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生花
19世纪70年代的某一年春天,风儿早就把严冬给融化了,位于胶东腹地的大沽河畔,垂柳早被催发出嫰黄的芽儿,沿河大堤上,到处是碧绿的青草,青凌凌的河水透着一点碧蓝,不时有一队队大雁从天空中飞过,在河面上映出排成行的倒影。大沽河真是一条好河,九曲七十二道弯,传说一个弯出一个官。但是,它究竟出了多少官?却没有人统计过。曲家庄的祖先咋就寻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从此扎了根,凭着肥沃的土地,不过几世几载,早把曲家庄繁衍成为一个拥有上千人口的大村落。
那天过晌之后,穿一身青布褂子的曲典茂后脑壳上背条大辫子,快步行走在大街上。那个年代的男人几乎打小就开始梳大辫子,这是大清国的规矩。他的双手紧紧攒着一只布口袋,装的东西并不多,好像也不重,但他走路的架式挺有劲,连平日里被贫苦压迫得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一进家门,婆娘曲田氏正挺了微微隆起的肚子在炕头拣小花生米。对于眼前的婆娘,曲典茂一直很满足。当年他爹给他订下亲事,他还提心吊胆呢!恐怕娶回家一个丑八怪。想不到拜完天地一掀盖头,眼里看到的却是一个脸蛋鼻眼儿极周正、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小媳妇儿。
曲田氏见男人走路一溜轻风,过门槛时轻轻一跳,就丢一句话:“你进城捎回来些啥呀?看把你乐的。”
“啥?这可是宝贝,真正的宝贝。来来,你看看,你快看看。”
曲典茂兴奋地将布口袋放到土炕上,打开口袋,从里面小心抓出几个大长生果,展在手心里。曲田氏一见眼珠子瞪圆了,道:“这,这是打哪弄来的?咱家的小长生果那么小,这些长生果个头咋那么大?一个都快顶咱俩了。”
“要的就是一个顶俩。我说,这可是花了三钱银子买回来的,一共两斤多,是洋人从美利坚国带回来的,今年好好种上,到明年就能收个三十二十斤,后年再种一年,收了就够种一亩二亩了,再往后……”
这是那个卖大长生果的男人说的吧?其实不用他说,曲曲茂自己就是种庄稼的行家。
“再往后,咱家就发起来了不是?咱再不用种小长生果了,咱光种大的,不,咱还可以卖种子,两斤就能卖三钱银子,天哪!”
曲田氏发出一声惊呼,兴奋得简直要晕过去,一仰头,忽然有口水呛进嗓子眼儿,只得拼力咳嗽,吓得男人赶紧帮她捶,嘴里还埋怨:“好事是好事,可也不要让外人知道,整整三钱银子呢,万一种出来被他们给偷了咋办?”
曲田氏终于缓过气来,冲男人道:“这个不要紧,咱就把它种地中间,任谁也不知道咱种的和他们种的不一样。”
“对,一定不让外人知道。”男人赞同道。
两人立刻动手,两斤多大长生果,只剥出来一斤半左右果仁。望着紫红色的大粒果仁,曲田氏又要发臆想,吓得曲典茂赶紧把长生果仁收起来,道:“行了行了,就这么点高兴事儿,你可别再吓我了。”
第二天就是好天气。其时,村里多数人都种春地瓜和春谷子,那些东西收成好。也有种高粱的,当地又叫蜀黍,一种是红的,另外一种是白的,此物最是抗旱耐劳。村里只有极少数人家种长生果,曲典茂算一个,另外有几十户家里地多的。长生果榨出来的油太香了,每年都有客户来抢购,要是年成好,比种高粱大豆都强。
两口子牵了牛推了独轮车往坡地里走,车子一侧放一挂木犁。那一斤半大长生果仁,曲田氏执意亲手拿着,生怕放车上掉了。邻居曲典鰲和他老婆经过他们身边,看见曲田氏手里的小布口袋,笑道:“弟妹啊!你们今个儿是去种金子吧?”曲田氏不经问,一紧张就脸红,曲典茂接话快,道:“俺们就是去种金子,到秋来帮着收啊!等收了金子分你一半,你好再讨一房小老婆。”曲典鰲一见她老婆拿眼瞪他,却笑道:“不用了,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大家一打照面就过去了,村里乡亲见面说话就是这样随意。不过曲田氏望着远去的曲典鰲,稍稍有些担心,问男人:“他不会知道咱家要种大长生果吧?”曲典茂微微一笑,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上县城时,拢共就看到一个卖这玩意的,拢共只有半袋子,我身上是没钱,要是钱多,一定全部买下来。”
转眼到了自家地头。这些地,也不成方成片,只是当年祖先依着当地的水洼子土丘子,选那平坦地方一镢一镢开出来的拓荒地,饶是如此,县衙都发了地契,盖着平度州府的大红印章,成了世代相传的宝贝。
犁儿放下了,牛儿套上了。曲田氏迈着小脚,牵着牛磕磕绊绊往前走,曲典茂手扶木犁,看那铁犁头翻出清新的泥土。这是来自大沽河的泥土,这是上天赐给人类最宝贵的财富,难怪成千上万农民都视土地为命根子。犁一个来回,被春意浸润的土地多了两条清新的小沟。牛儿犁儿都放下,两个人细心地开始捻长生果仁,两拃放一颗,顺便用脚把土埋上。这玩意儿古怪呢!离得近了,反而不肯结果。等快到地中央,曲典茂把别在腰里的小布口袋解下来,依然两拃一颗……
当一斤半多长生果仁儿全部种完,曲典茂和曲田氏一齐呆呆地立在地头。他们已经合伙把未来的希望都种到田里,曲田氏现在显得忧心重重,整整三钱银子呢!能买多少好东西?就是过个年也够了,男人倒舍得花?不由丢出一句:“是美什么国来的?不知服不服咱家水土。要是长不出来,可惜那三钱银子了。”男人抬头望望不远处大沽河堤,充满信心道: “咱这儿土好水也好,长啥都肥,不管它是打哪国来的,到咱这儿一定服水土。”
自从种上长生果,曲典茂天天上地里瞅。第四天一大早,曲典茂出家门还不到一袋烟功夫,立刻跑回家,冲正在熬粥的曲田氏大喊,出来了出来了。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又附在曲田氏耳边道:“咱种的大长生果都出来了,瓣儿真的好大。”慌的曲田氏也想去看看,一出门,又碰上曲典鰲,问她一大早干啥去,她顺嘴撒个谎,说:“锅头不好烧,我出来瞅瞅俺家烟囱冒不冒烟。”曲典鰲说:“今早刮南风呢!都不好烧。”曲田氏闻听差点笑出来,忍着笑道:“原来是刮南风?怪不得。”
曲田氏赶紧回屋,再不敢出门。
曲典茂第二次向曲田氏报喜,是在一个月后。这一次,曲田氏挺个大肚子,大大方方跟着男人上了坡地,借着给长生果锄草之机,亲眼目睹了那些长得比小花生要高小半截的大长生果蔓儿,在蔓儿贴近地面的地方,还长有数几十朵菊黄的小花。哦,这就是大长生果,这就是它可爱的花儿?曲田氏欣喜地蹲下身,想要摘一朵小花嗅嗅它的味道,慌得曲典茂一把抓住她手说:“不敢可不敢,前几年种小长生果时候我就看明白了,一个花骨朵就是一颗果子呢!”吓得曲田氏直埋怨:“你也不早跟我说?”赶紧又抬头,看有没有其他乡民注意。
到秋了,满天遍野青黄。大沽河两岸,每年几乎都是丰收,只有一两年发水灾除外。秋天的季节最富足,一年的口粮,一年的希望,还有漫长无聊的冬季,都需要靠它来支撑供养。
曲典茂和曲田氏两人偷偷种下的大长生果也丰收了。那一小片大长生果,两人是起了大早瞅着大沽河上空只有小半边月牙儿白时才去收的。一大镢刨下去,一墩大长生果从新鲜的泥土里薅出来,一颗颗闪着黄白的光,令他们心潮澎湃信心十足,以为未来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当最后一墩大长生果从地里拔出来,曲田氏突然“哎哟”叫了一声,只见一股子潮潮的热流顺着她的大裤腿淌下来,把青布裤子浸湿一大片。慌得曲典茂伸手扶住她,连声问:“咋啦,是要生了?快,快上车,我先推你回家。”曲田氏扭曲着脸道:“该死的,来不及了,好在已经生过一回,你快把车上的袋子铺地上。”曲典茂连忙抱几抱大花生铺在地上,又把一条布袋铺在上面,赶紧帮她解开裤腰带……
当彤红的太阳在大沽河堤上空露出半个笑脸,河边的白鹭刚刚扇动翅膀伸长脖子想要激情高歌一曲,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提前打断它,啼哭声瞬间又传遍整个河畔,连早起给财主放牛的小童也驻足,在大沽河里撒渔网的渔夫也侧耳聆听。所有人都惊奇,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也有起得早的,隐约瞅见一辆独轮车从远处坡地飞奔回村,进了曲典茂家院子。
乡民猜的不错,的确是曲典茂把曲田氏连同刚刚出生的儿子一起送回家了。等他把老婆和儿子抱到炕上,他的两眼登时直了,指着儿子的小手说:“你看看,他手里拿的是啥?”曲田氏接过儿子一看,不由啼笑皆非,儿子小小的手掌里竟然紧紧攒着一颗长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