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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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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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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之二

   

                      

                

   

    爷爷弟兄五个,他排行老大,人称太平大爷。为何称“太平大爷” ?这里可是很有些渊源的。以我的揣度,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这一称谓,很大的成分应该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企盼日日太平、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等等的代名词。除过他作为老大,要给其余的四个弟弟做出榜样、做出标率来,要修身、要立业、要齐家等等的因素外,改变乃至重塑他性格的,却是发生于他那一支脉家族里的一系列重大变故。

爷爷先后生下四个儿子、五个女儿。然而先他而去的就有两儿两女。这在过去医疗条件差的岁月里,如果是平平常常的夭亡,也不算啥奇怪的事,谁家没几个夭亡的孩子?可发生在爷爷家里的数次变故却非同小可。其中最关键最要害的变故就有五宗。而其中的四宗,又都与我的大爹有关。先说第一宗,在我的亲人们后来的口口相传中,我的大爹是个很有些本领的人。不光文思敏捷口才雄健,而且精于计算善于经营,有一颗经商做买卖的好头脑。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独自出去闯荡江湖,经过近十年的打拼,还未到而立之年,已是巴音(即左旗,从清朝设立的定远营渐渐演化而来)一很有名的商号,叫祥泰龙(具体名称不祥,此为标音)的掌柜的了。相当于今天大公司的部门经理,已经跻身于白领阶层了。到某一年里,他连工钱带红利所领到的银子,就装了五个骆驼的驮子。时至今日,我已无法估量五个骆驼驮子的银俩值多少?然据我的父辈们言之凿凿且流传甚久又甚广的说法,用当时那些银子,打一个规模浩大的寨子、再置上几十亩上百亩肥沃的土地、买上若干匹肥壮的牛驴骡马,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主土豪是没问题的。为此我的大爹经过精心准备,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起程了。按计划,他和他的五个骆驼的队伍,从巴音出发,一直向西,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跋涉,穿过横亘于巴音和老家之间的腾格里大沙漠,就可到达老家。

我的大爹独自拉着驮着五驮子雪花银子的小小的驼队,兴致勃勃地出发了。此时他的脑海里,肯定有着千般奇思、万般妙想--这五驮子银子一到,肯定会在我们的老家刮起一股惊天动地的旋风。一座雄伟壮阔的大寨子即将在我们的村落里耸立起来,它所包含与代表的一切,将取代我们子孙繁盛的大家族那多代同堂、多家同住的矛盾重重纠纷不断的大杂院。取代低矮的门楼、漆黑的泥墙,取代摇摇欲坠的房檐、破烂可怜的家具,取代少而贫瘠的土地、乏而疲弱的耕畜、进而取代主人那贱而低下的身份、清而贫穷的生活… …总之,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随着那五峰大骆驼一起一伏的雄健的步伐,向那即将要诞生无穷的幸福、无数个希望的遥远的家乡,一步步逼近了!

然而七八天后,正当承载着我们家族巨大希望的驼队进入沙漠腹地中时,一场特大的黑风(如今叫沙尘暴)如一场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一样,已抢先于老家大地上那场注定刮不起来的旋风之前,如期而至了。倾刻之间,大爹和他的驼队就被铺天盖地的飞沙走石所挟裹、所淹没。明明是在白天,却伸手难见五指,能见度已降到零下。虽然大爹临危不乱不惧、万般操心,然人力终究难敌天力。昏天黑地中的流沙飞石,直打得这些专门挑来的温顺的骆驼野性勃发暴躁不已。夜半时分,大爹突然发现,除过他手里仍然拼死抓住的一峰头驼外,其余的依次拴连在一起的四峰骆驼,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大惊失色的大爹,立即寻得一棵粗大结实的刺栋,将这峰仅剩的骆驼拴好,一头扎入茫茫黑雾中,去寻找另外的四峰骆驼。然而在这场持续太久又太强的黑风中,大爹的所有努力终究是一无所获。那四峰驮载着大爹绝大部分希望的骆驼早已不知去向了。无奈,大爹只得回到他拴头驼的刺栋旁来。然而,仅存一丝希望的大爹,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跌坐了个大大的仰板子,那峰唯一的头驼也不知何时挣断缰绳逃之夭夭了。

大爹身无分文、落魄万分地回到家中,将全家的巨大希望,从耀眼的云端,一下子拉入黑暗的万丈深渊中了。从表面上看,打击最大的数我的大爹。自己近十年的心血,竟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了!然而大爹毕竟经过近十年的商海沉浮历练,大爹丢失的仅仅是可以以数计量的银两钱财,而存贮于他身手脑海里的、可以转化为物质财富的、那些无法计量的精神财富,依然存在且毫发未损。因而,真正受到最大打击的,就是我的爷爷。偌大的寨子、高耸的瓦房、阔气的门楼、雪白的墙壁、精致的家具、大片的土地、肥壮的骡马、扬眉吐气的身份、富裕小康的生活…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被那场梦魇般的黑风,一下子刮了个一干二净,几乎刮塌了我爷爷的多半个精神支柱。而在这之前,我的爷爷还经历了一次痛失幼子的惨痛事故。也是第一次打向我爷爷的一记重拳。我的年仅八岁的二爹,在自家的打麦场边玩耍时,被受惊的骡马所带拉起的磙子,砸碾得放了响炮,小小的年纪,就惨赴黄泉了。一连串的打击,几乎将我的爷爷击倒。于是爷爷先将发家致富的梦想暂且放在一边,抓紧督促大爹完婚成家。并寄更大的希望于大爹再一次创造奇迹。然而,自那场刮灭我们家族所有人美梦的黑风起,命运的沙尘暴,自此开始紧紧地纠缠上了大爹,并使他终身无法逃脱出去。在大爹成婚还不满一年,他的第一位妻子,就得了大凉症(后来叫重感冒)死了。随后,信奉“女人是锅台上的黑碗子,打掉一个又一个”的爷爷,毫不迟疑,立马又给大爹张罗娶了一个。一年后,这位后任的大妈不负厚望,顺利地为大爹生了一个儿子。心劲逐渐恢复的大爹,本以为灾难终于过去了,那倒霉的黑风已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孰不知,他生命历程中最致命的、灾难性的打击,正向他迎头砸来。大爹的一家三口,相继得了一种怪病。病的起根发源乃至进程已无从知晓。仅仅其结果就异常骇人。病到最后,病人的肚子上要开一个溃烂的血窟窿,进而死亡。先是他的儿子,后来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最后是他。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将大爹连同他刚刚有了些起色的家、连同我爷爷的那海市蜃楼般发财的希望,通通抹熬得影踪全无了。

大爹一家的相继病亡,像一套凌厉无比的组合拳,终于将我爷爷彻底击垮击倒了。从此以后,我的爷爷变得与世无争。大家庭的一切权利,拱手让给了其他几位兄弟,由着他们去踢踏、去折腾。哪怕把天戳个窟窿他也不管了。他除去必要的劳动,只剩下一件事--抽烟。成天抱着个旱烟袋,一锅子连一锅子,一锅子再连一锅子,将自己隐身于一闪一亮永不熄灭的火星中,隐身于那湛蓝湛蓝的、飘飘摇摇的烟雾中。

诸事不问的爷爷,完完全全地倒了心性,家庭的状况可想而知。再加他除过吃饭与睡觉、永不离嘴的旱烟袋,又极大地危害了他的健康。在他看来,人生几何、对烟当歌!何以解忧、唯有烟袋!烟袋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吸烟几乎成了他比吃饭还重要的一项活动。也是表明他仍然活着的下意识的一个标记了。而整日生活在爷爷所制造的无穷无尽的烟雾中的奶奶,恨过了黑风恨完了病魔之后,从此就恨上了如影随形令她时时无法脱开的烟雾。刮黑风不由人,是老天爷的事,凡人管不了,“命里有五升、强着起五更” ,“命里有斗半、强着早起来” ,活该咱家没有发财的命!得病也不由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地方上得病的人万万千、病死的人千千万。“该死的娃娃毬朝天” !也不是凭人力就可以更改的!但,“活人总不能叫屁胀死!” ?能由人的总该由人吧?但经过奶奶无数次的劝柬、哭柬、骂柬、绝食柬等等所有能用的手段以后,奶奶终于败下阵来、心灰意冷了。奶奶唯一可作的,就是坚决不允许已渐渐成长起来的父亲及四叔吸烟。而我的太平爷爷也终于因吸烟致疾,梦懵游悠的过了十多年的太平岁月,在他六十四岁那年就撒手西去了。

 

             

 

    尽管自我懂事起,我们家里的条烟(又叫麻烟,用水烟锅抽时,又叫水烟,有别于旱烟。)锅、旱烟锅以及后来的纸烟(香烟、或是卷烟),几乎所有农村家里有的吸烟的工具设备一应俱全。但在奶奶严格禁烟的呵斥声中长大的父亲及四叔,都对烟无一点儿喜好。所有的摆设,都是用来招呼来家的客人用的。然而单调的乡村生活、贫乏的精神世界中,人的本能总会指引着他们去寻找一种东西,来给苍白的岁月以颜色、给疲软的魂灵以支撑。成年以后的父亲,即无我爷爷的辖制(即便爷爷活着,以他后来的精神状态,也不会去管教父亲的。),而囿于纺车与锅台方寸之间的奶奶,也早已失去了拘谨他的能力。于是,另一件影响了他大半生的不良嗜好——赌博,如大爹当年遭遇的黑风一样,挟裹袭击了他大半生乃至一生。由此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小小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的性格和命运。

父亲的一生,数次身陷囹圄。仅因赌博而遭劳教就是三次。不知作为当事人的父亲他是如何理解的。根据我的揣度,在父亲看来,似乎赌博这件事,并没有多么的丢人,只不过是不太光荣罢了。所有不知内情的人们,永远无法体会与感受赌博所独具的、那种巨大的刺激和特殊的欢乐。只知道一味地禁止、禁止、再禁止。然而父亲的第一次坐牢,却与他后来欲罢不能、极其上瘾的赌博,毫无一点关联。

那是我还未上小学,大约六七岁吧,反正对人对事已有了记忆。那时父亲也就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早已是我们当地名声响当当的一名生产队的队长了。说起响当当,一是父亲的个人能力不错。虽然没有进过一天学门,却自己学会算盘、学会了日常使用的文字。一般乡村的账目,包括难度最大的、生产队年终决算,以及日常的书写,都得心应手,一点儿也难不住他。关键是他将我们生产队全队二百多人的生产劳动及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他伙同(说伙同,似乎贬义的成分多,但又没有准确合适的说辞。)队里的会计、保管等人,想方设法给社员们多分点粮食,从而保下了很多条以当时的情况下早该丢掉的性命。也尽管那个名词也不太好听,叫“瞒产私分” 。在当时确属罪恶与反动,但在人性化而非阶级论的今天,此举却不失为一大善举。可在当时十分危险的环境中,父亲他们的行动竟十分的周密巧妙。其过程虽已无从考证,但结果却十分明朗。即我们生产队里虽然也有饿死的人、外流的人,而相邻的队里,饿死的人、外流逃亡掉的人更多。我们队里的情况远不及临队的严重,并且每年还有不少的孩子降生,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名声归名声,事实却归事实。

一年春天的一天,杏花初谢梨花盛开的时节,父亲正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掏井。那时节地下水位还很浅,大约三、四尺吧。每家每户的自留地里,都要掏一口直径约七、八尺的土井,然后在土井边载一个有丫杈的柱子。丫杈间,悬吊一根两丈多长的斡杆。斡杆粗的一头,用烂草绳和着麦草泥,塑一个一人可以抱住的蛋朵落,在打水时利用杠杆的原理,可助人一臂之力。斡杆细的一头,则选一根细且匀称又笔直的、同井的深度相仿或稍长些的松椽作提杆。此提杆上连斡杆,下端连着打水的漏斗。漏斗一般用柳条编织。如今五十岁左右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大概都对这套农家取水的、很原始的设备记忆犹新吧!那时候由于土壤墒情好,生产队及个人家自留地所种的小麦,从下种到收获,不浇一次水,人称为“旱麦子” 。因而那时收麦子叫“拔田” ,而非后来的“割田” 。没浇过水的土壤,地表的土是虚的。成熟的麦子,能很轻松地一把把拔起来,根本用不着镰刀。每家每户所掏的土井,也只是为了浇几沟欠水的茄辣白菜萝卜等蔬菜、以及几趟甜瓜西瓜而已,或者自家饮用。还远未发展到后来地下水位一年年下降,先是用人力绞水车,后来用畜力在涝坝中拉水车,再后来涝坝也没水了,上游的山水也一年年减少,终于没有了。就在地上打机井,先打浅些的,用柴油机与平泵抽,后来用电机。直到今天地下水位降到二三十米,甚至在地下二三百米处,不得不动用大功率的潜水泵了。且说那天,爹正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掏井,我和二三岁的弟弟,在井边用爹刚刚从井底的水中抛撩出的一锨锨湿沙,塑城堡修炮楼、雕山设河。忽然来了几个穿白上衣、蓝裤子、戴红领章的公安人员,爹被他们从井里叫上来,擦了擦身上的汗水加泥水,简单的问了几句后,就被戴上手铐直接带走了。直到六个月后,在一个下雪的冬天,爹才灰头土脸地回来。直到我上中学时才渐渐地明白,爹的这次被捕,是因为他参与了一次分贼赃。那是上一年,由队里派出的去内蒙古草原牧场买耕牛的两个人,在买了牛回来的时候,顺便又将随大牛来的两个半大的牛犊子也顺手牵羊的赶来了。并经过当队长的父亲点头认可,将这两个半大牛犊子偷偷卖掉了。在偷分赃款时,爹为了以后一旦出事有个保障,也给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是公社书记的小舅子)也分了一份。后来果然东窗事发,大队书记由于有他当公社书记姐夫的庇护,只摘去了大队书记的乌纱帽就完事大吉了。其余参与分赃的人,除追回赃款外,一个不漏的判了刑。此事,可算是父亲人生历程中的第一场“黑风” ,也是他认为唯一不够光彩的一次磨难吧!

接下来的三次牢狱之灾,分别是他在三十几岁、四十几岁、五十几岁的年纪里发生的。且都因赌博而起。赌博虽然不太丢人,毕竟不是啥正大光明的事。父亲和他的那班赌友们不敢在家里玩,于是那些远离村庄的、处于荒草野滩上牧羊人遗弃的破旧的羊房子、地湾里张风漏气的烂瓜房子、河夹渠岔间茂盛的柳条栋下、隐蔽的刺栋边,都曾是他们的赌场。虽然我们家里,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成家的年代,屋里仍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更别说家电了。但这并不妨碍父亲只要手里有一点钱,就想方设法去赌博场上痛快酣畅战一把的浓厚兴趣。父亲因赌博的事先后三次被抓。对于他,以他的性格,好像根本无所谓。然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我们姐弟几个子女。几个姐姐找婆家、我和弟弟妹妹要升学,那时特别首当其冲的正是我。几个未曾上过学的姐姐,自然不填什么表格。而弟弟妹妹还小,我那时初中、高中的一路上下来,无论入团、升学、以及填报各种志愿必须要的表格中,那“家庭主要成员何时、何地、因何种原因被捕、判刑或受劳动教养等”一栏,简直要了我的命。填吧!我感到五内俱焚。以我之见,仅这一项,足可以毁了我的前程。不少的专业门类,肯定受此影响,不然人家设置这一项的目的何在?即便到了今天,我也无从知晓,当初自己是否真的受到该项内容的影响没有?不填吧!我明显就有虚伪欺诈之嫌。老师和同学们,几乎所有的人,谁不知道我有个赌博轱辘子爹!而且又是因三次赌博被劳教。也正因如此,这一伤害曾深深地扎根于我的骨髓之中。成为那个年代我久久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一场梦魔!因而,父亲的赌博也自然成为我母亲最反感的最深恶痛绝的一个顽疾。为了我们子女们,母亲曾如护犊子的母老虎一样,数次手持烫筢(农家烧炕时常用的工具,像榔头一样,不过把子稍长、以防烫手。头为长方体形,很小。)千方百计寻找到父亲赌博的窝点,不给那些或老或少的赌徒们一点儿面子。先是一顿乱棍杀入阵中,将赌博场搅打个天翻地覆。然后哭天扯地将父亲连同他的赌友们骂个狗血喷头、狼狈逃窜。从而使爹在他的赌友们面前一次次脸面丧尽。不仅如此,她还严禁我和弟弟赌博,那怕三分五分钱的游戏也不行。因而,当我和弟弟成年以后,干脆就不参与赌博。除过年头节下,和自家的亲人们玩几把炸金花、摸牛九牌等之类的小打小闹。然而正如当初奶奶严禁父亲和四叔抽烟,而父亲虽然彻底不沾烟的边儿、却选择了危害更大的赌博一样,母亲虽然禁住了我和弟弟的赌性,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弟弟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渐渐和杜康先生有了扯不断理不乱的渊源。唉!世事变化永难料、按下葫芦浮起了瓢!然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大约是一九八〇年秋天,临近开学的前几天,我向父亲要上学的学费、书款。在这之前的大半个暑假里,我几乎天天和父亲及弟弟吆着自家的架子车、又向邻居家借来两头牛两个架子车,装着自家自留地里产的黄河蜜瓜、红优二号等甜瓜西瓜,到距家十四五里的沙漠边沿、那些不产瓜的村落里,几乎挨家挨户的整天吆喝卖瓜:“卖瓜喽!卖瓜喽!”事实上,我们不光卖钱,人家也可以拿粮食来换。我家那块近两亩的瓜地里产的甜瓜西瓜,换了一千多斤小麦,又卖了一千多块钱。以当时的水平,是很不错的收成。因而有句老话“一亩园、十亩田”这一说。(园、指种瓜种菜;田、专指麦子)。我知道父亲手里有钱,因此我向父亲要钱是成竹在胸的。甚至心中暗想着,能多要几块该多好!西渠(邻近的一个大镇)新华书店里书架上的几本外国文学名著如«幻灭»«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宁娜»等,我早已垂涎欲滴了。然而父亲给我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父亲见四下无人,竟悄悄地对我说:“千万不要给你的妈说,卖瓜的钱我都输掉了。粮食又放在家里,不好拿出去卖。”他沉吟了一下,又说:“干脆我到人家借来些山芋(土豆),明天你和你四爹到集上卖了,你就有了学费和书钱了。”于是我就此有了我人生历程中第一次做买卖的经验。

集市场上闹哄哄的,不时响起猪娃儿、羊羔儿、以及牛和驴的叫鸣声,还有各色人等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叫喊声,所有这些声音响成嗡嗡嗡的一片。被来来往往的人、架子车、以及牲畜不断踩躟起的呛蓬蓬的灰尘,始终盘旋在人们头顶的上方、久久不肯散去。将偌大的、处于小镇中心空旷地带的这处肮脏地皮上的一切,笼罩在其中。我和四爹蜷缩在一道残破的土坯墙旁。左边是一个卖猪娃的,那些刚到满月的猪娃子,装在一只用草腰子网封着口儿的、芨芨编成的背兜中。饥饿、恐惧、以及一次次被人从一处稍大的网格中提出来又塞进去地挑选、品评,引得这八九个、刚刚从它们妈妈的奶头上硬揪捉来的难兄难弟们,时不时的声嘶力竭、抗议呐喊一番。我们的右边是一个卖杏子的,一只老大的芨芨筐中,装着满满一筐已熟透了的香气四溢的杏子。按理说,在这晚秋的时节里,杏子早已绝了迹。但我们这里有两种杏子,有麦杏子和糜杏子一说。麦杏子是在麦子黄熟的季节才成熟。而糜杏子的成熟则晚许多,是在糜子成熟的晚秋才成熟。这位卖杏子的姑娘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看样子,也是同我一样,也是“兵到灵武关才来摆救兵的。”大概也是眼见马上开学了,才紧紧张张地来筹措学费书钱的。我心想:“也许她的爹也是个赌博轱辘子吧!”

我的生意本来顺风顺水的。爹借来的两袋子约一百二、三十斤的山芋,不但个头大、且还一个个光溜溜的、很招人眼。浅黄色的皮儿上,到处是一粒粒沙子一样的点儿,是人们很喜欢的又甜又沙的品种。我和四爹一边吆喝、一边脚忙手乱地称秤、算账、收钱。眼看一袋山芋很快就卖完了。我赶紧将第二袋子山芋从身后的架子车上抱下来。随后的问题,就出在我们正在使用的一杆老秤上。这还不知道是哪辈子老先人遗传下来的一杆老秤,是十六两制的。这在当时,已属于渐渐淘汰的,但在农户家里也还普遍使用的工具。再说十两的新秤也未完全普及开来。这杆老秤的末端,不知在何年何月断了一截,大约有十公分长的样子,被人用细细的牛筋丝捆连起来。在年深月久的使用中,那牛筋丝儿早已污渍斑斑,很有点不堪入目了。秤杆上用铜钉做出的一颗颗的标记,也多有缺失。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那个秤砣,它不像正规的秤砣那样,是用生铁铸成的,或四四方方、或圆柱形的。而是用一个椭圆形的、茄子形状的土黄色的石头做成的。在石头稍小的一端的正中、嵌入了一个铜钩儿,用来拴系细绳儿。在新式的十两秤流行之前,村里的人家,人老几辈子都使用着这种老式的度量衡器,也从未有人提出过异议。正当我和四爹大声地吆喝、秤斤、收钱的时候,一个约有五十多岁的、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我们面前,在他身后,又跟着几个大模式样、流里流气的“街油子。”这个干部模样的人本来想买我们的山芋,但他一看我们使用的、是一杆用石头做秤砣的老式秤,就一把将秤抓过去,马上沉下脸来训斥我们:“谁让你们用这种秤给人秤东西?这是违法的,没收!没收!”我一下吓得不知所措,很有些懵懵的。特别是“违法”二字,立马引起了我的条件反射。父亲的一次次身陷囹圄,哪次不是因“违法”而咎由自取?这时,我一向老实巴交的四叔,先是万般求饶认错,承认自己无知、见识短浅:“就这次,下次坚决不用这种老秤了。但这个干部模样的人,无论四叔怎么求告,就是不松手、不松口。最后四叔就来了硬的。他试图一把从对方的手里把秤抢回来。然仅仅抽回了秤杆,石头秤砣却被对方夺去了。干部模样的人看来生了气。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指责四叔态度恶劣。总之他嘴里骂骂咧咧、支支吾吾地走了。没了秤砣,我们的山芋卖不 成了,生意无法进行了。四叔就叮嘱我:“你看好摊子,我想法子把秤砣弄回来。说完,他尾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试图寻机弄回秤砣。眼见四叔跟着那个人渐行渐远,却毫无结果。我只能呆呆地蹲在这袋刚打开的山芋前而无所作为。和我相邻的这个卖猪娃的老伯,人家的猪娃却不用秤称,就过一会儿一个、过一会儿一个,没有多大功夫,都顺利地被人卖走了。那老伯高兴地数着票子、准备起程回家。而这边卖杏子的姑娘,虽然她没有因秤而起的麻烦,却被刚才的几个流里流气的街油子圈住了。本来说好是一个杏子一分钱,吃完数杏核儿算账,可这几个街油子却吃杏子不吐核,把杏核儿也吞了下去。那姑娘干着急却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她说:“你们这种吃法,我不卖了!不给你们卖了!哪有你们这种人!呸!几个大小伙子合伙欺负一个姑娘!丢人不丢人!几个街油子受到训斥,又引来了周围人的围观,其中不乏嘲笑声和鄙异的目光,感到丢了面子。就气急败坏的大声嚷嚷:“你个黄毛丫头、我们咋欺负你了?不是说好数核核子的吗?谁偷了谁抢了?”那姑娘毫不示弱,也大声嚷嚷:“我黄毛丫头咋了?谁偷了谁抢了,他自己心里明白!谁吃了我的杏子不吐核核子,谁就是贼!谁就是强盗!”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那几个街油子觉得再纠缠下去,会更加狼狈、更加丢人。就扔下几角角钱,骂骂咧咧地跑了。其中一个戴大墨镜的对我打了个响指说:“老弟,挪个地儿吧,你蹲在这母夜叉旁边,不倒霉才怪呢!”

几个街油子走后,这个姑娘的生意出奇地好起来了。一来是这个季节里,杏子是个稀罕物,嘴馋的人都想尝个鲜。二来已到后晌了,快散得集了,好多做完了小本生意的人要回家去了。那些领着孩子的人,经不住孩子的一再哭求!也过来买几个杏子。还有不少有孝心、时刻惦记着家中老人的人,贵重的东西买不起,就买个三角五角钱的杏子吧!这个姑娘这回吸取了经验教训。她不数核核子了,她开始数着卖,十个杏子一毛钱。再后来十二个一毛、十五个一毛。一直卖到筐子下面所剩下的熟过了的、烂的,就二十个一毛。很快,她的一筐杏子卖完了。这姑娘又眼疾手快地将撒落在周围的杏核子也拾进框里。然后她将一直挂在胸前的蓝花布书包取下来、一毛一毛的开始数钱。数完后,她兴奋地对我说:“已有了一半了,等明天再摇一筐杏子,去西渠(相邻的一个大镇子的名字)跟一个集,学费书钱就差不多够了!”我心想、果然被我猜准了,就说:“你拾上杏核子也卖钱吗?”她说:“卖杏核子有点亏,砸开卖杏仁子,还能多卖些钱呢!”

这时,四叔还未回来,我就很有些焦急!这姑娘就对我说:“我把筐子放你这儿,我去给你寻寻看。”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跑了。

一会儿,这个姑娘和四叔一同回来了。四叔从怀里掏出秤砣说:“多亏了这个小大姐,帮我找回了秤砣。要是我一个人,这阵子还瞎瞎懵懵地找那个叶主任呢!原来那个夺去我们秤砣的干部模样的人,是供销社的叶主任。当时人家供销社还管市场呢。这个叶主任夺了我们的秤砣以后,就径直回了他的单位,他进了大门,随手将门关上,直接将秤砣丢弃到了供销社街门道的墙根边。而四叔只顾跑来跑去地找叶主任,大半个下午的,人没找着,几次从扔秤砣的地方过来过去,却没有发现秤砣。这姑娘说,她的姨夫经常给供销社掏大粪,平常还装车,卸车的,给供销社干零活,认识叶主任。她本想去找她的姨夫求个情,但进了供销社的大门,她一眼就从门道墙根边的虚土中,发现了被叶主任丢弃的石头秤砣。

我内心很感谢这位不知姓名的姑娘的帮助。觉得她比我强得多,敢一个人出来做买卖,还不怕恶人。不光心直口快、还同情弱者。就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又大又光的山芋给她,她推开后说:“我正想给我奶奶称几个山芋呢!我奶奶一颗牙也没有了,她最爱吃又甜又沙的这种黄皮儿山芋了。”在她的坚持下,过了秤,她给我三毛钱。我虽然心中很感激她 ,只是嘴里无法表达出来。就硬给她倒找了一毛。她笑了笑,像变把戏似的、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又大又红的杏子给我说:“是甜核子的,仁儿很甜的。”

有了秤砣,我们的山芋也很快卖完了。终于凑够了我这学期的学费书钱。

后记:四年以后,我经过乡里的初试、又经过县上的复试,正式考入了供销社。而初次我上班的地方,竟是四年前的集市上没收了我们秤砣的叶主任任职的供销社。并且一干就是二十年。此是后记、不表。

                

草毕于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于额济纳旗天赋佳苑

    十二号商铺和二号楼二单元一〇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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