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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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商海之道
冬天眼瞅着过去大半。前些日子的雪下得不小，直到过春节也没有融化。
所有的人，又在期盼着过新年了。
已经在青岛扎稳脚步的曲氏叔侄，早就开始商量今年的春节该到哪里过。依着曲典礼和曲典乐的意思，应该回老家过。但他们又放心不下青岛的生意。毕竟过年正是好时机，他们的土产铺子，还想着狠狠地赚上一笔呢！因此，他们再三商量也未定下去留，只是咬着牙照顾生意，约定最后几天看情况再做决定。
这些日子里，曲长生继续以自由的身份在青岛各处了解行情。越了解，他开始有点儿提心吊胆，原来看似平静的岛城居然潜流涌动。岛城的商业核心，原先是德国人进入之后首先打造的斐迭里街，也就是日本人所称呼的“静冈町”，当年是欧人及美人聚集区。无可回避的事实是，现在的岛城完全属于日本人管辖，连主要的商业都是日本人天下。现在的日本公司，多数聚集在叶樱町路上，公司包括三井洋行、三菱洋行、正金银行和朝鲜银行等等，总数在二十几家。其它英、美、法、德、葡等国洋行统共才有二、三十家。另外还有几家中国人开办的钱庄和商行。这些公司铺号，哪一家势力都比他们的泰丰益号要大。要想在岛城长久立足，还真是得寻找一些可以支撑自己的势力呢！
幸好，自己已经认识徐一年，可以借助他的力量逐步渗入。
那天上午，曲长生特意从俄国人开的西点店买了两斤特制软糖，他提了软糖直接到中国银行徐一年的办公室，向他表示感谢之意，并意图邀请他一起到春和楼吃饭。他曾多次路过这家饭店，但只看那规模和进出人士衣着打扮，知道是一家比较高级的场所，所以从来不敢进去。今天宴请徐一年，算是开了一个先例？他还有一点点其它想法，想要通过徐一年多认识结交几个朋友。要想进入岛城生意圈，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对于曲长生的到来，徐一年挺高兴。他对曲长生的印象还不错，这个人身上所带的一股子味道，完全就是乡下人所特有的。可是，从他身上又能发现两种令他欣慰的东西，一种是质朴厚道，另外一种是积极向上的态度。这两种东西也是他所喜欢的吧？他能够做到中国银行青岛支行行长的位子，不也是这种对人生的态度和执着才令他成功？还有，他真是意想不到，仅仅一年时间，曲长生一个乡下土包子，可以凭一两千大洋的资本在岛城拥数处地产商铺，估价大概已经超过两三万大洋了吧？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物。
“我说，来看看我就行，非得破费？不过这些俄国人制作的软糖味道倒是挺不错的。”徐一年很高兴地接过软糖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赶紧请曲长生坐下，桌上的紫砂壶刚刚泡一壶西湖龙井，连忙给他倒一杯。然后自己坐到曲长生对面，看着他微笑着道：“前几天才听说，你已经做了泰丰益号的总经理？想不到你一个从农村来的，能做出这么大的成就。”
“不敢不敢，徐行长您客气了。这一年多亏了您，一点点心意不成敬意，我今天是特意请您到春和楼吃个饭，不知您能否大驾光临？”
“咋，还要破费？这可更不好意思了。不过也行，我答应你。哎呀老弟，我徐一年这些年基本都是接触那些资本雄厚的大老板，和你这样的打交道是第一次，也算是咱俩有缘。行，借此机会，我再介绍你认识几个朋友，以后对你生意一定有好处。”
对于春和楼，徐一年并不陌生，之前他经常去那儿吃饭。其实他心里最明白，现在的岛城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利用他们手中的行政权势，几乎掌控岛城多数经济命脉。岛城目前流通使用的货币都是大正三年银10钱、20钱、50钱、银1元等银元，他的中国银行反而一分钱也不能发行，这岂不是强盗的逻辑？有鉴于此，他时时都在想着联络一帮子有良心的中国资本家，凝结成一股力量，借以抵抗日本人对中国人经济的压迫。
他现在答应了邀请，然后和曲长生开始聊起岛城的金融和商业情况。徐一年的确是岛城通，他原是大清银行的职员，民国之后，大清国银行改为中国银行，后来到岛城开设了支行，其时还是德国人的天下，谁想到不到一年又变成日本人的天下。在他眼里，无论是哪个列强，都是借着炮舰长枪抱着掠抢的目的来的吧？所以中国实在是可怜，分明在自己国土上，却什么也说了不算。而位于岛城的那些资本业者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看似可以和外商洋行一争高下，可以有自己的一碗饭吃，实际上，他们的设备落后，根本不能与之相抗衡。比如在棉纱纺织方面，仅仅几年时间，日本人在岛城已经开有好几家工厂。还有盐业，原先岛城附近有几个中国人开办的盐场，生产的盐供应附近地区也就够了。这几年青岛变大了，供应的数量也增加了，有些还流向外地，收入日丰。日本人看上是个事儿，楞是从国内号召好些人到阴岛一带开盐田，连中国人的盐田都被他们给挤占了不少。有些不能侵占的，就狠征盐税。而日本管理者对日本人自己开的盐田是不征税的，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情？
徐一年越说越激动，他对日本人似乎抱了深深的压抑，一直得不到排解，今天见到曲长生，终于把内心一口怨气给吐出来。讲完这些之后，他又介绍了几个在岛城经营得有些起色的中国商号，比如祥泰号的傅绍松经理，他是黄县人，他这个人可不简单，早些年因为懂德语，居然跟德国人挂上钩当上买办，专门为德国洋行采购棉纱土产，推销五金洋货，不过几年时间，又从进出口贸易做到炼瓦厂、房地产，生意越做越大，有钱就买地皮、盖房子，终于成为岛城房产大亨，前几年还被选成青岛总商会的会长。德国人驻青时候，只有他敢和德国人叫板。有一年德国人欲拆掉岛城一座天后庙，嫌其与德式建筑群不相融合。当地民众阻拦，德国总督竟派兵强行驱赶。傅绍松闻知事情紧急，亲自出马，号召众多中国同仁找到时任德国总督据理力争，说明天后庙是保佑当地百姓平安及航运顺达之地，在中国人心目中拥有无尚地位，若是强行拆除，必率岛城工商业者及渔者罢工罢市。德国总督一见众怒难犯，只好以“上报德国皇帝定夺”等言辞推挡，最后不了了之。这件事，令他在岛城口碑上佳。另外还有成通号的经理朱杰等等，另外岛城的绸布业也很发达，北京瑞芙祥在岛城就有分号。对了，大兴棉纱厂的老板叫宗云庆，他的纱厂当年是日本人进来之后，把德国人给赶跑了，德国人留下的一座旧纱厂，一共不过八千锭，织机两百来台，年产棉布八万匹，在青岛势力很大。还有永和绸布庄的老板叫赵子兴，他和宗云庆都是你们平度人，他联络了几个人结成一帮，都挺团结呢！
“徐行长，关于棉纱经营不是我所擅长的，之前我一直做其它土产生意，如果你是我，你认为我应该重点往哪方面发展？”
“根据我这几年了解的情况，现在土产生意做的最大的就是棉花和花生，这两样东西很受国外客户喜欢，而且咱山东这两样东西种植面积最广，产量最大，品质也是上乘。很可惜，日本虽然在军事上猖狂，他们国内生产这两种东西的能力却严重不足，所以，他们对这两种土产的需求星也非常大。我可以提供一个细节，这几年，国外不光是需要成品花生，更需要大宗花生油，所以，如果能把花生加工成花生油，获利至少可以增两成。”
“增加两成？”这一次，轮到曲长生开始惊讶了。
“你不信？那，去年冬天你收花生多少钱一斤？”
“一百斤五块大洋，贵的五块五左右。”
“你知道花生油多少钱一斤？三百八十文。你算算，一百斤花生能多挣多少钱？”
曲长生早在心里默算，多少年从商经历，他对计算早谙熟于胸。按徐一年提供的价格，每加工一百斤花生，至少可以多获利一元左右。真是想不到，这里面还藏着如此玄机。
二人攀谈良久，内容也涉及一些国家大事，不少是从北京传来的，自袁大总统驾崩之后，北洋政府一片混乱，外强不断觊觎，连国会开会都传出不少故事。又听说日本人管治下的岛城发展迅速，且国人无权干涉，看上去倒像是一片净土，于是许多政商名流一齐从北京天津跑来购业置地，把岛城当成天堂乐园，自然也带来新闻传奇不断。又说到岛城现在的商会，除了外国洋行，中国人开的铺号也不在少数，多以经营土产为主。这其中又分几个行当，比如棉花及棉纱布匹、花生大豆、烟草等等，各行各业基本互不串连。又说在岛城势单力孤可不行，必须得相互照应，比如刚才说的齐鲁会馆，就是山东客商为了和日本及列强买办对抗而盖的馆子，方便各县商户议事。另外各省各地，都有自己的帮派，比如北京帮，以绸布业为主。天津帮，经营饭店的较多。另外还有潍县帮、黄县帮，还有刚才我说到的平度帮，宗云庆就是头头，对了，我倒有他的电话，我问问他有没有空……
徐一年立刻拨打电话，电话通了，徐一年听出对方是宗云庆，忙道：“宗老板，你中午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到春和楼吃海鲜，什么？你要陪客户谈生意？那行，那以后改天再找你。可以先告诉你，我刚刚认识一个朋友，他是搞土产生意的，棉纱棉布他也经营，为人头脑都还不错，啥时候你有空再说，行不行？先这样了。”
徐一年挂断电话，双手一摊，道：“没办法，他本来就是个大忙人，他现在面临日本人的挤压，现在日本人已经在青岛建了内外棉纱厂，一次就上了六万锭子，所以他还想增加一两万锭子。日本人可不能小视，他们的野心太大了，还想陆续建厂，就是想把青岛全部纱厂都变成他们的天下，明摆着是跟咱中国人抢饭碗呢！冲这一点，我是挺佩服宗老板。”
徐一年又打一个电话，称呼对方为傅会长，请他一起到春和楼坐坐，挂断电话，徐一年说：“曲经理，今天我只给你请到一个重量级人物，就是刚才跟你提到的傅绍松，他在岛城经营很早，势力非常雄厚，也很愿意拉巴人，光是他的老乡，受他好处的就有好几个。虽说他现在已经不干会长，但大家都很尊重他，往后在生意上，只要他肯提携你，一定错不了。”曲长生想不到今天有如此多的收获，感动得差点当场给徐一年鞠躬行礼，心说，今天无论如何把酒席办得厚一些。
墙上的西洋钟“铛”地响了一声，二人立刻去了春和楼。
一路上，徐一年又跟曲长生解说春和楼的来历。春和楼现在算是岛城最大的饭店，接待宾客的规格很高。它的真正老板是天津人朱子兴，当年主要经营天津菜系，以“四大扒”和“八大碗”为主，讲究“河海两鲜”。一开始生意兴隆，过些日子，生意就有些清淡，想来青岛乃人才汇集之地，对菜品口味要求高。朱子兴只好辞了原先的经理，聘了精通山东菜系的福山人林青山当经理，从此改营地道山东菜系，包括各色海鲜，生意重归兴隆。
他们到达春和楼饭店时，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徐一年果然认识人多，一进春和楼就遇到好几个熟人。其时经理林青山早看见他，立刻迎上来。对于有身份的顾客，他向来都视做比亲生父母都亲，毕竟所经营的生意关联着他的薪金，每个月有一百二十块，年终还有可能收一个红包。
“哟！徐行长，您可是有些日子没过来了，今天请的是哪位贵客？”
“林经理，生意挺兴隆啊！今天不是我请别人，是别人请我。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泰丰益号总经理曲长生，曲经理，他就是春和楼的林经理。”
“林经理幸会。”曲长生主动伸出手，他现在已经学会握手礼。不过，林青山一见眼前的男人穿着普通，只是一件青灰色的旧长衫，脚上是一双万层纳底的布鞋，微微怔了一下，发现徐一年正瞅着自己，碍于面子，只好勉强伸出手跟他轻轻握一下，曲长生也不在意，只听徐一年说：“林经理，你可不要小看曲经理，他来岛城不到一年就扎了根，可是做大生意的。等一会儿，总商会傅会长还要过来陪客呢！”
“是吗？真是想不到，曲经理这是深藏不露，小可失敬，往后请一定多多照顾小店。”傅会长肯出面相陪的客人，一定不是普通角色，所以林青山现在完全不敢小视曲长生，或许往后这又是一个衣食父母。
林青山把他们二人送到二楼包房，才下楼，傅会长却也到了，林青山连忙迎着，把他也请到二楼包间。
傅绍松一进包间，徐一年早起身迎接。曲长生知道他就是刚才所说的“傅会长”，看他身材微胖，脸相打扮应在五十多岁，一身传统绸布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徐一年先给大家介绍了，傅绍松闻听曲长生是平度的，只是同他轻轻握一握手。曲长生立刻感觉，这个人挺深厚。
一行人坐下，傅绍松诧异道：“徐一年，你说要请客，就请我们俩？”徐一年笑道：“倒也不算请客，只是好久没跟您在一块胡吹闲聊，正好曲经理找我谈事情，非要请我客，我说还有一个好朋友，你知道他说啥，说那就快请过来吧！这不就把你请过来了？哎哎，林经理，还给你留着座呢！一会忙完了过来坐坐？”
林青山满脸陪笑道：“有傅会长亲自驾临，那是一定。徐行长，你看中午想吃点什么？”
傅绍松连连摆手，说：“别一口一个傅会长地叫，我早就不是会长了，现在的会长是老成。”
林青山笑道：“别人我不管，您老当年只要干过会长，俺们就得叫你会长。这是您凭自己名声赚出来的。”
傅绍松一时笑了，道：“行，就你这张嘴甜，怪不得朱子兴肯用你。行，你们爱咋叫咋叫，随你们吧！”
到此时，徐一年却又请傅绍松点菜，傅绍松挥挥手道：“像我这身体，最好啥也不吃，可你们请客我一个菜不点也不是个事儿，这样，咱四个人四个菜，大家喜欢什么自己点一个，我就要一个油爆海螺，这可是春和楼的名菜，当年朱子兴小子起家，就仗着这道油爆海螺，连大清国李鸿章都亲自品尝过呢！”
徐一年知道他爱吃鱼，连忙道：“再上一道清蒸加吉鱼，另外来一份干烧对虾。这才三个，曲经理，您也来一个？”曲长生笑道：“这儿的菜我都不懂，徐行长还是您安排，总之必须得吃好。”徐一年笑道：“跟你打了小半年交道，真是头一次到春和楼吃饭，那成，再给我们来一份炸蛎黄，另外再来个清汤燕菜。至于酒，傅会长，刚才点的都是海鲜，咱就来一点啤酒如何？”
傅绍松冲他举起大拇指，道：“徐一年，你这个当行长的就是会吃，个个都是我爱吃的。看样子，今天我这体重又得往上涨，哪天我要是动弹不了，非找你算账不可。”
徐一年他们听了，不由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