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开张大吉
那天晚上,曲长生没有约到李明秀,内心非常失望。真是,他的确是怀着一颗感恩之心,难道李明秀另有想法?他不得而知。
数日过去,油坊里的榨油机和附属设备都已经安装好了,他已经从其它商铺购买到一些原料,并招募到上百名工人。招工时,他特意提出对于有油坊工作经历的优先招工,并发给最优厚工资。至于油坊管理者,自然还是优先选傅绍松推荐的郑祖洋,他曾在黄县一家榨油坊干过。曲长生托人把他找到自己办公室,问起一些加工工序,以及生油保管的注意事项,郑祖洋从花生的炒制加工、上榨、取油保管等说起,一直到工人的分工和如何要求工人各负其责,讲的头头是道。曲长生二话不说,以每月三十块钱的工薪将他聘下,并立即到油坊带着工人测试设备并试着加工产品。他又和曲典礼和曲典乐商议,定于农历八月六号点火投产,届时举行一个盛大的开业仪式。对于开业仪式,他想专门拜访一下傅绍松,之前他们的铺号开业,无非点几挂鞭炮,大家在一起喝一场酒了事。现在在岛城,好些工厂开业都挺隆呢重!
一切准备就绪,那天上午,他立刻去祥泰号商号找傅绍松。经历了上一次海边的尴尬,现在的二姑娘已经收敛许多,虽然她的伤已经好了,却也不再天天缠着他跟着他,只是偶尔经他同意,她才跟他出去走一趟。许多时候,她和曲长生的目光相对,粉白的脸立刻会红起来。是因为曲长生背她的缘故?
哦!那天在礁石上,当他大着胆子把她背起来,和她胸前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他真是浑身炽热心怀胆怯。今生今世,他何时背过一个大姑娘?就连素文也未曾享受这样的待遇。其时,他的背被一种柔软的温暖笼罩着,他的手无可奈何地扶架着她的大腿。他一路上都闻到她说不清什么味道的呼吸,嗅到她身上无法言说的体香。她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依赖他,他可真是已经有家有孩子的男人啊!每每回忆这一幕,他的脸会常常不自觉地热起来。
现在,当他想要出门时,二姑娘又站到他面前,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他。曲长生不敢多看她,也不敢跟她多说,只是淡淡地道:“我去找找傅绍松,八月六号开业,有些事情我得跟他请教一下。你就留在家里,免得去了多说话。”她居然点点头?只是经历那么大一点屁事,难道她现在已经性情大变?
曲长生不知她的变化是福是祸,他赶紧出铺子,搭上一辆黄包车,对车夫道:“去祥泰商号。”戴着草帽的人力车夫立刻飞奔起来。
当他赶到祥泰号时,却没有见到傅绍松,商号里的人说,傅绍松被日本人叫到市里开会去了。他还想见一个人,却不好意思问,只好慢慢往外走。才到门口,只见李明秀抱着一本书从外面进来。
“哎,李小姐,这么巧?”他的眼里露出惊喜。
“是挺巧的。曲经理,有事吗?”
“李小姐,我是来找傅会长问一点事情,听说他到市里开会去了。其实我……”
“你要走是吧?那就请吧!不送啊!”李明秀一听表哥不在,本来也想走,可一听曲长生要先走,她干脆不走了,想要先把曲长生送走了事。
“不不……”曲长生当场哭笑不得,这个李明秀,她是不是太精明了?说话办事几乎都是严丝合缝。
“不是,我还是想问一句,那天晚上你没有去……”
“那天晚上我没去吃饭是吧?请问曲先生,一个大男人,说要晚上请我一个大姑娘家单独吃饭,这到底是何意思?”
“李小姐,看样子你真是不了解我,我真是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我备了一点薄礼,想感谢你的鼎力帮助,要是您真的误会我,那我,我无话可说。”曲长生感觉自尊心受到一点点打击,立刻负气转身就走。未等到门口,只见一辆小汽车突然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傅绍松从车上下来,一边下车还一边大喊:“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非他妈办什么取引所,他们这里面分明藏着阴谋!”
他一边大喊着,一边往屋里走,正好遇曲长生碰见。
“傅会长,您这是怎么了?”曲长生大感诧异,傅会长修养极好,数次与他交往,他都是慢声细语和气有加,从来不见他着急生气。
“是曲经理来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刚才他们叫我到治德町,也就是德国人当年修筑的哈楼威路官办取引所,说是他们要和我们一起成立青岛取引所株式会社,他们的资本和我们的资本各占一半,还假惺惺征求我们的意见。本来我们是反对的,我们提出来对商民一定是有伤害的,要是成立取引所,肯定有投机架空之类行为发生,我们中国的商人多数不懂,是断然不可参与,可是他们还是强行要成立,说是到月底就要挂牌,他们说,只要取引所成立,往后所有期货都得在里面交易,这里还有一个层层盘剥事情,我们的意见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岂不视我总商会于无形?”
曲长生不解道:“傅会长,‘取引所’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取引’二字何义?”
“‘取引’是……明秀,这些日本专业名词,还是你来解释吧!”
李明秀正双手抱臂打算送曲长生走,想不到傅绍松回来,无可奈何,只好道:“在日文里,‘取引’就是交易和贸易。‘商品取引’是现货贸易,‘空取引’是指做买空卖空的期货交易,他的会社里有个‘株式’二字,是指股份、股权和股票,也就是大家伙各占几成的意思。”
曲长生听得似懂非懂,还问:“‘买空卖空’?还有‘期货’?到底啥意思”
李明秀刚刚解释完,正想赶紧离开,见他来了二杆子脾气,问起来没个完,瞪他一眼,只好接着道:“‘买空卖空’是期货交易中的一种行为,无论股票还是商货,买者可以预估股票和商货上涨,但他本来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交保证金和卖方完成签约,约定到时候由取引所监督钱货交付,若是预估失败比约定的价格下跌,还是要强行按约定的价格成交,同时保证金全部没收,这叫‘爆仓’。”
“行,明白一点了,可是还有一点不明白……”曲长生简直要没完没了。傅绍松一见,立刻拦住他,道:“得得,你想学习,还是找时间请明秀好好请教一下,否则,哪天你也被他们逼着进取引所交易,不把你生吃了才怪。你不是找我有事情吗?咱还是上我办公室边喝茶边谈,好不好?”
曲长生满腹不解却欲语还休,只好道:“那行,那我改日再麻烦李小姐好了。”眼见李明秀如得了大赦,对傅绍松说一声:“表哥,我先回去了。”立刻脚步轻快出了屋门,眼瞅着不见人影。曲长生好不容易遇见她,话儿似乎还没说够,眼巴巴瞅着她离去,目光一直跟随她的身影消失,傅绍松便瞅出点意思来,似笑非笑问他:“曲经理,我这表妹不错吧?又懂日文,长得又漂亮,要是做你的女秘书,一定会助你事业大成。”
“女秘书?不不,我算什么,何敢唐突李小姐?傅会长,不过从内心我倒是挺欣赏她呢!”
“要说她是我表妹,对我又很尊重,我得护着她才行。可自从她帮你当翻译,我也看出来了,她言谈里对你可是很欣赏哪!说实话,她年纪不小了,已经二十六七岁,三姨一直让我帮她找个婆家,可她眼毛子挺高,看这个不行,看那个也不对心思,总之一般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想不到她对你还是挺感兴趣,这就叫缘分?那行,改天我说服她,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好了,不过她可是个细心人,你一定得好好对她才行。”
“不不,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何敢谈论这个?”
“哎你,你家室不是在老家吗?再说了,你在这儿孤身一人可不是一年两年了,现在年月,男人多个照应不是很平常吗?我可是没向着自家人,把话都说透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好不好?”
傅绍松真是说的有鼻子有眼一本正经,曲长生简直无话可说,只好瞅着他傻笑。傅绍松推他一把,说:“行了,别跟我装傻了,快上里屋喝茶吧!”
二人立刻进屋,到他办公室坐下。傅绍松把自己的办公室布置得和西洋人的办公室相似,桌椅板凳都是西洋花式,地上座落着一座一人高的大座钟,一定花了不少钱,屋子一侧还有一架带着大喇叭的唱片机,曲长生在三井洋行野田藤的办公室里见过。傅绍松请曲长生坐下,自己拿暖水瓶砌茶。曲长生瞅着屋里的一切,稍稍感慨:“傅会长,您可真是有势利,家里添置那么多好玩意儿,我要是哪天有您这样的办公室就好了。”
“说啥呢?我这点东西算啥?你看看那些外国人的办公室不都这样吗?再说了,要是照现在发展势头,你小子不用几年就会赶上我,不,超过我,你啊!你年纪正是时候,前途不可限量。哎,你那油坊办得咋样了?”
“托您的福,已经开始试产,出油还行。我今天过来,正是想告诉您我们要在八月六号开业,还想请您亲自主持一下,同时看能否邀请有关名流参加,也好扩大我们的影响。”
“八月六号?行我记下了。对了,咱不光要邀请有关名流,还要把报社也叫来,现在岛城有两家报社,一家是《大青岛报》,是日本人办的,不过经常刊登一些反对军阀的文章,看上去挺给老百姓说话。另外还有一家《中国青岛报》,发行量虽小,在商界也有一定影响。让他们在报纸上做一下宣传也行。”
“行,行,一切全凭您安排。”曲长生立刻答应。
“曲经理,你敢一下子上二十台榨油机,你的胆子可是不小啊!就冲这一点,我还真是有点佩服你……”
开张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一天,曲长生安排曲典礼和曲典乐,还有曲长全和曲长金他们都叫来了,店铺只留一个人看门,其他人都到泰丰益大油坊参加开业。在大油坊门口,傅绍松在李明秀的陪伴下早早到了,他跟曲长生说,已经邀请到包括宗云庆、徐一年、吕玉堂等数十位本国商号精英。另外有一个人的到来,令傅绍松稍感意外,就是大山健五郎,是曲长生特意邀请的。傅松绍私下里问曲长生:“你咋把他给请来了?这几天我正生日本人气,到现在还没过火呢!”曲长山笑道:“不是您说的嘛!现在岛城在日本人手里控制,咱要不跟他们打交道,恐怕啥也干不成?放心,我就把他当成药引子,借着他做事情。”傅绍松摇摇头,说:“做事情不要紧,跟他们打交道,得多十个心眼,哪天说不定就吃他们的亏。”
现在,大油坊门口早拉起一条彩绸带,中间是一支彩球,两边各有人拉着,一头是二姑娘,另外一边是曲长金。刚刚被任命为油坊经理的郑祖洋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大汗。曲典礼和曲典乐也在跑前跑后,多数时候却插不上手,曲长生索性嘱咐他俩到油坊内照顾一下。
上午十点钟,曲长生大声宣布油坊开业仪式正式开始,顿时鞭炮齐鸣。鞭炮声刚刚停止,曲长生又带头鼓掌请傅绍松讲话。傅绍松的牌子确实响亮,往前一站,大家又是一阵掌声。傅绍松说:“诸位,诸位,今天傅某不才,万分感念泰丰益号曲总经理的盛情邀请,在此代表所有同仁说几句话,咱泰丰益号虽说来岛城经营有些晚,可算是后起之秀,曲总经理这个人哪,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真正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一丝不苟哪!所以,他想做好泰丰益号,想把大油坊开好,我看一定能开好。当然了,曲总经理邀请我和大家光临,可不是来看笑话的,是希望咱们中国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共同面对洋人的挑战,商业竞争就好比是战场,一旦冲突起来可是你死我活哪!咱的势力本来就不如那些外国洋行,要是不团结的话,大家只打自己的小算盘各自为战,早晚一个个是要被人家吃掉的……”
曲长生发自内心地承认,傅绍松讲的太好了,他的话带着一种鼓动性,又带着对大油坊的期望,令他心情激动。所以等傅绍松话音一落,他又立刻带头鼓掌,一歪头,只见李明秀也正站在他身边使劲鼓掌……
泰丰益大油坊开业的消息,不出两天传遍岛城,很快就有三四家西欧国家的洋行,以及三井、三菱等诸多洋行前来咨询业务。大山洋行更不用说了,他们跟泰丰益本来就有一笔未曾交割的业务。如此一来,曲长生少不得三天两头求助李明秀,后来她到大油坊又陪着谈了一次生意,完了送走客人,他干脆大着胆子道:“李小姐,不如这样,您就到我们泰丰益来做事吧!我给您开高薪水,好不好?”
“我,我得征求一下俺表哥的意见。”李明秀并未一口答应,赶快找一个借口。
“你还推辞什么呀?您表哥早就同意了,说是请您帮我。”
“啥意思?表哥都跟你说啥了?你们不是暗地里做了什么交易吧?”李明秀大感意外,立刻转身就走。不想,曲长生突然上前拦在门口不放,李明秀抬头恼怒地瞪他一眼,示意他让开,曲长生无奈地让开身子,眼瞅着她高高挺起胸,脚步轻快地离去。
其时一幕,正巧被在账房里二姑娘看到。她现在被安排到大油坊帮助郑祖洋做事,主要是协助记账。自从那次把她从海边背回来,二姑娘内心早已经把他当成什么了,反正之后无论谁给她介绍男人,她一概不见,谁要劝得急了她还犯恼。这些日子她看到李明秀经常过来,本来不高兴,刚才见李明秀板着脸摔了曲长生,她的心情又有些好转,干脆出账房迎着曲长生,笑道:“咋的了?被人拒绝的滋味挺不好受吧?”曲长生恼怒地瞪她一眼,转身要走。二姑娘却不让,上前拦住他,眼睛立刻通红,且还有泪珠儿在里面打转转,小声道:“跟你说实话,这辈子我谁也不嫁,你要负了我,我一定跟你没完。”
曲长生听闻,当场如五雷轰顶……
大油坊虽然开工了,却也遇到一些麻烦。前些日子,有一个叫马化龙的中国买办,跑来找曲长生,请他到刚刚成立的取引所株式会社登记领牌。曲长生记着傅绍松的话,也没当回事,直接不去。他也不是不想去,那天开张时大山健五郎就跟他谈过,说以后可以介绍他到取引所看看,说以后发财会有很多机会,他想彻底把取引所了解明白以后再说。后来一连几天,都有一些日本浪人喝了酒到门口闹事,工友也不敢上工,只好先躲在外面。郑祖洋上前评说驱赶,竟被他们接连推了两个跟斗。一些中国客户上门时,一见如此情景,也不敢再上前。那天,二姑娘一见日本浪人又到门口,才想上前说理,郑祖洋早一把拉住他,小声道:“这些人咱惹不起,你没见满城日本人都快占了有两成?这还不算他们的军队,再说各个管辖机构包括民政署和警察所全是他们的人,咱惹得起吗?”
不错,那时整个岛城基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西洋人当年的居住区,也就是主城区,现在已经变成日本人辖区,大概有十来万人居住,光是日本居民就有两万多人。要是再算上两万多日本军队,日本人在主城区大概有四万多,谁敢惹他们?
日本人再三闹事,大油坊的生产就受到严重影响。郑祖洋早把事情报给曲长生,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找傅绍松,意思可否通过总商会找一下日本军政当局。傅绍松说我本身和日本人关系不太好,只是委屈着做一点生意。这样,我建议你还是找找大山健五郎,他虽是日本人,为人还算不错,或许能帮一些忙。
曲长生只好到大山洋行找大山,大山听说后,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这件事一定跟奉村正二有关系,我打个电话问问。他立即拨了一个电话,然后是一通曲长生完全听不明白的日语。末了放下电话,他对曲长生道,曲,事情没那么严重,那些人奉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总之青岛日本人挺多,你们还是小心些才好。
曲长生出了大山洋行,回头瞅瞅“大山洋行”牌子,心说,他妈的小日本,本来青岛是中国人的,咋啥事都你们说了算呢?
后来几天,好像日本浪人来的少了。有天早晨,工厂尚未到上班时间,一名看油坊的工友刚刚把油坊大门打开,门上挂着的一个圆圆的东西突然爆炸,把他炸成重伤。曲长生这次真急了,立即找到大山,说要不是你们的人干的,打死我也不信。大山这次也不含糊,直接带他去了日军设立的“民政部”,由“民政部”安排当地警察所派人进行调查,日本警察所却派出一个中国警察,叫金道臣,因其大牙外凸,当地都叫他“金大牙”,被日本人挂名警长职务,带着两名中国警察装模作样查了三四天,却毫无结果。“民政部”的人说,大概是你们做生意得罪了什么人,往后还是注意些好。
曲长生在心里说,得罪了什么人?恐怕是你们日本人吧?以后真是得小心提防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