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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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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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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井底的二伯

 潘从中

 

               一、

 

空气中弥漫着沙枣花儿浓郁的香气。土井边的沙堆上,我和弟弟玩得满头大汗。头发里、脸上、脖子里,到处沾着沙土。日头把沙子晒得滚烫,脚掌刚踏下去,马上就得跳起来。在一旁打水的爹问:“热不热?”我和弟弟就说:“热死了、热死了,日头把人晒死哩!”爹说:“热就过来冲个凉吧!”我和弟弟就从沙堆上下来,脱了汗褂儿,脱了小裤衩儿,像一大一小两条瘦鱼儿似的,并排爬在井口上的水沟儿里。水沟儿里铺着碎砖石和芨芨、柳条之类的东西,上面沾着一层绿盈盈、黏糊糊的水藻,我们叫它癞蛤蟆衣。正当我端详着芨芨和柳条的空隙里有没有像前天,从里面钻出来几只小小的癞蛤蟆的时候,爹已从井里打上来满满的一漏斗水,一下子将水从我和弟弟的光脊梁、光屁股上浇下来,那极度的透心透肺的凉爽,使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大喊大叫起来。爹笑着拍拍我俩水溜光滑的脊背说:“凉快不凉快?快到沙堆上晒晒去。”

    我和弟弟抹甩着满头满脸冰凉的水珠儿,只几步就跑到了那堆滚烫的沙堆上。我们冷得直磕牙关,就像两只小猪似的,一骨碌躺下,又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儿。烫沙使我们舒服得嗷嗷直叫。一会儿,那干烫的沙粒,就把我们身上的水珠和寒气吞吸干净了!我和弟弟浑身上下,就又站满了沙土,我们又像两只土猴儿似的,又脏又难看。

爹只顾一下一下地打水,不理我们了!系在栽柱儿上的那根老长的斡杆,一会儿戳到天上,一会儿又被爹按到脚底下。那只硕大的柳条编的漏斗,随着斡杆的一起一伏和提杆的一上一下,一会儿被爹咕咚一声入到冰凉的井水里,一会儿又提到井口上来,吐出满肚子的凉水。土井的旁边是我家的自留地,虽然只有一小块儿,却被爹种满了各种菜蔬:白菜、萝卜、苆莲、辣椒、茄子。这些菜是开着沟儿种的。而蒜苗、芹菜、小葱、白荷叶(磨成粉末,做馍馍时放的),是种在一格格的小田儿里的。小田儿的小埂子上,再种点萝卜、苆莲、糖萝卜、葱的栽儿(用来留种子的)。爹说:“种栽儿是为秋天收籽儿,收籽儿是为了明年再种菜。”爹还种了几趟甜瓜和西瓜,当然爹从来没有忘记给我和弟弟种一小田豆角儿。豆角儿嫩的时候,剥开捋下豆籽儿,把豆皮儿从根部向里折,扔掉一层纤维皮,捋下嫩的一层,就叫豆板儿。把豆籽儿、豆板儿一起放到一碗凉水中泡一泡,看到豆板儿形成卷儿了,这样吃来口感没得说,真是又脆又甜。等豆子长饱了、长老了,妈就用针线把豆角串起来,做饭的时候,放在水里煮熟,又成了我们的美味啦!

    爹一天要打三、四次水。一般是早上一次,中午一次,下午一次。如果有时候天太热,菜蔬渴着了,爹就多打一、两次。每天中午,天正热的时候,爹就喊我和弟弟,给我俩冲一个特别过瘾的凉。

 

   ‘五月里五端阳,

     沙枣花儿扑鼻子香,

     糯米枣儿撒白糖,

     白糖那个黑糖全撒上,

     不如我的五哥呀五哥的,

     那个含水儿香呀,

     ……’

    姐姐轻声哼唱这首花儿的时候,快过端午节了。端午节吃扇子(是一种形若扇子的馍馍,分上下几层,上层可做各种花样。各层用姜黄、红花茹茹子、白荷叶、胡麻盐等,做出来很鲜艳,既好吃又好看)。穿新衣服,戴花绳子。妈还说给我和弟弟各锈一个老大的红布肚肚儿。上面绣一大朵鲜艳的荷花,绣几枝嫩绿的荷叶,在荷叶下面再绣几只正凫水的花鸟儿。在水的波纹里,还巧妙地藏一个大兜儿。有了这个能遮住大半个身子的肚肚儿,整个夏天和大半个秋天里,我和弟弟就不用穿其他衣服了。姐姐用五颜六色的彩线,给我们搓花绳儿,在端午节的那天早上,戴在我和弟弟的手腕、脚腕、脖子里。我问妈:“过端午,小娃娃戴花绳子组桑?”妈说:“花绳子能避邪,小孩子家戴了花绳子,就会胆子大、主意正、不怕恶魔厉鬼了!长大以后出息大、本事大!”姐姐还用鲜艳的布料,给我和弟弟各雏一个香袋儿,香袋儿有蝴蝶形的、鱼儿形的、雀儿形的,多种多样。外沿儿吊着几绺黄线的流苏,里面装着晒干的各种香草,用一根彩线连系在肚肚儿上,身上就时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虽然我和弟弟从不知道粽子是啥东西,但这个时候,地湾里、河滩上、沙窝道道里,到处是能吃的东西。刚出土的马老芽子,别看它外面只有一小截儿嫩而又绿的小尖尖,可地下却藏着又白又胖的大身子,又甜又脆、水分很大。还有沙枣树上的嫩芽儿,剥去外面一层灰色的皮,嫩绿的芯儿甜中带涩,涩里有甜。还有杏树上半大的生杏子,生杏子吃了虽然倒牙,但我们还是爱吃。吃了外面又酸又脆的杏子肉,中间的核心儿还白生生的很嫩。轻轻一嗑,里面一颗心形的、白玉一样晶莹圆润的仁儿就出来了。姐姐说:“掐了它的小尖儿,放到耳朵里,一会儿就会孵出一个小鸡娃儿来。”因此,我和弟弟的耳朵里,就时常塞着两粒白白的杏仁儿。姐姐还教给我们识别杏仁儿里有无鸡娃的方法:卷起袖子,把一粒粒杏仁儿放在胳膊上,看哪个杏仁儿跳了、动了,哪个里面就有鸡娃儿。当然,最香、最甜最好吃的是沙枣花蜜糖粉了。

    沙枣花大概是世上最香的花了,怪不得那无数个蜜蜂从早到晚,一直在沙枣花儿中间起起落落、忙个不停。蜜蜂们太贪心了,它们采了太多的香蜜,自己吃不了,又无储藏的地方,就不得不把刚刚采集来的香蜜一次次扔掉,去采更香更多的蜜。因而在每棵沙枣树的下面,就往往落了一层白白的蜜粉。姐姐就拿了笤帚、小簸箕,叫我和弟弟一人端一个大盆子,去沙枣树下扫蜜粉。姐姐先把扫到的蜜粉里择取土块儿、树叶儿、蚂蚁虫子之后,一次次倒入盆子里。在姐姐扫蜜粉的时候,我和弟弟就用指头蘸着蜜粉吃。香甜的蜜粉,使我们的指头和嘴唇变得黏黏糊糊的。两个盆子很快被姐姐扫满了,姐姐就喊我们一起回家,给我们熬糖蜜水。

姐姐把扫来的蜜粉倒进锅里,又添两盆水,然后生火烧,水滚后,拿饭勺撇去上面一层沫渣儿。稍待冷了之后,再把糖蜜水清出来。糖蜜水清满了盆子、清满了碗。清出来的糖蜜水红澄澄的,无论是冷喝还是热喝,极甜不说,还有浓郁的的沙枣花儿的香味在里面。用晾冷的糖蜜水泡馍馍,哪怕是黑而又硬的干饨饨,吃起来也是香甜无比!

 

             二、

 

这天中午,天气很闷热,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和弟弟的土井边的杏树树荫里玩,想等着爹来打水时,给我们冲个凉。井里的水已渗出了许多,还不见爹来。而弟弟一到井边,就老想在井里仍土块儿,看土块儿咕咚一声掉进水里之后,一圈圈圆圆的波纹,不停地向四周扩散。土井不太深,差不多有六、七尺。是爹在麦子出苗不久,仅用两个午饭的时辰掏成的。井里的水也不深,有一、二尺。只是井嘴子那个入漏斗打水的坑较深,差不多有二尺多三尺吧!已是晌午过了,天气越发闷热,我和弟弟浑身是汗。妈和姐姐在屋里给我和弟弟裱糊鞋帮鞋底,给我们做过端午穿的新鞋。爹到生产队的牛院儿里开会已大半天了,井里的水看下去都蓝盈盈的了,爹咋还不来打水?菜蔬都渴着了,沟儿里、田儿里的地皮也干了。特别是豆角儿,薄薄的、嫩嫩的,像片细小的柳叶儿,都渴得打了卷儿了,隔着纸样的豆板儿,里面的豆籽儿,能看得清清楚楚,看它可怜的样子,是等着喝水呢!

这时,牛院儿里忽然传出一阵吵闹声。一会儿,从牛院儿里出来一个人,急急地向我们家走来。起先我当是爹来打水,我们快热死了!正想冲个凉快呢!我和弟弟浑身上下沾满了汗垢、沙土,黏黏糊糊的很难受。但走来的却是沟西庄子里的二伯。

二伯大概有六十多岁了,虽然腿也弯了,腰也弯了,但二伯依然很高大。二伯很快就到了我们跟前。他从我们家院墙外走过的时候,很有些想进我们家街门的样子。但当他看见我和弟弟在土井边玩耍,就径直来到我们面前。我以为二伯要问什么话,我就从树荫里站起来,但二伯啥话也没说,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大感意外的举动 :他连衣服、鞋子都没脱,一扭身从井壁上滑落到了我们家的土井里。我和弟弟惊奇万分,不知二伯到井里干什么?就俯在井沿上向下看。俯身爬在井沿上,这个举动可是爹和妈一贯严厉禁止我们的,但今天这个时候,我和弟弟却忘了这个禁令了!

二伯躺在井水里,他先是想头朝下,把脸淹到水里。后来,二伯显然是怕水淹或呛他,就翻过身来仰躺着,将腿和身子浸到水里,头却枕在井底的外沿儿处,也就是水较浅或者干脆没水的地方。我觉得奇怪又可笑,原来二伯用这个办法凉快呢!我大声问二伯:“二伯凉快吧?二伯凉快吧?”躺在泥水中的二伯,闭着眼睛不说话,却开始大声地呻吟起来!

井底的二伯,如一条苍老的大鱼,静静地躺在水里。两只小癞蛤蟆,从二伯放脚的井嘴子那水较深的地方快速地游过。然后它们蹲在水沿的沙砾上,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巨大的、闯入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这时候,好像谁喊了一声,突然就从牛院儿的大门里涌出了很多人,爹跑在最前头。这群人都嚷嚷着一句共同的话:“王二伯跳井了!王二伯跳井了!”他(她)们呼啦啦地涌到我家的井边,立刻就有两个小伙子跳到了井里,他们要把躺在井底的二伯弄上来。这时,二伯由刚才大声地呻吟,变得又哭又跳的。虽然许多人伸下手去,只要二伯配合,是很容易上来的。但又哭又跳的二伯,死活不肯上来,说要“死在王立国的井里让他看,死在王立国的井里让全队的人看,让地方上的人看!”爹蹲在井沿上说:“二哥,把手给我!二哥,上来吧!我错了!我向你赔情认错还不行吗?上来吧二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上来我们再说!上来我们再说!”

土井里本是十分清澈的水,被二伯他们搅踏得异常浑浊。那两只小小的癞蛤蟆,在浊水和泥泞里惊恐地躲避着,但六只巨大的泥脚的胡踩乱踏,使它们防不胜防,我亲眼看见其中的一只癞蛤蟆,被二伯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井里的两个小伙子让二伯弄得满身的泥水。二伯牛叫似的哭喊声震耳欲聋,我们土井的周围,围来了越来越多的人,爹一看不是个办法,立刻打发人从牛院儿里取来一根长草绳,那两个小伙子就在二伯的腰上、腿上拴了绳子,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二伯吊了上来。

泥水淋淋的二伯显然冷得不行,连嘴唇都发紫了,牙巴骨磕得直响,爹又喊一个小伙子过来,背起哭叫不止的二伯向我们家走去。我感到奇怪:二伯的家明明在沟西,为啥爹要把二伯背到我们家去?我和弟弟顾不得浑身的汗水和沙土,紧跟在大人后面向家里跑去。

一路上,二伯一直在哭喊着,骂着爹:“王立国你个天杀的!你个天杀的王立国!你不让我活,还不让我死?你十几年里欺上瞒下,偷分、偷拿,你当别人不知道?我一字一笔给你记得清清楚楚哩!”二伯不断地说爹偷了什么?在一群人的簇拥里,二伯被背进了我们家的厦房里,二伯的哭喊叫骂声仍在继续……

    人们围着他,劝他、哄他,妈脚忙手乱地找出爹冬天穿的棉袄、棉裤,爹又把姐姐、我和弟弟,还有邻居家赶来看热闹的娃娃们赶出门外,只留下几个大人给二伯擦洗身体换衣服。二伯换下泥泞的衣服,马上被妈洗了,晾在院子里炎热的太阳下。当我们再一次进去的时候,二伯已变了模样:头脸上的泥水被洗干净了,身上穿着爹的黑棉袄、蓝棉裤,脚上穿着爹的白老布棉袜,完全是冬天的打扮。爹又把我们家最新最厚的两床被子给二伯盖上。虽然屋外的酷热使人无法躲藏,屋里面也闷热异常,但二伯仍在打着冷颤,牙巴骨依然磕得呱呱直响。

    二伯终于停止了哭骂,原因是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垞十分金贵的黑糖(红糖),化了一大碗黑红黑红的糖开水,由爹拿着弟弟吃饭用的,也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把绿搪瓷小勺子,给二伯一勺一勺地喂。

    仍在呻吟着的二伯喝得很慢,一直延续到二伯母的到来。

队里的人陆陆续续回去了!屋里只留下爹、妈,队里的会计,还有我们本家的几个年龄较大的婶娘、叔伯、叔爷、叔奶,他(她)们都在劝慰着二伯,责备着爹。这在平时,他(她)们是绝对不敢责备爹的,甚至他(她)们还有些怕爹。因为,他(她)们有许多事情得求爹、望向爹。今天作为同宗同姓的人,作为年龄稍大或者辈分大的他(她)们,表面上当然是责备着爹,说着爹的不是,实际上是在帮爹说话。因为只有责备了爹,才算是达到了劝慰二伯的目的。因此他(她)们在责备爹的时候,就不停地看着爹的脸色,也看着妈的脸色。爹也不时做着检讨,承认自己的不对。而且在别人说他不对的时候,就一个劲地点头,嘴里连连说着:“就是就是,是我的不对,请二哥谅解、原谅!”

二伯母是个很精干又精明的老太太,虽然裹了小脚,但青褂子、青裤子、青条绒鞋,全身的买布衣裳。不像队里的其他人,主要穿着还是自纺自织的老土布,又叫“织的布”。花白的头发,用一条青丝手帕,包绾得利利落落。二伯母的到来,又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原因是听到二伯母进了院子,二伯就又大声地哭喊起来。听到二伯的哭喊,二伯母就颠着小脚,快步进了屋,也坐在二伯的脚边大哭起来。在众人的竭力劝慰下,二伯母终于住了声,并被妈拉着手领到了伙房里。二伯母肯定注意到了二伯的湿衣裳,被妈洗得干干净净,晒在院子里的日头下,并且已有了半干子了。而且二伯的身上,穿着暖和的棉袄、棉裤,还盖着两床新被子。身为队长的爹,屈尊俯就,放下平日里的架子,亲自为二伯喂糖开水,所以,二伯母虽然也放开嗓子哭了几声,但哭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像是完了个任务似的。在后来临走的时候,二伯母甚至还对我和弟弟笑了笑,并抱着弟弟的小脑袋小脸亲了亲。

 

              三、

 

妈先后杀了仅有的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向邻居家借了一瓶香油(清油),十几个鸡蛋,又向饲养员借了一头毛驴,在我家的石磨上,把我们仓子里仅有的一斗麦子磨了。我也在连续几天夜里,帮着妈拨麦、喊驴、箩面,我们家里如过年一样,天天香喷喷的。炖鸡肉汤泡馍馍、葱花油饼儿、油炸葱花揪面片儿、荷包蛋泡馍馍、鸡蛋小煎饼、香油红辣子拌拉面等,其实这些好吃的,都是为二伯做的。妈和姐姐将饭做好,由爹亲自端到二伯跟前,可二伯连眼也不太想睁,只管一碗接一碗地吃。二伯吃得十分香甜、十分舒畅!二伯吃得酣畅淋漓!二伯吃得理直气壮!妈、姐姐、我、还有弟弟,我们龟缩在伙房里,吃着煮胡萝卜、蒸沙枣子,还有黑面饨饨、菜米糊糊。爹陪着二伯吃,说是陪着二伯吃,实际上是爹看着二伯吃。每顿饭,爹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筷子。待二伯吃完了,爹才到伙房里来,吃我们正吃的那些吃食。每次二伯吃饭,我和弟弟就借机悄悄地站在厦房的门边儿旁边看几回。就为这个,我和弟弟还挨了妈的几顿训斥。但是,那香味确实有着我和弟弟无法拒绝的诱惑力和吸引力!

看着二伯半闭着眼睛,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鸡腿、鸡翅膀,大口地喝着鸡汤,或者一口一个荷包蛋,或者一口气就吸吃掉半碗细而又长的拉条子。有时见有人看他吃饭,就故意把嘴唇拌得很响,我和弟弟就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那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的口水,竟能随着二伯每天吃食的不同而不断地改变着味道:二伯吃鸡肉,我们的口水就是香喷喷的鸡肉味。二伯吃荷包蛋,我们的口水就是荷包蛋味。二伯吃葱花油饼儿,我们的口水就是葱花油饼儿味……

唉!多年以后,当我能亲口,并且无数次地能吃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当初的感觉竟一点儿也找不着了!那种香入骨髓的味道哪里去了?我为我有如此之快的健忘和背叛而自责、自惊!并为当初的自轻自贱而羞愧和痛心!然而,我那可怜的弟弟呢

头几天里,二伯只吃而不大想睁眼,更不说话。过了几天,二伯虽然睁开了眼,但还是不说话。又过了几天,二伯终于说话了,却只是和爹多少说几句,有时还和爹争执几句。但每当二伯直了脖子大了声,先前一贯高声大气、永远有理的爹,马上就低头了!不出声了!二伯每次上茅房,也由爹搀扶着,慢慢地去,慢慢地来,看上去似乎十分虚弱,比妈生了弟弟坐月子的时候还虚弱。

 

夏天的日子老长老长,日头好久都不挪动一下。日头大概也饿着肚子,一旦蹲在那里,就不想动弹了,或者日头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闷热的空气也如黏稠的糊糊,糊住了人的头脸、糊住了人的心,使人发晕发懵,连心里似乎也长出毛来了!爹、妈和姐姐都上地劳动去了,二伯就在厦房里睡,我和弟弟就照妈安顿的,在院子里或者到街门口玩。弟弟老说饿,而且他越来越不想走路了,时常想让我背他走。或者他如一只癞蛤蟆似的,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爬在地上,像在聆听着地下的动静,只有两只眼睛在滴流滴流转动。     

弟弟还经常说他腿困,特别是到了夜里,那阵儿我的肚子也饿的不行,像是在梦幻中:那些香死人的鸡肉、油饼儿、荷包蛋、花卷儿、白饨饨等,就无数次地出现,能让我看得真真切切,闪着美丽的翅膀,在我的周围飞动,但无论我怎样努力,我永远也够不着,就是不能将它们抓住,因而,我每每醒来,口水就浸湿了半个枕头。这时,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响彻夜空。但我硬挨着不说饿,因为说了也是白说。而弟弟却在妈的怀里悄声地咕唠:“妈!妈!白菜板子我也吃,苆莲杆子我也吃,麻曲曲杆子我也吃……”

 妈就轻轻地拍着他,哄他睡:“嗯,嗯,吃,吃,等天亮了,我娃吃白馍,吃花卷子……”

弟弟嗯哼着,就在白馍和花卷子的香味里又昏昏沉沉的迷糊过去了!弟弟睡着了,而妈又开始了哭泣,这些日子里,每天夜里必不可少的哭泣!妈在哭泣中,小声地唠叨着:“活先人呀活先人!都吃尽喝光了,我们咋过呀?娃娃们还小哩,我的娃娃呀!……”

黑暗中,爹就小声劝说着妈:“悄悄的吧!不要哭了!就让他吃让他喝吧!我就是死,也要等着让他吃够了喝够了才死。我就不相信‘死人不说话、枯树不发芽?’他还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不成?他还能在我们家吃住个一辈子不成?我就不相信人的心是石头刻的,是生铁打的……”

在妈的哭泣和爹的唠叨声里,我又昏睡过去……

夜,长得出奇……

    隔壁的厦房里,却传出二伯山呼海啸般的呼噜声。

一天中午,爹、妈和姐姐都上地去的时候,二伯让我和弟弟到他家给他取打苍蝇、拍衣裳的“蝇甩子”。二伯的“蝇甩子”,有一个很光滑精致的木把子,上面镟刻着各种花纹。用布条和各种颜色的线,搓成很匀称、很花哨的绳子,拴接成密密实实而又整齐的一大把。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南美一些国家的女孩子们的头发,被编成密密的一头细而又长的小辫儿,我就马上想起了二伯的 “蝇甩子 ”。

我背着弟弟到了沟西的二伯的家,二伯母正在烙油饼。我说:“二伯打发我们来给他去‘蝇甩子’”。二伯母就给我和弟弟各撕了半个手掌大的一块油饼儿,但我和弟弟却不要。虽然问心,我们特别特别想吃,可爹和妈时常安顿我们:“到了别人家里,千万不要吃人家给的东西,谁家的吃食都是有限的。不要像个小讨吃鬼似的给大人丢脸,显得没一点点教养。更不能在人家吃东西时,盯在人家的手上和嘴上。”我们没接油饼儿,二伯母就夸我和弟弟懂事有礼貌,不愧是干部家的孩子。

二伯母从墙上的一根木桩上,取下“蝇甩子”给我。从这天开始,二伯就时常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有时也到街门外探一阵,白天很少在炕上睡。令我和弟弟惊奇不已又万分佩服的是,二伯能把“蝇甩子”甩耍出好多花样。二伯的裤脚、鞋面、衣角、后背,到处用“蝇甩子”拍打得干干净净。那些嗡嗡吟吟扰人的苍蝇,被二伯的蝇甩子打死了不少。一些胆敢到二伯身上骚扰的苍蝇就肯定在劫难逃。有的甚至正凌空飞舞,就被二伯一“蝇甩子”过去打下马来。由此可见,二伯玩“蝇甩子”的功力是绝非一朝一夕练就的。特别是二伯打着嗝儿,哼着曲儿,悠然自得的从院子里走到屋里,又从屋里转到院子里,或者转到街门口,“蝇甩子”竟配合着二伯哼曲儿的节拍,不停地在二伯的手里翻飞跳跃着,这时候的二伯就像一位腾云驾雾、云游四海的神仙,只是暂时按下云头,驾临我家。那“蝇甩子”就是神仙随手携拿着的、那杆法力无边的拂尘了!但每到爹妈他(她)们收工回来,或者街门外有人说话或者有人走动的时候,二伯就急急地进屋上炕,躺在枕头上呻吟起来……

 

              四、

 

有时,躺在炕上的二伯就喊我和弟弟进去和他说话、喧谎。二伯给我们喧了很多的鬼怪谎,几乎每个谎里都有个毛神鬼。毛神鬼一口能吃掉几个大人或者很多小孩。有时候二伯正讲着,我就不停地看着身后,或者院子里、街门口,有没有毛神鬼突然进来把我们抓走。以至我长大以后,每当独自走夜路,都忍不住要掉过头去向身后看。二伯问我:“你爹坏不坏?”我说:“不坏。”二伯说:“偷东西的人是不是坏人?”我说:“偷东西的人就是坏人!”二伯说:“你爹偷了东西是不是坏人?”我说:“爹若偷了东西,就是坏人。”二伯笑了。这是二伯到我们家来第一次笑。二伯说:“你爹当了十几年的队长,你爹就一直在偷东西,从你们还没出生就一直在偷队里的东西。”我说:“爹一直在偷啥东西?”二伯说:“偷队里的粮食呀!还能偷啥?我说:“爹没偷队里的粮食,是分粮食,谁家都分。”二伯说:“你小家伙知道个屁胡子!”我说:“爹咋偷的粮食?”二伯说:“想知道吗?你若听我的话,我就给你说。”我说:“我听二伯的话。”二伯说:“我给你们教几句话,你们必须得大声喊,‘王立国,贼娃子!王立国,贼娃子!’”我和弟弟就大声喊:“王立国,贼娃子!王立国,贼娃子!……”二伯就让我和弟弟不停地喊着,二伯就在我们的喊声里哈哈大笑着!在我们的喊叫声中,二伯显得两眼分外有神、分外明亮,而且面颊绯红,犹如刚刚吸足了鸦片烟的老烟鬼似的,高兴畅快、手舞足蹈。

我和弟弟喊得浑身是汗,二伯却点上一锅旱烟,向我们吐出一团团香喷喷的烟雾,说:“说给你们也不懂,不想给你们说了!”

弟弟老想睡觉,白天也是那样,动不动就爬在院子里睡着了,瘦小的脑袋上就沾满了院子里的淌土。在屋里乘凉的二伯喊着让我们进屋去,可能又想给我们喧爹是咋偷东西的事。我抱着弟弟进了屋,把弟弟放在炕沿上。二伯靠在墙边的被子上,半天不说话,连眼睛也闭着,我当二伯睡着了。就喊:“二伯睡着了吗?你还给我们喧爹是咋偷东西的哩吗?”半天,二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另外一伙人听似的。二伯说:“小娃娃们是世上最坏的东西。吃白食,白白让别人家的劳力养活着。自家的工分不够,就吃旁人家种出的粮食,都是些小坏种。”二伯突然坐起来,眼睛不看我们,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墙说:“你爹早就和会计串通好,每回分粮都给社员们多分。绝大多数当社员的都是不管的,反正每回每人的分粮数是一样的。况且每回分粮由队长管着,会计记数,保管员把秤。好像他们做得正大光明、有模有样。其实,诡计就在这个正大光明里面。我的吃粮标准我最清楚,别人分多少他们不管,我却不放心。你当我是谁?王立国呀王立国!你小子想在我的眼里撒花椒啊!想在我眼面前耍花枪啊!”二伯的神情,好像不是对我和弟弟,而是对着一屋子的人或者对爹在说。

二伯越说越激动,胡子乱抖着,唾沫星儿不停地飞到我和弟弟的脸上来。二伯说:“每回分粮回去,我都用秤称个数记下来。我连每回分粮的日子也记着呢!到年底一算,给我分的粮食却多出了不少。我就想,既然我的粮分多了,那就全队的人都分多了。而我的人少,就两个人,别人家娃娃多,会多分多少粮食啊!娃娃们饭量小,吃的少,那他(她)们的大人就吃的多,谁家的人吃的比我少啊?哪个人都比我多。你个天杀的王立国!在会上骂我‘绝子断孙’!这个话是你骂的吗?人家的人骂这个话,还情有可原,你和我是一个府上的人呀!你个贼怂,当了个队长就敢‘狗眼看人低,’把我不当人了!若当个别的官,你还上天的不成?你也敢骂这个毒死人的话,我抽你一个耳光,你还想还手打我,打不着你就骂我这个话。‘断子绝孙’是我愿意的吗?要不是我的宝蛋才一岁就死了,如今该是四十几岁的人了!我的孙子也该一大群了!”二伯又像是那天刚从井里捞出时的样子,大声地哭喊,又哭又骂,样子十分怕人!

我和弟弟害怕极了!弟弟就也哭起来。二伯哭骂着说:“王立国,我把你个贼娃子!你个天杀的!你个害人精!你往我的痛处戳,我不就是想混个工吗!你个天杀的不给也就算了,还让看水车的刘三愣的婆娘出来作证。下雨没套水车,你个愣怂婆娘,‘舔沟子顺情。’管你妈的套没套水车,我浇我的水,管你妈的鸡巴蛋!”二伯越说越伤心,他的鼻涕眼泪就越来越多,二伯就不断地揩下来,随手抹在我们家的枕头上或者被子上。哭了一会儿,二伯看着我说:“你爹这个老贼,胆子真大,能把贼事情做得光明正大,他当全队的社员们都是‘睁眼瞎子?’他知道公社、大队的工作组来了几趟是干啥来啦?是谁给上面反映的问题?我就不相信他次次能把领导们哄走?今年还来,他等着,他好好地等着!我就不相信揪不出你个瞒产私分、偷分偷拿的典型!”二伯问我:“你们另外屋的门为啥一直锁着?我知道,你爹是害怕偷来的粮食让人看见,是不是?你爹除了多分的粮食不说,另外偷来的粮食就藏在你们那几间屋里。你当我这些日子里吃谁的?喝谁的?我不是吃你们家的,我是吃队里的鸡肉、队里的馍,是吃队里的香油、队里的蛋。不,吃本是我应得的。而被你爹偷来的东西,我吃我的,所以我吃得畅快,吃得舒坦,吃得自在,吃得心安理得!我还要吃、吃、吃,我还没有吃够喝够。”二伯拿起放在身边小炕桌上的一个大白饨饨,大嘴大嘴地吃起来。饥饿的弟弟忘了妈多次安顿过的话,对二伯说:“二伯,我也吃馍,我也吃馍。二伯连连打着嗝儿,好像很难咽下去。听到弟弟的讨要声,二伯就掰了两块儿馍馍给我和弟弟。我不敢吃,怕挨妈的打。

妈的右手中指上时常戴着一个顶针儿,每每妈打我时,一巴掌打下去,我的屁股上就马上起一个紫而又疼的疙瘩儿。若是连续扇几巴掌,我的屁股蛋儿上就布满棱子了!而弟弟却高兴极了,接过来就吃。我想:妈一再安顿不让我们吃别人家的东西,可二伯给的馍是我们家的呀!我终于找着了我能吃这些馍的理由。所以当二伯再给我的时候,我也接过来吃了!多香的白面馍馍啊!自从二伯住进我们家,我和弟弟就没吃过白面馍馍。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进了二伯的肚子里。再就是二伯母,趁爹、妈和姐姐上工去的时候,到我家来过几次,每次回去,二伯母就带几个馍馍回去。

二伯说:“把你们家的钥匙给我悄悄偷来,我给你们一人一个大饨饨。”我说:“我妈不让要大饨饨,要了会打死我们的,这些白面饨饨是给二伯的。”二伯说:“我不给你妈说,你们也不给说,赶你妈下工回来,你们把饨饨吃了,谁知道?”我一想,行!我说:“钥匙在妈的汗褂儿兜里,我能偷上。”二伯说:“不能让你妈知道。”我说:“行!我原先也偷过几次哩!妈回来,还当是她忘了没装。”二伯说:“偷到了,等你妈、你爹、你姐姐都上工去了,再悄悄给我。”我说:“行!”二伯就又给我和弟弟各掰了些白饨饨。

两天后,我把偷来的钥匙悄悄给了二伯。二伯高兴地夸我能干,并在我光光的脑袋瓜上亲热地摸了一把,把一个大饨饨一分为二,我和弟弟各一半。

在我和弟弟兴高采烈吃饨饨的时候,二伯轻手轻脚地开了我家所有的屋门。无论怎样努力,二伯就是找不到他认为非有不可的,而且数量不少的粮食。二伯除了在几个屋里翻出了一些黑面和麸子之外,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吊在一个屋梁上的馍馍架上,发现了半袋子青麦穗。这个额外的收获,使二伯在失望之余,多少有点兴奋。二伯问我:“这是哪来的?”我说:“前天半夜里,我饿得睡不着,听到屋里有响动,一看妈从外面背回来些东西,大概就是这个。”二伯说:“你爹背了没有?”我说:“不知道。”二伯恶狠狠地说:“‘偷青!’你妈敢‘偷青’!哼!有粮藏着不吃,还‘偷青’!牙都吃黄了想换口味呀!”二伯仍不死心,仓子里、水缸里、墙柜里,二伯甚至仔细地敲打我家所有的墙壁。二伯翻到了我们全家人的破衣服、两袋子干沙枣子、一袋干胡萝卜,这些还都是去年的。还有几筐干白菜板子、苆莲樱子、几辫子干芹菜、一袋干萝卜丝儿、一筐干萝卜樱子。再就是一进院子就能看见屋外的房檐下,爹用老长的草绳晾着的一溜儿葫芦干。二伯说:“你的贼爹太滑了,他肯定把粮食塞了个连鬼都找不到的地方了。 ”

这时候,二伯母来了,二伯从我家的馍馍架上的袋子里,抓了一把青麦穗给二伯母,二伯母不接,二伯母说:“拿这个干啥?夜晚夕,我也捋了不少呢!”二伯给二伯母做了个手势,二伯母就低了声。二伯和二伯母嘀咕了一阵,显然,二伯母有些很不情愿的样子!但二伯立刻变得凶恶起来,吓得二伯母接过麦穗,装在衣兜里,赶紧走了!

就在二伯搜翻完我们屋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正当妈不敢点灯,摸黑悄悄地给我们煮青麦穗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来了很多的一伙人,有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还有几个拿枪的人,他们当场从我们家的锅里搜出了大半锅热腾腾的青麦穗,又把其它屋里翻了个底朝天。爹当场被宣布撤了队长的职务后,就被他们带走了!

临走,爹扇了妈一个耳光后,低着嗓子骂妈:“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别人偷是别人,谁让你也去偷?唉!你害死我了!害死我了!”

十多天后,爹从公社被人押送回来。爹全身红肿,两条让麻绳扎过多次的胳膊,麻木得很久不能动弹。妈做了一锅苆莲樱子菜糊糊给爹喂,爹饿急了,一连喝了六大碗。

家里没有一点儿粮食了,只有不多的干菜叶子和葫芦干。爹让我和妈去卖猪,那是一头正长骨架的猪,但很瘦,长着一副老鼠嘴脸似的面相。到了公社收购站,人家不要,我和妈又把猪赶回家来。

爹挣扎着起来,拄着一根木棍,让我拉着猪,跟他到很远的沙窝沿儿里住的一个人家。那家人跟爹很熟,看来跟爹的关系也很好,不但买了我们的猪,还让我和爹吃了一顿好饭。唉!一顿兔肉揪面片儿,我吃了满满三大碗,今生今世令我难忘的兔肉揪面片儿!

我和爹背回了一斗麦子、几升黄米、半袋已晾干的牲口的肠肠肚肚等。这回,妈没敢用石磨磨面,而是每次做饭前,提前泡一点点牲口的肠肠肚肚,直接调到菜糊糊里让我们吃。二伯呢!吃着一天不如一天的饭食,整天气呼呼的,拿筷子挑着碗里的菜叶子说:“你们这是喂猪哩,这哪是人吃的?”唉!二伯的碗里,菜叶子和粮食可多了,我和弟弟的碗里,甚至能照出我们各自的影儿来哩!

 

             五、

 

过些日子里,我家用猪换来的吃食也吃完了!我和弟弟开始在干涸的河滩上游荡,在到处寻着可以入口的东西。但是,在河滩上、沙窝道道里,到处是游荡着找寻吃食的老人和孩子。那些曾经又白又胖、水分足的马老芽子,变得又干又涩的嚼不烂,就这个还很稀少了,轻易寻不到,只有仔细找,才能在柳条栋、碱菜子和花儿菜旁边,找到几个嫩些的。我和弟弟就随口吃了,因此,我和弟弟的嘴,整天绿森森的,连牙都绿了!二伯给我们喧的谎里,毛神鬼就是绿脸绿牙,我们成了两个小毛神鬼了!

下午,我挣扎着背起弟弟,脖子里吊着寻来的小半筐子马老芽儿回家。我和弟弟的肚子,就像妈那年怀着弟弟似的样子,大得吓人。二伯见我们回来,就问我:“该不是看你的贼爹给你们藏的粮食去了?”又问:“记起了没有?你爹把偷来的粮食塞在哪里了?该不是塞在你们屋外的啥地方?”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二伯说:“今天给你妈说,菜糊糊我不吃了,我要吃拉条子,吃白馍,吃鸡蛋煎饼。

爹和妈天天在伙房里商量,在哪里借些好吃好喝来,可几乎全队的人家都借过来了!再往哪里去借?妈就愁得直哭。自从二伯住到我们家的第一天起,每天一边给二伯做饭一边哭,爹反复地劝说妈:“不要哭,都是我惹的祸,把人家得罪了!人家又是我的堂哥,我又说了那句该死的话,害得人家跳了我们的井。我就是死,也得把人家供养得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出了我的门,才算是个交代,也是对地方上人的交代。这个脸面我一定要争,一定得体体面面地争回来,不能让地方上的人笑话我,看不起我。‘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就是饿死,也得死出个人的样子来。我就不相信他能心安理得的长期吃下去、住下去,能眼睁睁地看着饿死我们,就让他争他的脸面去吧!就当是我养着个活先人吧!……”

    我和弟弟迅速地消瘦下去,满身满脸的黄毛。特别是弟弟,肚皮一天比一天大,已开始发了青,里面的肠子也隐约可见,整天迷迷糊糊的。

弟弟连续几天也巴不下屎了!弟弟憋得直哭,妈就用弟弟吃饭的那只小勺子把掏,在掏出一堆光溜溜的沙枣核儿之后,弟弟一下子拉出了一大滩绿糊糊,弟弟舒服得直叫唤,像是爹给我们浇了一漏斗凉水后,我们躺在烫沙上一样。从这天起,弟弟又不会走路了!三岁多的他,连爬也不会爬了!除过吃饭,他时常一动不动地爬在一个地方睡着,真成了一只脏猪、一只脏猴儿了!就连过端午那天,妈给他戴用我的旧肚肚儿改的肚肚儿,他也爬在地上不肯起来。姐姐从妈的衣箱里找出一缕五彩的丝线,给我和弟弟搓了很好看的花绳儿,戴在我和弟弟的脖子里 、手腕和脚腕里,我不敢向姐姐说香袋儿的事,怕是姐姐忘了!

不知道姐姐从哪里端出了一碗沙枣花蜜粉,在端午节的早晨,和妈一起熬了一大盆沙枣花儿糖蜜水。也许是弟弟喝了太多的糖蜜水的缘故吧!还没过晌午,弟弟就忽然叫不醒了!后晌,满脸黄毛的弟弟连哭也没哭一声,就悄悄地死掉了!

在这个本该高高兴兴的端午节里,姐姐和妈的哭声,引来了队里的很多人来观看。这时,爹正瘸着一条腿,从老远的碱滩上背

回了一筐已经起苔的麻曲曲,手里还拿着几支在端午节里,本该由孩子折来的,家家户户插在街门上的柳树枝条儿。姐姐的手里,还拿着快给弟弟做好的“新”鞋,本来姐姐早就能做好的,只是姐姐说她有时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再就是姐姐怎么也找不到一块新布给弟弟做鞋面儿。

在我们家里,被妈和姐姐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二伯不知啥时候走了,去了沟西他的家。

在众人面前受了羞辱的二伯,在我们家里又吃又住的睡了三个多月后,终于争回了“面子”而回去了!而爹也算是把二伯养活出去了!因此,爹也算是争得了“面子”。从今往后,可以和二伯平起平坐,不欠二伯的一丝一毫了!在地方上,是可以抬得起头来了!

痛苦埋在心里,生活还要继续。埋葬了像一只瘦而又小的猪娃一样的弟弟,爹和妈商量,让妈和姐姐留在家里守家,爹则领着我要在某个夜里,悄悄向内蒙古的后大套逃荒去。像后来的许多人那样,向那个传说中的衣食无忧、顿顿有猪肉炖粉条的地方去。起先,妈坚持要爹领着我们全家去,爹不同意,爹说:“那样的话,我们一个人也走不了了!所有的人都得饿死,我俩一人带一个娃娃吧,总比都死了强些,不管哪个,瞎(ha)瞎(ha)好好,给我留一条后吧!”

 


 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五日

 于      民勤老勤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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