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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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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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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

潘从中

 


迷迷糊糊中,听得老板娘进了门,且一连声地问:“《弃标函》在哪里?《弃标函》在哪里?”桑得斯一惊,不由随口说:“在老板的办公桌上!还没盖章呢!”更让桑得斯吃惊的是,他睁眼一看,自己咋睡在公司的小客房里?而且旁边还睡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他明明记得,昨晚是睡在自己家里的,那浓浓的艾叶烟味儿,仍在遍身、甚至在每一根头发丝儿间都弥漫着!尽管他昨夜和几个老乡,喝了一两个小时的酒。九五之尊,五十二度原浆,单瓶一千五百毫升,贵州茅台镇出品。酒是一位老乡提来的。在同一个小区的另一个老乡家里喝的。提酒来的那个老乡,在整个喝酒期间,时不时地就会自问自答地念叨加炫耀一阵:“这壶酒咋样?不错吧?就是!是儿子给我的,是人送给他的。”“嗯,娃子混的还行!也还有点子孝心!人送给他的好酒,还知道给老子孝敬!这酒是原浆,就是没经过勾兑的。是好酒,不错吧?就是!”

桑得斯甚至清楚地记得,昨夜自他进了家门起,妻子就开始唠唠叨叨起来。在稍先的酒场上,还一会儿一个电话地催。头先是叮嘱他,让他少喝些,尽快回来。后来的电话中,口气越来越严厉。再后来,见他还赖在酒场上,在电话中几乎是在吼了,大骂了!最后,桑得斯确实再赖不下去了,就以到外面小解为由,先从酒场上溜出来,并且在树篱边一边小解,一边把手机关了,免得酒场上的人叫他。然后一路小跑,刚进家门,照例领教了一顿臭骂:“给你咋说的?一喝开那个怂水子,你就忘了天,忘了地!说好的给我灸脊梁哩!你出门时我咋给你安顿的?‘少喝阵阵子就回来!应付一哈就行了!’你还每回出去就当了真!”“哎呀呀!叫我臧将说你哩?我该不冲你吧!你臧浪怕在屋里多蹲会会子!一有机会刁脱就不来了!”“真正是‘狗改不了吃屎!’那口怂水子就是你的命!就当紧的很!比馍馍饭还当紧!……”

尽管骂声仍在耳边回响,桑得斯却不太在意。真正在意的,是他怎么稀里糊涂地睡到了公司的小客房里了?老板娘早就交代过了,不准他在这里睡。这个地方,偶尔老板睡一次,再就是公司里来了重要的客人住住。因此,小客房里的被褥铺盖都很精致、贵重。他也知道,他是绝不会在公司的小客房里住的。况且,他的家就在两公里外的天赋小区里。有时,即使加班加到夜里,步行回去,也就几十分钟。如果骑摩托、骑电车,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问题是昨天,闹腾了好几天的工程招标的事,因另外报名的两家,在标书上做的价格,都超过招标文件上给的最高限价六十多万。下午下班时,招标公司的小果,就给桑得斯打电话说了情况。说明天的招标会开不成了,开也是废标。让他以挂靠的那家公司的名义,给甲方并招标公司,赶紧写一封《弃标函》,连夜给他送去,不得有误。并赶紧通知做标书和预算的人,把工作停掉吧!桑得斯不敢怠慢,赶紧先给老板打电话,又给盟上做标书的人打电话。老板就让他晚饭后过来公司的办公室,起草打印两份《弃标函》。谁知他正吃晚饭,几个老乡就先后打电话约他,说去某某家喝酒。饭后,他当然先去公司,把《弃标函》起草核对,打印出来后,照例放在老总那硕大的办公桌上。因所有的章子都由老板娘保管着。比如公章、财务章、发票专用章、合同章等等。老板娘盖上章,然后由老板亲自去送。

关灯、锁门。下楼之后,他本来直接去酒场才对。可他晕头晕脑地进了家门。刚进了家门,催他喝酒的电话就又响了。那伙人肯定正喝上了。因此,在电话中的声音就超常的大,让妻子听得真真切切。使她那一向就云山雾罩的脸上,很是云聚雾散地变幻了一阵。

 

六个人,两壶酒,三千毫升,每人平均大约一斤,正好是桑得斯平日的量。但挨着桑得斯过庄时,他的牌臭得出奇。平常喝的三十八度,四十二度的多些,喝上一斤正好。今天是五十二度的,又是原浆,口感虽好,但就觉得有点过量。他溜出去小解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头晕。但既然挨了妻子的骂,就证明他确确实实地回到了家,况且那时已过了夜里的十二点。再说他把老板交代的事也干完了,根本没有必要再去公司办公室。因此,也就不会睡在公司的小客房里了。桑得斯就觉得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就闭上眼。

闭上眼,刚一小会儿,觉得有点儿迷糊。为了验证刚才是在梦境中,他就又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坐在家里卧室床边的一个小凳子上。而床上,他的妻子直挺挺地爬在那里,脊背上放着五个正冒烟的艾灸盒,所有的盒子里都冒着白色的烟雾。桑得斯赶紧站起来,发现其中的两个艾灸盒的位置放错了!大杼穴和肾俞穴,应该是先左后右。今天咋放反了?两个艾灸盒都在右面。

见妻子迷迷瞪瞪的,他就悄悄地起身,把两个艾灸盒挪到了左面。没想到刚才还迷瞪着的妻子,立马大睁圆眼训斥道:“你今天臧将了?晕头晕脑的!才将灸的是左面,这次灸右面就对呢!你咋又挪到左面去了?”桑得斯一听,也来不及诧异,就赶紧去挪回。却忘了拿床边盘子里的一块护手布,直接用手去抓正烫着的艾灸盒。他烫得“哎哟”了一声,那个熏得黝黑的铜制艾灸盒,就从妻子的脊梁上滚下去。“当”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再次忘了烫手,就赶紧蹲下去拾,就又烫了一次,再次“哎哟”一声扔下。妻子就吼道:“你今天迷迷瞪瞪的臧将了?吃了迷魂药了?”“哎哟哟!赶紧给我衬垫垫子。脖子下面的那个烫的不行了!快垫!快垫!哟哟哟!感觉炼在一起了!烫死了!烫死了!”

桑得斯手忙脚乱地赶紧侍候。忙完,妻子又迷糊了过去。他掏出手机一看,已十一点半了,儿子快下班了。再不做饭,就太迟来,儿子中午就没有睡觉的时间了。就赶紧起身去伙房。他吸了吸鼻子,闻见了一股蘑菇的味道。揭开锅,大半锅的蘑菇肉片,而且,电磁炉还设置在保温状态。旁边,电饭锅的指示灯,也在保温状态。他懵懵地揭开锅,那白爽爽的米饭,似乎正等着出锅。他转身看案板上,见案板一角的那块圆形菜板上,放着一只青辣椒。而窗台上,一只塑料袋里,有很多红绿相间的细长辣椒。那是他前天,在民族生活超市搞活动时,以一斤一块钱的价格,一次性买了四斤四两四钱,那袋子上贴的机打标签上的金额,就是明明白白的四元四角四分。他迅速掏出五、六个辣椒,在水龙头上洗过,拿给菜刀,在菜板上切成细丝,然后揽在一个盘子里,转身倒入了蘑菇肉片中。随手拿过旁边的木头锅铲,就翻炒了几下。

炒着炒着,他发现锅里并没有“滋啦”“嗞啦”响起来,才发现电磁炉在保温状态。突然他就瞪大了眼。多日来,辣椒只是他和儿子两个人吃。正作艾灸的妻子是不能吃辣椒的。并且妻子早已给他交代过。而且因着他的数次忘记,挨过不止一次的骂。可他眼下又把这些很辣的辣椒,掺入了已炒好的蘑菇肉片中!咋办?咋办?他放下锅铲,用力捶了捶头,又拍了拍后脑勺,想:咋就又忘了!活该让妻子骂“不长记性的驴!”“清风过了驴耳了!”“东耳朵里进、西耳朵里出!”又想:不定是个梦吧!就把眼睛闭上。

刚闭上眼,他觉得一阵轻微的天旋地转感。身子还朝前栽了一点,又向后仰了几仰,就赶紧弯下腰,两手撑在锅台上。刚站稳,他的右手就觉得触到了一个东西,就下意识地抓在手里,食指稍微向下一按,只听轻微的“吧嗒”一声,睁开眼睛一看,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发票在打印状态,随即桌子左边的打印机,就“吱吱”地打开了发票。

 

桑得斯出了一身冷汗,一看又打了一张废票,对方的单位名称一栏里,公司名称中又把“责任”二字漏掉了。而去年开这家公司的票时,是“某某某市政有限公司。”今年咋就变成了“某某某市政有限责任公司。”昨天给开的六张票,全部作废了 。老板去送票,对方公司的人一看,名称不对,就给退了回来。为此老板就训了他几句:“你咋搞的?连名称也弄不对,赶快重开,人家催着要,说是这个月还要认证抵扣呢。”桑得斯从文件柜中,取出增值税专用发票一看,总共才五份,还少一份。就先开了五份,然后赶紧去国税局领发票。进门叫了号就坐在椅子上等,好不容易挨着他了,到了柜台前,工作人员问:“请问你办啥业务?”桑得斯说:“领发票”。工作人员就伸手过来,他拉开肩包的拉链一看,只拿了金税盘,忘了带《发票准购证》。就说:“忘了拿本子,能领吗?”工作人员笑着摇了摇头,就又叫起了下一个号,他只好让坐。本想去单位上取来,一看大厅墙上的大屏幕显示,都十一点半了,快下班了。即使把《发票准购证》取上来,也赶不上趟了,只好下午再领。

下午两点钟,他就到了单位的门前。平常办公室里,除过他,老板、老板娘,就再无别人了。而现在,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来。一般没有事,他(她)二人也不会来的。桑得斯就掏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但他问过老板,老板也把技巧给他说了。然而,今天无论他怎样开,就是开不了。他把钥匙插进去,摇一阵,再拔出来,再插,再摇,一个结果,就是不开。转眼之间,就是两点半了。税务局一上班,就会涌进一大群人,都涌到叫号机前,叫号。然后,分散坐在大厅里的长椅子上,拿出各自的手机,一个耳朵听手机里的声音,一个耳朵听着工作人员的叫号。有时候,人太多,等到下班也挨不上。

就在桑得斯一筹莫展的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用家门的钥匙在开单位的门锁,就真想拿巴掌抽自己。赶紧换上单位的钥匙,很轻松的就听到“吧嗒”一声,好像门锁里的弹簧,嘲弄地叫了他一声“笨蛋”!坐到办公桌前,他竟一时忘了自己来干啥了!他环顾老大的办公室,透过那八折的雕花屏风的间隙,看到所隔开的办公室的另一边,是老板那硕大的办公桌,真皮老板椅。以及办公桌旁边的茶几上,全套的茶具,以及新铺的浅棕色的实木地板,还有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脑、打印机、文件资料夹,一时心中很有些茫然。他无意中按了一下左手边打印机的开关,打印机“吱吱”地响了一声,他才猛然记起了他来办公室的目的。就赶紧找《发票准购证》。然后提起手边的小包,锁门,下楼向税务局奔去。

还好,今天来税务局办事的人少。他很快就如愿领到了十份增值税专用发票。回到单位,打开电脑、打印机,他十分顺利地就开好了最后的一份发票。然后把第一联留下,把第二联第三联放在老板的桌子上。老板会让老板娘盖章,他自己再去送的。刚放下,老板的电话就来了。问他开好了没有?他说:“开好了!”几分钟后,老板同老板娘就上了楼。老板拿起发票一看,马上又背了脸。说道:“地址咋又开错了?明明给你说的是‘旗消防大队对面’,你咋还是‘达来呼布镇’?”桑得斯还未听完,马上就出了一身冷汗。这时,老板娘正好在卫生间里,就没有来得及参与对桑得斯的口诛笔伐。

桑得斯赶紧从老板的桌子上把那六份发票拿过去,打开电脑,从文件柜中取出金税盘插上,进入开票系统。先把前面填开的六份发票作废,然后,他把对方的开票信息,再仔细地核对一遍,修改完毕,确定无误后,再次点了“打印”二字。因为增值税专票是十万元版的,所以他开的发票,前五份的数字是相同的,九万多不到十万,第六张发票是另一个数字。

在打印第六张发票的时候,桑得斯突然发现,已打出的五张票,咋都是普票?而站在他身后的老板也发现了他的错误,就黑着脸把手中的一摞发票“啪”地扔在桑得斯的办公桌上。这时,老板娘也从卫生间中出来。听到响动,就转过屏风,直向他奔来。

 

桑得斯娜大惊,就再次揉揉眼睛,觉得脑子里仍回想着“嗡嗡”的回音。细心一看,原来是那位巧妙的隐藏在废墟中的苏军阻击手,对准她的前额正中,“叭”地开了致命的一枪。一朵艳若桃花般的皮肉叶瓣,在那因极度的惊异而显得分外圆而大的两眼之间灿然怒放。桑得斯娜觉得,早就逼迫成为那个德军下级军官的情妇的、无辜的自己,已软绵绵地跌倒水塔的门前了。那时,桑得斯娜刚从那座孤零零的水塔中,跟随那位德军军官出来。那位富有战斗经验的德军军官,或许早已感觉到了危险,就迅速地窜到一个障碍物的后面。仅仅转眼之间,那刚刚转过身去的桑得斯娜却被自己的同胞打死了。阻击手在一枪将她这位女同胞毙命之后,口里还解恨地高喊着“法西斯的婊子!”

电视画面仍在不停地变幻着。躺在沙发上的桑得斯娜就半在梦中,半在剧情中地恍惚着。自德军攻入斯大林格勒,进入残酷的巷战起,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桑得斯娜就被迫成了那位德军下级军官的情妇。也正是因为她,藏身于这几间房子里的老弱病残,才没有被德军消灭。然而,她在这些因她而活着的人们的眼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婊子!臭婊子!法西斯的婊子!”说实话,除掉战争的因素,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位德军的下级军官的素质,都比她的丈夫强。也尽管他在德国有家庭,也曾在一次温柔之后,他让她看了他妻子、女儿以及儿子的照片。

然而,那个时常酗酒,并在酗酒之后无数次的给予她暴力的丈夫,除了留下了无尽的哀怨与疼痛之外,在她三十五岁的生命里,使她有所依恋的东西,却一顶点儿也没有。先是青春,后是孩子,再后来是战争。眼下,她只能抓住战争这最后一根稻草。作为一个女人,她能要求的究竟有多少呢?爱情、婚姻、家庭、温暖,她一样也没有得到。而眼下,除了战争中,这短暂的、似是而非的爱情,这似是而非的家庭,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之外。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她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曾经在乡下,那一望无际的顿河大草原,那恣肆汪洋的河流,曾给了她多少希望与快乐!然而,随着成年生活的临近,她发现,似乎所有人的思想中,都有一股瘟疫似的东西,在悄悄地传染着。而且,每时每刻以各种方式侵蚀着人们的肌体,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人们共同的生活。甚至再反过来,更凶恶地也更疯狂地,也更恶毒地再去侵蚀所有人的思想。所幸的是,那顿河大草原上一望无际的小麦、青草、溪流与白桦树,还有村子的小广场上,每到夜晚那欢快的手风琴,翘着小胡子的小伙子们的疯狂调情,总让她意醉情迷。她始终守身如玉,在睡梦中都幻想着她的白马王子的出现。

然而,在一天深夜,正当她割草割得睡死过去的当儿,她那混蛋的父亲,在酒醉之中,却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样的她强行奸污了。并且在以后的数次恶行中,威胁她,如果她敢声张,不顺从,就对她的年仅十四岁的妹妹下手。于是,她在所有的,关于少女的所有天真烂漫的理想破灭之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将对自己再次图谋不轨的禽兽父亲,捅出了致命的一刀。然后,她逃之夭夭。在半路上碰到的一个大学生的带领下,辗转来到了这座城市。然后,就是那大学生的神秘失踪,后来就是她匆匆地嫁了一个、如那禽兽般的父亲一般的丈夫。从此,她就如猪狗一般地生活着。随后,就是战争!战争!战争!而今,当她刚刚感觉到,在她意识深处,认为这一段生活,才是她唯一真正值得留恋的生活时,却被这清脆的、“叭”地一声阻击步枪声,将她仅有的、而且极其短暂的希望,彻底地打碎了!

事实上,她如同彻彻底底地解脱了所有的苦难一般,她曾经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那就是“死”!“死”!一个多么可怜的字眼!又是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字眼!她曾对这种“变态”的爱情(她私下认为),找到了很多合理的借口。但每一步推算,都是死胡同!难道她的爱情、她的人生就是如此残酷吗?如果不是这“叭”的一声枪响,她的苦难,也许永远没有尽头。所以,当一声那清脆的、“叭”的一声如期而至的时候,在她看来正如一声期待已久的呼唤!她早已在等待着这声呼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挺出身去,让那过于饱满的胸脯,再去迎接另一颗期待已久的炮弹。随后,她身后的水塔,就在那颗期待中的炮弹的精确打击下,“轰”地一声分崩离析。而她那曾经藏身弥久的,也藏匿着许多老弱病残的几间地下室,也在随后的几声炮声中轰然塌陷。里面所有的人,也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了。并伴随着她那声尖细而又高亢的“啊”音,天空中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雷声。桑得斯娜觉得,那是上帝在告诉她,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因此,她喊出了一句畅心畅肺的、长长的“啊”!然而,当桑得斯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李总监在众人“噼里啪啦”的掌声中,笑着向他问道:“桑总(请注意,眼下的社会,似乎所有的人,都成了‘总’了!)你认为,在这个案例中,黄玉梅该当何罪?”

 

桑得斯缓缓地抬起头,左右环视了一下,见整整一个教室的人都在注视着他。而他说出的话似乎没有过他的脑子。当李总监的话音刚落,桑得斯缓缓站起来,如同一个法官似的,神情严肃地说道:“黄玉梅根本就无罪!”

话音未落,所有的人,包括李总监,都以嘲讽的口吻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李总监问他:“那你说说,黄玉梅把昏迷过去的母亲,当作尸首送到火葬场去火化,这与故意杀人有啥分别?要不是她母亲,在被临推进火化炉子的前一秒突然清醒过来,发出了一声呼喊,那她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凶手了!况且,她是唯一的亲生女儿呀!而且她还继承了母亲的所有财产。包括一套价值几十万的楼房!”只见桑得斯再一次举起了手,他缓缓地说:“请问李总监,我可以陈述我的理由吗?”李总监以她一如既往笑容可掬的表情说:“让我们欢迎桑业务员上台来,和我们分享他的感想,大家欢迎!”

再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过后,李总监说:“今天的例会开得很好,我们泰康人寿的这个案例,就很有代表性。我想,通过今天,我们大家很踊跃的讨论与分享,对保险的认识将会更加明确。好了,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桑业务员上台!”

桑得斯走上讲台,而李总监则退下去,坐到了桑得斯的位置上。桑得斯先向台下的同行们鞠了一躬,然后说:“大家想想,这个案例在表面上看来,是一位老太太因着年轻时没买下保险,而在年老患上重疾时,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活活的送入了火葬场。然后,这位女儿被检方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公诉至法院。尽管所有的人都谴责她冷漠、无情、是凶手、是刽子手,然而,是谁把一个本就善良的女人,一步一步地变成‘凶手’的?她又为啥一步一步地成了‘凶手’?让我们从这个案例的起始开始看。”

“母亲病重住院,黄玉梅一边上班,一边伺候。当然,这时候她的丈夫,凭良心说,是支持她、帮助她的。夫妻俩唯一的女儿,也读着花费甚巨的大学。然而,母亲的病实在复杂而又危险。几场手术下来,家中所有的积蓄都已花完。不仅女儿的学业无法继续,连家庭生活的日常开支都成了问题。而母亲所必须使用的进口药品,都在社保目录之外,怎么办?在借遍了同事、朋友、同学、亲戚之后,她只能向放高利贷的人伸手。在巨额的利息的重压之下,她所继承母亲的楼房被债主拿走了。她只得在同事、朋友、同学、亲戚家游走,借宿。几年下来,母亲的病不见好转。她的家庭却分崩离析了!共同生活多年的丈夫分道扬镳。而所有巨额的债务,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每月的工资,连利息都不够偿付。而且,还得继续向医院交那没有尽头的进口药品费。如此沉重的负担,压得她频临崩溃。要不是有女儿的鼓励与慰藉,她早已撒手人寰了……

“钱尽了,医院停药,她只得将母亲接出来。然,已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她,不知把母亲在哪里安顿?数九寒冬的夜里,她背着昏迷过去的母亲不知走了多少路!就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将她带到一处火葬场的门口。也许她当时误认为母亲已死亡,或者她明明知道,母亲只是暂时的昏迷。但那枯瘦如柴的母亲,却如泰山一般将她压成了粉末。只有卸下这坐山,她才不至于被风吹散。而且,只有她不死,女儿才有依靠!尽管她早已活成了行尸走肉,尽管丈夫也早已抛弃了她……

“请问大家,当一个社会病无所医,因着母亲的一场重病,使一个家庭灰飞烟灭。一个人甚至几个人的生活希望,都被残忍地扼杀了!把一个原本有着温暖家庭的年轻女主人,变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乞丐’后,再变成一个敢于‘杀害’自己亲身母亲的‘凶手’的时候,真正的凶手,难道还是这个既是妻子、又是女儿、又是母亲的柔弱的女人吗?”

“再请问,把一个柔弱的女子逼成凶手的凶手又是谁?而今,真正应该站在审判席上的,难道还是这位弱女子吗?大家说,我说得对吗?”

……

然而,众人的反应并不像桑得斯希望的

那样,而是在一阵鸦雀无声之后,响起了礼节性的、稀稀拉拉的几声掌声。而李总监,只是低着头,似乎在翻看着她手机上“泰康家园”的内容。并且,众人的议论,也毫无热烈可言。桑得斯的心里,不由滚过一阵悲哀,一阵深深地悲哀!他甚至感到后脑勺与后背上,有一阵冷嗖嗖的阴风在吹过,他不由因此打了几个寒战。

在一种照例而至的眩晕中,他夜游般地走出了会议室。来到了室外,向右拐向电梯间,开门,进去,他随手按下了-1号键。

 

    2017101日于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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