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从中
三猴儿是个苦命的孩子!
他头年死了爹,二年死了娘,为了还债,先在大漠戈壁里为财主王有财放了五、六年羊。后来,一场山洪卷走了所有的羊。死里逃生的三猴儿就欠了更多的债,王有财就让他回来扛长工。
王有财庄子头进的几个院落里,住着他的全家。中院里是他仓满囤尖的库房。后院里是他膘肥体壮的牛驴骡马的圈棚、以及长工、短工的住处。前前后后的上百间房屋,竟没有三猴儿落脚的地方。王有财端详来去,在离他庄子一里地的那棵老柳树旁,有他早已破烂不堪的一座磨坊 。稍事修葺,这座磨坊就成了三猴儿的栖身之地。除去捎带干些零活碎杂,三猴儿主要是为王有财的十几匹牲口磨饲料。
这三猴儿天生一副好嗓子。了无牵挂的他,又天生一个苕乐天。放了多年羊,记性极好的三猴儿,跟许许多多的、同样苦命的牧羊人,学会了无数的有名无名的酸花儿、涩曲儿。因此,作了磨坊大王的三猴儿,每天从清晨至深夜,就将那或欢乐无限、或忧伤连连、或打情骂俏、或催人泪下的花儿、曲儿、歌儿、调儿,如同泉水般地,从他栖身做活的小磨坊里,汩汩滔滔,无休无止地流淌出来。漫过树林,漫过村庄,漫过田野,一直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会儿是《五哥放羊》,你听:
“正月里来正月里整,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那个)大门口,
不知我的五哥(那个)五哥呀,
多会来上工呀?
哎吆吆哎吆吆哎嗨咦儿吆,
不知我的五哥(那个)五哥呀,
多会来上工呀?
……
五月里来五端阳,
糯米枣儿撒白糖,
白糖(那个)黑糖(那个)呀全撒上,
不如我的五哥(那个)五哥的,
含水儿香吆。
哎吆吆哎吆吆哎嗨咦儿吆,
不如我的五哥(那个)五哥的,
含水儿香吆。
……
他既唱五哥又唱三妹子,用真假两种嗓音,把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表现得缠绵悱恻、惟妙惟肖。一会儿又是《小寡妇上坟》,那软绵绵、凄惨惨,咽咽哽哽、如泣如诉的嗓音调门,真让人揪心扯肺、肝肠寸断。一会儿又是《大烧火》,你听:
“睡到半夜里我想起来,
翻穿上个皮袎又倒捞踩鞋(海)。
烧哩烧哩我就实烧哩,
不叫烧我就硬叼哩,
烧的(那个)儿媳妇儿就凹腰哩,
……
把个欲在俊美的儿媳妇身上妄行不轨的老公公的那‘有贼心而无贼胆’、抓耳挠腮、欲罢不能的性灵神态,唱得千回百转、活灵活现,让人忍俊不禁、岔气喷饭。
知道三猴儿的人,都说:‘这个乐颠子、苕半仙,没明没夜的胡喊乱唱、惹人心烦!’像俗话说的,‘穷欢乐、富自在,倒灶木囊的喊乱弹。’不知道的人,还往往以为哪里正在上演着一台花戏野曲儿。虽然听不到锣鼓钹铙镲儿的当哩梆啷,可生旦净末丑的腔儿调儿却样样齐全,而且抑扬顿挫,甚是婉转、甚是嘹亮。
三猴儿那无忧无虑、无休无止的歌声,和他一年四季里欢乐自在、嘻嘻哈哈的性情,令财主王有财十分的不解。他王有财有上百间真材实料的好房子,有上百亩肥得冒油的土地,有几房美若天仙的姨太太,有几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儿子。库房里堆满白米细面,银柜里装满亮华华的光洋,圈棚里尽是膘肥体壮的牲口,可为啥他王有财日日愁闷不堪、天天心事连连。一年三百六十天,咋就没个心闲气顺的时候?别说唱,每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那些七屄八屌的骚猫事儿,有时气得他连气都不想出了!可三猴儿那穷小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还欠着九辈子都还不完的债,真正是‘穷毬打得炕板子响’!可他整天还嘻哩哩哈啦啦的,兴头没个边沿、乐子不见尽头!好像他三猴子才是世上最富有、最高兴、最畅快的人,而我王有财倒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一天晚上,王有财趁着查看磨坊营生的当儿,将三块大洋悄悄塞进了三猴儿待磨的饲料中。果然,从这天夜里起,磨坊里就再没有传出三猴儿的歌唱声!那欢乐的泉水如同被一场寒流突袭,骤然间就生生被凝固了。白天也一样,磨坊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匹拉磨的小灰驴轻快的蹄声,和石磨嗞啦啦的转动声。
几天来,三猴儿怀里揣着那三块大洋,像是揣着满腔的愁闷与烦恼。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一边思谋着那几块大洋不明不白的来路?思谋着需要掩藏的地方、思谋着将来的使用方向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一连串从来未遇到过的问题,令三猴儿苦恼不堪、愁闷难挡,再也无心去喊去唱了。
过了几天,惊奇不已的王有财,向已大变了模样儿的三猴儿,索回了那几块曾带给他无穷希望和无穷痛苦的大洋。像是被重新开启了那差点儿锈死的闸门似的,王有财还未回到家里,先前那股欢快的泉流,又汩汩滔滔地喷涌而出,紧跟着王有财的脚步,一路欢快地追寻而来。
进了庄子,王有财赶紧顶好那结实厚重的大门,想将那汩汩而来的泉流挡在门外。然而,那欢畅的清泉竟漫过树梢、漫过高墙,从四面八方漫涌过来,飘荡开去了……
2002年5月于民勤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