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从中
该是一九八一年吧?嗯……对,就是八一年。
这一年的秋天,正在家乡二中上高三补习班的我,意外地从父亲的手里得到了一百斤粮票,而且是含金量高的全国粮票。至于这粮票的来历,似乎与父亲从我们家乡东面大沙窝中的头道桥、二道桥、老毛湖及巴音(阿拉善左旗)街上一圈儿转下来有关。而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从多年来一直断断续续接济我们的、早已在巴音街上定居的四姑妈家那里得到的。
自我记事的时候,即上世纪的六十年代的中期起,逢年过节时,母亲就会让我把街门顶上,然后悄悄地给我们做一顿很稀罕的白米饭。或油炸葱花白米揪片儿,或白米肉面条儿。因白米的稀罕,往往白米干饭是很少见的。那时候,我们那地儿把大米统称为白米。大概如同黄米一样,拿它的颜色给它起了名字。
那时候,每年到冬闲时节,父亲就抽空到家乡东面的大沙窝里转一圈。那里有蒙古人的很多牧场牧群。这些牧场牧群里有父亲的不少蒙古族的朋友。往往一圈儿转下来,父亲就有不少的收获。如晒干的牛肉羊肉了,当然这是最好的。最不行也有半口袋或者半褡子晒干的肠肠肚肚、肝肝肺肺之类的。总之,因那时一年四季,除了菜糊糊,就是米糊糊,面糊糊,很少见荤腥肉食,这些在蒙古人那里很寻常的食物,到了我们这里,就成了很金贵很金贵的东西了!
然而,这些即使父亲或是“化”来的或是“乞讨”来的东西,也是不能明大明地摆在我们家的饭桌上的。一个几百人的生产队里,一穷二白、一大二公,你的锅里,你的碗里,有几颗瘪谷子、赖大麦?谁都一清二楚,也不稀罕。若你的锅里,你的碗里,有了别人家没有的油星儿肉蛋儿的,那些周围虚弱而游移的目光,马上就会发红或是变绿!所以父母的对策的这样的,每当小有所获、经过近一个月的奔波的父亲,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回到了家,在全生产队人的目光中,我们家的一切并没有随父亲的这一次远行而有任何的变化。
三、五天甚至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夜半,同样选个月黑风高的时候,母亲就领上已十五、六岁的大姐和十一、二岁的二姐,每人一个老大的芨芨筐,到我们家东面老远的一处叫洪水槽的大沙渠的树木、柳条茂密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取出父亲于前些天的夜里藏下的宝贝。上面再砍挖些半枯的树根、柳根、树枝等柴禾作掩饰。于天亮前,悄无声息地来到仍在夜幕里的家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的菜糊糊,面糊糊或米糊糊里,就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些少许的,难得一见的、已泡软且切成碎丁儿的牛肉干、羊肉干。以及是切成一片儿一片儿的,同样是提前泡软的肠肠肚肚、肝肝肺肺。引得我们姐弟几个,每当从各自的碗里翻出一块来,兴奋得如同现今中了体育福彩的大奖一般,顾不得炫耀,赶快一口,且咀咬吮嗍良久仍舍不得咽下。
随着我的一年年长大,老家的生活条件也一年年地有了提高。然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初期,虽然吃饭问题不是问题了,但父母手中的钱,仍然少得可怜。虽然家庭联产承包已搞了几年了,但处于大西北的老家,经济条件依然十分落后。也就是说,我们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发生大的提高,仅仅是填饱了肚子而已。因而,父亲这次给我的一百斤全国粮票,让我一下子有了财大气粗的财主般的感觉、
这时的我,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了,和大多数的同学一样,身上的衣着打扮十分寒酸。一件褂子,冬天套在棉袄外,春天了,天气暖和了,脱掉棉袄,就一直穿到深秋。直到冷得不行了,就再把棉袄套在里面。我那时的一件篮市布军便服,已穿了好几个年头了。仅袖子就一年接一圈,已接了三四圈了。衣领处、后背上,早已不见了蓝色。这就很让我自渐形秽、心虚气短。
因而,我接到这些粮票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买一件那时正在同学们中间时兴的、四个兜的草绿色军上衣。
三番五次地打听了下来。位于学校后面的农贸市场里,有一家私人小商铺中,正好有我心仪的那件衣服。一打听,十五元。而这家商铺的主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干巴山羊须的大爷,也同意我用全国粮票交换。条件是一斤粮票二角钱。而别的商铺里也是这个价。甘肃粮票一斤一角,或者一角二。全国粮票一斤一角八,最多二角。
为了壮大我的声威,每次去,我都是和我同学,同班的一个本家侄子去。经过多次的讨价还价、死缠硬磨,最后同“山羊大爷”商定,那件草绿色的军上衣十三元,粮票二十元。
按理进行,山羊大爷只将褂子给我,再倒找我七元钱就万事大吉了。可这样一来,我的故事就进行不下去了。事实上的情况是这样的:当我把一百斤的,有一斤的,有二斤的,有五斤的,一叠全国粮票递给山羊大爷,他也反复核实无误时,位于他商铺货架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忽然叫他,让他过去看个啥。待他慢悠悠地出来时,嘴里一边责备女儿如何如何,一边就将衣服给了我。还用手搓了几下花白而又稀疏头发的干脑壳,从货架下面一个盛钱币的脸盆里,给我找了钱。我接过一看,不是应该我的七元,而是十三元。我不由心中一沉,这老爷子经他女儿一打扰,竟然昏了头,把应该收的十三元,算为应该倒找的十三元了。心中狂跳,我还是故作正经地接过来,给侄子递个眼色后,迅速出了这个小商铺。
出门之后,二人大喜。正是下午饥肠辘辘的时候,又是多日里未见荤腥的时候。慌忙间,我俩竟一头撞进了一家羊肉馆。这是一家专门经营黄焖羊肉的小饭馆子,街上有门面,后面同市场连通。镇子上条件好的人,隔三见五就来这里赶赶馋,再顺便喝个小酒儿。虽然之前我们曾多次从店的门前走过,只是兜里没钱,无法饱哪怕半顿的口福!最多也就偷偷地停下脚步,把不用掏钱买的肉香味儿,伴着一口口的唾液,来一场梦幻中的大快朵颐。那时的羊肉很便宜,一蓝沿儿瓷碗的黄焖羊肉才一块五毛钱。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两碗。叔侄两个眼放绿光、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好不畅快!
就在我们基本上吃完了的时候,忽然身后油渍麻花的门帘被缓缓掀开。那位醒过神儿来的“山羊大爷”一步跨了进来。早有防备的我两,赶紧抓起碗底上的最后一块肉,如两只正偷嘴的轻捷的猫儿一般,从另一个朝向大街的门飞奔而去,哪管身后“山羊大爷”的大呼与小叫。
我俩在街上边吃边跑。扭头见那“山羊大爷”,虽然步履蹒跚却仍全力以赴。待我俩早已跑入学校内,正是晚饭前纷纷攘攘的学生课外活动的洪流中时,那位“山羊大爷”只能站在校门口,同那位和他一样衰老的,耳聋眼花的门房大爷,语焉不详指三答四地比划着,争嚷着。
唉!多少年过去了,那碗香气四溢的黄焖羊肉的滋味,仍时常缭绕在我的记忆中。而且从此之后,似乎每一碗黄焖羊肉的味道,总不及当初的那碗肥美解馋,而同时那步履蹒跚的“山羊大爷”的形象,也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之中。而今想来,真是:
青春年少饥肚肠,
混人钱钿心中慌。
偷享美味饱口福,
而今回首愧难挡!
二O一六年七月三十一日
大暑节里于额济纳旗
天赋佳苑一稿
八月一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