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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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店遇险
来时路上，有时遇不到店，他们可以不住店，荒郊野外大车上树底下，甚至破庙里凑合一宿就行。返程路上，曲长禄说，只要能住上店，就必须住店。
“为什么？”受到大草原之行洗礼的曲长生，现在对未来的世界充满着越来越多好奇。行客在外，住不住店一定有讲究。果然，曲长禄说：“出门住老店，这是习惯和规矩。新店多数不敢住，也有例外，只要是城里镇上的店就敢住。荒郊野外，要是不住店风险太大，拦路抢劫小贼太多，碰到强盗啥也别说，先保命要紧。尤其贩马，在野地里也没个管闲，万一惊了马，损失可就大了。”
一席话令曲长生频频点头。
不过，经曲长禄一说，回头望望一长溜毛色油亮的马，他又开始担心，万上住上黑店咋办？
人的预感，有时比赌博中彩头都要神奇。那天天才傍黑，他们脚不停留赶过张家口，在一座不大的镇子外面找到一家客栈停下，曲长生和曹伙计一起把马赶进客店后边的马栏内，发现一名店伙计站在马栏前怔怔地盯着儿马出神。曲长生心里微微一动，眼见伙计注意到他，伙计立刻转身走了。
天色很快擦黑，曲长生和曹伙计早给马群抱来草料，这些都是客店常年准备的，不时会有马队经过这儿，无非照价给付。然后，他把马栏入口栅门紧紧关好，和曹伙计一起，到大车上把一口小木箱子和一个布口袋拿上，两床破被子不用拿，客店里有被子。
回到店里，店堂内挂的是两盏大灯笼，店内数张四方桌子，只有寥寥三桌客人，人数都不多，或两人或三人，且都互不搭讪言。在他们忙活时，曲长禄早叫好了菜，是一盘切羊肉，一盘葱拌羊肚，还有一小坛马奶子酒和三双筷子。曲长生和曹伙计赶紧把东西送上客房，然后下楼到店堂坐下。
“哥，这儿妥实吧？”端起酒碗，曲长生不由得朝店内扫视一遍，只见柜台上的掌柜一身灰布衫，头戴一顶瓜皮小帽，正在那儿打算盘，再瞅远处的店伙计，他却也正向这边瞄着。曲长生的目光落到酒碗上，倒出来的马奶子酒浓白中稍带些黄，他的疑心更重。
“不用怕，毕竟还是镇上，没事的。放心喝酒，这种玩意儿虽说喝多了闻着就够，可要是长时间不喝，还真是有点想呢！今晚在这儿喝一顿，再想喝恐怕得等明年来了。”
“咋，明，明年还要来？”之前在大草原上，曲长生还是胸怀壮志豪迈万丈，可是返程的路上，伴随着一大队马匹日夜兼程，他才明白一点，这贩马的营生，无疑于刀口上舔蜜，一着不慎，连小命也不知丢哪里。
“那，那我不喝了，前几天我真喝够了，我光吃饭行不行？”
“行，你爱咋的咋的。小曹，咱俩喝。”曲长禄说着，顺手端起曲长生眼前的碗，又端起自己的酒碗，起身到店铺掌柜那儿，顺手把酒碗放到他面前，道：“掌柜的，出门在外多有不到，请多多包涵。对了，此地可有撒风竖旗之处，曲某当认真拜上一拜。”曲长生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小块银子不动声色放到柜台上。
“哦，你是山东客商？山东出好汉，失敬失敬。老板放心，只要到本店留宿，一定保证童叟无欺，任那东南西北风，叫它往哪里走，它就往哪里走。”
店掌柜回话挺利索，一听就是老江湖。他们俩谈话，曲长生也坐在那儿犯寻思。两个人说的什么鬼话？半通不通，什么山东好汉？在这离乡千里之地，俺们仨根本就是一块砧板上的熟羊肉，人家想咋切就咋切。心思动处，眼见曲长禄和店掌柜举碗相碰，两个人都是一口喝干。
曲长禄回来，曲长生还想说点什么，曲长禄瞪他一眼，道：“吃你的饭，出门少说话，我没教导你？”曲长生肚子里生出一股子气，心说，本来好意，反倒被他给抢白。只好把话咽回肚子，瞅一眼曲长禄，脸色依旧，再瞅一眼掌柜，却是头不抬眼不睁，只顾自己打算盘。曲长生心说，是自己多心了？疑神疑鬼，看来酒里倒没啥东西。
一阵吃完喝完，曲长禄和曹伙计也都沾了三分酒意。店伙计还跑过来问：“够不够？不够再给你们弄一坛子。”曲长禄说，够了够了，只是赶路辛苦解解乏，再喝多恐怕耽误事儿。店伙计稍稍犹豫，早跑到前头此着他们上楼开门。曲长生又寻思，要是今晚上真有事，兴许跟店掌柜无关，是这伙计通着贼呢！目光跟店伙计一碰对，店伙计果然低了头，嘴里只是念叨：“想要洗脚就到后厨打热水，锅里都烧着呢！”曹伙计被马奶子酒攻得脸通红，说，你就不能给俺们打一桶上来？曲长禄瞪他一眼，对店伙计笑道：“别听他的，俺要是用水，自己打就行，你忙你的。”店伙计点点头，陪一个笑脸就走了。
三个人进了屋，曲长禄还记着看看门窗机关。曲长生说：“哥，我总觉着在这儿住会有事情。”曲长禄说：“有啥事情？店是在镇上，店掌柜也跟我一块儿喝了马奶子酒，现在不啥事也没有？”曲长生挠挠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刚才那个店伙计有点怪怪的。”曲长禄问曹伙计：“你说呢？你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曹伙计将头摇成拨郎鼓，连声道：“不是不是，我是一点也瞧不出来，大概是咱小兄弟第一次出门吧！”曲长禄说：“对，我看你就是个胆小鬼。”
听曲长禄说他“胆小鬼”，曲长生挺恼火，说：“哥呀！我可都是好心，但愿我是错的。要不这样，咱晚上困觉轮着班吧？”曲长禄说：“去你的，倒是打桶热水回来洗洗是正经，你年纪最小，就跑跑腿好不好？”曲长生说：“行，我这就给你们打水。”
曲长生转身打开门栓，未等拉门扇，门先自己开了，把他吓一跳，只见店伙计脸上不笑也不恼，手提着一桶热水和一个木盆站在门口。曲长生责怪道：“刚才不说了不用你吗？”店伙计将热水桶和木盆放到地上，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曲长禄走过来埋怨曲长生：“哎兄弟，你可是有点多嘴啊，人家也是好意。”曲长生嘴上不说，只是把水桶提进来，心想，好意坏意，等到了明天早上就能见分晓。
于是，三个人一阵洗洗，分三张木头床躺下。不消一袋烟功夫，曲长禄和曹伙计就打起酣睡。曲长生疲乏了一天，也想睡，可是他的脑子里老是往外跳店伙计的影子。真是自己看错了？毕竟长禄哥也是老江湖，他不经常自吹，他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吹牛吧你，我一天能吃两斤多饭，一年能吃小八百斤，活了十五年，咋说也有一万多斤，你不才比我多活二十来年？真要吃那么多盐，不齁死你？
再躺一会，还是睡不着，尤其两个人现在酣声如雷，心里越来越烦，好像心里是放不下那些马，干脆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户旁，掀开一条窗缝，大概能看到马圈。突然，一个黑影在马圈旁一闪，幸亏店外的灯笼照着，不是店伙计是谁？似乎还有人，就是店掌柜，只见他朝店伙计耳语几句，店伙计立刻转身小跑，转瞬就不见了。现在，店掌柜正慢慢踱着四方步，朝着客店走来。
天哪！敢情真是黑店！曲长生现在觉得心“砰砰”快跳出嗓子眼了，连脚踝也开始发软。不行，得把长禄哥叫起来，不能让他们把马给弄走，长禄哥早说过，只要平安到家，分他和曹伙计每人五两银子呢！那可是爹娘忙活一年的收入。可现在能跑得了？恐怕贼人很快到了，店掌柜还在一楼门口堵着呢！好不容易把两只脚挪到曲长禄床前，赶紧拿手拍他的脸，不想黑夜里飞起一只手，将他的手捉住，一只手紧紧攒着，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嘴里还说：“好翠翠，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嘛！”这家伙，咋把他当成女人了？啥叫亲一口？不就是男人亲女人吗？村里倒也有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女孩子，老家人都叫她们小嫚，一个个长得倒也不出奇，只有那个叫月月的脸蛋儿圆圆，眼睛儿大大，一笑起来小鼻梁就起皱纹，他最喜欢看。不过他爹他娘早教导过他，男人亲小嫚是要生孩子的，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生孩子？曲长生吓了一跳，猛地一用力把手抽出来。他的举动似乎把曲长禄吓着了，猛地坐起来，伸手就把枕头底下的蒙古刀摸出来。寒光一闪，刀头高高举起，吓得曲长生迅速倒退一步，小声道：“哥，哥，是我。”
“是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装鬼吓人啊？”曲长禄举刀的手放下了。曲长生赶紧再上前一步，还是低着嗓门，怕门外有人听见，道：“哥，是黑店，真是个黑店，刚才店老板和店伙计上马圈看咱的马了，然后店老板就打发店小儿走了。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
“啥？真，真是黑店？他奶奶的，赶紧把小曹叫起来，咱得赶紧走。”曲长禄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穿上鞋子，到曹伙计床前，一把将他的被子给掀开。曹伙计懵懵懂懂爬起来问：“咋的了？刚才正娶媳妇呢！大哥你坏了我的好事。”曲长禄骂他一句：“狗日的，命都快没了还娶媳妇？多跟我贩几趟马，保证挣着钱娶上媳妇。快点起来收拾一下，这儿是黑店，咱得连夜走。”
“黑，黑店？”曹伙计吓了一跳，立刻下床把鞋子趿上，两只眼珠子向四周滴溜乱转。“哥，真是黑店哪！咱还是赶紧跑，您不常说只要遇上贼，咱保命要紧吗？”
“放屁，贼不是还没堵上门子？要是把马丢了，我他妈这辈子可就全赔干净了。胆小鬼，还不如长生胆大。我说，快点收拾东西啊！”
曹伙计倒听话，只有曲长生望着曲长禄道：“哥，掌柜的就在楼下，咱咋走呢？硬闯啊？”
“咋？不行吗？他要敢拦着，我就一刀宰了他。曲长禄挥挥手里的长刀。”曲长生摇摇头，说：“哥，他可是这儿的坐地户，店里到底有他多少人咱根本就不知道，你要是宰了他，不闹个声响还好，万一闹出声响，咱肯定打不过人家，一个也跑不了。”
“那，那咋办啊！要是跑不了，吓都吓死了。”曹伙计说话都带点哭腔了。曲长生瞅瞅窗户，过去再掀开窗户缝，心里有了主意，立刻道：“哥，咱袋子里不还有两根拴马的绳子？咱干脆从窗户下去吧！”
似乎都同意他的意见。于是赶紧解开随身口袋，又寻思找个地方绑上，屋里倒有一张桌子，赶紧把桌子抬到窗口下，把绳子绑好，曲长禄叫曲长生先下，他明明心里害怕，却也壮壮胆子，小心地从窗户出去，两手紧紧攒着绳子，慢慢下到楼下。然后他们又把带的东西绑在一起放下去，再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都下来了。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马圈边。刚刚靠近，就见圈中一匹马“腾”地站起来，却不是儿马是谁？慌得曲长禄双手合十连连念佛，祈求佛祖保佑儿马不会嘶叫，儿马倒听话，直竖起耳朵，瞪着两只贼亮的马眼，瞅着三个人小心打开马圈栅门，然后从儿马身边牵出先前从老家带来拉大车的马，先把马套上。想不到，他们用来拉车的马是匹母马，正在发情期，那匹儿马今天晚上刚刚跟她相熟，刚才正想好事呢！不想被他们仨给破坏了，自然焦躁不满，立刻“嘘溜”一声暴叫。天哪！明明害怕杀人的曹操，偏偏一念叨就到了。三个人亡命跳上大车，打马驾车就跑。儿马二话不说，奋起四蹄就追，倒好，圈里五十多匹马立刻撒了欢儿，生怕丢下它们不管。于是，北方寂静的黑夜，立刻被这滚滚洪流给打破了。
当儿马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嘶鸣，店掌柜还正坐在店里想好事呢！不错，他的确与附近山上一伙山贼通着气，算是他们的眼线。平时客人住店该咋的咋的，只要遇上大主顾，他们就想办法谋财害命。现在，他听到外面乱哄哄，知道出大事了，他慌张着从店里跑出来，眼瞅着最后一匹被骟过的马也从马圈里跳出来。店掌柜急得大喊：“马跑啦，马跑啦，来人哪！赶紧把它们拦住……”
从店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几个伙计和住店客人，可是，谁也挡不住滚滚马流，不用多长时间，它们就消失在无边的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