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一、十 四 碗 碱 面
我们民勤老家把凉面叫碱面。传统的做法,是将野生的蓬棵,也叫蓬朵落、俗名叫碱柴的,在秋末成熟的时候,选那些因经霜早的,枝叶颜色尚未完全变黄、最好是那些仍呈绿色、干透或半干透状态的,铲下来,收集到一齐。就地在碱土地(长此种植物的地,往往地表是一层较软的厚碱土)上挖一个一头深一头浅的长方形槽子。然后将这些多半干或是全干的碱柴堆放在上面、点燃。如果可以,最好选个有风的日子,这样宜于燃烧、凝结。待所有的碱柴已完全烧透了,无烟了,且在未败之前,将所有的火子儿、即已烧过的碱柴儿的茎、叶,主要以在高温里凝结的籽实为主,快速用铁锨拢入槽内。随拢入,随用锨拍压瓷实。然后迅速用刚挖出的土,将火槽子完全覆盖、压实。使槽内的火子儿与空气完全隔绝。过一天后,清去上面的覆土,土槽内呈灰中带浅绿的东西,就是蓬灰。此时已呈块状物,较硬。收存于家中,在吃碱面时,拿出适量,捣碾成粉沫状泡于水中,澄清后的水,呈土灰色。和出的面,浅焦黄中略带浅绿色。因而老家人,又将碱面叫作灰面。面团饧好后,用一米多长的檊杖、檊成差不多纸页儿薄厚。切成细长面条,宽汤出锅后,用刚从井里打出的凉水汲凉(必要时可多次、反复汲,故凉面是也),吃起来,很有一种天然的碱香味。尤其在酷热难耐的盛夏,如果再能有用家乡土生土长的茄辣土豆芹菜西红柿豆角等,做一盘青辣儿菜,(很多地方叫乱炖,很形象,也很真实。)还有油泼蒜泥,当然,最好在菜地里现掐一把青蒜叶,清水淘了,切成细碎末,拿檊杖檊一檊,用自家酿的清醋拌上,那就是绝配了。也是老家的一种传统美食。爹说:“那时候的饭菜少油寡肉,一年四季,逢个年头节下,能吃个有数儿的几顿荤腥,就不错了!绝大多数的日子里,顿顿是清汤寡水的,人的肚子里没有一点儿油水子。俗话说:‘吃一个油花儿也能机溜三天呢!’人都馋疯了似的。”曾有一个真实的笑话,我的一位远房伯伯,有一天和许多人在离家很远的沙渠里清淤,就是拿锨将上游冲下来、淤积在河道里的沙土、一锨锨清挖出去,是重体力活。干了大半天了,肚子里就又馋又饿的真难受。伯伯就想起了既解馋又耐饥的香油(清油,指老家专门用胡麻、蔴籽榨的油。)油饼子。就无限神往地对一起干活的人说:“这阵子有些香油噻,我们找来点面,借上个锅,拾来些柴,炸上些油饼子好好吃一顿!”看看,油、面、锅等必要的条件,一样也不具备,是典型的侈谈、梦想。而如果哪一天生产队里死了一头牛、或者一匹马、一头驴、或者一匹骡子,(最好能死一只骆驼,身架大、肉多些。)往往是累死的、乏死的,或者是犁地、套车时出了意外窝死的,人们肯定暗暗的高兴(又能解解馋了)。大人们就不用说,最高兴的就是我们娃娃们了。那天下午,生产队的牛院儿里就平地支起一口大铁锅。大锅底下,干枯的树根、柳根燃得正旺。饲养员姚大佬已将那只倒霉的(不如说是幸运的)牲口所有的肉,连筋帯骨的剁碎煮上了。几乎不放什么调料,再说那时也买不起调料。在嘴馋腹饥的年月里,吃啥都是香的。因我们本地产茴香,(我们叫大茴香的,事实上该叫小茴香。我们把该叫大茴的八角叫大香,而把药茴香叫小茴香。)直接往锅里扔几把,还要扔几把白盐。爹说:“‘猪肉大香羊肉姜,死驴烂马大茴香’,关键不在饭菜如何好,而在于人的胃口。有了好胃口,别说吃肉、就是顿顿喝凉水也能尝着香。”此时,我们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学生娃,拖着领着抱着背着更多的、或穿叉叉裤(开档裤)、或完全净屁股的弟弟妹妹们,像过盛大节日似的,端盆抱碗、拎缸子提锅,纷纷从自家的街门里急匆匆地跑出来,然后成群结队、你追我赶的向生产队的牛院儿里涌去。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儿似的,聚集在烟熏火燎的大锅周围。虽然一个个蓬头垢面,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沸腾的大铁锅里,不断飘出的、诱人的香气,早已使我们垂涎欲滴不能自已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大铁锅里不断翻腾着的水泡、和水泡间时隐时现的肉骨头。所有的伙伴们几乎一个不漏的在咕叽咕叽地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等着队长会计等首长一到,然后按户分舀大快朵颐。几个性急的家伙,往往还未端接稳当,就一口猛灌下去,虽然烫得直翻白眼,却也香得五魂出窍、三魂升天了。然往往是人多肉少(爹说是狼多肉少),咽下去的吐沫、口水,早已超过肉汤肉块的几十倍了。爹说:“尽管那时候的年月已不多么困难了,年年风调雨顺的,地里的收成也可以,但油肉依然很少。虽然馍馍、面条、再加上且列、萝卜、白菜、胡萝卜、山芋蛋等,肚子还是大约能吃个半饱不饥的” 。那时不是还有一说叫“瓜菜半年粮”吗!
一年春天,爹去东麻岗里拽粪,即用牲口套着木轮大车到麻岗里,拽拉用于分给社员们烧饭用的、专门派人在东马岗里拣拾的骆驼粪(我们叫羔蛋儿)、牛粪块等。来去三天。爹说:“那次我嫌三天的口粮,(队里特别给走麻岗的人,每人补助约四斤干面。)带在路上,顿顿(三天应该六顿饭)在野外架锅找水的做饭麻烦,就让你妈一次全做了。四碗干面一共做了十四碗碱面,(爹比划了一个直径大约二尺大的竹筛子)满满一筛子,我一次全吃了。此后的三天三夜,没吃一点东西,只喝了几次水,一直到把粪拽回来。”爹说:“那时人的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子,真正吃成了草肚子了。特别能盛饭,不管大人娃娃、男夫女工,谁的饭量也很好。那时是自(只)愁没吃食,不愁没肚子(饭量)。”
二、 算 盘 与 字
爹没有上过学,但爹几乎会写所有他日常所用的字,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法自然不用说,多位数乘除法,不用在算盘上立出乘数被乘数、除数被除数,左手的大拇指在其它四个指头的指节处指指点点,右手就在算盘上一颗颗立出了结果。曾经有人说,爹会双手同时打算盘,且左手的数字是反的,自右至左。对于这一说法,我确实没见过,因而不太相信。但爹确实在我二、三年级开始学算盘的时候,已教会了我简单的加减乘除法。我曾经好奇地问爹:“爹,你是在哪个年级里学会的算盘、学的字?”爹说:“(爹生于1932年)那时节哪里有学校有年级的?我们家里,人老几辈子,都是摸牛尾巴的(指务农)。就是有钱人家的娃娃,也只能上几天私塾,算争个眼。我是先学了算盘,后来解放后,自己认了几个的字。”爹想了想又说:“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你四爷会打算盘,但他只给你的大爹(四爷唯一的儿子)教,不让别人学。而且是关起门来教,别人见一眼都难。那时,你大爹被关在屋里学算盘,我也想学,不让进屋,我就站在屋外的窗台下听。倒是你的大爹没有学会,我站在屋外的窗台下听,却学会了点儿。学会了算盘,解放后,又跟着扫盲班识了几天字,反正渐渐地识下了一些字。”确实如此,爹在解放后,先后当过大队与小队的会计。自我懂事起,爹还断断续续的一直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队里每年年终要搞决算,爹和队里的会计就要打几天的算盘。那些天里,我中午去喊爹吃饭,队房子里的算盘声就噼里啪啦的响着。下午去喊爹吃饭,队房子里的算盘声还噼里啪啦的响着。我上初二的那年,拿着爹写完不用的、专门用来给社员安排调工的、拿十六开白纸订的一个大厚本子,当草纸(划草式子、打作文、周记的草稿等),我们的语文老师看见了上面写的字,还很好奇地问我:“这上面的字是谁写的?写得真好看,像书法一样。”我告诉老师:“是我爹给社员们安排调工时写的。”语文老师很惊奇,有点不信。直到他仔细看了里面的内容,才信了。
我不知道爹究竟认识多少字,反正我们亲戚们之间的来往通信,还有我们全队社员们每天的调工安排,以及爹后来遭受批斗后(下一章专门写)、一次次写交待认罪的材料等等,爹都能应付下来。还有爹经常给社员们读报上的大块文章,那上面的字,爹差不多都能一字不差的写出来、念下去。爹说:“认字不认字,先认半(读bang)个子”(属爹无师自通的、自创的认字法)爹说:“遇到个别认不得的字,若前后的字大致能认得,整句话的意思一明了,就直接冲读下去,基本没有错,它该是啥就是啥。”事实证明,爹的这种“冲”的读法,多一般也是可以运用的,且大致不差。像很多无师自通的人一样。爹在他长期的、非规范化认字写字的经历中,还创造了几个只属于他书写的、但别人也能认识的字。例如,他曾经把“问题”两个字,合二为一。将“问”字的最后一画“横折勾” ,写成了“横折弯勾” 。将“题”字的左半部“是”字丢弃,把右半部的“页”字,安顿到了这个“横折弯勾”里,从而把“问题”两个字,整合得很像飓风的“飓”字。别人看到,虽然有点奇怪,但马上也能一目了然。
三、 批 斗
爹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差不多当了近三十年的队长,一直到一九八〇年左右才彻底卸任。文革中的一九七四年,爹被打成了“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 。
那天的批斗会场,照例是在供销社在我们大队设的、一个分销店的大院子里。那原是过去一个姓刘的地主家的大寨子,后半个院子被分销店占着,前半个院子经常是大队里开各种大会的地方。紧挨着前院子的北墙根,泥了一道一米多宽、近一米高、十几米长的土坯台子,算是主席台。大寨子的门外,是一条老长的、弯扭曲八的土沟。沟的两岸上,长着很多大白杨树和极茂盛的柳条。翻过土沟,有四五户人家,其中的一家,是我大姐的婆家。因而,分销店里批斗会场的声音,在我大姐家是听得很真切的。
那天的批斗会,和以往的批斗大会一样,照例是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架在寨子墙头顶上的几个银灰色的大喇叭里,雷鸣般的语录歌声、一如既往的高亢嘹亮无限雄壮。大寨子里外的墙上、门上、树上、以及电线杆子上,到处斜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主席台上,也照例摆了一长溜桌凳,公社及大队工作组的头头脑脑们,神情严肃的坐在那里。台下正对着的,是我们大队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二七个年级的几百名学生。每个班排成四路纵队,整整齐齐地席地而坐。学生群的外围,站着几十个戴着红袖标、背着寒光闪闪的半自动步枪的民兵。我的二姐、三姐也在其中。再往外,是我们大队七个生产队所有的、两千多人的男女老少社员们。那年我上四年级,弟弟刚上一年级。我们每个班都举着好几面红旗。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今天会批斗爹。领导们慷慨激昂的讲话以后,批斗正式开始。先斗了一个姓杨的、六十多岁的地主老汉,又斗了一个七十多岁姓何的富农老婆子。期间我和所有的同学们一样,在领头呼口号的学生的带领下,一次次高高地举起手臂,声音洪亮地将打到、批臭之类的口号,不知喊了多少次。待到同学们森林般的胳膊再一次放下了,浪涛般的口号声再一次平息了之后,我惊讶地发现,爹咋低着头、深深地弯着腰,站上了批斗台!我疑心,我是否看错了?但那令我十分熟悉的、爹那微秃的头顶,还有后脑勺上爹那与众不同的、一块比茶杯盖稍小些的、向外翘凸起的骨头,千真万确、那就是爹啊!我的心突的一沉!两只耳朵里像唰的钻进了无数只蜜蜂一样嗡嗡作响。爹咋了?爹不还是我们队的队长吗?在我眼里,没进过一天学门的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两把手打算盘,还识会了那么多字。书写的钢笔字、连我们的语文老师都啧啧称奇,爹该是多么了不起的!而且从来就是爹别训人骂别人,训骂那些懒的、偷东西的、还有不遵守规矩的人。他今天怎么自己也上了批斗台?那年爹才四十二岁,一米七左右的个子,站在那么高的批斗台上,却显得十分的矮小可怜!事先安排好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上台,大声地念着批判稿子。说的啥内容,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楚。只隐隐约约的记住了“新生的资产级分子”几个字。我旁边的几个同学,见被批斗的是我爹,就开始嘲骂我、讽刺我。其中一个姓杨的、也是一贯在班里调皮捣蛋的男同学,一边朝我大声地喊着爹的名字,一边不时地猛蹬我一脚、或狠拧我一把。惹得周围的同学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纷纷瞪大眼睛观看我,指指点点的议论我。同学们的兴奋与好奇,反过来又极大的刺激起了这个同学折磨我的兴趣与欲望。他就不断的变换花样欺负我。在我受到同学们变相批斗的过程中,我只能极力地压抑着、无声地痛哭!泪眼迷离中,我曾多次向弟弟所在的一年级的方向看,试图找寻弟弟的身影。我担心刚刚八岁的弟弟,是否也遭受到同我一样的“批斗” !但由于人太多、而且弟弟又很矮小,就一直未曾找见。期间我还多次扭头想找找二姐、三姐、以及大姐的身影,以寻求帮助。起码可以得到心理上的支持。可我们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所有的人在我不争气的泪眼里,都是隐隐绰绰、漂移不定的,所以,也一直未能确定。
由于爹一直深深地弯着腰低着头,所以,那天我一直未能看清爹的表情是啥样的。还是平时那凶巴巴的样子吗?因为爹平时一直是凶巴巴的!平日平常每当我做了啥错事、或是说了啥不该说的话,爹马上就凶巴巴地骂我:“贼娃子鬼日的、我踏死你!”配合着这句话,爹的那只像土坯模子似的大脚,也往往猛地向下一踏,“咚”的一声,真像一脚踏住了我似的!此时看不见爹的表情,我却捕捉到了爹的一个细微的动作。这个动作,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爹在吓得发抖、打哆嗦,或者很多人根本就不屑于注意。但爹的这个动作我却太熟悉了,只见爹的左手的拇指,在其他四个指头的指节处,快速地点来点去。批斗会开了多长时间,他的手指头就不断地指点挪动了多少时间,甚至更长。因为批斗完了,让他下台,他还木木的站在上面。直到一个民兵把他拉了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的下去了。
那天晚上到了家,虽然妈、二姐、三姐在伙房里一边做饭、一边哭着,特别是脾气耿直的妈,一边哭诉抱怨,一边给爹下了最后的通牒:让爹再也不要当队长了!用妈的话说:“再也不要套那个狗头罐了!”二姐、三姐都亲眼见证了今天爹挨批受斗的过程,因而,她俩一直哭得很厉害!妈说过了几句狠话硬话之后,就开始边哭边用软话劝爹:“快把那个狗头罐扔掉嘁,再不当什么狗屁队长了!得罪了人不说,临了自己还上了斗争台!自己受委屈也罢了,还让娃娃们在人面前挨骂受辱遭欺凌!”然而在全家人的哭诉加声讨声中,爹却像无事人似的,仍像平常收工回来似的样子,在妈和两个姐姐准备饭的当儿,他早已歪在伙房土炕上的铺盖上打起鼾儿了。妈觉得半天的哭诉怨骂咋没一点响应,到近前一看,爹却早已睡着了。直到饭快熟了,爹的一个小觉才结束。我悄悄问:“爹,今天斗你的时候,你左手掐来掐去的干啥?人家批斗你,究竟说了些啥话,你听了吗?”爹说:“听个屁!我练我的算盘、他开他的大会。我还算了算你们几个的年龄,一算,你二姐今年都二十了,该找婆子家了!”
后来听说,批斗爹的那会儿,大姐因受不了周围人的议论与指点,就羞臊交加泪水涟涟的跑回来家。然而,由于她家离得很近,会场里批斗爹的声音,大姐差不多都能听到!大姐就在她家痛哭了大半天又大半夜!还有,第二天早上,爹把他时常用来给社员们安排调工书写用的、也是他唯一的一枝钢笔、同时也是我时常想要、但爹一直没有给我的钢笔,给了我。从此,我有了我人生历程中的第一枝钢笔。也因为从这天起,爹再一次被解除了队长职务。不过几个月后,爹不得不再一次临危受命、官复原职了。用妈的话说:“又把那个狗头罐套上了!”
此是后话。
草毕于二〇一四年四月十二日
于 额济纳旗天赋佳苑
二号楼 二单元 一〇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