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丰益号的铺子正式开张了,生意还不错。这是因为,曲长生和两位掌柜的都是经营之人,而且他们的本性都是实在人,做生意的原则一直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八个字,被曲长生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在了店内墙面上。
不过,曲长生再三称呼二位叔“掌柜的”,他们俩却不乐意了。曲典礼就教训他:“长生,本来呢素文叫我姨父,你也该叫,不过街坊叫习惯了,就叫我叔也行,不许再叫掌柜的,因为往后你也是掌柜的,咱在老家时不都说好了?开铺子的本钱俺俩出,挣了钱咱三个人三一三十一。”这一招其实挺好使,就想想,给老板打工一分钱本钱不出,只是凭自己的头脑智慧挣钱,这样的好事,哪一个不愿意出力?
是故,铺子开张不过三个月,曲长生就开始谋划生意上的事情。他不敢再等,位于东镇的土产铺子不少,尽管他努力经营泰丰益号,收入却是一般,仅仅够维持他们三个人的生活。
一段时间,曲典乐甚至不想在这儿呆下去。想当年,他们在老家住得多自在?想吃就吃想喝,在这儿老是紧巴巴过日子。他商议曲典礼,曲典礼也有点动摇,那天等曲长生回来,便将想法说了。曲长生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问他做什么他也不说。他沉思一番,道:“三叔五叔,当初是我坚持要来,连累你们了。不过,我觉得这儿还是有些机会,要不,你们就再坚持坚持?实在不行,你们想回家看看也行,不过这铺子里一定得留一个人看着,我现在有点顾不上。”
“要这么说,也行。这样吧!典乐,谁家开铺子也不能随意关门,要是想家了,你就先回去。等你回来之后,我有空也回家看看。”
事情暂时这样定下,第二天曲典乐就回了老家。曲长生依旧天天在外面跑。直到两个月后,那时节正是三伏天,曲长生穿一件细布白衬衫,满头大汗跑回来,正好二位族叔都在。曲长生道:“二位叔,事情我都联系差不多了,赶快回家准备钱吧!”
“准备多少钱?你想干什么?”
“我想盖房子,就在这儿盖,地方我都已经谈好了,就等着钱。”
“盖房子?那得多少钱啊?”
“买地得五六百大洋,盖起来还得七八百大洋,大概就这么多,不过,这是第一栋。”
“啥?这还是第一栋?就要一千多大洋?在咱老家,盖一栋青砖瓦房也不过两百多块钱,这也太贵了吧?”
“叔,这儿不比咱家,这儿地皮贵……”
“可咱都不是这儿的人,咱要是呆不下去了,抬屁股走人就行,咱要是花那么多钱盖起房子来,往后不想走也走不了了?”
曲典乐的担心永远比曲典礼多,因为现在曲典礼只是静静地听,只有曲典乐满脸愁容。
曲长生没有办法,只能详细地给他们解释。这些天通过考察,他已经认定青岛还是要扩大,因为新建起来的工厂挺大,而且日本人的想法也不仅仅是一两座纱厂,另外附近还有其它一些工厂也在筹划中,工厂开工自然离不开大批工人,外地人包括做生意的也会络绎不绝进来,所以自己盖房子就成为机会。
一席话,完全把两位族叔给说通了。第二天上午,他们俩就赶着大车回老家筹款。
两位族叔一走,曲长生只能呆在店里。不过店里太闷热,只好在门口支一块布帘,拿一个马扎出来坐着乘凉。那天上午,门前忽然来了两个穿青绸布短褂的,头上戴着凉帽,还戴着墨镜,一句话不说,一步跨进店里。曲长生吓一跳,疑心他们是当地偷东西的。他早打听过了,东镇这地方明抢明夺的人不多,只是小偷多,可能一些人也是为生活所迫吧!
他跟进店内,两个穿绸衣之人中的一个,把墨镜摘下来,问他:“这是你开的店?”
“是,二位,你们是?”
“我们都是这儿的,想跟你谈笔生意,发大财的生意。”
“你们,有货?是什么土产?”
“啥土产?是这个,你先瞅瞅看,货色咋样?”
黑衣人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块黑色的东西,递到曲长生手里。曲长生不用细看,鼻子闻着一股子淡淡的异味,他心里瞬间灵光一闪,这种东西他认识,跟他做生意的客商中,有几个抽这种东西,还有农村一些财主也喜欢这东西。好像这玩意儿上瘾,一时不抽人就难受,可抽得久了,人也就虚了,听说县城已经有好几个人抽这东西最后得病死了。
“二位,不好意思,这东西我们不需要。”曲长生赶紧把东西递回去。
“咋的了?这可是好东西呢!能治病,扎古肚子痛,要是头疼吸一口立马就好。”
“不不,真是不需要,我们土产店从来不经营这个。”
“还真是,你们这儿,是泰丰益号?那行,不要拉倒,走了。”
他们倒痛快,果真抬腿走人。不过,曲长生心里直犯疑,东镇这边真是没有强盗?
曲长生小心送他们出门,又在门口凉蓬下坐下,隔壁张大柱也不是时时有生意,见他送两个黑衣人走,拿个马扎也出来,问他:“是来送大烟膏的?你没留下点儿?”曲长生说:“我哪敢哪!那些可是害人的东西,有人就是抽那个抽死了。”张大柱说:“前几天他们还上我铺子卖呢!我也不敢要,打小咱就不干害人的事。”
两人一起慢慢闲聊。张大柱来得早,在岛城已经呆了快五年,他说当年德国人在青岛时还好些,比日本人能干事,现在这条马路就是德国人修的。后来日本人也修路,比德国人差多了。而且日本人挺坏,去年就在街上开了一家烟馆,自己不出面,找一个中国人出面看着,当地人都知道是日本人在背后操纵。
他们正聊着,忽听街上有人喊口号,尽是些“抵制日货”、“还我青岛”之类。跟着有一队学生过来,大概有三四十人,队伍一边前行,一边有学生从队伍里冲出来,跑到街边百货铺子,偶尔拿出些日常用具,大概是些日本货,一齐堆到街上并点火焚掉……
队伍眼瞅着到达泰丰益号,有两名学生直冲过来,曲长生想要阻挡,张大柱悄声道:“可不敢,他们人多势众,反正你这儿也没有日本货。”曲长生始放一点心,眼瞅着他们进店察看一番,果真退出去,然后跟着队伍走了。
“这,这叫咋回事?”曲长生大惑不解。
“这些都是学生,他们的意思是想通过抵制日货把岛城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张大柱道。
“可是,这样子就能把岛城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这不太可能吧?”
“这可不好说,你没听说,北洋政府碍着学生压力,也是一直在跟日本人商谈呢!”
俩人一阵聊到天到晌,眼瞅着好吃晌午饭。张大柱想要回家做饭,曲长生心念动处,干脆不要他做,叫他替自己看着铺子,他却跑到不远处一个烧肉铺,买了一斤猪头肉和四个烧饼,又买了一瓶高粱烧酒,居然也是莱水老烧。哦呵!这莱水老烧在胶东真是有点名气。回到店里,曲长生匆忙把猪头肉切了,再切一颗大葱拌了装盘,然后把小饭桌摆好,家里有三伏天怕坏用花生油炒的咸萝卜丝,再拿两个碗和两双筷子,请张大柱坐下。张大柱有点受宠若惊,道:“这怎么好?这样一顿要花不少钱,我只是到过节时才犒劳自己一顿。”曲长生笑道:“刚刚你还帮了我。俺们开铺号的也不是大户,平常谁家舍得吃?今天是跟你有缘,算是跟你结一个交情,往后有啥事情还要仰仗你呢!”张大柱说:“不敢不敢,往后我有事情自然也会指望你们相帮,大家是互相依靠。哎,你要是能留下来,少不得和你打交道,不如我叫你哥吧!”
“叫我哥?行啊!兄弟,来,咱俩干一个。”两人端起酒碗,互相碰一下,喝一口,拿起筷子大口吃肉。
他们吃着喝着聊着,很是投机。闲谈中,曲长生问:“这儿有钱庄没有?要是我们易货卖货,直接付现款总不方便。”张大柱说:“这儿钱庄不多,听说倒是有好些银行,前些年有德国人开的德华银行,日本人进来之后他们都撤了,现在有日本人正金银行,还有一个中国银行,还有一个汇丰银行,不知是哪个国家的,在靠近火车站的旧梦香饭店附近。”
“你知道的可是不少。”曲长生夸他一句,敬他一碗酒。
“我干啥你还不知道?开剃头铺子的,整天南来北往的都往我这儿进,来的人多,听到的闲话事儿也多。哎,在老家好好的,非得上这儿凑热闹?”
“咋的啦?兴你来,就不兴我们来?”
“这儿的水可是挺深,你就慢慢试探吧!”张大柱深深吐一口气,道。
“嗯,我知道是大地方,规矩多事儿也多,往后尽量小心就是。”曲长生嘴上说着,心里却又盘算事情。从今往后,钱的事情的确是一件大事。经商那么多年,他却也了解一点关于银行的信息,银行主要是经营存储汇兑和放贷业务,赢利完全靠放贷利息,所以关键时候可以找银行贷款子。一时又跟张大柱说些其它地方习惯。张大柱把自己知道的言无不尽,说好多事情都要依靠镇公所。但镇公所的人虽然是中国人,却都听日本人的。日本人对中国人做事管得很严,凡有跟日本人发生冲突,尽量不要跟他们较劲,就是打起官司来,老是中国人吃亏。曲长生心想,日本人有这么坏?以后真是得小心些。
三天之后,曲典礼和曲典乐就返回来,带回来整整两木头箱子银元。他们把钱抬进铺子,曲长生问过数目,竟有两千现大洋。曲长生连声道:“不够,这些根本不够。”曲典礼和曲典乐一听傻了,说:“你咋不早说呢?再说家里现在只能筹到这些。”曲长生也明白,自从他俩上青岛来,家里的营生都是儿子辈给担着,把钱看得很紧,本钱越来越不好筹划。曲长生想想,道:“别急,咱先把房子盖起来,剩下的慢慢再想办法。”忽然又想起家里,紧接着问曲典礼:“叔,你这次回去,没上俺家瞧瞧?”曲典礼笑道:“寻思你就会问,这次俺外甥给你做了一件坎肩让捎过来,您爹您娘都挺好,还有书天,我去的时候他才放学,一听说你在青岛,非要跟我们来。”
曲书天闻言,心里不由一热,喃喃道:“是我愧对他们了,等咱生意好起来,我想把书天接过来上学。”
“那是好事,你该接就接。往后咱生意真是做好了挣了大钱,把家里该接的都接过来。”
有了钱,就得抓紧买地皮,地块曲长生也早选好了,离这座铺子向南只有二百来步便有空地,只等寻着地主谈好价钱,然后交钱签约。一时寻着地主和中间人,又到镇公所办理,除给土地所有人付地钱,果然被收了二十块签约费。然后他们又四处寻工买料。当年秋天就建起第一栋房子,一共是九间,比之前租的房子面积足足大了三倍多,从家里筹来的款也花去大半。房子盖好之后,曲长生特意找当地人评估一番,都说这房子值三四千元。
上冬之前,房子收拾完好,曲长生和两位族叔商议,原先租的房子租期还差半年,最好先把东西搬到新盖的房子,租房继续出租。曲典礼的意思,是先留在租房里,刚盖起的九间房专门出租收取租金,这样一年也有小二百块钱收入。曲长生坚持道:“三叔五叔,你们还是得听我的,咱的目的不是为了租房挣钱,是为了扩大铺面经营,一旦大宗农产品下来,那三间房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况且,咱这铺面在东镇也算是大的了,咱这么一捣饬,影响一定很大,咱就想办法做东镇最大的土产铺号多好?”
“可是,咱把钱都盖了房,再想扩大经营也没有钱哪!”曲典乐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曲长生似乎已经有了周密的考虑,他却不敢先向二位族叔告知。他只是道:“二位叔,你们放心,咱先搬过来,其它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不出三天,一块写着“泰丰益”三个大字的新门匾就挂到新房子上,鞭炮齐鸣之后,商铺正式开业。后续经营中,曲长生又增加了花生、花生油、面条等其它土产。土产店开业后,生意果然兴隆。
曲长生现在的眼睛更加有神,早把目光盯到东镇大街往南的地块上。现在,他们算是在岛城踏上第一个脚印,但未来呢?这儿的确是一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他在《礼记﹒中庸》里看到的一句话,他现在已经习惯做事提前考虑。他的下一步计划,是要找一家银行贷款。
“二位叔,商号现在也算是走上正规,店里的事情你们多费些心,我还要另外做些事情。”
“你还要做什么事情?长生,咱有这间铺子就够了,这在东镇已经算是大的,咱以后用心把它经营好不就得了?”曲典乐的心思,永远只是小心谨慎。
曲长生没有多跟他们俩解释,他太了解他们俩的习惯,无非是提出异议,然后被他说服,再同意他做事情。这天下午,他特意坐上洋车去火车站。一路上,洋车紧紧跟随在一个三十来岁头戴毡帽的高大男人背后欢快飞奔着,跨过一大片空旷之地,翻过一道山,转了无数弯,沿途还有数座高高耸立的尖楼,然后听见旁边有火车老牛般的嘶鸣,再往远处看,就看到了那座雄伟的建筑,上面还悬挂着一个大大的钟表。
“先生,火车站到了,您在这儿下车吗?”
“那码头呢?是不是就在附近?”
“您是指栈桥吧?它现在早不靠泊轮船,现在大船都往大港码头那边靠,另外还有一座小港码头,平时用得也不多。”
“是这样?这些轮船都装什么货物?”
“货物多了去,多数是粮食,还有长生果,另外还有猪牛羊,全都运到外国那边。”
“大港码头离这儿远不远?”
“栈桥离这儿近,到大港大概还得十来里路。”
“哦,那我就在这儿下好了。”曲长生下车付车钱。他早听说,汇丰银行离这儿不远,是在什么“静岗町”路上?这是日本人给起的名字,听说原先叫“斐迭里街”。另外看码头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不过,既然栈桥码头离车站不远,倒是可以去瞧瞧。
曲长生从火车站前一直往南,一直走到大海边,天哪!眼前的大海,和他在烟台区看到的一样大。它现在从外向内涌起一波波激浪,一直涌到海岸上,迅即爆发出雪花一样的飞沫。这种力量,完全可以说是惊天动地!要是在家乡大沽河有这样的大浪,泥土的河堤不用几下就可以冲垮。他又转身向东,赫然看到那座横卧在水中的灰褐色码头。哦!它的确很长,稳稳地卧在奔涌的海水中,就像是一条巨龙,无数波浪形成的雪花在它身上飞溅。他继续往前走,便看得更清,码头由石头和洋灰构成,上面还悬挂着两条长长的铁索,肯定是防止游人从码头上掉下去。
曲长生已经走近栈桥码头跟前,他看到有几个游人正走上去,其中一个日本浪人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另外还有一个满头金发挺着大鼻子的女洋人,这儿可以随意游览?他回身瞅瞅,忽然看到一块路牌上写着“静冈町”三个字。他一时想起什么,顾不得再看栈桥,急匆匆顺着马路朝北走去。
他很快找到了写着“汇丰银行”四个大字的大楼,这是一座雄伟的大楼,完全是欧式建筑。这儿就是开放汇兑和可以放款的地方?要是能借到两千银元,他就可以继续实施建房梦想了。他已经打听了解过,把房子盖起来之后再出售,可以获得一倍的利润,有多少生意可以获得一倍的利润呢?
他几步跨进大厅,走向营业柜台。柜台里只有一个黄头发的洋人,另外几名职员全是中国人,全部穿着职业的西装,领口打着蝴蝶结。他走向最近一名男性职名,男职员站起来,他的脸上泛着青虚的光泽,上下打量着相貌无奇的曲长生。
“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我想贷一笔款子,一共是两千元。”曲长生坚定有力地道。他确信,凭他新盖的房子作抵押,贷两千块钱应该不费什么事。
曲长生意想不到,他的话引起几个职员一阵哄笑。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打扮,根本没有问题。他有些恼怒,问:“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开银行吗?你们不是靠放贷吗?为何不肯贷给我?”
“先生对不起,我们这儿主要是向一些做外贸生意的外国客户放款,您是中国人,不在此规定之内。”
“什,什么?”曲长生完全愣住。他们专门为外国客户服务?那他们到中国大地上开什么银行?真他妈的。
他在内心愤怒地骂了一句,只能阴沉着脸失魂落魄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