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从 中
一、
在我所有的亲人中,父母是给我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两个人。这倒不是因为父母是陪伴我时间很长、恩情很重的缘故。而是父母那独特的性格、甚至可以说复杂而特殊的个性,尤其是父亲!
在父亲的一生中,赌博是贯穿了他一生的一个嗜好。也是父亲的一生中两陷囹圄的原因,更是他的形象因此在世人面前,在我们众多的亲友们心目中大打折扣的重要原因。然而,时至今日,在父亲已逝的九个年头之后,回首遥望过去的岁月,我再一次肯定的认为,父亲那曾令我十二万分憎恶的、也令我的姐妹兄弟心如刀绞,曾给我们的成长及给我们的家庭生活,一再带来巨大阴影的,名叫“赌博”的行为,只不过是我天性聪慧、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又乐观的父亲,用以渡过他那稍嫌黯淡的,或者说是平淡至极、无惊无险、无波无澜生活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及手段吧,或者是他认为枯燥无味生活的调味剂吧!它,仅仅是父亲性格的一种表象而已。是游离或是附着于父亲一生本质生活内容之外的一种仪式,或是活动。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性格除过豪爽乐观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面,那就是乐善好施。
在一般意义上,人们对于乐善好施的理解,也许仅仅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当你富有财富,又富有同情心,且两者兼备之时,才可为之。这对于父亲,则其实不然。在我能记事的上个世纪的一九七〇年代前后,那时我的一位姑妈家,一个舅舅家,还有父亲的一个表弟,即父亲舅舅的一个儿子,我称为李家大爹家,都居于我们民勤相对贫困的湖区,他们三家都在湖区四个乡镇中又最为贫困的中渠乡。且是中渠乡中,又数最为贫困的芥玉、志云、玉成三个大队。这三个大队,自然条件严酷,生存环境恶劣。别的不讲,连起码的人畜吃水都是天大的问题。地下,井水苦涩,犹如药汤,盐碱性极大。好好的土地,拿井水一浇,水干之后,地面上就留存着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本来小苗时,看来是极好的庄家,干渴得万不得已,还得用水灌溉,浇后却是一片狼藉。庄家的根茎处,凝结附着了厚厚的一层盐碱,致使花蔫叶黄、气息奄奄,尤若一个快死的重病之人。因此,在这样的土地上,既打不出多少粮食,更种不出一棵蔬菜。农田地里的收成少得可怜,年年朝不保夕。俗话说“人穷志短”。为了活命、养活孩子及家,这几个大队的大部分人家,只有低声下气、低三下四地连年向亲戚们挪借,伸手向别人家讨要!
那时候,我们老家常种的蔬菜,无非是些极平常又极大众化、极普通的山约(土豆),且莲、萝卜、白菜、茄子、辣子、葱、蒜等之类的。可怜我家这三个亲戚家,种,种不出来,买,手里无钱。平日平常,也就清汤寡水地应付着、凑活着。可逢年过节,尤其是过年,或有远方来的亲戚,更有初二日必定上门来拜年的女婿女儿。还有临近乡镇的亲戚们家新结婚的孩子,就要趁着过年,来给你拜年,看望你。你说合家团圆的时节,总不能像平常一样,桌子上无端的,饭锅里面无调的,寡汤寡水的凑活吧?老话说“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因此,每当到了年头节下,就是这几家亲戚最难肠、最难堪、也最难为情的时候!而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就会想起,在我们(也可以说他们)的亲戚伙伙里,既有这些东西,又肯给他们这些东西,又不会顺便给他们脸色的我父亲来。于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的前后,照例在年前我们家“挖窖”取菜,准备过年这些日子用的菜蔬时,我的姑爹,或是姑爹的某个儿子,我的舅舅,还有李家大爹三家人,就会相继套个毛驴车,来我家“借”菜“借”粮。
那时候,我们每家每户在庄稼收完,即将进入隆冬的时节,就在自家街门前或者杏树旁,或在柴垛边的向阳处,挖出一个近三尺见方,近大半个成年人身高的土窖来。先在窖底铺上一层干爽的沙子,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几筐山约、十来个且莲、糖萝卜(糖菜),一、两筐胡萝卜、大半筐葱头、大半筐的萝卜,分别倒在窖底的角角落落,然后在上面覆盖上一层也是半干爽的黄沙。黄沙上面再盖上厚厚的黄土,直至把窖口填平。多的人家还要在上面摞上些麦草,或者干脆继续倒上更多更厚的黄土,用以保暖,防止严寒将窖内的菜蔬冻坏。
因此,在过年前的日子里,我们除过在秋末冬初时节,能吃些较新鲜的蔬菜以外,多的日子里,饭里调的,都是在夏秋时节晾晒下的干菜。诸如在秋天,母亲就陆续将白菜板儿打来,稍微晾柔晒蔫之后,编成三四尺长的菜辫子,挂在房檐下的那根、父亲老早就拴好的老长老长的芨芨草绳上。母亲还把青皮或黄皮的大葫芦摘来,切成半圆形的葫芦条儿,也晾在那根草绳上。还有青菜辫儿、大蒜辫儿、萝卜樱子辫儿,或者再吊晾上几颗金黄的东麦(玉米)棒子,几颗红艳似火的高粱穗头等等。而且往往还吊晾几捆蒸馍时上色增味的白荷叶(绿的)、胡麻(黑的)、红花茹茹(红的)等的棵棵秧秧,以及红红的辣椒串儿等。
房皮顶上,也晾晒着不少的胡萝卜。还隔三见五地切晾一些茄皮儿、萝卜丝干。由于嚼咬了大半个冬天的干菜,我们也无时不刻地不惦记那些藏身于街门外窖中的、肯定是水灵灵的且脆生生的各色菜蔬来。因此在祭灶日的前后,母亲就吩咐姐姐、或者是父亲去“挖窖”。直到我到了十岁,也能担起这一重任的时候,就往往固定给我了。其时,这三家亲戚就会错前曳后地到我家。性格耿直、又不会将想法藏在心里的母亲,有时也会稍稍沉着脸。原因是我家也确实不宽裕啊!只是不像他们几家那样,穷得连饭里头调的菜也没有罢了。而父亲,则将因母亲而起少许的尴尬,轻轻抛过。多的是以无所谓的、嘻嘻哈哈的态度,招呼脸上同是少许尴尬神情的亲戚们,拿起他们带来的或是牛毛口袋,或是芨芨筐子、芨芨背篼等的东西,每次,还不忘让我从粮食仓子里,取出我家仅有的一个皮色棕黑的升子。然后父亲就装笑着在母亲面前事先报账的态度说:“一家就一升升,就一升升!最多两升升!最多两升升!”同时也对亲戚说:“就给你借一升子吧!”然而,当父亲真正蹲在窖坑里装的时候,这时,母亲当然不在面前。因为升子是肚子小而口儿大,所以,往往是升子里面装的少,而外面垒着、摞着的则多了很多。这时父亲就往往给蹲在窖沿处的我交代账目:“记住了没?给每家借了一升山约!”而且在“借”之外,父亲又快速地再给每家两、三个且莲,三、五个糖萝卜,七、八个葱头,十多个胡萝卜并绿头萝卜等“账目”之外的东西。正式“借”的是一升,顺便“送”的则是大半袋,或一整筐,也就是说好几升了。
说是“借”,就意味着来年要还。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这些亲戚们却从来没有给我们家还过菜蔬。让人家咋还呀?而且,往往父亲还在冬春季节,有空去这几家亲戚家的时候,也不忘将晾晒在房檐下,那根老长的芨芨草绳上的干菜,给这些亲戚家捎带上几辫子。干白菜、葫芦干、辣椒干,或者让我爬到房上去,用那个一尺多长的杏木的捞钩,吊下大半筐子干胡萝卜来,也顺便给亲戚们捎去。
有时父亲还“顺手牵羊”地捎去另一些东西。比如我和姐姐们穿过的旧鞋、衣服等。父亲曾经把我刚上小学时,由他专门请来的一个皮匠,为我量身缝制的一件光板儿小皮褂,也“捎”给了姑妈最小的儿子。在这年冬天,母亲想把这个小皮褂找出来让弟弟穿。可母亲在家里翻找了好久,却没有找到。问父亲,父亲说,可能是我丢了。母亲责问我,我一口咬定说没丢:“多回多回,还在哪处放的呢!”后来在母亲的多次追问下,父亲也感到纸里包不住火了,就故做疑惑地说:“好像哪天,我把那件‘破’皮褂子给了他姑妈的谁谁谁了!”母亲的追问也就到此为止了。
二、
时光顺延至一九七九年、八〇年的时候,那时老家正进行着一场划时代的工程。队里所有的分散在东西南北的零星住户们,要规划搬迁到统一的居民点上来。父辈们,将从人老几辈子先人们遗留下来的、早已东倒西歪的房子里搬出来,在一条虽不怎么宽阔,但却平直的街道的两侧,盖起各家大同小异的土坯房子。那年,经过父母的努力,也经过亲戚朋友的大力协助,我家也盖起了较原先宽敞、漂亮得多了的房子。当然这里面,也多少还有已上了高中的我的小小功劳。我曾把我的七、八个男同学领到家里,利用星期天的大半天工夫,倒了四千多块土坯。甚至在暑假里,我独自一人,自个翻土、自个泡泥、自个装模子、自个扛模子,倒出了三千多块的土坯来,为以后泥(砌)好我家的前院墙及街门道等处,做好前期的准备。
那时候,居民点墙基用的砖,都是我们临近的六队,在大队的一个叫盈漕湖的荒滩边处,修建的一个小小的砖窑里烧出来的手工小青砖。而房顶上,用来压房沿子的,也是这种小青砖。当时由于是集中盖房,小青砖的需求量就较平常大了许多。而那小小砖窑的出砖量却很有限。因此,我们家尽管已提前付了钱,却一直等到第二年的秋天,才按上我们家取砖。我和父亲就套上自家的青骟驴,又借了对门四叔家的大肚囊灰草驴,用两个架子车,大半天的工夫,才把两百多块小青砖拉到家中。并且,父亲已和同一个队上、我的一个既会盘锅头、打土炕,又会泥墙、修街门楼儿的远房小哥说好了,定于某月某日,来给我家收拾收拾已被两年的雨水给拉得不成样子的房沿子,叫“压房沿子”。
谁知,在我家的房沿子还未来得及修的一个早上,我那很长日子里未来过我家的李家大爹,套着个毛驴车来了。父亲照例赶紧将李家大爹迎进了屋。随后又把他套来的毛驴卸了,牵到了我家的青骟驴一块儿去吃草。那天早上,地上的农活无法干。因为头天下午及夜里一直下着雨,地里到处积着雨水,没有人插脚的地方。所以家家户户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来搞搞家务。许多女人们,头天晚上就拿温开水泡好了“糟子”,夜里起了几次,把“搅头子”搅好,准备第二天弄好发面,蒸几锅馍馍。因为街门道间吊着的馍馍架子上的馍馍,在家的人吃外加学生带,已所剩无几了。还有手脚勤快的女人们,从干公家事的邻居家,找来几张报纸铺开,再打上小半锅浆子,拿旧衣烂衫的打起了袼褙子。或者早已准备好了袼褙子,已扩好了大人娃娃的好几双鞋底鞋帮儿了,就用老先人传下来的生铁熨斗,盛上炭火,开始裱糊起鞋面儿了。然后,用抽空搓好的细麻绳,开始纳鞋底儿了。
而男人们,勤快一些的,就出出猪圈、羊圈、牛圈、驴圈里的粪。或用架子车一车车地拉出去,倒在后门外的粪堆上。或者直接从后墙已开就的窗洞儿里,将那满圈的土粪,一锨锨地“丢”出去。粪出完了,牲口的圈道里,一下子宽敞了许多。就赶紧再垫进几车子干爽的净土来。然后,把后门外的粪堆,收拢收拢,拍拍瓷实,让它继续发酵。再喊来个帮手,或是自家的孩子,或是不太忙的老婆,亦或是来串门的邻居,到牲口圈棚旁边的草圈里,取过铡刀,拿杈挑过堆晒在圈棚顶上,还是上年的几捆瓜秧子、东麦(玉米)秧子,或是上年的麦草、苜蓿、干芦草等等的,给牲口铡些草来。因为多少日子来,白天黑夜忙得“连轴转”。堆在草圈一角的牲口草料,已所剩无几了。
或者还有一些男人们,趁这难得的空闲,聚在一起边抽着又辣又苦的条烟、老旱烟,一边“张家的猫儿操死李家的狗”的,东拉西扯些邻里之间的闲杂事、烦心事。还有年轻些的,嘴馋些的,则喊上几个狐朋狗友,凑钱买上早已端详好的、某某家一只胖羯羊,来一场“打平伙”。将羊肉扎成一斤多、两斤的“肉绑份子”,煮到锅里,再弄上几瓶度数较高的白酒,开始吆五喝六、妖声怪气地划起拳来。总之是千家门里千台戏,万人心里万件事。
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母亲正在伙房里蒸馍馍。老实说,光供我及弟弟、妹妹三个人上学,别的不讲,光蒸馍馍一项,就让母亲每个星期里,得大展小跑地狠忙一阵子的了。原因是别看我和弟弟瘦而小,可饭量惊人。人家说:“半桩子、饭仓子”。而我和弟弟何止是“饭仓子”?简直是“饭桶”了!比一个碗口还大的饨饨,我一天是四个的量,而且,还不包括学校灶上、早晚各一盆儿黄米面条儿。而我的很多同学,每顿饭是两个人一盆,分开吃的。我一个星期上六天课,按固就班的二十四个饨饨,而弟弟也同我差不多,妹妹少些,但起码一天一个饨饨。这样算下来,母亲一星期得蒸出近四、五十个大饨饨,才能保证我们三兄妹的正常供给。常常是星期天的下午,我们走学时,就把架上的馍馍几乎扫荡空了。从星期一开始,母亲就赶紧搅“搅头子”,接发面。星期二、星期三终于蒸好了,可晾在架上只有两、三天,我们三兄妹又拿着各自的空袋子进了门。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我们初中、高中,一年年地上完学才罢。
唉,拉远了!尽翻来覆去地说废话,说重话了!可又是老家人常说的,“话不重说没说的,事不重做没做的!”已说了如此多的废话、重话了,我们还是赶紧打马回头为好!
话说,这天的“腰食”会子,我和父亲铡完了草,刚到前院里,就见李家大爹套着毛驴架子车,从我们老家旧屋拆来的、那两扇厚而又重且木纹粗大,纹理深若拿刀雕出似的,还不很宽敞的街门里,小心地把毛驴牵着,将他那稍嫌破旧的架子车,驶进了我家的院子。父亲像往日一样,一边寒暄问好,一边将李家大爹套来的毛驴,牵拴到了我家的毛驴一起,且给喂上了草。又把李家大爹,领进了我家的厦书房里,喊我端来了馍馍,打开了一个名叫“红优二号”的西瓜,父亲又杀开了一个“黄河蜜瓜”。
我见再无我的事了,就一头躲进了我的小屋里,沉迷到一本叫《巴马修道院》的法国小说里去了。当时,母亲肯定以为,李家大爹又像往年一样,又来“借”要菜蔬来了。或者粮食不够吃了,来“借”要些粮食回去的。其时,麦子已经打了,已倒入自家的仓子里了。而所有的菜蔬,却都长在地里,还未到收获的时节。再说刚刚才住了雨,地里的菜也摘不出来。或者母亲认为,李家大爹也可能是闲着无事(他们那里因自然条件差,好多庄家无法种,人就相对闲一些,再加上下雨,就越加闲了)。随便来走亲戚家转转、看看的散心来了。但李家大爹此番上门,不仅有事,而且目的很明确。原来是父亲不知何时,已背过母亲,悄悄地将后院子里的那些小青砖,许给了同样盖房子、等着拿青砖去压房沿子的李家大爹了,而且是白给。因为父亲认为,那只不过是些泥土疙瘩,过些日子,他再想办法就是了!也许起初,父亲不太同意,因为小青转,毕竟我们也等了一年多了。但不知道李家大爹是怎么“求”父亲的,反正父亲总归同意了!父亲大概是想,自己在地方上,还算是有办法的人,起码比“窝囊”了大半辈子,过着光棍日子,真是“王小儿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年盼的一年富,年年穿的个叉叉裤”的李家大爹强吧!就经不住三句好话,答应了人家来拉砖。
父亲和李家大爹喧了一个大早上,吃过“腰食”之后,父亲吩咐母亲做饭。母亲就放下了一直有所戒备的心,进了伙房,一心一意的开始做饭了。我听到父亲的吩咐声,也丢下书本,到伙房里开始给母亲打下手。这时,我在伙房里听到,父亲和李家大爹一同去了后院里。当时,我正好要去后院的粪棚中取柴火,进了中门一看,他们二人正急急忙忙的、把那些小青砖,往李家大爹的架子车上装。虽然他俩尽量轻拿轻放,但由于心慌,就不免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出些响声来。或许是母亲一贯有的警惕性吧!母亲也发现了厦书房里,同时没了父亲跟李家大爹。就马上感觉到父亲有啥事瞒着她。而母亲一向认为,凡是父亲瞒着她的事情,肯定不是好事情。就一路寻声来到了后院里。父亲和李家大爹见了母亲,就愈加惊慌失措了。尤其是可怜的李家大爹,心慌意乱、手抖脚颤的他,简直拿不稳一块轻轻的砖头了!明明抱在手里的砖头,却莫名其妙的一直往地上掉,连续好几块还掉在了他的脚面上。
母亲一看,马上明白了。她快步走到父亲跟前,沉着脸质问父亲:“你把砖头装上往哪里送?又要给谁送?”我永远忘不了李家大爹当时脸上的神情。是柔弱还是可怜?是无奈还是惯性使然的懒憨?难道他家就永远这样的可怜吗?又是老话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他的可恨之处又在哪里?
李家大爹,像是正做贼时被人当场抓住了似的,眼里恐惧、脸上苦笑、头上冒汗,嘴里颠三倒四地嗫嚅,吞吞吐吐了好一阵子,才为父亲解围道:“我向哥哥借些砖,去收拾收拾房沿子,房子盖上一年了,房沿子还没压……”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她猛的歪下腰,一把抓起架子车的辕条,奋力一扬,“咣”地一声,将他们二人偷偷摸摸装的多半架子车的小青砖扬了下来,一边就斥责李家爹:“借!借!你咋不向我借?你咋不看看我家的房沿子压了没有?你咋不看看我家的房沿子,让雨水拉成个桑(啥)样子了?你借吃借喝也就罢了,连个砖头瓦块也要借?你们没口好水、打不下粮食、种不出菜蔬我信!难道你们那里的柴火,连块砖头也烧不出来吗?老天爷!你都快‘借’了一辈子了,还借借借的!如今你的儿女们都大了,难道你还这样永远借下去?你真正是‘守怂鬼’转世的!过日子自己不想办法,就知道个‘借’!将来娃子的媳妇臧(咋)办?你还去‘借’?”
三、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时光老人的脚步,已踏入了一九九三年的冬天。这时候,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处于偏北一隅的我的老家,岁月好像改变不大。连空中的麻雀,也飞得懒懒散散、慢条逍遥的。
那年冬天,因我时常在武威等地为单位跑业务,采购工业品。在一次供货会上,我发现一双蓝呢面儿,厚泡沫底儿的对口棉鞋,很像记忆之中小时候,母亲给我做的一种叫“大家公”的鞋样子。鞋帮子也较厚实,还另带着两双松软的绒鞋垫子。这双极适合父亲穿的鞋,让人上手一摸,就觉着轻巧又暖和。我心想,穿了大半辈子手工纳的、稍嫌僵硬的布底鞋的父亲,若穿上这双鞋,肯定高兴。高兴不说,走在村子里,心里也自在、畅快。虽然有点贵,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为父亲买了一双带回家。这时已进入腊月天了。谁知这双新鞋上了父亲的脚没几天,我的那位李家大爹就来了。
那天的天气很冷。因头几天下过一场雪,随后又是连续几天的风。李家大爹那天是“单人”来的。我们那里的“单人”,指的是你既没套车坐车来,又没有骑自行车,是仅凭双脚走来的。而且李家大爹也没提筐子、背背篼的,连个褡子、口袋,甚至布抽儿也没带着。其时,母亲正在炕头前的火炉子上做早饭。李家大爹和父亲两个人,坐在炕上的一张榆木炕桌两旁,东拉西扯地喧谎。其间,李家大爹,已向父亲告讼了两个已出嫁了的女儿的情况。又说儿子也大了,到找媳妇的年龄了,可没有一点儿着落。儿子又不愿意在家“守”着,(“守”,方言,即懒惰)。就只好随了他意,去在县城的一家公司的农场里打工去了。可儿子所挣的几个钱,却连他自己也养活不着。经常是“碟儿盖不住碗”的,从没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又说,前几天回过一趟家,在家里一天也没住,临走还伸手向老子要钱……
大冷的天,李家大爹的脚上穿的,还是夏天时节的青布面儿的单鞋,一双丝线单袜子也是窟窿连天的。母亲见了就心想,没个女人的家里,真是难望息啊!就放下手里的活,到上房打开立柜,取出几天前,我给父亲带来的一双蓝色晴纶棉袜。回到厦书房里,就递给李家大爹说:“赶紧换上吧!你蹙你那袜子破的,这么冷的天气……”李家大爹赶紧接过去,他刚想要换,却迟疑了一下,就又赶紧装进了褚褚里,笑兮兮地说:“我还是等的过哒年了穿吧!”
再说李家大爹那鞋。父亲见这么冷的天,他的这位表弟弟还穿着夏天的单鞋,而且还很破。父亲那怜贫惜穷的恻隐之心,肯定就在那一瞬间爆发了!如果让我替父亲想,父亲当时的想法肯定是这样的:我有几个女儿为我做鞋,棉的单的都有;而儿子又给我皮鞋、布鞋的也买。就在眼前的这张榆木炕桌儿下面的两双脚中,其中属于我的一双脚上,就是儿子前些天给我买来的,蓝呢面儿、厚泡沫底儿的对口棉鞋。相比之下,我的表弟的鞋是多么的寒碜!同样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的福气咋就这么大?而我的表弟咋就会受一辈子的穷?
说到这里,还得闲扯几句,我的这位大爹,在三十多岁时死了女人。那位大妈在为当时的生产队,拆一处叫陈家寨子的地主家房子里的椽子时,被坠落的土块砸折了腿,还砸塌了壳囊(胸腔),不治而亡。从此以后,这位生活窘困的大爹,历尽千辛万苦,独自拉扯大了三个孩子。我们亲戚们都知道,若干年间,其生活真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的!所以,相比之下,父亲总觉得眼下自己所享有的福气未免太多了,也太重了些!因此这些太多了、也太重了些的福气,无论如何都应该“匀”出一些来,以救济救济那些生活不如自己的亲戚们。好比生活在一起的兄弟两个,此时如果你的手中抱着一个大白饨饨,正有滋有味地吃着,而你身旁的弟弟却饿得气息奄奄!这时,你能不分掰给他一些吗?你还能心安理得的独自“大吞大嚼”的享受吗?
因此,父亲尽管没有多么高远的理想与境界,也没有多么阔大的胸怀与修养,并且在事实上他也并不富有。仅仅在乡村里来讲,只是解决了温饱而已,在钱财上,有时还相当地拮据。但这并不妨碍他、比他更贫困的亲友们施以援手。这些与其说是后天的受教受学、耳濡目染所得,还毋宁说是与生俱来的、可贵而又朴素的情感,无不浸透在他一生、星星点点的诸多作为之中。如若不然,他寝食难安!
由此,这又让我有了另一番感慨。在平凡的生活中,我们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物质的贫乏,并不总是意味着精神的贫困。正如物质的丰裕,也并不常常代表着精神的妖娆一样!
那天的午饭,父亲和李家大爹两个人,边喧边吃了很长时间。吃完饭,父亲又吩咐母亲,把几个姐姐及妹妹,还有我给他和母亲买来的麦乳精、奶粉,各给李家大爹装了一袋。母亲又腾出了一个花格儿布抽子,装了她前几天馕下的好几个胡麻盐儿花卷子。又自己做主,给李家大爹装了一斤白糖、一斤黑糖、一盒饼干。
此时的母亲,早已没了怨言!怨谁呢?能怨父亲吗?是怨他的心地善良?怜贫惜困吗?还是怨我的这位李家大爹,一辈子挣扎于贫困与不易之中?难道他就永远想乞求于人、望向于人吗?永远安贫乐困吗?要怨,也许只能怨一个人的命运吧!反正大半辈子,父亲一直在救济着条件不如我家的好几个亲戚。或是光明正大地、或是偷偷摸摸地给着、装着,或叫“借”着!母亲曾说,她不想再做恶人了!不能让父亲一直一个人做好人!做善人!反正省下的东西,并不是她一个人在吃在喝在享用!再说,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的一天天长大,我们家的生活,确实较以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这位李家大爹家,一直穷困。家境与人的精神面貌,几十年间基本上没有起色与变化。唯有的变化,就是这位大爹的容颜,越来越苍老了!也许母亲的那句话说得很中肯,也很地道:“你的那个李家大爹,早已没有活人的心劲了!所有能给的,就给吧!尽量给吧!连非亲非故的‘讨吃’(指乞讨的人,含贬义)上了门,你也得两个饨饨、一碗面地打发人家,何况还是自小同你爹一块儿,玩着长大的亲戚哩!”
父亲和李家大爹终于喧够了。母亲已取过她的针线布篮儿,坐在窗前已开始做针线活儿了。李家大爹就向母亲道了谢,母亲就让父亲出去送人。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才回来。母亲“飒”(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进门的父亲,总觉得父亲的身上哪处不对。但她又一时想不起来,只是觉得不对。越有疑惑,耿直而又倔强的母亲,就越想弄明白究竟这疑惑在哪里?母亲就不由多看了父亲几眼,待她把目光锁定在父亲的脚上时,才明白了她的这种疑惑感觉的缘由之所在。就是父亲脚上的那双蓝呢面儿,厚泡沫底子的对口儿新棉鞋,已变成了一双破破烂烂的青布面儿的单鞋了!
其实,这个交换,是不久前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即在炕上那个榆木小炕桌儿底下完成的。而此时,已吃饱喝足,又得了不少好东西的李家大爹,穿着还留着父亲体温的那双蓝呢面儿,厚泡沫底子的对口儿棉鞋,哼着我们家乡的小曲戏《张连卖布》,在这冬天早早就倾斜的阳光中,高高兴兴地向家里奔去了。身后的寒风中,留下了他断断续续、又丢三落四的唱词:
“……
小张连跪灶火我手拉风匣,
叫一声灶老爷娃子的干大;
从今后忌了赌我再不耍它,
再赌钱住高楼叫车碾马踏;
……
小张连跪灶火我手拉风匣,
叫一声灶老爷娃子的干大;
再赌钱报官府带拷挨打,
再赌钱拿切刀剁掉逼爪嘛咿呀嗨;
……
……”
二〇一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于额济纳旗 天赋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