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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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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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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饭

         潘从中

 

已是两周岁的我,仍不会走路。主要原因是母亲没有奶水。而家里又没有我能咽下去的吃食,比如面糊糊、米糊糊之类的。气若游丝的我,时常含着母亲空空如也的奶头,直吮得母亲的奶头尖儿出开裂、出血。

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最令母亲为难。本来在我们算是阔大的盈草滩里,到处长着的麻曲曲,而此时,已是黄而又老,根本不像春天时的嫩而多奶汁了。然而,即使是这样,母亲还是不断地大姐和二姐,人手一个芨芨筐,从日渐枯黄又日渐稀少的麻曲曲杆子上,捋来叶子,拿水煮了,再撒点儿盐沫儿,就当主食吃。虽然煮过之后,还是异常的粗粝,可母亲还是皱着眉头尽力嚼咬、吞咽。再一碗连一碗地喝下黑如墨汁般的、熬过麻曲曲的苦水。她希望自己每咽下去的一口苦涩的麻曲曲渣子与汤汁儿,就会多少变成一些奶水出来。然而尽管母亲的牙、舌头、嘴唇都被麻曲曲的汁液染成了暗绿色,可那干瘪的奶头,仍不见有多少奶水出来。

家里其余的人,包括年纪最小的三姐,从春天开始,就天天在地头、在河滩上翻找马老芽子、羊老蔓角角子,这些都是可以生吃的东西,还有杏子、沙枣子、榆钱儿等等。几乎天天在锅里煮着、熬着的,就剩下麻曲曲了。因为除过冬天,春、夏、秋三个季节里,都可以在田间地头河滩上,找着它们的身影。而此时的我,对老天爷赐予人类的“救命草”却每每排斥、拒绝下咽!因而就给母亲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家里唯一的男娃子饿死吧?

而身为大队会计和小队队长的父亲,跟着一波又一波的工作组,没明没夜地在外面瞎忙着。三个姐姐也都饿得奄奄一息了。她们的牙齿、舌头和嘴唇,也同母亲的一样,被各种野菜的汁液,染成了暗绿色。每当开口说话,尤其是笑的时候,那模样相当地恐怖骇人!常常就将我吓得哇哇大哭!三个姐姐中,三姐的任务,主要是负责照料我。整天背着我、或是抱着我。同她的伙伴们一起,在焦渴的田地上游荡。两眼锥子般的、在脚步周围的每一寸地皮儿上,找寻着能入口的一切东西。

三姐在闲下来逗我的时候,不用打着骂着的吓唬,只要她对着我咧嘴哈哈一笑,那恐怖的模样,每每吓得我大哭一场。而引得三姐及她的伙伴们更加开心。而我望着他(她)们大同小异的表情,看着他(她)们一样暗绿色的牙齿、暗绿色的舌头及暗绿色的嘴唇,笑声更如此时田野上那不绝如缕的西风般一场连一场地刮给不停。

饥饿使大姐冬花和二姐春花的脸上,如猴子般的、渐渐地长出了一层长长的灰色的绒毛,她俩本来正是健步如飞的年龄,却从不敢快跑一步,极度的虚弱。使她们每每脚下被草蔓儿、土块儿的什么东西轻轻一绊,就会一个跟头跌过去。此时,巨大的生活压力,反而将母亲潜意识里那般不服输的劲头激发就出来。于是母亲将襁褓中的我背在背后,一手提一只半大的芨芨筐,筐里放着两条能装生熟食物的布抽子(布袋儿),一手提一只能装三四碗饭的青瓷瓦罐儿,开始在她脚下的这块土地上游走。母亲不相信地方上的人家都全一样的穷,“总有年景好些的人家吧?”出门之前,母亲就已确定好就四个目标:苍漕三爹家,黄岭的大姑奶奶家,干奶奶家,以及芥玉的王家奶奶家。

 

那天,母亲是一大早就出门的,她在头一天的晚上就把此行的目的去向给奶奶说了,并安顿好了三个姐姐如此这般,然后她将简单的行囊再次整理了一遍。若能要上些面粉、麦子或米谷之类的,就装在那只白色的土布抽子里。若是干粮馍馍之类的,就装在大姐常背的那只粉花布袋儿里。若要不上这些干的,能要上些湿的,比如面条饭、米糊糊、榛子糊糊、菜糊糊之类的,就盛在这只青瓷瓦罐儿里。若是这两种都要不到,最不行,一顿半顿的饭总能“寻”得上吧!若碰上了,自己尽力吃一顿饱饭,生出些奶水来,自然会饱了我的肚子。多年以后,我每每看到在《动物世界》的电视中,那些生长在大森林里的某种猴子或是猿类,那些幼小的猴子或猿,在它们的母亲为寻找食物或逃避天敌而在高而悬的树枝间腾挪攀爬及飞奔的时候,它们总是将四肢把母亲紧紧地搂抱着,或者蜷缩于母亲的怀中,或者依靠于母亲的背上,每每就像长在母亲身上一般,就会想起我那时候,被母亲形影不离地或抱或背的,一天天带出去向这几家至亲的亲戚家讨要饭食的情景。说实话,此时的我,还远远不如那些长在母亲身上的小猿小猴呢!它们只是在母亲飞奔的时候,才长在母亲身上。而当它的母亲歇息下来时,它们就会在母亲的身边大闹玩耍,而我却连走路都不会呢!

当然母亲的愿望还是以最好能要上些面粉、麦子等干的五谷为出发点的。因而母亲的计划是:赶她背着我,提着她的满怀希望的行囊走到苍漕的三爹家时,那时,三爹家的人已上地了,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二奶奶,一向心慈口善,肯定会给母亲有所接济的。以母亲的想法,不但能要上些干的,还肯定能吃一顿饱饭的。

然而当母亲赶到时,二奶奶也确实在家。可除过伙房,其他所有的屋门,都被早已有所防备的三爹给一一锁上了。二奶奶看着面如菜色的侄媳妇,还有一只死猫般的我,就由不得地抽泣连连!“自家也很艰难啊!可再难也不至于此!”可盛粮食、馍馍的屋门都被锁上了。二奶奶就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来尽力而为了!她赶紧做贼般地到庄子后面的自留地里摘来两个茄子,又掐了一把葱秧,从面箱里挖出多半碗面,盖上面箱时,还不能忘把刚刚挖了面的坑儿轻轻地抚平。母亲一手抱着我,赶紧蹲下,一手在灶火里放火,很快,差不多五碗油炸葱花茄皮儿揪面就熟了。母亲连吹带吸地吃了三碗,二奶奶又把剩下的两碗,舀到母亲递过来的那只青瓷瓦罐儿里,在这一的过程中,二奶奶同母亲的交流不过三、五句话。彼此都知根知底、心照不宜,此刻,语言已苍白无力,行动就能表达一切。

母亲的下一个目标是黄岭三队我的大姑奶奶家。在大姑奶奶家不远处,有一个苗圃,叫黄岭苗圃,这是我们那地儿很有名的地方。已是中午时分,母亲才将我背到苗圃蒡树木的阴凉下。放眼望去,应该是前年春天栽下的杨树描子(叫栽子),此时一棵棵已长成大人的拇指般粗细、并高过一个成人头顶的树苗子了。这些被规规矩矩地栽在直横一条线上的树苗子,每每使走过的人看上去,有一种梦幻加眩晕的感觉。好像那些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树杆,又是固定在土地中,长在泥土中,而是飘浮着的、游移着的,你走它也走,你停它还走。甚至你轻微地摇摇头、摆摆手,它也马上游移起来,让人很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这个苗圃的工人们,住在这些茂密的树苗子中间的一个大寨子里,叫刘霸分子家寨子。这座过去地主家的寨子,十分的威严而阔大,寨子四周的墙头上,有一个开着洞眼的四方形、锯齿状的城堞。四个角上,是四座城堡般的砖楼。苗圃的背墙根下,是一个用土坯墙围起来的菜园。菜园的背墙根外,是一条东西向的、仅容下一个人小路。围墙里面,长着一溜高过墙头的杏树与桃树。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向西翻过一条大沙渠,就是黄岭六队的地界也就快到我的干奶奶家了。那时走了大半天路的母亲,抱着我在这个菜园外的小路上歇息着,而此时,从墙头上垂吊着的树枝儿上,杏花正开、桃花正浓,无数的蜜蜂与蝴蝶,在这些粉白相间的花儿朵儿间嗡嗡嘤嘤好不快活。被它们宠爱着、戏弄着的花儿朵儿们,就随着微微摇动的支杆,在我和母亲的头顶上不停地晃动着。也是多少年后,当我初次读宋代叶绍翁老先生的《游园不值》里:“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时,脑海里马上就映现出了我童年时期印象颇深的这一幅图画。我竟肯定,这幅图景就是写的我此时见到的黄岭苗圃大墙边菜园子、那些从园子土墙里面伸出墙外杏花和桃花的景致的。

坐在黄岭苗圃菜园子旁小路边歇息的母亲,觉着自己又饿了。大半天里,母亲不久前 吃下去的三碗饭,并没有让她撑多久。她又一次狠狠心,端起芨芨筐中的那只青瓷瓦罐儿,只几口,就将那稍有温热的小半罐饭喝了下去。而此时,母亲感觉着她的两只奶头,有轻微地、胀乎乎的感觉。就赶紧将半座在墙根处那细密冰草上、大瞪着两眼、胡瞧乱看又胡思乱想的我抱起来。几天未见奶水的我,就抱着母亲干裂着血口子的奶头,如一只贪吃的小猪似的,大口大口、连咆带咽地吞了起来。望着芨芨筐中空空的面抽子、布袋儿,还有已腾空了的青瓷瓦罐儿,母亲不敢再缓了。就赶紧站起身,拔脚去了苗圃南面我的大姑奶奶家的刘家大庄子。大姑奶奶家里也只剩下大姑奶奶一个人在家。刘姑爹长年在麻岗里为生产队放羊放骆驼。大姑奶奶家的孩子们很多,生活也好不到那里去。但大姑奶奶同苍漕的二奶奶一样,尽她的最大本事,为母亲做了满满一锅的白菜板儿面条。母亲走将那只青瓷瓦罐儿装满,然后将剩下的五碗饭,用母亲回来说的:“我缓的缓的吃,尽力地吃!”吃完了锅里的饭,在大姑奶奶几个上地的儿子回家之前,母亲背起我,提着那只汤乎乎、沉甸甸的青瓷瓦罐儿,还有依然空空如也的芨芨筐儿、面抽儿、馍袋儿,悄悄从大姑奶奶家那高大的寨门里出来,再一路向东,向我们的家奔来。

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又背着我,提着已腾空的青瓷瓦罐儿,还有那只芨芨筐及筐中的抽儿、袋儿,又领上三姐,再一次出了门。夜天(昨天)下午提来的四碗饭,奶奶和三给姐姐正好一人一碗。至午饭时分,我们母子三人到了母亲的亲娘家,即我的干奶奶家。母亲有两个娘家,这个干奶奶是生她的亲娘,离我们家近些。另一个奶奶家是抓(养)她的娘家,还在这个干奶奶家的西面,两个奶奶家都姓王,虽然同姓,却不是一家。听母亲说,这位干奶奶生过十五个子女,活下来的只有包括母亲在内的三个女儿。而母亲,自小就过继到了未曾生养的另一个王家奶奶家。在干奶奶家,干奶奶只能给了母亲几碗、还是去年的干沙枣子与葫芦干、几把干胡萝卜,无所望的母亲就赶紧向芥玉的王家奶奶家赶。

同沟西二妈一样,我的这位王家奶奶也是未曾生养过一男半女的女人。也镶有一嘴亮华华的白铁色的假牙。同沟西二妈少有不同的是,王家奶奶的上下两颗门牙是金黄色的,据母亲后来说,那时几颗真正的金牙。由此可见王家奶奶的家境了。可这个王家奶奶异常的吝啬,曾经做过小买卖的王家爷,已死了好多年了。我的几个姐姐里,仅大姐冬花见过那位王家爷。平常的日子里,很有积蓄的王家奶奶常常是一毛不拔。不仅不帮日子艰难的我们家,还对不常回娘家的我的母亲恶语相向,骂母亲“不管她”,不给她送吃送喝、送穿送戴。

在性格上,同这位王家奶奶十分相似的母亲,先前还十分地克制。自小,对她打也好、骂也罢,毕竟把她抓养大了!在往几年,只要能过得去,母亲就不太计较王家奶奶的吝啬。而现在,自己嗷嗷待哺的四个娃娃就要饿死了,舐犊、护犊的母性,在她那倔强的性格中,又加进了虎性与狼性。每次进了王家奶奶家,老娘舍不得给,她就自己动手翻。翻出米面,自己动手做一锅饭吃。吃饱了,再明白无误地向老娘要粮、要衣服。王家奶奶当然说“没有”!母亲就又翻。翻出来米面,自己挖一碗、两碗的。翻出来麦子,也挖它个一半升。有一次,母亲甚至在一个套间里很隐蔽的地方,翻出来一小壶很金贵的香油(清油)。母亲就毫不犹豫地揣入了自己的怀中,那个缝在母亲衣襟上的、足可以装得下一个娃娃的褚褚里。

骂归骂、惜归惜,面对母亲那一连串“你惜哈这么多的东西,你想往棺材里装吗?”“我的几个娃娃都快饿死了,你还舍不得!你舍不得给我,你想给谁?你说,你想给谁?”的责骂声里,每次去,母亲总能“扫荡”些东西来。而让我们在“痛恨 ”这位“惜死鬼儿”的王家奶奶的同时,心里又忍不住地感激着她!

唉!我的这位嘴恶,心却不太恶的王家奶奶!

 

    2016815日于额济纳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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