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困惑
不数天,曲长生和曲长禄他们返回了老家。
往蒙古去的时候走了二十多天,回来只是半个多月,自然已经到晚秋了。一脚踏回老家大地,四野已经空旷,田地间到处呈现一片枯黄色,只有一片片水洼子倒映着天空,现出一片片深蓝,和枯黄的野草构画出另外一种特殊的景色。
胶东的秋天,的确有几分颜色可以欣赏。曲长生瞅着无边景色,在心里嘀咕。他同时想,现在家里的长生果也早收了吧?只是离家一次,他已经有些感想,原来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如回到老家土地上心里踏实。
他忽然想快点见到爹娘。
不过,他们带回来的马队还没有卖掉。那天正好是沽河大集,曲长禄带着他和曹伙计直接把马赶到大集马市上。蒙古马体格壮健无病无灾,曲长禄贩回来的马,很快被当地财主或者大商铺的掌柜们买走了。在那个年代,马是长途贩运唯一的劳力。这次曲长禄又发了一笔财,并兑现了之前的约定,给曲长生和曹伙计每人发了三两银子。不过,等曹伙计捧着银子满心欢喜地出门,曲长生立刻又拿出两小块银子塞给曲长生,道:“好兄弟,这次去蒙古要不是你,您哥我恐怕命都丢了,这两块钱不算多,也算是我额外一点心意。”曲长生眼瞅着他手里的银子,摇摇头说:“哥你也不容易,我这该多少就多少,多了我不要。”
“哎哎,你是嫌少咋的?要不我再多给你些……”
曲长禄刚要摸钱,曲长生摆摆手,只从他手心拿了一小块银子:“哥这回行了吧!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往后我可不再跟你做贩马生意了。”
“为啥?这贩马来钱可是挺快。”
“挺快也不敢,经过这一趟,我算悟出点事儿,无论挣多少钱,也没有命重要。哥我劝你以后也少跑几趟,实在不行就干点别的。走了。”曲长生说完,果真转身就走。曲长禄愣怔小半天,嘴里嘀咕:“哎,狗屁玩意儿,才不过十五岁,裤裆里的毛还没长出来呢!知道得还不少呢!”
曲长生脚步轻快一溜小跑回到离大集不到八里的村子,一进家门,真是把他爹他娘高兴坏了。尤其他爹,接了曲长生给他的银子,高兴得楞抱着儿子光亮的脑门亲了一口,吓得曲长生挣脱出来,问:“爹,你亲我我不会生孩子吧?”他娘笑道:“根本没那事儿,当年都是我和您爹胡说吓唬你呢!儿子,你现在都十五岁了你还能挣钱了,娘和您爹现在就给你说媳妇。”
“不不,啥意思?以前不让我跟小嫚来往,现在又要给我说媳妇?真的假的?”
“你是俺们的亲儿子,当爹娘的有糊弄自己孩子的吗?”
“你们以前不就糊弄我,说亲一口小嫚就会生孩子?”
他爹他娘听见,都是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他爹他娘真是替他张罗媳妇。四邻各村倒有些好姑娘,比如张家疃张财主家的三姑娘,姜家疃开猪肉铺子的徐掌柜家有个二闺女,媒人进家门,把哪家姑娘都夸成一朵五月的鲜花。也怪了,无论说谁家姑娘,曲长生一点也不感兴趣,不是跑到私塾曲先生那里借书看,就是上村里曲典礼家杂货铺看光景,曲典礼也是他本家一个族叔,倒不讨厌他,有时听他问起银货之事,还给他说道两句。有一阵子,曲长生几乎天天赶集,把周边所有的集市都赶遍了,他却也不买东西,只是东打听西打听,整天在集市上瞎转。他爹娘摸不着路数,只怕儿子学坏,等他回家吃晚饭,对他旁敲侧击,说些人活着就要娶媳妇过日子的事情,他只是笑笑,说我才十五岁,你们不用劝我。
“倒不是非逼你,你不想说媳妇也行,总得找点事干吧?整天东悠西逛闲着没事,旁人当我和您爹养了个二流子呢!”他娘说。
“说啥呢?咱长生可是秀才命,你咋敢这么说他呢?”当爹的立刻不满。不错,爹对他寄托的希望应该很大吧?上私塾的第一年先拜先生,等到过年,爹就带他拜了文昌帝君和魁星。然而非常不幸,除了读完《四书五经》,他真的想多读一点其它书籍,私塾曲先生书房里可不止《四书五经》,经文诗辞多着呢!像什么《左传》、《春秋》、《说三国》都有。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吸引力?只可惜,他家受种长生果遭水灾之累,只能退学回家帮助打理生机。让他和泥土打交道,他的确有些怨烦,自小就跟在爹娘屁股后面劳作,看家里有多大变化?无非三间草房变成四间,屋顶的茅草变成整齐些的麦秸,再就家里逢年过节吃的白饽饽多了些。前些日子和曲长禄一起上蒙古贩马,真是让他开了眼界,现在,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放纵了。
“爹,我想开一家铺子。”他现在用力把难以咀嚼的红蜀黍米咽下去,将掉到胸前的辫子摔到身后,闷声道。
“啥?你想开铺子?开啥铺子?”
“我想在咱村中间大集上开一间土产铺子,卖菜刀卖铁锨锄头,还卖粮食。”
“到大集上开铺子?咱在那儿有屋子吗?咱有本钱吗?你知道开一间铺子得多少本钱?”
“我知道,我算过了,房子得租,一年三两银子就够,铺子里要是铺货,少说十两银子,一共十三两银子,另外还有开张……”
“不我,我这活半辈子才攒了不到五两……你现在还没媳妇……我说,他娘,你看这事……”
家里有大事,他爹就爱看他娘眼色行事。他娘还是果断些,把手里的大碗往桌上一放,道:“不行,家里好不容易攒那点钱,是给你说媳妇用的。”
“不用,我先不说媳妇,啥时候等我有钱了再说。”
“放屁!啥时候有钱了?你以为只要开了铺子,钱就淌进家门口了?做梦吧你!就跟你说白了,要钱没有,要命,我跟您娘的命,你爱要谁要谁。”
他爹居然也硬气着说了一句话,不过立刻遭到他娘的驳:“行了吧你!咱俩的命他谁也不敢要。我说长生,你才十五岁,现在自己开铺子是不是太早了些?你真想开铺子,等爹和娘先给你娶上媳妇,然后咱一家子四口人一齐忙活,过几年攒了钱,你想干啥干啥。”
“不,我不要娶媳妇,就想开铺子。”
曲长生撂下这一句话,“腾”地就起身。本来他最近还对月月有些好感,想叫娘找个媒人上门问问,现在他连月月也不想了。
赌气出了门,慢慢顺了村后大道走上大沽河堤。路上遇见曲典鳌,叫声:“五叔。”曲典鳌满脸是笑,问:“长生,听说前些日子跟长禄出门挣了大钱?下次再去不行叫长河也跟着去。”长河是他儿子,因为曲典鳌积蓄多些,当儿子的有些游手好闲。曲长生恭敬答道:“五叔,出远门挣钱挺难,弄不好把命也搭上。”曲典鳌皱起眉头说:“不会吧!你不会是自己想吃独食吧?”说完,一脸鄙视,竟扬长而去。
真是,招你惹你了?不过挣了一点银子,还让你们眼红了?曲长生感觉好没意思,本来郁闷的心情,现在更加压抑。他摇摇头,只是踏着已经枯黄的草,迎着稍稍凛冽的东风,慢慢走上沽河大堤。
一上大堤,一条宽阔壮观的大河瞬间在眼前展开。哦!这是一条何等壮阔的大河呀!往上游看,它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根本望不到边。往河对岸看,从他脚下到河对岸大概有一里多地吧?往下游看,河面却又漫散开,比眼前的河段似又宽出不少,而且目力不能看到边际。曲长生心里明白,在望不到边的地方,大沽河已经扭转腰肢,轻快地转一个弯,向着胶州湾方向而去。水往低处流,这是它的习性。可是做人似乎要往高处走吧?他未来命运的高处又是在何处?
他的目光慢慢收回,落到附近河面上,河里的水波是清涟的,居然还有两只小木舟在水波中飘荡着,船上两个打渔人看不清年纪,正拼力向河里撒网。大沽河里的鱼可是多得数不清,包括鲤鱼草鱼鲫鱼,都是鲜美异常,听长禄哥说,在馆子里吃一条大沽河正宗鲤鱼得花六百铜子呢!而大沽河出产的鲫鱼虽然刺儿多,却是穷家女人们生孩子坐月子的法宝。这种鱼根本不用花钱去买,只要家里有一张小鱼网,每天早上到河边转一圈,一定可以带回半木桶活蹦乱跳的鲫鱼,拿回家破肚刮鳞洗干净,放到锅里一炖,稍稍放一点盐,就是一锅雪白鲜美的鲫鱼汤。产后的女人喝了大补,不出百日小孩子保证白白胖胖。
望着眼前景色,曲长生觉得自己内心的压抑稍稍得到一点释放。他慢慢走下河堤,直到河水近旁。再往下,土质有些松软,恐怕会掉下去。前些年他就已经跟着他爹学会游水,但却不高明。他爹能在水里站起半个身子,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有一次,学他爹扎猛子到深水里摸鱼,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但没够着底,还没到浮出水面就憋不住,狠狠呛了一大口水,要不是他爹眼疾手快托他一把,恐怕就沉到水底喂鱼了吧。所以,还是离水远一些才好。
他缓缓退上一步,眼神又落到河面上空盘旋飞舞的白鹭上。这些白鹭,年年春夏秋都呆在这儿,这儿是它们的家?哦!它们真是自在,想要飞多高就飞多高,飞得累了,就落到河中心一座无人小荒岛上歇息。自己要是像鸟儿一样,该多好?
“长生,长生!”身后忽然有人喊他。是爹!他咋来了?眼见爹一直跑到他身后,本来就已经累得有些弯的腰现在更弯了,垂在身前的辫子已经不是当年他小时候看到的乌黑粗壮,现在气儿都喘不匀,道:“长生,你不是不想种地吗?爹本来也不想让你种地。你想学生意,爹答应你,往后你就上街上您典礼、典乐叔家铺子吧!他们正想找一个伙计。”
这是真的?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望着头顶已经现出灰白头发的爹,鼻子突然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