弟拆去了上盖,尽留下光溜溜的墙皮。还有靠着上墙边,用土坯与炕面子泥成的一长溜土供桌。虽然是纯黄土的,但泥的有模有样,很像那么一回事。倒比有些人家用木头做出来的,还精致些,好看些。
北面的一个两间的、门向南开的屋,平常是李三奶奶李三爷老两口的住屋。一到拖拉机上的师傅们来了,李三奶奶就挪到旁边的一个小单间里去住几天。把这间有着一盘老大土炕的厦房,腾出来让师傅们住。而李三爷也往往留下来,和师傅们一块儿住。小单间过来,是一个很窄的道道。一间倒座的门,就开在这个道道里。这个小单间,是李三奶奶的伙房兼临时住处。而这个单间的倒座,则完全是李三爷的库房兼工作室。里面,除过一个存粮食的仓子外,另一面的半墙处,还横吊着几根椽子。椽子上挂着好多已熟好的牛皮、驼皮、驴皮等皮张。因此,这间屋子里,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呛蓬蓬的皮骚臭。
李三爷年龄大了,已七十岁了,平常不上地干农活,就摆弄这些皮子。把一张张已熟好的牛皮、驼皮、驴皮等,用特别的、半月形的刮刀,将皮子刮光,刮柔软。再用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把皮子裁成一根根、粗细宽窄非常匀称的细皮条。再把这些细皮条,搓成一根根很耐用的皮绳。然后,再将这些皮绳交给队里,队里就为李三爷记工分。这是个细心活,又是个技术活,不是仅有一把子力气,就能拿得下来的。
而李三奶奶呢,每当拖拉机上的师傅们来了,就专门给这些师傅们做饭、烧茶,侍候他们。有时,她忙不过来,就让队长再派一个人来帮忙。队长还让会计、保管,把队里提前准备好的面粉、香油、猪肉、鸡蛋等东西,拿到李三奶奶家,给师傅们办伙食。有时,我妈也让我爹派去给李三奶奶帮厨,爹那时是队长。
李三奶奶的两个儿子,都在亚门上(亚门,是巴彦浩特的另一个名字),儿子孙子一年到头也来不上几次。因李三奶奶李三爷才刚刚七十岁,老两口儿很健康,又不上地干重活,所以,儿孙们在外地就特别放心。爹每年里把队里的一些重大活动,都安排在李三奶奶的家,主要考虑就是,一则她家的住处相对宽裕。二则家里没有儿子媳妇孙子等有可能“小削”专供师傅们吃喝的这些人。三是李三奶奶李三爷脾气好,对人热心。四是他家既有老大的院子,可以放师傅们的杂物,门前又有一个老大的场地,可以停拖拉机,放那些老大的铧、耙等工具。所以,每当打井队上来人了,拖拉机犁地来人了,大队或是公社里来人吃喝了,首选就是李三奶奶家。
那年该是一九六九年,我刚刚六岁。按城里人的算法,应该是五周岁。而弟弟才一岁。哄弟弟的任务,就由已九岁的三姐承担着。我的任务,就是每天吃饱了喝足了,跟在背着弟弟的三姐后面,在队里那老大老大的田野里,好多好多人家的房前房后的树荫里,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去玩。叼狗娃、藏道道、丢手巾、打垒球、摔跤、拔腰、抗墩墩、打仗等。这年秋天,因弟弟才一岁不到,母亲被爹安排去李三奶奶家帮厨。尽管爹曾三令五申,不许我去李三奶奶家“寻嘴”。但我仍如一个馋嘴的猫儿一般,趁爹上了地的机会,就偷偷地一次次地去李三奶奶家。母亲不好意思给我取点好吃的。比如给师傅们煮的鸡蛋,炸下的油馃子,油棒儿、油饼子等的。但李三奶奶并不管这些,“一个娃娃家,能吃多大点儿?”就悄悄给我一点,让我站在她家那间香喷喷的伙房里,赶紧吃完了再出门。
一天,我与同岁的、四叔家的妹妹同去。这时,正是做午饭的时候,母亲和李三奶奶正在雾气缭绕的伙房里忙着。我和妹妹就偷偷地从厦房的门外,看屋里的几个师傅们在组桑(干啥)。一看,那长方形的炕桌上,放着一盘大红枣儿一盘咸菜。而地上顺墙放的一个五、六尺长的供桌旁的一张高脚方桌上,也放着一大盘红枣儿一盘咸菜。四、五个师傅们,就就着这两盘大红枣儿和咸菜喝烧酒。他们见我和妹妹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喊我俩:“哎,石锁儿(我的小名),想吃枣儿吗?进来!进来!”我一听有好事,就和妹妹赶紧进去,边走边捧举起两只手,向他们讨要。可这些师傅们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一位脸上的胡茬黑森森的胖头师傅,早就认识我了,就指着屋子中央的一只凳子说:“石锁儿,你们两个站在这个凳子上,给我们唱一首歌儿,就给你们一人一把枣儿,行吧!”我一听,这太好了!不就唱一首歌吗!别的不会唱,地方上人人会唱的《东方红》,我和妹妹早就烂熟于心了,而且我们还会“一般唱”(起歌子时候的口号,即:一起唱)了。于是,我和妹妹就异口同声地说:“行”!那个胡茬儿黑森森的胖头师傅,就把我和妹妹抱到那个凳子上。凳子不大,我俩站着正好。于是我起了歌子“东方红,太阳升,一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尽管我和妹妹唱得不太整齐,但我们把这个歌儿却完整地唱下来了,就立即博得了炕上与地下喝酒的师傅们的喝彩,于是我们如愿地一人得了一大把香甜的大红枣儿。
我俩刚把枣儿装好,收工回来的父亲就进来了。他见我和妹妹在这里,就凶着脸问我:“谁让你来的?快出去玩去!”我和妹妹就赶紧跑出来了!幸亏爹来得晚,如果他早来一会儿,我们的枣儿就挣不上了!可晚上,妈却悄悄地告诉我说:“其实你爹早就到李三奶奶家了,他站在门外,听你们把歌儿唱完了才进去的!”我一听,呀!好险!好险!
2
第二年的秋天,拖拉机上的师傅们都走了,队里该犁的地都已犁完了。李三奶奶就同我妈商量,她想去给她早已过世的父母上坟烧个纸去,让我给她驶一趟架子车。妈问我,我马上就同意了。因为李三奶奶说过,她的妈妈家,在老远的东沙窝边儿处,沙窝里有很多的好吃的酸蒡、锁阳、沙葱什么的。而这个时候,正是酸蒡成熟的时节。再者,一直未曾出过远门的我,总想去看看,远方的天地是什么样子的!
忙了几天,李三奶奶终于准备好了。她去妈妈家的礼当。一块又大又圆的、仅比那蒸馍馍的大铁锅的锅盖稍小一些的高馍,直径差不多有二尺长。用一块布包好,放在一个大而圆的红柳筛子里。五个葫芦包包子,是专门用来烧纸敬先人的。还有几个大西瓜。这几个西瓜,瓤子又沙又甜,原来叫“友谊瓜”,现在叫“反修瓜”。据大人们说,是从苏联引进的品种。李三爷是每年给队里“看瓜”的人,自然他家就有好西瓜了。话说李三奶奶,把走妈妈家的礼当已备好了,而母亲也将我出门的新衣服准备停当了。一件蓝条绒的褂子,青条绒裤子,一双“三民主义”的蓝条绒鞋。那时,能有一件条绒衣服就不错了,但我是我们家的宝贝。用三姐时常讽刺我的话就是:“爹和妈的心肝肝子!”因此,那天早上,我牵着李三爷从饲养员那里要来的、一头很乖的小青骟驴,驶着架子车,车厢里坐着同样穿戴一新的李三奶奶,在日头花子刚从东渠岸上的、那些又高又密的柳条丛中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迎着那漫天漫地的,红落落的霞光出发了!
出了我们队的地湾,又过了六队的地湾,从一条南北向的,长着很多茂盛的柳条与杨树、榆树、沙枣树的大沙渠边,一直向南走,到一处叫“下三坪”的地方,从一个老大的水闸处过去,再继续向东走。这时,我们家的房子早已看不到影影子了,只见一些影影绰绰的树木,在老远处的田野上向我们瞭望。这时候,我们脚下的路上,细而软的沙子多了起来。因为越向东走,就越靠近那叫作腾格里的大沙窝。这个地界里的田地间,散布着不少高大的、长着刺棵的沙疙瘩。地边、渠旁及路道上的沙子就更多了。虽然架子车上,只有七岁的我与很瘦的、已七十岁的李三奶奶,以及李三奶奶给她妈妈家准备的礼当,但那小青骟驴的耳根处、脖子下边及后胯间,这时已汗水淋淋的了。这时已过了午饭的时间,李奶奶就从红柳筛子里的一个抽抽儿(布袋儿)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晌午(用时间命名的吃食),两个撒着很多胡麻盐儿的葫芦包包子,她一个,我一个。我咬了一口,觉得很粘很香。掺在葫芦丝瓤儿里面的胡麻盐儿、还有细碎的葱味儿,更增添了香味。一人一个包包儿吃完,李三奶奶又给了我几个黄又甜的脆胡萝卜。
这时,大概小青骟驴的肚子也饿了吧!就一再停下来,想时时下到路的旁边去吃草。路的两边,到处是绿绿的冰草、扯拉蔓、麻曲曲,还有沙窝边沿处到处有的、同我身高差不多的芦草。我就下了架子车,一把把驴笼头牵在手里,把它硬硬的拉过来。小青骟驴扭头看了我一眼,它大概看到仅仅七岁的我,还没有它的头高,就想牵它、管制它,就很不服气地一再扭头过去。而我也同它较上了劲,就一次次拼命地、把时时想去吃草的驴头拉扯过来。小青骟驴满身是汗,我也满头满脸的汗。就把我的新条绒褂子脱了,让李三奶奶拿着,只穿着个土布夹夹子(半袖衫)来驶车。
在我和小青骟驴的较劲中,车速就明显的慢了下来。李三奶奶一看,像这样走下去,赶天黑也到不了她的妈妈家。就让我把架子车,驶到一条便道上,去走“截路”。而原先走的是一条虽然平坦,但很有些远的“弯路”,而且路面上有一层虚软的沙子。可这条弯弯曲曲又高低不平的截路上,虽然没有沙子,却异常难走。路的两旁还有不少的刺墩、芨芨墩与柳条墩。那些刺墩的棵秧,芨芨上长长的缨子,以及柳条那茂密的枝枝叶叶,有时简直把这条本就不宽敞的小道儿封死了。我得先拨拉开这些挡路的棵秧缨子,才能把小青骟驴牵过去。
绊绊磕磕中,终于望见一大块田地另一边的几个庄子了。李三奶奶高兴地指着那几个庄子说:“嗯!快到了!快到了!那几个庄庄子就是的。”然而,这时我们才发现,这条弯曲的小截路儿,却在地埂边消失了。我们只有从眼前的这一大块地里截过去,才能到地另一边的目的地。可眼前的这块地,却被拖拉机犁过了。看来犁过已很有些日子了。那犁翻起的老大土块的光光的一面,在下午三、四点的太阳下,反射着一片片明晃晃的光泽。两块地中间,虽然有一条大致直的埂子,从我们的脚下,连向另一边的庄子。但埂子上长着更多的刺棵,根本走不了架子车。而埂子下边,左右两边,都是拖拉机所犁出的挺深的犁沟儿。这些犁沟儿,也只能等到大冬天,或是明年浇春水之前,由人工拿锨摊,或是拖拉机用圆盘耙来平整的。我们真正到了前走无路,后走又不行的地步了。
李三奶奶就说:“石锁子,再返回去走弯路就太远了!你把架子车从犁沟边小心地驶着走吧!我看能过去呢!”我说:“一边是埂坡儿,一边是犁沟,车子容易翻扣过去!”李三奶奶说:“我爬在高的这边压着些,你操心驶好,没问题的,能行的!走吧!走吧!”在李三奶奶的催促下,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一手牵着驴笼头,一手驶着架子车的辕条头儿。那小青骟驴用力上了埂儿,向下一看,根本没有路,就很有些迟疑的不肯迈步。坐在车上的李三奶奶,就伸出她那三寸金莲,在小青骟驴的屁股上猛踹了几下,那小青骟驴就扭头望了我一眼,似在征求我的意见。见我更是“呔求!呔求!”地催促着它,那小青骟驴就把心一横,用力将架子车拉到了埂子顶上。在我的示意中,它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李三奶奶见我人矮腿短,在那偌大的土块间,很不容易迈开步子,就“呿呿呿”地叫着,让小青骟驴停下,叫我从另一面上了架子车。小青骟驴就小心地拉着斜得厉害的架子车前行。行到中间时,地埂边一棵很大的刺墩,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们的路,小青骟驴就不走了。李三奶奶说:“石锁子,快下去,你慢慢驶着过吧!”右边是刺墩,我只得从低下去的左边下车。谁知我刚到左边,惊动了一下小青骟驴,它就向前猛一用力,本就不太平衡的架子车,竟然一下子翻扣过去了。我同李三奶奶,连同她的那些礼当,全被扣在架子车下面了。
好在下面是条很深的犁沟,我们并没有受伤。当我和李三奶奶,向后顺着犁沟爬出来时,见那小青骟驴,也被翻扣过去的架子车带翻了,在犁沟里倒卧着。李三奶奶见状,赶紧对我说:“快!快!石锁子,把驴肚带解开,把夹板子取掉,不要把驴绞着了!”我赶紧过去,解开驴肚带,把夹板子的一头从辕条头的铁环中褪出来。解除了枷锁,小青骟驴一轱辘就从犁沟里站起来,它一边抖抖身上的沙土,一边就很有些意见地、边猛甩了几下尾巴,边“吱、吱”地放了几个响屁,以表达对我的操作失误以及李三奶奶决策失误的抗议和不满!
可怜我那条崭新的、头一回上身的新青条绒裤子,早已沾满了土。而李三奶奶也是全身的土。土头土脸的不说,花白的头发上还沾了不少的枯刺叶儿。更可惜的是,李三奶奶那老大竹筛里的高馍与准备好给先人吃的包包子,也弄得面目全非了。李三奶奶一边嘴里“嘎嘎嘎”地表达着懊丧与可惜,一边就又拍又打又吹的、尽可能地弄去馍馍上的土。更可惜的是,那四个又沙又甜的大“反修”瓜,三个已破了,沙土和鲜红的瓜瓤子,已搅到一起了。李三奶奶就再一次“嘎嘎嘎”地惋惜起来!然后,让我把筛子和仅剩的一个西瓜放到地埂子上,叫我和她一起抬车子,想把那扣翻的架子车正过来,可七岁的我加上七十岁的李三奶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站在一边的小青骟驴虽然心有余,力也有余,也只能干瞪眼儿。这时。我们离李三奶奶的妈妈家已不到一里的路程了。李三奶奶就让我看着小青骟驴,抓好它的缰绳。也看着那大筛子和孤零零的一个反修瓜,她迈开小脚,从地埂儿下面,颤微微地向她的妈妈家走去。
很快,就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那是李三奶奶的两个弟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四、五个七、八岁、十来岁的娃子与丫头。这些,是李三奶奶两个弟弟的儿儿女女。我把那两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叫“大爹、二爹”,把比我大的那几个男孩子统称叫“哥哥”,把几个丫头叫“姐姐”。在问过我一声后,那位大爹就牵过小青骟驴。二爹端起筛子,一个姐姐抱上西瓜。那个大哥哥一个人,就很轻松地就把架子车翻过来。我这才记起我那蓝条绒的新褂子,就赶紧从车子底下拾出来,一看,它早已是土眉眼光的了,而且到处糊上了瓜汁儿与泥巴。那位大哥哥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到家我给你好好洗洗,就又新崭崭的了!”然后拉起架子车,在他几个弟弟妹妹的推搡下,很快就走了过去。
我拿着我那面目全非的蓝条绒褂子跟在后面,一边心疼我的新褂子、新裤子,一边就看着这东沙窝边儿处,同我们那里迥然相异的风貌。在那近在咫尺的东面,是黄沙漫漫的沙漠,而庄子周围的平坦坦的地块里,突然就耸立着一个比房子还高的大沙疙瘩,上面就是一棵茂盛的大刺墩。大刺墩上的叶子仍然碧绿,其间点缀着红艳艳的东西,我想,那大概就是酸而又甜的酸蒡吧?
3
三天后,我和李三奶奶带着两抽抽干酸蒡,两抽抽酸而又甜的新鲜酸蒡,还有几节锁阳(因没有下雨,就没有弄到沙葱)从东沙窝处、她的妈妈家回来。
到家之后,见李三奶奶家来了一个三、四岁的漂亮而又洋气的小男孩,同来的还有他的爸爸。这是在巴音的李三奶奶的小儿子(二儿子)和他的孩子。李三奶奶的小儿子,只住了两天就走了,回了亚门。临走之前,这位李家二爹,还特意来我们家,一再感谢我当队长的父亲及母亲对他父母的照顾与关心。母亲还特意做了上好的、我们轻易吃不上的臊子面,来招待他。
李三奶奶的儿子,即这个小男孩的父亲走了,这个小男孩却留了下来。这个小男孩,长得胖乎乎的不说,还特别的白白净净。不像我们队里的孩子,一个个瘦饥马皇地跟泥猴子差不多。衣服上、脖颈处,手背上,到处锈着一层厚厚的垢甲。裤裆里、胳肘窝里,还潜伏着数不清的虱子与虮子。连那马鬃似的头发里,也让这些可恶的家伙做了窝。人家可是在亚门街上住着的,顿顿有白米(大米)、罐头、点心、糖油糕儿地吃着哩!哪像我们,多的孩子,连黑馍馍加胡萝卜还吃不饱呢!
这个孩子叫强强,一直同我玩了整整两年。正是在这两年里,这个城市里来的、说着一口“者声子”话的孩子,从穿着到语言,已彻底被李三奶奶同我,给改造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乡里孩子了。夏天,一丝不挂地跟着我在田野上玩。冬天,穿着李三奶奶给缝制的大裆棉裤、对襟棉着子、“大家公”的棉窝窝。第二年的春天,我开始上学了。到我们大队办的小学里,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我到李三奶奶家去的时间,就逐渐减少了。即使每年的秋天,母亲去李三奶奶家帮厨,我也很少去“寻嘴”了。然而,下一年,赶我上二年级时,我往李三奶奶家又跑得勤了。这时,我已有了新的任务,为李三奶奶家念信。先是念几乎每个月从亚门上来的两、三封信。再后来,就在李三奶奶的一再鼓励下,开始为李三奶奶家写信了。回应亚门上来信中所关心的事,再顺便告讼这边的事。主要是给强强的父母汇报强强的情况。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强强瘦了些,但高了许多。同时也黑了、脏了许多!远没有当初来时,白白净净加肉乎乎的感觉了。但我还是遵照李三奶奶的意思,写上“强强还是很心疼(很招人喜欢)、很乖、很听话”之类的话。
每回写完信,李三爷都会给我两毛钱、一把大红枣儿,算是给我的“润笔”。这让我对写信有了更大的兴趣。就主动给我本家的一位婶娘写信,这位婶娘的儿子住校上高中。后来又上武威师范,经常不在家。而叔叔又常年在东麻岗里给队里放骆驼、放牛、放驴、放骡马、放羊。因此,给这位婶娘家写信,除了能照例挣上两毛钱的“润笔”外,还有锁阳、气球皮、肉干等额外的奖赏呢!
有次在学校操场上看了《青松岭》电影,我忽然对鞭子感上了兴趣。在一次写完信后,我告诉李三爷:“两毛钱和红枣不要了,我想要一根皮条,拴一根长鞭子。”可李三爷除过照例给了我两毛钱、一把红枣外,还遂我所愿地、专门给我裁了一根长长的牛皮条。我在东渠沿上的柳条中,选了一根直而又长的柳条,做了一根梢儿长长的鞭子。然而,这根看似威风凛凛的鞭子,却甩不出《青松岭》电影里那惊心动魄的“叭叭叭”的声音来,甚至,还远不如我用纯柳丝拧的响鞭。
每年,夏至节里,青稞收完了,队里就赶紧犁地种糜子,从种到收两个月,六十天,叫“陆十黄”。而在大暑节里,小麦收完才种的糜子,从种到收,才四十天,叫“四十黄”。在这些糜子成熟的时节,正是麻雀最多的时候,成群的麻雀,从这块糜地里惊走,像一张巨大的席子似的,又铺向了另一块糜地。这时候,李三奶奶的任务,就是“打雀儿”。小脚老婆子李三奶奶,就每每让我替她打麻雀儿,喊麻雀儿。而在队里瓜地上看瓜的李三爷,过天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拧响鞭。他让我在沟里到处长的柳条墩间,撇下一尺至二尺长的柳枝儿若干,捋掉叶子。先挑粗壮些的,从根部弄齐,扎紧,再分成大小一样的三份,分别上劲。边上劲,边拧在一起,边陆续加进稍短些的柳枝。就这样边拧边加,且加的量逐渐减少,直到拧成大约三、四尺长的时候就可以了。鞭尾部分已很细了,最后,选一个柔软而修长的柳枝,捋去皮儿,把它固定在尾部,充当鞭梢的角色。这时,一根真正的响鞭算是做成了。每当发现哪处有偷嘴的麻雀落下,我就悄悄走过去,在那些正尽情大快朵颐的小家伙身边,把响鞭举过头顶,悄悄地甩起来,甩个四、五圈,正甩得欢实时,再猛地倒甩半圈,那白亮的鞭梢,就如一道闪电一般,发出震耳的一声“啪”!把那些正忘情偷嘴的小麻雀们,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落荒而逃了!
受此启发,我又拧了一根柳枝响鞭,在其尾部,用从李三爷处要来的一根三四尺长的牛皮条子,充当了鞭梢,一甩一试,效果更佳,却更具危险性。若甩得不好,将那更长的鞭梢就有可能打到自己的脸上、头上。因此,也更有技术含量;这时,强强早已成了我的跟屁虫了。在我母亲与李三奶奶打雀儿的整个秋天,即我开学前所有的日子里,真正成了我的“扛枪大将”了;我铲草,给我提筐子。我上地替换母亲和李三奶奶回家做饭,就替我扛着那两根响鞭。不管有没有雀儿,他总缠着我想甩打鞭响,听那震耳的“啪啪”声,一直弄得把糜地上的雀儿惊吓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在日头将落未落的时候,正是一天里雀儿抢食最厉害的时候,一块十多亩近二十亩糜地里,到处是雀儿在争先恐后地啄食。它们唯恐赶天黑还填不饱肚子,一夜就会饿肚子。或者它们回去,将那些在窝巢里嗷嗷待哺的小雀儿无法安抚。因此,待太阳真正落下了,雀儿们才渐渐回去。这时,小脚老婆子李三奶奶已跑得精疲力尽了。她就坐在糜地旁的一棵老沙枣树下,一边歇脚,一边给我和强强喧一些过去是事。我由此才断断续续的知道了李三奶奶的婆婆,原来还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是当驼户的李三爷的爹,从一个不知名的外地用骆驼驮来的。李三奶奶说:“那个说着一口‘者声子’(外地口音)话的女人,也缠着小裹脚。穿一件袖口很宽大的大襟褂子,袖口领口还绣花描朵的。她很爱养鸡,每当一窝小鸡‘抱’出来了,她就不像我们当地的人家,用大车上的大圈子圈着养,而是放开来养。如果发现天上有趁机捕食小鸡娃的老鹰、鹞子之类的,她就张开宽大的袖口,嘴里就‘啁喽喽、啁喽喽’地吆喝着,那些受惊的小鸡娃,就会很听话地、争先恐后地进了她的袖口。”多年后,我看到《西游记》的某些画面时,自然就想起了李三奶奶喧过的这个谎。
这时,没有麻雀可惊吓了。我就悄悄地独自一人到李三爷看瓜的瓜房子里,向李三爷要瓜。起先,是向李三爷要甜瓜蛋子。再后来,就是早熟的西瓜了。
因没有大批量的熟瓜下来,所以,还不到社员们分瓜的时候。那些零星早熟的几个瓜,除过李三爷悄悄自己吃,或者队里的头头们吃。而李三爷悄悄给我瓜的时候,往往是让我定定地坐在他的瓜房里吃,而不能把瓜抱到家里,或者别处。如果让队里其他人看见了,人家就会嚷嚷,李三爷就会挨队长的批评的。
这年的秋天,连续下了十多天近二十天的大雨,队里麦场上的麦垛,都绿了。待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要打场时,那些麦捆子都缠链在一起了,扯都扯不开了。而种过豆子的地里,那些掉落在地上的豆子,都长出了又白又胖的豆芽儿。母亲让我拿个盆子,去地里拾豆芽儿。李三奶奶也给强强一个小盆子,跟着我拾豆芽儿。未下雨时,那些又贼又滑的豆子们,都藏身在地皮儿的缝里,或是枯叶枯枝下面。可下了多日的雨,它们就耐不住寂寞了,那又白又胖的芽儿,使它们无不露出了真身。豆芽儿拾回来,母亲用清水淘过,然后在锅里炒过,挺好吃的,比炒干豆子好吃多了。如果拿开水焯出来,洒点盐,拌点醋,味道就更好了。若能拌点油炸葱花儿,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几天,我和强强拾豆芽拾得正欢,他那在亚门上的爸爸忽然来了。强强的爸爸身材很高大。穿着也很新式,深灰哔叽的中山服套装,黑亮的皮鞋。我的父亲无论同他走在一起,还是坐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孩同大人在一起的样子。而我父亲的个子也不算小,只是强强的爸爸太高大魁梧了。又加生活在亚门街上的城市里,生活自然比我们这里优裕,红光满面的。李三奶奶的大儿子也是一样的身材。可他们兄弟俩,从不同时来看望父母,总是错前曳后地来。但无论谁来了,第一个进的,当然是李三爷的家。第二个进的,肯定是我们的家了。
这次强强的爸爸来,是要领强强回去上幼儿园。强强哭着不去,但他爸爸非让他去。李三奶奶就眼泪啪碴地、让强强穿上她缝制的一件青布棉袄,一件蓝布的大裆棉裤。可强强的爸爸嫌这几件衣服太土气,不让穿,要换上他带来的洋气衣服,李三奶奶就有些不高兴。最后,强强就穿上李三奶奶缝的棉袄棉裤走了。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十多年,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听说当年那个肉乎乎的,很招人疼爱的强强,因盗窃被抓去蹲了五、六年的监狱。我很感震惊,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肉乎乎的很招人喜爱的洋娃娃,咋就会干出偷窃的勾当!更不能想象他蹲监狱受法的样子!
4
又过了几年,李三爷李三奶奶的身体依然很好。李三奶奶的家,仍如先前一样,是队里重大活动的举办地。而李三爷仍和从前一样,平时为队里搓草绳、拧皮绳、锥拥子、锥修水鞍子,缝制骡马的楸、襻、缰绳、绊等轭具。一到秋天,就卷上一捆被褥,去队里的瓜地上看瓜。这时,我也从小学升入了大队的初中。虽然和上小学时一样,天天回家吃饭,但去李三奶奶家的次数却少了许多。不过李三奶奶家的家信,照例由我来写。我已不知道为她家写过多少封家信了,反正一个月起码写两封。她两个儿子的五、六个子女,都在亚门上渐渐长大,上学,平日平常根本见不到。一年到头,也轻易不来一趟。见不上面,说不上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写信,寄照片。
而秋天的时候,已七十五、六岁的小脚老婆子李三奶奶,就再也不到地上打雀儿看糜子去了。而我也和队里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一样,白天在麦场上拉麦捆子,帮大人们摊场、打场。先是赶磙子,起场时,抱麦草,抬芠子。夜里,吃过晚饭,就和十多个小伙伴,在比我们年龄更大的几个伙伴的带领下,自带被褥,来麦场上看场。睡在露天的、到处是新鲜麦草、麦子气息的场上,很感新鲜。有时候,趁别的伙伴们未来,我就会悄悄去队里的瓜地上,找李三爷要个熟西瓜吃。而其他的孩子们,一是不敢来瓜地上,二是即使他来了,李三爷爷也绝对不会给他的。因为怕他嘴不牢。吃了瓜,炫耀说出去,队长会骂看瓜人的。所以,唯有我是个例外。除过爹是队长的原因,也除过我母亲每年里同李三奶奶一起,给拖拉机站上的师傅们做饭。主要是我同李三爷李三奶奶老两口儿的关系,几乎比爷爷奶奶同孙子的关系还亲。不光包揽了他(她)们家的私信的念、写、收、发,还包揽了他(她)们家各种细小的力气活与所有稀罕的小吃。点心啦,红枣儿啦,柿饼子啦、饼干啦等等的。总之是地方上很少见,而别的孩子根本无法见到或尝到的。
队里的几个领我们干活的,是比我们大些的小伙子。谁都知道李三爷一家同我们家非同一般的关系,更知道我同李三爷的关系。他们就在一天晚上,策划了一个小小的阴谋,让我蒙冤不说,还由此挨了父亲的一顿好骂。
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照例抱着铺盖卷儿来到了麦场上。这时候,月亮很亮,一丝凉爽的小风,把烦人的蚊子们都吹进了麦场边的葵花地里去了。几个先来的,比我大五、六岁的小伙子,就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见我来了,他们就问:“你们其他的几个小伙子咋没来?”我说:“可能饭没有吃完,过一阵子就来了。”他们几个就哄我说:“你去李三爷瓜房子里一趟吧!悄悄地要给西瓜来,让我们几个尝尝鲜,保证不给你爹说。”因他们几个都比我大,平常干农活的时候,就一直领着我们,所以我就不太好推辞,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听了他们的话。
月光下,李三爷的瓜房里点着一个小小的油灯。我悄悄地进了瓜房子,里面却没人。我出来,见李三爷从地边的几株葵花与麻头的暗影里出来,说:“我当是来偷瓜的,原来是石锁儿!咋的,嘴馋了,想瓜了?”我刚说是来要瓜的话,却听李三爷说:“西瓜还未熟呢!得过个六、七天,七、八天的,就给你摘个甜瓜蛋子吧!”他走到地边,从甜瓜秧子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歪嘴瓜蛋子,一直领我到了他的瓜房子里,才让我吃。李三爷问了我几句上次给他家写信的时间,说过个两、三天,还得给他亚门上的两个儿子各写一封信。正说话间,李三爷似乎听到了什么,就赶紧出去查看。因瓜房子在上风处,下风处的声音不容易听清。只听李三爷大喊咳嗽了几声,吆喝了几声就又回到瓜房子里。我说:“我到后天中午不睡觉,给你家写信。”李三爷听到很高兴,见我把一个瓜蛋子吃完了,就说:“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你爹要来检查的,若看到你在这里,不光骂你,还会批评我的。”
我告别李三爷,在月夜里悄悄地回到场上,只见光是几个同我差不多一般大的小伙子,原先的那几个大小伙子不见了。我们就不管他们,睡我们的。在我们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先前的几个大小伙子来了。微风中,我闻见了他们身上带来的一股淡淡的,新鲜瓜秧子汁液的清香味。当时也没在意,就又沉入了深深的睡梦中。谁知第二天吃腰食的时候,父亲沉着脸进家来审问我:“夜天黑和你一起参与偷瓜的是些谁?”我懵了,我说:“我桑森(啥时间)参与偷瓜了?我只不过悄悄问李三爷要了一个歪嘴甜瓜蛋子,吃完就回到麦场上睡了。”父亲却严厉地说:“李三爷今早起来,发现一块地角子处的十多个西瓜丢了,瓜秧子被扯得乱丝麻窝的,就循着踪迹,在麦场边沟里的柳条墩下,找着了十几个全部打成两半的夹生子西瓜,吃又不能吃,还带月葫芦气呢!全糟掉了!他说,夜里你去问他要瓜时,他好像听着远处的瓜地里有响动,就没过去看。李三爷就怀疑是不是你打掩护,故意绕着和他说话,让别人下手的?”我一听,马上气愤地说:“他李三爷咋能这样冤枉我呢?我真成了偷瓜贼的同伙了!那样,我也成了贼了!”
我不敢给爹说。夜天黑夜那几个小伙子给我说的话,爹的追查也就无了下文。虽然我有被人利用的嫌疑,但从内心讲,我真是冤枉的。再说,那几个小伙子,也并没有让我吃上一口夹生子西瓜。假如他们让我吃上一口,即使是不能下咽的月葫芦,我也不冤枉!我还想,即使谁冤枉我也行,就是他李三爷不能冤枉我!我因此委屈,气愤!答应给他家写的两封信,我也没去写。但过了三天,李三奶奶来叫我,她并不知道李三爷冤枉我的事。我拗不过,就趁大中午李三爷不在家的时候,去她家匆匆写了两封信,然后又浑身是汗地跑到镇上的邮局里,给她家寄开。
然而,我的委屈却仅仅是光我感觉到的。李三爷可能在当初、向父亲说怀疑我的那几句话的时候,就并没有把我的感受当作一回事,或者他说过就忘了。是他无意或是有口无心之中的“碎语子”话与随口一说;他连回味都不曾回味,就更不知道我的委屈与感觉了!
5
这一年临近冬天的时候,我忽然听母亲说:“李三爷和李三奶奶过几天就要搬走了,一同去他(她)亚门上的两个儿子那里,再也不回来了。”我一听,心里马上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说实话,十多年来,李三爷李三奶奶几乎每一天里,无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得早,而我的爷爷,连桑模样我都没有见上,他早在我出生的前几年就去世了。因此,李三爷李三奶奶,实实在在地充当了我的爷爷奶奶的角色。加上当队长的我爹对他(她)俩的照顾,再加上他(她)们老两口儿对我的偏爱,甚至溺爱。把本当对他(她)们孙子的感情,统统倾注在了我的身上。我几乎成了他(她)俩的嫡亲孙子了!然而,就在他(她)俩临动身的前一天所发生的一件事,几乎将我们两家在若干年里培养起来的感情,一下子就为乌有了!相互之间甚至有了怨恨,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联系竟完全中断了。而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父母并李三爷李三奶奶早已作古,化成泥土了!用我们乡下的话说“早已成了神了!”然而,那一次,两家之间毅然决然、不理不睬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使我永远不能忘怀!
那该是李三爷李三奶奶临走的前一天的事。李三爷李三奶奶要彻彻底底地走亚门上,就把家中所有的东东西西,要全部干净彻底地处理掉。房子卖了,两人的铺盖被褥要带走,锅灶碗盏更应该带走。以我们老家的风俗,别的任何东西可以不带,但自己的“饭碗子”无论如何得带走。你若扔了自己的“饭碗子”,可是“大忌”!直到现在,故乡还流传着这样的风俗: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偏心的母亲就会偷偷地,在家里其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给女儿装上一对事先准备好的碗。此时的“饭碗子”,已超越了碗的本来意义,已上升到了女儿出嫁以后,在漫长的人生中,有无“饭碗子”的象征意义!是关乎生命的东西!因而, 一个人在搬家、挪窝的时候,其他东西可以舍弃,唯有“饭碗子”是万万不能舍弃的!
老家的生活,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本来就十分的清贫。房子卖了,铺盖被褥要带上,锅灶碗盏要带上。此时,李三爷李三奶奶的屋里,就只剩下立于上墙根下的、一个五尺来长的长供桌。还有供桌前面的一张高脚方桌、及两把高脚凳子。还有伙房里的一个老而旧的,传了几辈子人的风匣。仓库里的纺线车、织布机等等,这些东西,卖,无人要。主要是无钱可买。带,又是累赘。况且带过去,作为城市的地方,又是用不着的东西。就被李三爷大方地许给了我们家。而我的父母自然十分高兴。一来我们家里,确实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尤其是那五尺来长的供桌,与供桌前的那张高脚方桌,以及方桌旁的两个高脚凳子,都油画得古色古香。再加经历的年代久远,越加显出一种古朴典雅的感觉。平时的我,曾爬在那张高脚方桌上吃过多次的“寻饭”,给李三爷李三奶奶写过无数封的家信。而且,还曾站在那张高脚方凳上,给拖拉机上的师傅们,唱过数次的“东方红”与“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而作为队长的我爹,在那张高脚方桌旁,同李三爷李三奶奶及每年必来的师傅们,不知喧给多少次谎,吃过多少次饭?
因而,这些东西若走近我们的家,不光顺理成章,而且,同我们两家的缘渊,也是十分的般配与和谐。而且,父亲也在一天吃午饭时告诉我,明天中午,让我早点从学里回来,同我一道去李三爷的家,把李三爷李三奶奶、亲口许给我们家的那一张供桌、一张高脚方桌、两只高脚凳子,还有一只风匣及纺线车与织布机,以及其他零碎,用架子车拉过来。父亲甚至兴冲冲地量来了供桌与方桌的尺寸,把我家厦书房里唯一的家具,那还是母亲出嫁时,我的外奶奶(姥姥)给陪来的乌红色的箱柜并箱桌,抬到了伙房里。腾出地方,来迎接那几件更具典雅气息的供桌与方桌,还有高脚方凳。
第二天的中午,我下学后就十分兴奋地往家里赶。连平常在放学路上同伙伴们的撕打斗锤的玩笑也顾不得了,进了家门一看,却见父亲阴着脸。我问:“爹,桑森去李三爷家……?”我还未说完,爹就用手势阻止了我。我知道爹的脾气十分火爆,他不让说的话,我自然就不能再说。爹说:“悄悄地,桑话也不要说。介阵阵子也不要出去,定定地给我呆在家里!”我懵懵地不解。又不敢问母亲和几个姐姐,况且她们也都在伙房里悄无声息地干着各自的活生。母亲在案板上“咣咣咣”地切菜、擀面。而两个姐姐,正在“哧哧哧”地低头纳着鞋底。
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说话声及架子车的声音。我听得出来,是李三爷与我们同院的一个叔叔、婶婶在说话,相互之间十分亲密与和谐。我把棉布门帘悄悄掀起一角,见李三爷和我的同院叔叔、婶婶,把李三爷家那张供桌、高脚方桌,两只高脚凳子,那只风匣等,喜气洋洋地抬进了叔叔的家里。还有几只半旧不新的芨芨筐子,背篼等的用具,被婶婶提进了她家的草圈。我不知道,仅在一天之内,发生了什么?但事实证明了一切,但这结果,却无法向我解释其过程!
一会儿,李三奶奶过来和李三爷一起,在叔叔婶婶家吃过最后的一顿告别饭。然后他(她)们两家依依不舍地道了别。李三爷同李三奶奶,就在婶婶的千不舍万不舍的牵挂声中走了巴音。而且,就在当天的中午,就坐上他儿子带来的专车走了。而他的儿子,就是那位身材魁梧的二儿子。却在当天,没来叔叔家吃饭,更没有来我们家告别。而是在他即将永远离别的老家那空荡荡的老屋里、街门前,在门前那棵老大的沙枣树下,转了无数个圈圈子。
在他们走后的第二天,伴随着立冬前的最后一场寒雨,一阵特别大的雷声,在我们古老的村庄上头,反反复复地滚过。午夜,一个炸雷落下来,把那棵老大沙枣树一劈两半。两个巨大的丫把,向两边跌落下去。第二天,我们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在沙枣树那巨大的身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蜘蛛窝,不知在何时,就已藏身在貌似茂盛的身体里面了。是那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不仅将那巨大的,已空了心的沙枣树一劈两半,而且将那藏身其间的蜘蛛们,也炸个死伤无数。
第二年,那棵巨大的沙枣树仅存的几束细小的枝丫上,既无花,更无叶。
第三年,那沙枣树就完完全全地枯了,死了!
若干年过去了,李三爷李三奶奶的庄子,以及那很大的庄底子,连同那个曾经停过东方红拖拉机的大场子,都被后来人,用推土机推得无影无踪了!连同那棵曾经十分茂盛的沙枣树,都消失在时间的旷野里、长河中!只空留给我一段记忆与一段思念!让我唏嘘!让我感慨!
2017年10月22日
于 天赋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