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后来的日子里,父亲曾多次说起:“唉!……那是个有风的日子。……当时不管是谁,若能故意咳嗽上一声也行啊!我或许也就知道他们的圈套了。可那些人……唉!……一个个可全是自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的穷弟兄们啊!……咋就会……心那样恨呢?……能下哈朗么重的死手呢?唉!……我这一辈子,就全毁在那根毬粗的东麦(玉米)棒棒儿上啦!……几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唉!……人啊……人啊……”
后来,性格孤僻的他,自小就沉醉在一本本小人书里。而其中的一个画面,就永远定格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在茫茫的海面上,一只失去了方向与动力的船中,挤满了许多士兵。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海,灰色的衣裤,灰色的脸庞,一切都是灰色的。许多人昏昏欲睡,但更多的人,因求生的本能所驱使,就向四周瞭望。突然,不远处有亮光闪烁。于是大家呐喊着,奋力把船划向亮光闪烁处。正当所有的人认为,那是即将升起的、给人希望的太阳时,却不知道那是一颗送他们下地狱的强光炸弹。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伴随着一片刺目的强光,这些士兵无一例外地纷纷中弹倒毙。船被炸得四分五裂,几分钟之后,连那些船的碎片也沉没了。灰色的海面,又归于沉寂。留在他记忆之中的就是,那亮光,在刹那间照亮了所有士兵的脸庞,在那浓稠滞重的色调上,涂上了一层黄而亮的色彩。
根据事先的计划,今天中午,仍由一向无心同人争执,且总是沉默寡言的他值班。中午饭后,正是大多数人睡意朦胧的时候,而一场不期而至的风,再一次像模像样地吹拂了起来。门市部前面,那一溜粗壮的新疆杨的厚实的叶子,被顺街而来的大风,吹得“唰唰唰”响成一片。也正如他(她)们预料(亦或是期望)的一样,七八个年轻人,正悄无声息地簇拥着,进了门市部的门。也正如事先料想的那样,这几个小伙子,一进偌大的门市部里,见只有他一个人在值班,不由喜形于色。相互之间,暗暗地、快速传播着隐秘而快乐地目光。然而,出乎他们预料的是,这次进来的,却是几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他们都是镇中学的学生。单薄的身形,证明他们正处于发育阶段,而且,营养也不怎么好。他们相同色泽与式样的校服,已略嫌陈旧,且松松垮垮。
然而,同他(她)们的预判相符合的是,这伙毛头中学生进门之后,就立刻分作两拨,个子高的几个人,围在他的面前,一个让他拿下一匹青条绒,一个要看件海军衫,另一个要看一件白涤凉衬衣。另外的几个个儿矮些的,正按他们的计划,走向文化百货那边的、无人值守的柜台。那边柜台对面的货架上,放着几摞中学生最爱的、塑料封皮及里面的插页上,印着好多电影明星的半裸泳装照片的笔记本。这些印着丰乳美腿且搔首弄姿影星的笔记本,正是这些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们心中的猎物。然而,天真的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早已阴差阳错地成了别人准星之内的目标了!就差作为枪手的他,扣下扳机了!
从昨晚起,门市部主任同他(她)们几个商定了计划之后,他就很有些疑虑重重。随后,门市部主任就立刻去了派出所,而且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他们几个,派出所的所长同意他(她)们的“擒贼”计划。此时,所长与他的几个手下,已悄悄地布控在外。而门市部主任和其他的几个营业员,也全神贯注地守候在隔壁值班室里。值班室同门市部相通的那个隐秘的窗户,如一只诡秘的眼睛,注视着门市部之内所有人的举动。那些人正在共同期待着他的、那一声令人胆肝欲裂的大吼:“抓贼!”
有些蹊跷的一件事,发生在上个星期。那几天,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同事的妻子来探亲,他除过夜里去单位的客房里休息,白天午休时,就在门市部的栏柜下面,腾出个地方,随便躺一阵。那天中午,门市部里是两个姑娘上班。就在他迷迷糊糊之时,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带着满身的烟味酒味儿,哼哼唧唧地拥了进来。
起初,是一个姑娘同这伙人中的一个发生了争执,这边的那个姑娘就过去了。这时,睡意渐无的他突然发现,一根细长的芨芨,头尖处绑着一根针,从栏柜外,悄无声息地伸了进来。那细亮的针,毫不犹豫且准确地戳向货架下方,那半开着的抽屉中的一张百元纸币上。随后,那张百元纸币,就如一只战战兢兢的蝴蝶似的,在他的注视中,翩翩飞过了他的头顶。当时,他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他未及多想,一骨碌从栏柜底下爬出来,见是几个留着大鬓角、戴着蛤蟆镜的街油子。他的突然出现,真把那个贼吓了个半死。加上他的一声大吼:“抓贼!”隔壁值班室的两个男同事刚刚起床,听到喊声,就立马冲了进来。其他的几个二流子,见势不妙早就溜之大吉了。而那个吓呆了的贼娃子,手里还呆楞楞地举着那个细长的芨芨。那张百元纸币,就像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一样,在那白亮的针尖儿上颤抖着、挣扎着。
随后,那小偷被扭送进派出所。后来的几天里,同事们陆续传来的消息是,派出所所长的、那在小镇上颇有名气的“凉水比斗”,再一次大大地派上了用场。所谓的“凉水比斗”,是派出所所长的独家发明。在审案犯时,双手蘸上凉水,左右开弓,“嚓”“嚓”“嚓”,又疼又响亮。让挨打的人屁滚尿流,也让同案的人心惊肉跳。且审案的效果出奇的好。往往一顿“凉水比斗”过后,就送县城的看守所。然后,或劳教、或判刑。也许从此以后,那些被“凉水比斗”伺候过的人,就真让父亲的一生那样:“一辈子,就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事后,尽管主任还在职工大会上表扬过他。但在内心深处,他总认为,他当时的那声呐喊,正如他少年时代看过的小人书中的、那炸沉了那条船的强光炸弹一般!如果当时他一跃而起,把那只蝴蝶一般翩翩而去的百元钞票,半途劫下,那样的话,那人或许就跑了。也就挨不上“凉水比斗”了!也就没有后来的牢狱之灾了!也就没有从此以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漫漫长路了!也就……也就……。到最后,他的心中,一直隐隐地有着这样一个想法,那就是他总认为,他在这一事件中,是某种程度上的“帮凶”或是“凶手”!
在他的一阵恍惚中,父亲已化身于、眼前的这一群中学生之中。身材瘦弱而矮小,在他眼角的余光中,父亲的手、正悄悄地伸向生产队地埂下、那颗还未成熟的、“毬粗”的东麦棒棒儿。
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此时,那浸透着湿气的清凌凌的风,直往父亲那曾经受过伤的左膝盖缝儿里钻。匍匐在地埂旁的父亲,只听见自己的心,如雷鸣般“轰”“轰”“轰”地跳动着。雷声中,又传来老母亲和两个孩子细若游丝的呻吟声。于是,父亲迅速站起来,猛地扑向了离他最近的、一颗外皮已泛出黄色的东麦棒子。
而此时的他,就是潜伏于旁边水沟草棵下的民兵中的一个。他咋能亲眼看着父亲即将陷于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无动于衷呢?然而,假如他此时向父亲施以援手,终止了父亲的“盗窃”行为,那躺在土炕上已三天三夜的奶奶、姐姐和他,尤其是更加瘦弱的他,就肯定会被饿死。像七天前饿死的爷爷,和五天前饿死的妈妈一样,还有三天前饿死的妹妹。这回,饿死的肯定是自己。他甚至已看见,在村子南头,在田地那边的野草滩上,那刺墩旁、柳墩下,到处扔着的,许多个小小的尸首,他自己就是那其中的一具。干瘦的双腿紧紧并拢在一起,两只膝盖屈蜷在胸前。两只拳头紧紧攥着,两只胳膊肘儿也屈并在一起,紧闭的眼窝里满是沙土。整个样子,如一只冬眠的青蛙一样,静静的伏在一棵红艳如血的红柳墩下。
所有这些想法,在他的头脑之中呈现的时间,其实是很短暂的,也许就是千分之几秒。但他就是宁可饿死,也不愿让父亲陷于那漫长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深渊里。以至影响了他及姐姐于后来人生历程中偌大的阴影里。于是,他毫不犹豫且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眨眼之间,父亲像个异常警觉的兔子一般,马上就住了手。随后,父亲快速地抹下裤子,撅起屁股,适时地拉下了一脬牛粪般绿盈盈的草沫橛子。那根试图用一根细竹竿另加几节铁丝做成的、抓捕塑料皮笔记本儿的机关,听到他大声的咳嗽,马上如父亲伸向东麦棒子的手一般,立马缩了回去。
他将那匹青条绒,一件海军衫和一件白涤凉衬衣放回货架上,不再同这几个毛头小伙子们纠缠,快步向门市部栏柜的中间地带走过去。这样,加上他分外警觉的目光,那几个未曾得手的中学生,就一个个悻悻然地散了开去。而那根神奇的细竹竿,也马上不见了影子。那些险遭不测的、袒胸露乳的影星们,就仍然春光灿烂地躺在货架上。
这时,游伏于门市部外,那一溜粗壮的新疆杨身影背后的所长及他的几个手下,还有虎视于隔壁值班室的几个同事们,见那伙中学生都失落地走出了门市部的门,而他,还未曾发出事先定好的“抓贼”的呼唤声,就满脸狐疑地拥了进来,且都以诧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在外面传来的越来越大的风声中,他忽然觉得,他的心里暖融融地!
嗨!这个有风的日子!
2018年4月4日于天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