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法好
网站用户
第十五章 人之常情
人类的激情，有时真的会变成失去理智的狂热。曲长生确信，只要是在岛城，他完全可以凭借几大银行的贷款完成最伟大的一次收购，并且加工成生油之后，可以赢得比去年高出几倍的利润。所以他才大胆地做出增加订购的准备。
内心里，他已经把未来生意的目标瞄准到花生这一宗产品上。他隐隐觉得，童年时和前些日子的梦都是上天的暗示，是冥冥中的命数和定数促使他跟花生产生结合。他依托老家平度大面积种植大花生的优势，建立一个伟大的花生王国，一个在岛城无出其右，任其跺一跺脚就可以令市场波动的王国。现在，他已经在筹划岛城最大的榨油房，一次安放二十台榨油机。他只订了二十台榨油机，因为李明秀的一句话警告了他。李明秀说：“曲经理，在日本国时，我曾听说过，用期货做贸易是可以吃人的。万一今年花生涨了呢？”
李明秀的话真是给他提了醒。所以和大山的订货协议签订后，他立刻安排曲典礼回老家了解今年花生的面积和长势，做好提前收购的准备。他同时又叫曲典乐四处打听何处有去年的花生存货，一旦榨油机安装调试好，要立刻投入试车并招工生产。这么大一笔款子投进去，他一刻也不敢耽搁。
一个月之后，泰丰益号的新油坊完全建成了。又过一个月，从美国进工的榨油机也到货了。当数辆大车把榨油机从码头拉回来，好些商号看着都眼红，有些了解一点内情的干脆说闲话，说泰丰益这是在给自己作孽呢！易货贸易？不知是东洋人的脑子让驴给踢了还是曲长生的脑袋让驴给踢了。要是今秋花生价格上涨，恐怕他的榨油坊非得关门。
听得话多了，曲长生渐渐也把心提起来。转眼秋天快要来临，天还是热，动一动就要出汗，他经常望着路旁法国梧桐慢慢发黄的叶子出神，手里的蒲叶扇也经常忘记摇动。
还有烦心事，二姑娘好像越来越粘乎他，并且那个李明秀跟他一起谈了几次生意，二姑娘非得跟着，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再后来，李明秀越来越冷漠，轻易不和他乱说话。奇怪吧！本来他和二姑娘井水不犯河水，谁想到她会把他当成一种依靠？
关于二姑娘的表现，曲典乐也很担心，只是，一个是自己闺女，一个是泰丰益号的经理，并且曲长生的表现还算令他满意。那天瞅二姑娘出门逛街，曲典乐忍不住，便说几句带风带雨的话给曲长生听：“长生，二姑娘这些日子没给你添啥乱吧？我这辈子可是最后才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打小就疼她惯着她，就怕她磕着碰着吓着，谁想到她现在长大了长疯了，我倒说不听她了，只能由着她任性，可有时候想想，管不了也得管管，对不对？我是真怕她会毁了这辈子。”
他话里的意思，曲长生能听出来，他算是个明白人吧？他想，还别说，一个大姑娘家，整天粘着自己，似乎是有一些想法的。有时自己和李明秀一起外出谈事，也能看出她不痛快，难道这是女人的天性？虽然他现在对谁都没有想法，但她们之间的微妙情绪已经令他不安。或许有一天，真是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呢！因此他必须得克制自己，并且不给曲典乐添额外的心事。他们虽然是叔侄辈分，却是合作伙伴，这种关系是万万不可破坏。
因此他赶紧道：“叔，长敏是小孩子，我也不好强扭着她怕她不高兴。不过，能不能想办法叫她回老家？她要实在不愿意回，就让她上她哥那边行不行？”曲长金在东镇的商铺经营，叫二姑娘过去也是常理。
“这两条路都不中，老家她是高低不回，她哥那边只是坐店等客，她说太拘束人，自己干不了那个。”
“那咋办？要不，叔，赶紧给她找个人家？放心，在青岛这边，好人家还是有的，并且咱的家底也不薄，找个好人家应该不难。”
“这倒是个办法。可是我和您三叔认识人都少，这件事还得你操心。”
“行，这事包在我身上。”曲长生的建议得到认可，也算暂时给自己撇清了吧！
这种想法，曲长生在外出办事的时候，跟徐一年说了，跟宗云庆说了，又跟李明秀说了。徐一年是满口答应，立刻答应就要把东莱银行里面一个职员介绍她认识。那一天，曲长生带了二姑娘上春和楼吃饭，徐一年就把小职员带过去，名叫陆有华，不过二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人长得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一看就是老实孩子。二姑娘跟着曲长生一包间坐下，看徐一年和曲长生鬼鬼祟祟，又介绍她和陆有华认识。陆有华先是瞪着眼睛瞅了她小半天，内心早有愿意的意思，然后小心靠近她坐下，殷勤地给自己倒水夹菜，她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她不习惯小青年的娘娘腔，更恼怒曲长生今天带她来的意思，当场火冒三丈，趁陆有华贴近她倒茶水之际，突然把茶杯碰到，滚热的水把小职员裤子湿了一大片。二姑娘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抱歉，抱歉！小陆兄弟，过后有机会，我请她向你道歉。”曲长生吓了一跳，立刻扭身去追二姑娘。他真是怕她一个人赌气外出，在岛城出点啥事儿。
因为这一次安排，二姑娘整整两天没理他，他倒乐得清静。想不到第三天，她却又粘上他，要命吧！
那天，他约李明秀上三井洋行谈一笔大豆出口的事情。三井洋行的业务是大山健五郎介绍给他的，大山并不做大豆生意。曲长生本不想跟三井洋行打交道，只因这一笔大豆生意数额小，心想，就和日本人打一点交道，摸摸他们的底也行。这一次，二姑娘又要跟着去。曲长生说：“你要去也行，可有一句话你得小心，要是再有啥场合给我搅和了，往后再也不可能带你去。”二姑娘心里的委屈并未全部压下去，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离开曲长生一步，分明那个李明秀就是危险分子，她是真的比自己好看？只能算是洋气些吧！该死的曲长生，你虽然比我大不少，而且家里还有夫人，但你现在把家差不多都放下了吧？你整天在外边奔波，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你知道不知道，姑娘长大了，虽然要找个人家嫁出去，可也不能见着谁都嫁吧？至少他得和你一样有本事，会处事，还知道关心痛爱女孩子。
曲长生其时不知是叫苦还是高兴，只是在心里说，二姑娘，你真是个二姑娘，我今天算是服了，老天爷咋会把你送到我身边？有你在身边，我还怎么做事情？他本来想到祥泰号商行先去接李明秀，现在也不敢接了，当初倒说好的，上午九点半在三井洋行门口见面。只好对二姑娘说，他要先到油坊那边瞧瞧。二姑娘心说，反正是你上哪我就上哪，我这辈子就是你脊梁上一块狗皮膏药，只要能在你身边，吃苦受罪我都认了。
曲长生出了泰丰益号，站在路边等到一辆黄包车，二姑娘一见只有一辆黄包车，生怕丢下她，也不怕她爹看见有伤风化，赶紧也跳上来，和曲长生紧挨着。二姑娘身上的东洋化妆品刺鼻的香味立刻灌到曲长生鼻子里，曲长生心里暗暗叫苦，完了，二姑娘已经把她的真实意图完全暴露了。
“你，你到底要干啥？不怕人家笑话？”
“我不怕，只要你怕我我就高兴。”二姑娘直直地盯着他，冷冷地道。
黄包车夫拉起车走了。曲典乐正巧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闺女和曲长生挤在一起，知道又是女儿使蛮撒娇，想要喊，又怕满大街人看到丢人现眼，心里那个气哎！一回到店，立刻跺着脚大叫：“作孽呀，真是作孽。”
曲长生他们到达油坊下车付钱，他进了油坊工厂，二姑娘还是一步不离跟着。油坊里，二十台榨油机已经分两排安装了大半，都是用洋灰合着石子搅拌成混凝土浇筑。数台炒锅和蒸锅都已经安放好，另外还有几十口大缸，还有一大摞圆形铁桶，这些都是盛油的家什。
“我说，以后把这儿的事情给你打理，好不好？”曲长生又在试探二姑娘。
“那你呢？你要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我是不行，我还要谈生意，我的事情太多，安不下身子。”
“那我也不在这儿，我就给你当秘书，做你的跟班。”
“那，说归说，这儿没人看着也不行。这些工人，你瞧瞧，咱可不能由着他们拖工，眼看就要收秋了。要不，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去办点事情，一会就回来。”现在曲长生的态度真是诚恳到家了，他真是要跟李明秀去谈生意呢！想不到二姑娘一声冷笑，道：“曲长生，虽然你比我多吃几年饭多喝几年粥，可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还是别跟我弄些里格隆了吧！”
得，有她这种粘法，他肯定是无法摆脱她。只能认命？不过，他得给她定一点规矩，否则真有可能让她把生意给搅黄了。
于是，他又严肃地道：“咱好几家子合伙弄买卖，都靠这个吃饭，不谈生意肯定不行，要是再和日本人谈生意，不准你进去。”
“那我上哪儿？你说的事儿我不同意。”
“不同意也不行，否则我，我啥也不干了，咱干脆天天回泰丰益待着。”
“那，那我先同意吧！只要你别把我扔在家里就行。”二姑娘完全拉长了脸，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转。
曲长生摇摇头，又赶紧出油坊到马路上拦黄包车，二姑娘刚才已经跟自己挤过一次，这次倒痛快，不管有没有其它车子，直接就跟他坐到一块儿。车子跑起来，曲长生一直别着个脸，二姑娘兴致忽然来了，身子伴随着车子一晃一晃，夏末天气，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衬衣，她胸前鼓起的轮廓，不时碰到曲长生。真是奇怪，现在看到曲长生通红着脸尴尬的样子，她的心思忽然又发散开，这种愉悦的心情，大概好久没有了吧？
不过，她只是高兴了一小会儿，眼瞅着快到三井洋行，远远又看到了李明秀。她老远瞅着李明秀，内心忽然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黄包车到达三井洋行门口。曲长生赶紧下车摸钱。二姑娘跟着从他下车一边下车，她的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一下子朝车下歪下来，曲长生不假思索，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站在一旁的李明秀看得目瞪口呆，连黄包车夫一路上早听出他们不是父女，看着眼前一老一少紧紧抱在一起，实在迷惑不解……
那天曲长生在李明秀的帮助下，总算跟三井洋行的经理野田藤谈成一笔大豆生意。平度地界种大豆的也不少，多数是地多的财主。大豆不像花生，耐旱耐涝，花生一涝就完蛋。
他们在从三井洋行出来时，野田藤亲自送他们到门口。大家握手告别，曲长生四下寻找二姑娘，只见她正百无聊地靠在大街对面一颗树上站着。曲长生内心对李明秀一直帮自己充满着感激，小声道：“这些日子真是劳烦你了，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样，今天晚上有时间吗？要是方便，我想请你上顺兴楼吃个饭。”
“什么意思？不用这样吧！曲经理，这些日子你真是给我多不少事儿，要是再让对面姑娘打翻醋坛子，还让不让我活了？”李明秀又闻到他身上一股子淡淡的化妆品味道，应该是资生堂的红水蜜露，是那个二姑娘留下来的？真是要命，做女人根本用不着这样不顾脸面。
这些日子，李明秀本来只是尽尽义务，她对眼前的曲长生也没怎么当回事，可是几次陪他外出跟日本人谈生意，她发现曲长生不简单，他的思路一直非常清晰，他心里的农产品产地、价格和结算数量也很清晰。很可笑，他只读了五年私塾，居然有这样的本领？怪不得那个被他称之为“二姑娘”的会对他有所痴迷。现在，她已经知道二姑娘只是他的街坊妹妹，心思竟有些乱。真是，因为二姑娘不时的掺和，连她对他都有一些理不清的东西了。
“不是，我跟她真是啥关系没有，我只是想表示一下感谢。晚上七点钟，请您一定到顺兴楼……”
曲长生有些语无伦次，话音未落，眼瞅着二姑娘已经朝这边小跑过来，他只能把剩下的话咽下去。他的确不敢对李明秀有冒犯的想法，对方是傅绍松的表妹，又是日本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她那么年轻漂亮，儿子书天都快和她一般高了。虽然当地许多有钱人可以一妻数妾，他又如何敢想？他真是想表达一下谢意而已。
“哥，你们谈完了？哥你陪我到海边玩玩吧！听说海边有好些女人在洗澡呢！”二姑娘一跑过来，立刻粘在他身边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曲长生大概已经适应她的小动作，冲着李明秀苦笑，李明秀淡淡微笑一下，立刻拦一辆黄包车，赶紧上了车，扬长而去。
现在，曲长生只能听二姑娘摆布了，幸亏今天签约顺利，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心情。这小姑娘，一不小心就会撒娇抹眼泪，他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同时他也早听说岛城的维多利亚海水浴场一到夏天就装满美女，多数是欧洲人，很想去见识一下。立刻拦下一辆黄包车，一问车夫，说是到那儿得半个小时，而且由于现在是日本人统治，海水浴场下海人数比德国人在时少了不少。曲长生一时失去兴趣，对二姑娘道：“咱还是不去了吧？这儿离小港挺近，咱就到海边瞧瞧如何？要是碰上运气，还可以买一点海鲜晚上尝尝鲜。”
“真的？”二姑娘兴奋地跳起来，立刻拉着曲长生沿一条小路朝海边小港跑去。
那天曲长生他们玩了整整大半天，二姑娘拉着他到海边，不远处就小港码头，他们沿着海边散步，到海里礁石上寻找海蛎子、捕捉小蟹子。一个浪头打打过来，二人躲闪不及，连鞋子都打湿了。二姑娘才来岛城两个多月，她的变化也太大了吧？居然把她娘之前教她的女子要矜持文雅、在男人面前不要失态的话全忘记，干脆把鞋子袜子都脱了，露着白白的脚丫。她的脚，却不是当时的裹脚，这是曲典乐当年的功劳，他当年老年得女，等二姑娘四五岁时，也想给她裹脚，可只要裹上，她就杀猪似的连哭带叫，最后他对他老婆说，行，还是别折腾她了，等过两年再说。不想从大清一到民国，立刻就有人提倡不裹脚，于是她得到了解放，更不想裹脚了。后来即使她长大了，也没长成大脚板，一双小脚真正俊巧可爱。
“长敏，长敏你快把鞋穿上，看别把脚给扎了。”曲长生眼见她一双秀气的小脚在礁石上灵巧地跳来跳去，早吓得闭上眼睛。四十多岁的男人老是往女人脚上使劲，那成什么了？他干脆坐下来，背对着二姑娘，看脚下的波浪一次比一次往上侵袭，是在涨潮吗？得赶快离开这儿。他的目光又落到远处的小港码头上。去年时，那儿只有两道防波堤，中间只有一座码头，只能停小些的机船。今年日本人从一开春就改造它，新修了两道大堤，加宽了主码头，又新修了一座浮码头，现在的小港一定可以进大船了吧？未来，他的货是否也要从这儿离港呢？正瞧着，二姑娘突然“哎哟”一声，曲长生吓了一跳，立刻起身看，只见二姑娘抱着脚痛苦地坐到礁石上。曲长生顾不得避嫌，上前蹲下察看，二姑娘一下子把渗着鲜血的脚伸到他面前，恼怒地道：“快点啊！我的脚被扎了，你有没有点同情心啊！”
完了，现在全完了，这个二姑娘，根本不管不顾他现在的身分，看样子，非得要他从了她不可。
“真是，刚刚叫你穿鞋，你又不穿，现在又埋怨我？告诉你，真的别闹了，要是闹出点啥事来，不让别人笑话死？连我也不用见您爹了。”
曲长生一边说着，一边半闭着眼睛，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抓住她的脚扭过去看。哦！只是划了一道小口子，他一抬头，看到二姑娘正微微地笑。他摇摇头，道：“咋办？能走吗？要是不走，眼看涨潮了，咱俩一会儿想走也走不了。”
“我现在就走不了，你没看到我受伤了？要不，你背我回去吧？”
“啥？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人家就是脚疼嘛！行，你要走就走吧！反正我是走不了了。你走啊！你快走啊！”
二姑娘现在开始撒泼耍赖了。曲长生一怒之下，真的起身往岸上走，只是走出十来步，回头一看，二姑娘居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又一个浪头打过来，一下子将她盖在浪花中。曲长生大叫一声，无可奈何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躬身，把浑身湿漉漉的她背到背上。得意洋洋的二姑娘，脸上早露出笑容……
那天下午，当他把二姑娘背回泰丰益号附近时，再不敢往家里背她，好言好语征求她的意见，终于说服她趿着鞋子，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她，一瘸一拐回了铺号。二姑娘一进门，把曲典乐吓得不轻，问明她是不小心扎了脚，连忙找出一小瓶碘酒替她抹上。过后曲长生说今晚要上中国银行找徐一年吃饭，二姑娘还要去，曲典乐大吼一声：“行了，都伤成这样，你想疼死您爹啊！”二姑娘一时被吓住，曲长生终于把二姑娘给摆脱了。
不过，当他到达顺兴楼时，一直在门口等了足足两个小时，并未见到李明秀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