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懵懂少年
一转眼,时光流转十来年。
其时,曲典茂老婆当年在花生地里生的孩子也有十来岁了。十来岁的孩子,在富人家里就是个顽皮的小孩子,可在穷人家里,是个能干活的孩子。
十来岁的小屁孩儿,已经跟着爹娘在沽河边的地里种了五六年大花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眼瞅着他从一个“呀呀”学步的小玩童,长成一个会顶嘴的小屁孩儿,不过,小屁孩儿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他的名字,应着曲典茂当年他出生时手里攒着长生果,干脆给他起名叫“长生”。
似乎长生跟长生果真是有缘呢!十来岁时的长生,有天在家困得睡梦洋洋,爹和娘都不在家,他就一直困,直到太阳从南方移到西方,临近地平线,他似乎睡魔症了,感觉自己忽悠悠飞起来,一直飞过大沽河,飞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玉米田地瓜秧田,前面是一座山,飞到山顶上,可以看见山头立着一座庙。再往远处看,是一望无际的大水泊。这是到什么地方了?吓得他使劲往下坠,好不容易落到山头上。忽然,四下里泛起黄黄白白一片光,只见无数黄白的小人,高不过一根黄瓜,都是有鼻子有眼儿,全身光溜溜的,连衣裳也不穿,却也不觉得难看,纷纷挥舞着黄白的小手朝他跑过来。隐隐还听到他们的喊叫:“国王,国王,我们的国王来了!”
什么?我是他们的国王?小长生记起当地唱大戏,国王总是威风凛凛,前护后拥一大帮臣民。我是国王,它们是什么?是人是鬼?不是人,肯定不是,他活了十来年,就没见过这种玩意。不,它们似乎有点像他爹他娘年年都种的大长生果?不错,它们就是大长生果,只不过它们的体形比他家种的大长果更大,它们是长生国里的长生果!呵呵,不如捉几个回去给爹娘,让他们试着种它们,要是一个能有一两斤,爹和娘一定高兴死。
心里想着,手上就有动作,向前一伸手,没抓到,它们倒挺灵巧,只是一闪身就躲开了,嘴里还是喊着:“国王!国王!国王!”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望着眼前的一切,完全愣住。
“这儿是长生国,是我们所有长生果的国。”
“长生果?长生国?”十来岁的孩子对这三个字挺难懂。他皱起眉头微微摇头,又问:“喂!要是我是你们的国王,我想带你们回去见俺爹俺娘,你们跟着我走吧?”
小人们一齐大喊:“你是我们的国王,他们不是,只要你能留下,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的国王。”
“你们是让我留下来?不,不行,我要找俺爹俺娘,我要回家,爹,娘……”
他的确想回家,才十来岁的孩子,跑到这山顶上来干什么?尤其这些小人物,虽说个个可爱,可是也有些凶神恶煞,一见他不想留下,脸色立刻变了,呲牙咧嘴往上扑……
“娘,娘!”他“哇”地一声哭了。关键时刻,突然有一只手温暖地抚摸他的额头,睁开眼,是他娘关切的脸!哦!刚才是做梦了?怎会做如此一个梦?那些长生果,到底是精灵还是魔鬼?虽然梦醒了,他的心里却还糊涂着,一连两天都犯迷糊,嘴里不时喃喃自语:“长生果的国,长生果,我不要留在长生国,我不当你们的国王!”
直到他爹他娘请了曲典法的老婆曲张氏,她其时大概五十来岁,据说会给小孩叫魂,迈着颤悠悠的小脚上门,一脸肃穆的摺子,拿一张草纸烧了,然后迅速戳到一碗清水里,嘴里念念有辞,不知说了些什么,小长生才慢慢好起来。
夏天即将过去,天还是闷热。小屁孩儿上身一直光着,只穿一条用他娘的裤子改的一条破夹袄。他晒了整整一夏天,全身黑黝黝,抹一把脸上的汗,眯着眼斜看他爹,学大人的语气开始埋怨:“爹,咱家就这么点地?你们咋光种长生果啊?干脆再种上麦子好不好?爹,娘,我想吃大白饽饽。”胶东人都把馒头说成是饽饽。
“种长生果好啊!过年了咱家有香果子吃,别人家谁有?种多了还能多卖钱,卖了钱一样可以往回换粮食。”爹跟儿子说话总是细声细气。这些年,那两斤长生果已经变成三亩多的长生果地,还陆续卖了一千多斤种子,他家的确有了些积蓄。今年秋上要是收入再好些,一定可以多买几亩好地。
“哪里有多挣钱啊?卖了长生果还要买小米地瓜红蜀黍米,一年一年,也没见咱家吃过几次大白饽饽。”
“臭小子,快薅你的草,完了捆一块儿背家去,夜里好喂牛。”他娘不轻不淡插了一句。
小屁孩还是不服气,回头望望拴在地头的牛,牛还是那头牛,只不过已经是老牛,它可是在这五亩来地上已经劳累了十几年。
“爹,咱是不是该养一头新牛?咱是不是多弄点地?咱家啥时候能吃上香饽饽啊?你看俺五叔家,人家在村里开铺子,天天都能吃上白饽饽。”
小屁孩的五叔就是没出五服的曲典鰲。臭小子,他是嘴馋人家?集市上倒是有卖大白饽饽的,才出锅冒着热气,闻着就香,曲典茂几乎从来不买。不,他只买过一次,那次儿子过八岁生日,正赶上村里集市,一高兴,带着儿子上集市转了一圈,问儿子想吃啥,儿子说就想吃大白饽饽。
“狗日的,该干活干活,咋打小光知道吃啊?”娘开始吼了,小屁孩儿立刻闭嘴,他是真怕他娘,只要犯下错,他娘一把捞在手里就开始顺着大腿根用指甲掐,那滋味比从屁股蛋上扇两巴掌都难受。眼瞅着牛把身边的草吃得差不多了,赶紧跑过去给牛换地方。
曲田氏眼瞅着欢快牵牛的小屁孩,问男人:“咱不会养了个败家子吧?”曲典茂连连摇头,道:“搁咱家不至于吧?不过臭小子说的也是,咱俩过日子也有十几年了,真是没置下啥地。要这么说,臭小子这是能有出息?哎你忘了,当年他才出生时候,手里还攒个长生果,你说,那是啥意思?”
“我是说不上来。不过,人家典鰲兄弟的孩子比咱长生小一岁,人家可是进了塾,听说能认字就能做买卖,咱村秀才也有,不如咱也把他送进去?”
“进塾一年得一斗蜀黍呢!光给他上学,咱不用过日子了?”曲典茂连连摇头。说实话,活了那么多年,他早就明白一件事理,人只要活着,第一件事情就是吃饭,然后才是学识字学干别的。要是连肚子都吃不饱,啥都干不成。
集市又到了。逢着赶集,多数是曲典茂的事情,有时曲田氏也跟着去。曲田氏自己一个人从来不去,集市虽然热闹,杂七杂八的人不少,女人长得好看上街,怕招惹是非。曲典茂这次上集市,想要寻一个经纪提前商量一下卖花生的事情。今年他狠狠心种了三亩多大花生,根据他的经验,五亩多地不敢全部种长生果,万一逢着旱涝年景就麻烦了。现在长生果长势那么好,得早点找下手。原想着多卖几年种子,不想已经卖出去的一千多斤种子,已经开始侵占他的利益。长生果在当地还算是娇贵稀罕之物,一般老百姓家根本享受不起,现在,他必须得另外找出路。
集市上的人不少,各色买卖伴着吆喝此起彼落。满大街的人都背着令人不解的大辫子晃来晃去,很是不舒服。好在一些推独轮车挑担子的,多数都把辫子盘在头上。该死,本朝为啥非得让男人留辫子?干起农活碍手碍脚,只好把它给盘起来。要说不让人剃发,偏偏街上还有两家剃头铺子,净给乡民剃脑门,拿刀子刮得锃亮,到底啥意思?搞不懂。
曲典茂现在穿过杂货市牲口市,慢慢走到粮食市。一大清早,粮食市早早铺摆开两大溜粜粮食的,多数衣衫褴褛,好些都是补丁摞着补丁。也有些穿长衫绸布衫的,一看就知道是经纪。曲典茂瞅瞅自己身上,还算好,至少补丁比粜粮食的人身上少些,这些都得益于长生果的功劳?忽然看到一个穿蓝绸布衫的,头戴一顶瓜皮帽,是邻村和尚庄的粮食经纪,姓何,集市上都称呼他何经纪。他的穿戴就光鲜了许多,身上没有一个补丁,而且还是绸布大衫。何经纪神通广大,据说可以把粮食卖到登州府或者济南府,曲典茂很羡慕他的本事,一定比种地收入要高。今天他要找的人正是何经纪,连忙从人缝中挤过去。
“何经纪,何经纪请留步。”隔着三五个人,他就开始大喊。
何经纪回过身来,他认识曲典茂,从去年时曲典茂用独轮车推了大花生上集市时,他们就认识了。“老曲,是你叫我?现在还不是季节,你脾气倒急。”
“不急不行哪!这眼看快要收了。何经纪,今年我种的多些,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
“这个不用愁,济南府登州府还有青州府都有去处。不过老曲,事儿我替你办,是不是得请我喝几盅?”
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粮食市上的何经纪爱喝酒,都知道何经纪喝酒一般不自己掏钱,总会有人请他客。集市上就有一家小饭馆,是村人曲书林开的,何经纪是小饭馆的常客。
“刚刚还担心你没功夫呢!那行,到晌我上曲书林家饭馆等你行不?”曲典茂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心疼,只要上小饭馆吃饭,一顿几百文铜钱就没了,那可是他一两个月的开销呢!可现在有求于人,不能不出点血。不想何经纪一口答应:“行,等我帮登州客商籴完粮食,就上饭馆找你。”
离开何经纪,曲典茂再也无心赶集。无非自己赶集就为这一件事情。现在离晌午还早,他家里还有其它活计,还是先回去干活再说,等到快晌时,再带几百文铜钱过来陪他。一路往家走,一路低头想,这个何经纪,为啥自己不买不卖一粒粮食,天天喝酒吃肉衣着光鲜?是祖上修来的福气?不不,说是敬祖敬神,能管用吗?逢年过节,谁家屋里不挂着一张烟熏火燎的财神爷?天下穷人不照样一堆堆的?想不通,也不敢痴心妄想,大概还是人家命好吧?
一抬头,前面走过来一个穿青布衫的年轻人,叫曲步霖,走起路来轻快,人物长得清秀。他家原先地多,算是个富户。他爹曲洪礼不但会过日子,在村子里说话也挺响亮,因此他才有进塾读书机会,听说都已经参加过两次县考,村里人都说,大概很快就要中秀才。连忙上前和他打招呼。曲步霖笑道:“二叔你咋空着手就回来了?赶闲集呢?”曲典茂本来只是打个招呼,现在见他跟自己说话,立刻恭敬站住,道:“我是上集找何经纪谈点事情。哎,看您印堂发亮,今年一定中秀才。”曲步霖说:“叔您笑话我呢?我可是屡试屡不中。对了,您家长生好像也该进塾了吧?叔我觉得您家家景好,长生好像对进塾挺有兴趣,有几次,我见他牵着牛走到塾学那儿就不走了,直朝里面张望。”
“有这回事?”曲典茂心里格登一下。要是这样,小家伙心里早留了意。可是,毕竟是一斗蜀黍米!到过年时,还要给先生送一只鸡或者两斤猪肉。忽然又想起何经纪,这家伙不干活只帮着闲工买进卖出,居然天天喝酒吃肉,不也是因为肚子里有文书?正愣怔着,曲步霖丢下一句:“叔我也只是顺口说说,您还是自己看着办,我先赶集了。”然后双手作一个揖,扭头就走。
进塾,读书,进塾,读书……曲典茂再回家时,心里乱哄里只有这几个字。要是儿子读了书,不但可以像曲步霖一样穿着长衫考秀才,就是考不上秀才,是不是和何经纪一样做个大经纪,不用自己一分本钱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
一到家门口,小屁孩正蹲在门外撮了一小堆泥土耍尿窝窝,气得他朝儿子后脑勺劈手一巴掌,小屁孩似乎被打疼了,立刻蹦起来,眼泪汪汪吼他:“爹,你打我干吗?”
“是啊!你没事打他干吗?”曲田氏正好从家门口出来看见,也替儿子打抱不平。曲典茂打完了,感觉手有点疼,知道自己下手不轻,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你快给他缝个书包,我过晌就去找曲先生说说让他上塾。”
“真的?爹你高兴我上塾了?”两眼泪汪汪的小屁孩,转眼间喜笑颜开,连他娘也跟着笑道: “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哄孩子吧?真要是这样,我把我那件对襟褂子拆了……”
母子俩欢欢喜喜进了院子,曲典茂百感交集,人这一辈子,到底活的什么劲儿?除了自己一口吃饱,不都是为了孩子?想当年,自己和曲田氏生的第一个也是儿子,好歹侍候了两年,居然一场病殁了,倒是巴望这个长生果长命百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