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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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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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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娃子

 潘从中

    


刹头上方的墙上,是一个黑咕隆咚的灯窝儿。里面点着一只锈迹斑驳的、用铁皮油漆罐儿做的煤油灯。已是五更天了,连灯花儿都结了很多次了。每当屋里昏暗下来时,沟西二妈就拿剪子剪一次灯花。后来剪的次数多了嫌麻烦,沟西二妈就直接用她那茧子很厚,也硬梆有力的手指去揪、去掐。

躺在灯影里的母亲,自下半夜起就一直呻吟着!其实还在天刚黑的时候,已有感觉的母亲,就打发大姐冬花和二姐春花,去把沟西里的二妈请了来。

沟西二妈是乡村里的能行女人,一生未曾生养,没受过别的女人那‘一茬儿女一茬罪’的折磨。因此,身板硬朗手脚利索,干起活来不输给男人。最能炫耀于人的,还有她满嘴里镶着的、明晃晃的白铁色假牙。那时节,人老得快。虽然仅是五十多岁的年纪,沟西二妈的脸上,已有了很多很多的皱纹了。

    我们那地儿,把接生婆叫做“老娘婆”。当时,沟西二妈早已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娘婆了。这位既是母亲的远房嫂子,又是一位老娘婆的人,一向同母亲很合得来。因此,下半天里已感觉肚子一直往下坠的母亲,早就有了请沟西二妈来接生的准备。

    已到五更天了,疲乏至极的沟西二妈,在母亲轻轻的呻吟里,也靠在一旁的铺盖卷儿上睡着了。屋外的天色仍是黑洞洞的。父亲抱着头蹲在黑暗中的台沿儿上。马上出生的孩子是父亲的第五个孩子,前面三个都是女儿。冬花,春花,三怪,本来三个丫头之后还有一个儿子,已两岁多了,因着一场大病,就夭折掉了。当然这还是前年的事。

同一个大院子里,一共住着三家人,另外的两家人,一个是父亲的叔伯哥哥,一个是叔伯弟。父亲的这位叔伯哥,我该叫二爹的,已有了三个儿子。昨天中午,二妈又生下了第四个儿子。为此,因着二妈争气的肚子,二爹二妈及二爹的老爹——我的瞎子三爷,总之他(她)们全家都是很傲慢的。

另一家,是该父亲的叔伯弟弟的,我该叫大爹的,虽然仅仅一个孩子,但也是个男孩子。而到了我们这一房,同父亲仍未分家另过的四叔,是一个女儿。而父亲却连着养了三个女儿,大前年生了一个儿子,也才两岁过些,就死掉了。因而,不光父亲,就是四叔、四妈,还有我的奶奶,以及我的三个姐姐冬花、春花和三怪,无不盼着母亲这次能生个儿子,好让我们这一房也能扬眉吐气一番。

这一夜,一向早早睡下的奶奶,屋里也例外地亮了一宿的灯。这时节是农历的八月下旬,虽然已进入了秋天,可白天的气温还是相当高的。然而每当到了深夜,作为已上了年纪,且长年患有关节痛的奶奶,总能感觉到有一股浸人的寒意,如同贼人似的,偷偷摸摸地在空气中流窜着、游弋着。冷不丁,就会悄悄地钻进她的某处骨头缝里,拿刀子搅几下、用锥子扎几下。因而,早在半个月之前,奶奶就哄着加骂着,再加告着、劝着,让三个姐姐为她轮流烧热炕。虽然不是每天都烧,但燎过一次以后的几天里,起码得用干爽的填炕子(牲口的粪沫,或羊粪蛋,草沫子等),每晚上临睡前接续一次。

奶奶热烘烘的炕上,实际上只热着一岔子,就是奶奶睡的这岔子。另外的两岔子,是三个姐姐睡的。这一年大姐冬花虚岁十三,二姐虚岁九岁,三姐三怪虚岁六岁。我们这地儿计算人的岁数,一般都讲虚岁。尚处于孩童年纪的三个姐姐,身上的火气大,自然不跟早已喜欢上热炕的奶奶挨着睡。往往就在另一面墙的旁边睡着。而今夜,除去三姐三怪外,大姐冬花和二姐春花,已在奶奶的催促下,偷偷地到门外听了几个来回了。但每听一次回来,都对着奶奶的耳朵说同样的一句话:“妈还没有养下娃娃呢!”

   呻吟了差不多一夜的母亲,在天亮前,临盆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这天,隔壁的四妈也在五更天里早早起来了。她摸黑拿过、时常立在街门背后旮旯处的长芨芨扫帚,将偌大的一个院子,轻轻地,仔细地扫了一遍。天将欲晓的当儿,四妈已将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了。同院的二妈,昨天生下的那个男孩子,我该叫四哥的,在这一夜,也未见有婴幼儿常有的夜哭的毛病。因此,整个大院子里很安静。一直蹲在院子土台沿儿上的父亲,这时候竟打起了长长的、匀匀的鼾儿。大半夜来,一直未听到动静的三个姐姐和奶奶,这时候也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打扫完院子,四妈照例将那老长的芨芨扫帚,立在街门扇的背后。在她打开街门的那一刻,从母亲的屋里,一个男婴嘹亮的哭音,“哇”地一声骤然响起。闪烁的油灯下,已醒过神儿来的沟西二妈,手脚利索、有紧无慢地为这个男婴揩擦、剪脐带、包裹。然后又为母亲擦洗、清理。收拾利落之后,她就站在门口,大声地招呼、刚刚在男婴的哭声里惊醒过来的父亲:“养下了!养下了!快拿秤来!快拿秤来!”

懵懵懂懂的父亲来不及问,就赶紧进了黑洞洞的伙房。摸黑从仓沿处墙上的、那根老长的红柳木桩上,取下那杆、用椭圆又扁平的石头作秤砣的秤杆。回到母亲的屋里,父亲见油灯下的母亲大汗淋漓。此时生下孩子的母亲,停止呻吟,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发愣的父亲一手拿着秤杆,一手提着石头秤砣,笑盈盈的站在门口。沟西二妈吩咐父亲:“快把门关上。”然后,她一手抱着刚刚包裹好的孩子,一手把早已倒扣在屋角的木斗、递给父亲。见父亲呆立着不知所措,沟西二妈就说:“愣桑(啥)呢?还不把斗挂在秤上!”父亲赶紧照办。

随后,沟西二妈将那婴儿轻轻地横放在斗梁子上。说是“放”,实际上应该说是象征性的。因为沟西二妈的两只手,一直没有离开孩子。仍在懵懂之中的父亲,正要抹秤砣称,却见二妈忽然把孩子抱上了炕。随之沟西二妈就喜气洋洋地说:“十斤,整整十斤,这个又大又结实的小伙子,就叫“十娃子”吧!”于是,这个本该排行老四的婴儿的我,就有了这个特殊的名字:“十娃子”。

这时候,懵懂之中的父亲终于彻底醒明白了。争气的母亲再一次为他生下了儿子。在父亲的眼里,尽管这个“十娃子”是那么的瘦弱,像猫娃叫唤般地这哭了几声,就打住了。也尽管在父亲的眼里,这个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兔子似的红兮兮的瘦而又小,最多就三、四斤,但一经沟西二妈那一向巧舌如簧的渲染,这个男孩子似乎真有了十斤那么大、那么壮。因而,父亲的精气神儿就一下子升了起来!足了起来!

称完儿子的父亲,像是办了一件大事似的,赶紧回身出门,将这一天大的好消息首先报告给了我的奶奶、以及我的三个姐姐。随后,进了奶奶屋里的四妈也知道了。虽然不是她生的,但四妈仍是那般地兴奋。父亲又给奶奶说:“我才将称过了,整整十斤。何姐(沟西二妈娘家姓何,父母就叫她何姐)给娃娃起了名字了,说叫‘十娃子’!”奶奶听了,不由张大了嘴巴。奶奶肯定在奇怪,母亲的肚子并没有多大,娃娃咋能有十斤?再说,那么大的娃娃,瘦弱的母亲如何能生下来呢?但奶奶仍像平常一样,一旦碰到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会主动给阻碍她理解的那方,找一个甚至几个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于是,奶奶想到,怪不得母亲呻吟了一夜,原来是娃娃太大了!太大了就当然无法顺利地生下来!

虽然母亲在这之前已生过四个孩子了,应该说,生这个孩子就没有多么地费劲了。正如杨家寨子里的杨三妈,在生她的三儿子‘羊圈儿’的时候,本来是刚从炕洞里掏出来了一筐子灰,准备去往羊圈里倒。谁知刚把灰提到了羊圈里,才刚刚倒出多半筐时,忽觉下身处一热,孩子已掉入了裤裆里了。而此时,家里所有的人,上地的上地、上学的上学,知道喊人也无用。因而,杨三妈就势一屁股坐在干爽的草木灰上,然后一口咬断脐带,绾个死结。拿灰将孩子“缠”干净,再一把扯下头上的方巾,把孩子包上。临了,还不忘给孩子起了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羊圈儿。这个跑步来到人间的羊圈儿,也是杨三妈的第四个孩子。羊圈儿的前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因此,相比于母亲这次养娃娃的不易,奶奶为自己的不解找出的理由,当然是娃娃太大了!太壮了!都整整十斤呢!唉!这个十娃子!

第三天,按惯例要给孩子“洗三”,要“烧汤”(我们那地儿,把做顿好吃的,叫‘烧汤’),要答谢老娘婆。而在此前一天,正好是早我一天出生的、二妈家四哥的“三天”。可一向爱在父母面前显摆的二爹二妈的家里,却静悄悄地。同样是给四哥接生的沟西二妈,既未见二爹、或二爹的某个儿子来请她,而在借口来我家看母亲及我的沟西二妈,又未见二妈家有“烧汤”的举动,就很对着四妈、母亲及我的奶奶,将她满嘴的白铁色亮花花的板牙“呲”了多次!相比之下,父亲的兴奋却一直延续着。甚至在第二天,就听沟西二妈的吩咐,去向沟西二爹借了十块钱,作“烧汤”的准备了!

虽然一向手头宽裕的沟西二爹,非常地吝啬,但这次,却异常地大方。身揣巨款的父亲,刚出门时的计划是去镇上买几斤猪肉,还要给虚弱的母亲买点补身子的羊肉,还要准备我次日“洗三”的其余零碎。但一向好赌的父亲,行至中途,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利用他独特的方式,先为我的出生“庆贺”一把!于是,父亲轻车熟路地来到镇子旁的一个赌徒家里。

此时,屋里的四、五个赌鬼们,正在满屋的乌烟瘴气中“摇碗子”,父亲手里的那张十元大票,让几个输红了眼的赌博轱辘子,刹那间信心倍增。几把碗子开下来,父亲的身上已一文不剩了!天将黑时,自认为无论如何不能空手回家的父亲,就向其中的一个赢了钱的赌友借钱。而按赌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父亲这算犯忌!作为老资格赌徒的父亲,当然知道场子上谁若给人借了钱,接下来谁肯定输的规矩。赌友不借,父亲就直接说了“火烧眉毛”的紧急情况。并且不能再玩下去了。至此,这些个还算有义气的赌友们,才知道父亲刚刚生了儿子。纷纷庆贺之后,刚才不愿给父亲借钱的那位,不仅痛快地给父亲借了十块钱,还顺手又给父亲添了两角的毛票,算是贺礼!

其他赌友们,也他一毛、你半毛地纷纷“上礼”!输掉了十块钱的父亲,捧着不到一块钱的“大礼”,感激得热泪盈眶!被“礼”送出境的父亲,并没有失魂落魄的神情,依然兴致高昂地一头奔向了镇子东桥头处的小肉铺。他十分大方地称了五斤猪肉、三斤羊肉。又赶紧到临将关门下班的供销社的门市部里,买了半斤粉条、一两调和,一盒双羊牌卷烟。望着柜台里、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各种商品,心情依然亢奋的父亲,绝对不会想到,整整二十年之后,他的这个儿子,小名儿十娃子的我,会留个小分头,穿一身虽旧却也干净整洁的蓝布中山装,站在这阔而大的门市部的栏柜里,当了一名营业员。

回来的路上,又碰上了刚从另一个赌场上下来的、父亲的一位“挑子”(连襟),我该叫姨夫的一个人。而姨夫这天手气绝佳。手里还提着以物顶账赢来的十个鸡蛋。听到父亲报出的喜讯,这位既是父亲的老赌友、又是父亲的“挑担”,而且对父亲非常赏识的姨夫,大手一挥,大方至极地将那十个鸡蛋作为贺礼,递到了父亲手上。

这一天,是我出生的第二天,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十月一日。而年代则是平平常常的一九六四年。

 

201682日于额济纳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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