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谷子割完了。午饭时分,最后一垄糜子,也在我的镰刀声中嚓嚓嚓地应声而倒。田地里金灿灿的阳光间,到处流溢着谷子和糜子秸秆的、新鲜茬口的汁液里,所释放出的一种特殊的芳香。那是一种令人喜悦、踏实,又是一种令人产生莫名冲动的气息。就在我割完最后一刀的时候,我的两个小女儿,手牵着手儿,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地头。“爸爸,回家吃饭喽!爸爸,回家吃饭喽!”甜甜的、脆脆的,是姐姐葵花的声音。“爸爸、爸爸,妈妈做的肉蛋儿饭,吃饭、吃饭… …”哈哈哈,一听,就是妹妹豆花的、那小羊羔般的、奶声奶气的嗓音。
随着一连串黄莺鸟一样的、脆脆又嫩嫩的鸣叫与呢喃,两个时常被我妻子精心打扮的小女儿,很快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挺起身,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看着两个女儿真如两只美丽的蝴蝶一般,闪着毛茸茸的大眼—那是妻子所特有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弯着好看的双眼皮儿—那也是妻子那未经人工雕琢的、天然的双眼皮儿;健康而又略带些酱紫色的皮肤—这可却是我的肤色;各自穿着式样、花色差不多,只是大小不同的连衣裙子—我可一眼就看出,那是妻子用她淘汰下来、又舍不得扔弃的,各种花色的涤良、涤丝的衣裳,所细心制作的。唉,妻子的裁剪手艺真是不错。虽然结婚前,仅仅在镇子里上过几天裁剪培训班,但心灵手巧的她,总能将一件件大人穿过的半新不旧的衣服,剪剪拼拼,利用睡前饭后的空闲时间,再在她陪嫁过来的那台缝纫机、锁边机边,嗒嗒嗒地一阵忙乎,似乎转眼之间,一件件式样新颖别致的裙子或是上衣的,就出现了在两个女儿的身上,更别说在整块的新料子上挥洒她的惠心秀目了!因而,每当我看见孩子们身上,穿着妻子用她的或式样过时、或半新不旧的衣服所改制成的各式衣裙,我的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儿就是:“哼!化腐朽为神奇,”紧接着蹦出的第二个词儿就是:“巧夺天工”了。往往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穿出去,倒引得或是小同学们、或是小朋友们的非常羡慕的目光。很有几个同学的妈妈来向妻子打听:“你家女儿的衣裙是哪里买的,咋那样花样百出、新颖好看,简直好看极了!”
我一边满怀喜悦地回想着家里的鸡毛蒜皮儿,一边赶紧捆着最后的几捆,也是前天上午割倒的谷子。今天割倒的糜子,还得让这秋老虎似的大太阳,晒个一天两日的,让它出出水分、发发热气,待干爽些了,也轻巧些了,再捆,然后运到麦场上去。
这时,我那两个心爱的女儿站在地头,兴高采烈地向我大喊:“爸爸快来看,杏子、熟杏子、香杏子、红丢丢的香杏子!”“爸爸、爸爸!杏杏、香杏杏、红杏杏,我要、我要!”我顺着孩子们的声音抬头看去,在地头,一棵仅有一房子高的,主杆和我的胳膊差不多粗的杏树上,果然有一个红中带黄的醒目的点儿,就想,杏儿早就完了,是片经早霜浸染红的树叶儿吧?就又俯下身,边干活边对两个孩子说:“看错了吧小馋猫,是一片红了的树叶儿吧!”没想到葵花愈加兴奋地大喊:“爸爸,真正是杏儿呢!这边一个熟的,那边还有三个夹生儿哩!快来看!快来看!”紧跟着又是豆花的呢喃:“爸爸、爸爸、香杏儿、熟杏儿、我要、我要!”
咦,孩子们的眼神应该不会有错!再说我们这里有两种杏儿。麦杏儿在一个多月两个月前,麦子成熟收割的时候就已成熟了。即使结在树上,人家没有发现,不去摘它,成熟到一定程度,也会自动掉落下来的。啥叫“瓜熟蒂落?”这才真是呢!而糜杏儿则晚了许多,正是在这糜谷收割的时节才成熟。难道长在地头的这棵从未引起我注意的小杏树,是棵糜杏子树吗?而且今年是它的第一次挂果吗?我手疾眼快、三把两下地干完活,就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地头。抬头一看,咦!真如孩子们说的,南面的一杆枝儿上,确有一颗又红又大,且红中带有微黄色的杏子,而西边的一杆枝儿上,倒有三颗夹生儿。四颗杏子差不多一样大小。我踮起脚,拿镰刀将那细长的枝条轻轻地勾弯下来,很轻松地就将那四颗杏儿,一颗颗的,小心地摘了下来。
当我摘南面枝条上的那颗最红最熟的杏儿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儿小小的纠结,“这最熟的一个杏儿该给谁呢?给了葵花,豆花肯定不高兴,说不定就会哭个小鼻子的。若给了妹妹豆花,姐姐葵花也会不乐意的。虽然在平常,我和妻子随时随地没少教过两个女儿,要学会礼让,不要自私。但葵花毕竟才七岁半不到八岁,而豆花才刚刚四岁。那些道理,大点的葵花或许能懂个三成两成的,真正让她完全做到,还真是有点问题了,别说更小的豆花了。”
我略一思考,一个好的方案在我的脑海里迅速形成了。我停下手中正摘杏儿的动作,低头看着我的两个天使般美丽可爱的女儿,说:“你俩若答应爸爸个条件,爸爸就给你们摘下来,若不答应,就不能摘。”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喊:“爸爸,答应、答应,快说,是啥条件?”我说:“我把杏儿摘下来,今天不准吃,到明天,不,到后天再吃,你们一人两个,行吧?”葵花噘起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红嘟嘟的、丰满的嘴唇儿说:“今天咋不能吃了?香死我了。人家毛毛的爸爸,昨天从集上给她买了一袋子杏儿和香水梨儿哩!”我马上松开手里的杏树枝条儿,蹲到她俩小姐妹面前说:“平常爸爸妈妈咋告诉你们的?咱不和别人家攀比,别人家有的,是别人家的。我们家有的,才是我们自己的。毛毛那么羡慕你俩的那些花衣服花裙子的,你咋忘了!”几句话,葵花就一脸灿烂了。她甚至转过身去,给妹妹做起了工作,“豆花,豆花,我们听爸爸的话,不眼馋别人家的东西,等到了后天,我们一人两个又大又熟的香杏儿,好吗?”豆花拍着小巴掌,高兴地喊,“听爸爸的,听爸爸的!”
我将四个杏儿装进口袋里,把镰刀别在后裤腰带上,一把将豆花抱起来,让她坐在我的肩上。我也学着孩子们的话语:“回家家喽!吃饭饭去喽!回家家喽!吃饭饭去喽!”葵花跑在前面,粉红色的裙子在她结实黝黑的小腿儿周围翩翩起落。如有一群蝴蝶,在追随着她欢快的脚步。葵花也边跑边喊:“回家家喽!吃饭饭去喽!回家家喽!吃饭饭去喽!”而在我一耸一耸的舞颠中,坐在我肩头的豆花,高兴得如一只小百灵,从我的头发中抓出一支糜穗的茎丝儿,像一面旗儿似的高举着,一边还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到家后,我把四个杏儿掏给妻子,又给她挤了挤眼。妻子马上会意,就笑着对两位小公主说:“今天不能吃杏子,到明后天,妈妈给你们一人变出两个又香又熟的杏儿,好吗?”两个早有了心理准备的女儿,齐声说:“好呀!好呀!”第三天,妻子在两个女儿的催促声中,从一只满盛着麸皮的青瓷瓦罐儿中,摸出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又红又大,且是黄中略带红色的杏儿,引得两个女儿本来就又黑又大的眼睛,又大了许多。“妈妈,你咋变的?咋都成了又香又熟的杏儿啦?”我说:“妈妈心灵手巧呀!平常不是常常给你们变好看的衣服出来吗?吃吧,一人两个,可不许争嘴哟!”葵花从妈妈的手里,把四个杏儿都拿过来,看了看,闻了闻,将好看些的,当然是圆润些的、比较红点儿的,似乎又是香些儿的两个,给了妹妹。稍微停顿了一下,小脑袋又歪了歪,马上把一个杏儿给了妈妈,把最后一个竟直接捧给了我。
忽然间,我觉得我的心被眼前的这双胖乎乎的小手,给紧紧地攥住了似的,一股热辣辣的气息,直奔鼻腔而来。而妻子,一把将两个孩子搂入怀中,轻轻地啜泣起来。她那柔韧美丽的腰身在微微颤抖着。这时我发现,在妻子肩头的袖笼处,不知啥时节已磨开了一道短短的缝儿,露出了她一丁点儿白皙的皮肤。这件大红色的绦丝衬衣,还是去年秋天,在镇子里的交流会上我和她买的,几乎不离身的穿了一个整年—妻子最爱穿大红色的内衣了。
我在妻子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妻子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两个孩子,葵花抬起她笑盈盈的、如一朵刚刚绽放的、毛茸茸的、葵花般的脸庞,举起小手,轻轻地揩去了妈妈的、已有了细细皱纹的、美丽的大眼中的泪花。而豆花闪着和她妈妈、姐姐一模一样的又黑又长的睫毛,在妈妈、姐姐和我的脸上逐一看看后,突然将她手中的一颗最红最好看的杏儿,放在她胖乎乎的掌心儿里,轻轻地伸到姐姐的面前。
嗨,好一颗红丢丢的香杏儿!我一把抱起两个女儿,眼里转着欢欣的泪花,像个天真的孩子般大喊:“吃香杏子喽!吃红丢丢的香杏子喽!”
草于二〇一四年六月十一日
天赋佳苑 二号楼一〇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