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正月,天气依然还寒。
依着曲典乐,最好在家再过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了再去青岛,可是曲长生早等不及了。他已经在谋划到达青岛之后该做些什么事情,他还考虑了到达青岛之后可能遇到的难事。一个新生之地,必定鱼龙混杂,想要在那儿站住脚,必须得有充分准备。
他们于当天早晨出发,赶了一辆马车过了大沽河的漫水桥,摇摇晃晃向青岛出发。一路上,都是曲长生在驾辕,多年奔波,他早就是赶大车的高手。
他们足足走了一整天才达到一大片城区。大车一赶进大街,他们就找到新奇的感觉了。这里肯定不是即墨,因为这里大街上的路挺宽,都是沙子碎石铺成,比曲家庄村里的街道要平整。这里还能看到汽车,另外就是数不清的店铺,街上的男人和女人穿一般,和家乡村子里的人无异,大街上奔跑着许多小孩子,他们身上的衣裳要比家乡农村小孩穿得整齐些。那一栋房子门前写的是什么字?电报房?好奇怪的名字,有时间倒是可以进去瞧瞧。
其时,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他们只得停下车先找客栈。他们走进一家客栈时,惊奇地发现,客栈顶上吊着一个透明得像猪尿泡一样的东西,正发出耀眼的光茫。曲典乐小声问曲长生:“这,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亮?”曲长生去烟台区时见过这种东西,小声道:“这是电灯,不用油不用蜡,用电。”
“电是什么东西?”
“电?”曲长生嘿嘿一笑,不作回答。内心说,我也说不清,恐怕在青岛不认识的东西多着呢!倒是多看少说,不要让外人笑话才好。
客栈以住宿为住,吃饭只是热汤面,只洒一点羊肉末和香菜末,炒菜和酒都没有。伙计送面上来,曲长生问:“小哥,借问一下,这儿是青岛吧?”
“是,是啊!不过这儿是东镇,是青岛所辖的一个镇子。”
“那这儿离火车站近吗?离码头近吗?”曲长生最关心的是这个。
“你们是想上火车站?不远,码头跟火车站都紧挨着。”
“哦!”
曲长生在心里暗暗盘算,既然离火车站和码头都不远,那就要考虑赁房子的事了。伙计刚要走,又被他喊住,又从口袋摸出五角纸钱塞到他手里。
“哎伙计,这个你拿着,饭钱一会另算。再借问一下,你们这儿,有没有大房子租?”
“这个?”伙计看看手里的钱,摇摇头道:“房子是有,不过太贵了,你们不知道,这几年上这儿来的太多了,都是外地人,都挺有钱,也不知咋的,这儿也没啥好啊!来这儿吃不上饭的人有的是,都往这儿挤干吗?”
伙计摇着头去了,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曲长生勉强笑笑,道:“二位叔,咱现在也开始趟这湾浑水了。”
一夜无事。到第二天天亮,他们早起之后,不肯再吃客栈里的东西,干脆合伙到大街上走走。马是不用管,店里有人专门给喂着,只要到时结账就行。
他们出了客栈,沿着马路开始向南走。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和昨晚刚到时看到的无异。但大街上除了两个轮子并排的人力洋车,偶尔看到一个人穿着比一般穷人好些,骑着一辆前后带两个大轮子的车子,两只脚蹬得飞快,车子便也飞快。还有三两个穿着特别的男人,腰里悬挂着长刀,脚上穿的是木屐,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偶尔也会有一个女人背个奇形怪状的包袱,脚上同样穿着木屐。曲长生他们只是好奇地注目,一位在马路边的老大爷好心小声提醒:“不要多事,东洋人可是这里的霸王,惹不起的。”
前方有家卖炸油条的,当街门口立个土灶,上面座着两口锅,一口盛着油,另外一口盖着锅盖,飘出来的小米香气。家乡多把油条称“果子”。旁边放了三张小木桌,有两个桌已经被几个扎布腰带的汉子给占了,看他们身上的泥土,好像是泥瓦工。
曲长生提议:“二位叔,咱喝点粥吃点果子吧!”曲典礼和曲典乐都同意。三个人便过去拣张桌子坐下,要了两斤果子和三碗稀粥,另外还要了一小碗咸萝卜丝下饭。吃饭功夫,听那些工人说:“日本人也太坑人了,他们不但给钱少,还拿咱不当人,不行不干了。”另外一个道:“钱是少些,毕竟工期长些,至少半年不用找新工,还是先凑合着吧!”曲长生小心插了一句:“几位大哥,你们在干什么呀?盖房子?”其中一个年龄大些的工人脸上满是皱纹,手糙得像木锉,回道:“是日本人建的大纱厂,有好几百亩呢!他妈的日本人,占起地来只花那么点钱,他们还要建什么百货店建洋行,这是把咱青岛当成他们家了。”
“哦!”曲长生回过头来,冲二位叔点点头。三个人继续吃饭。倒是炸果子的汉子,大概三十来岁,问他们:“你们是新来的吧?想到这儿做什么活呢?”曲长生答:“只是来看看,兴许有合适的再说。老板,这儿干什么合适?要不您给推荐一下?”炸果子的汉子道:“外面人来这儿,现在干什么的都有,所以哪个行当也不缺买卖。不过叫我看,盖房子最挣钱,只要盖起房子,或者租或者卖,总不缺下茬。”
“噢?”这倒是意外,但曲长生用心记下了。又向他打听附近是否有出租房子的,汉子痛快道:“有,对面就有三间屋,主人是济南人,专门过来建房子出租,生意挺红火。”
吃完饭,他们立刻起身到对面,果然有三间闲着的屋,门上挂一块“出租”牌子。连忙向附近开理发铺子的汉子打听,看他年纪也是在三十来岁,正给一个老人剃头。一打交道,汉子挺痛快,说自己姓张,叫张大柱,是胶县人,他们要是租了房往后就是邻居,叫他们先等一下,一会给老人剃完头就帮着叫房主。
曲长生他们只好等着,眼看老人出了铺子走了,张大柱也从屋里出来,道:“叫你们久等了,我这就去叫。”立刻向着北面一片不临街的房子匆匆而去。只用了不到一袋烟功夫,他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看上去有点胖,一阵到眼前,汉子先介绍说他是钱老板,又问他们来历,曲长生主动说他们是从平度来的,这是两位掌柜,都姓曲,他是店伙计,也姓曲。
钱老板拿钥匙开了房子请他们看。三间屋子,间口和家乡农村大小差不多,宽不过一丈五,感觉小了些,一问年租价钱,把他们吓了一跳,一年要六十块大洋。曲典乐忍不住说:“这么贵,这是抢钱呢?”钱老板闻听,脸色立刻大变,道:“这儿可是青岛,不是你们老家,满大街都是这个行市,你们不信就挨着问问。”曲长生道:“这个且不谈。钱老板,我们是要长租的,一年两年不止,您还是给个优惠价,要是合适呢,咱就成交。”钱老板直摇头,差点把礼帽给摇掉,道:“行市也不是我一个人定的,你们要租的时间长,一年可以让你们两块钱,再少无论如何也不行。”
生意谈的困难,曲长生实在不甘心。整六十块钱呢!就是盖一栋这样的屋子也差不多吧?他只得说几句谦恭的话,意思再到别处瞅瞅,不行再回来。三个人慌忙离开屋子,沿大街继续向南,越打听房子越贵。真是,那么多从外地来的,有多少人能租得起?越往前走,地势越高,眼看着人烟有些稀少,又诧异,这儿不是青岛吗?分明客栈伙计说往南走不远就是火车站,还有码头。咋还没看见呢?只得拦住一个挑担子的汉子打听,汉子笑道:“新来的吧?一看啥也不知道,告诉你们,打这儿往北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好多是被洋人撵过来的,他们原先都在靠海那边住,房子都被洋人给拆了,洋人建的洋房可是漂亮,不过他们也太霸道,把好地方都让他们给占了。这些事情一说就来气。”
往南靠海的地方是洋人住着?这倒是个意外。瞅挑担汉子走了,曲长生道:“二位叔,本来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在没办法,咱还是先回去租下那三间吧!其实我也打算了,刚才咱走过的地方空地方不少,咱就先住下把铺子开起来,然后再打听着买点地,咱自己另外盖一栋大些的房子行不行?”
“行,咋不行呢?六十块一年,一年的租钱差不多快盖起来了。”曲典礼道。
于是,他们赶紧返回去,少不得又麻烦剃头的张大柱再跑一趟。钱老板一阵回来,满脸不乐意,道:“前几天还有日本人来打听,要租这三间房子开烟馆,我是不想跟他们打交道,否则也没你们份了。”曲长生赔一个笑脸,连忙跟他签了租约,又讲定半年一付租钱。曲典礼小心数出二十九块钱给他。钱老板听他们要开土产店,临走时,拱拱手说:“既然是做生意,就先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开张大吉啊!”
租下屋子,就有了扎根的据点。曲长生他们连忙回客栈结算店钱,又把大马车赶过来,又商议着到附近买些生活用品,包括买三张木床,住宿睡觉可不能再睡客栈,三个人一宿要两块钱呢!顺便打听一下土产行市,不行就赶大车回一趟老家,把需要的东西一车拉过来。幸亏带了马车,一应事情都方便。
十天后,一家挂牌为“泰丰益”号的大土产铺子在东镇开张了,现在的店铺,只比老家铺号多了一个字,这是曲长生的提议。店铺内铺货的本钱不到千把银元。小店门口响起鞭炮之时,好些人都驻足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