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可回避
当年11月底,曲长生和大山订的期货交易终于到期了。
这期间,为了完成约定的花生和生油交易数量,泰丰益号可谓开足了马力。曲长生和曲典礼、曲典乐各自分工,由他负责总调度,以及大油坊没日没夜的轮班开工。而在老家,曲典礼和曲典乐把曲长河他们也都拉进伙里,在洪栾乡、瓦子丘、兰底等地设立数个收购点,交易全部是现大洋。这些货款,一多半来自东莱银行和中国银行,有些来自于祥泰商号、大兴纱厂,因此也保证了花生的充足收购。傅绍松说的对,中国人要是不团结起来,可能真就没有他们的市场了。不过,由于今年的花生的确比去年涨了些,即使加工成生油,利润也降了不少,即使如此,曲长生跟大山洋行定的货也得到完全交付,大山对这笔买卖很是满意。
当然,因为他今年所经营的目标并非只是挣回二十台榨油机,他们今年收购的花生总量要超过五十万斤,光是加工花生油出售一项增加的收入也有上万大洋,这还不包括他们做了一批大豆生意,还有一批棉花生意。泰丰益号今年的名气瞬间传开了。
所有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也快到西历元旦大年。
现在,李明秀已经在他位于叶樱町北段的新开泰丰商号代理处上班。这间门店是一栋两层小楼,原是德国人留下的,后来被一名日本军政署长接受,去年时军政署撤销,军政署长被调到别处,这栋小楼被卖给一名日本港务部中层职员,中层职员前期偷偷跑到跑马场参加赌马,欠下大笔赌债,只好将小楼出售,曲长生正好看到门前挂着的售牌,因它离那些大洋行较近,位置绝佳,于是花一千五百大洋把它买下来,做为泰丰益商号的总代理处。小楼一楼进门是会客厅,里面有一间卧室。二楼一共有三间房间,可做办公室。
作为商号代理处,曲长生除了招收李明秀入职,另外新招了两名小伙计,一个叫曹有道,才十七岁,另外一个叫乔小栓,他的年纪更小,才十五岁,因为家里穷,自己跑到岛城来找事情,他们全都是平度人。曲长生当初一看见他,立刻想起当年的自己,干脆把他留下了。他们俩主要负责日常接待以及跑腿通信。二姑娘闻听成立商号代理处,非要过来做事,她的心思,估计天下人都知道吧?曲长生却说大油坊那边记账营生很重要,千万叫她上心,好不容易把她说服。曲长生内心的意思,自然是李明秀经常在此进出,怕二姑娘太张扬任性,万一闹出笑话就不好了。但二姑娘还是依着自己性子,偶尔中午下班时,或者晚上下班,她会跑来看看曲长生在做什么,然后要他陪着她下馆子吃饭。曲长生早习惯她的作派,干脆有求必应,弄得李明秀对他更加侧目。
这天,大山忽然对曲长生发出邀请,说是要在位于静冈町北段的顺兴楼饭店请他吃饭,顺便谈谈加入取引所的事情。对于大山这个日本人,曲长生倒是抱有好感,而且对于取引所这个新生事务,他也很感兴趣。虽说期货交易存在风险,可是不也有它的一些好处?本来自己的资本根本不够办起如此大的油坊,想不到大山会做以货易货的贸易,立刻就把进机器的钱暂时省下了,这样对双方都有利,倒也不错。大山曾对他说起过,他挺喜欢顺兴楼的中国菜,味淡却鲜脆,汤菜也很正品。曲长生很爽快地赴约了,为了交流方便,他准备把李明秀也带上,先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
现在,两名伙计到五点时就下班走了,小楼里只剩下曲长生和李明秀。两人在办公室对面坐着,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曲长生的桌子抽屉里放了一个首饰盒子,里面装着一串精致的翡翠项链,是他从大东亚商场买的,他的本意还是想谢谢李明秀,虽然已经发给她一笔薪水,可是她的作用岂是其他工人能比?但他不敢拿出来,害怕李明秀会反感。
想不到,李明秀见他神思恍惚,忽然道:“老板,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也要下班了。”她的手已经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准备离开。
“别价,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大山要找我商议加入取引所的事情,还是那句话,只要是谈正经事情,没有你肯定抓瞎。”
“真是,现在已经下班,你可没权利决定我做什么。”李明秀已经把大衣穿上,她立刻想要离开,曲长生身不由已,突然上前把门堵住,李明秀吓了一跳,紧紧护住胸口,道:“曲,曲长生,你想干吗?”
“我?”曲长生的右手背在身后,手里紧紧攒着刚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盒子,他看到李明秀一步步后退,神情慌乱,他自己忽然也慌乱起来,并立刻退到一边,主动伸出左手把门打开,道:“对不起,我只是怕你不辞而别。现在,你真要想走,可以,请吧!”
他的举动,令李明秀完全迷惑不解。她内心开始乱了,这个曲长生,从认识他开始,他的人品应该没问题啊!他刚才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右手为何老是背在身后?难道是……?
她的脸忽然红了,她低着头,挎起自己的挎包,缓缓走到门口,突然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自己走了。”
她的变化,令曲长生喜出往外。他立刻跟着她出门,并把门锁好。只是,那个手饰盒他始终没敢拿出来。
也不怪大山健五郎喜欢到顺兴楼吃饭,顺兴楼的菜和春和楼相仿,厨师都是福山县的。但顺兴楼的特色除燕窝、鱼翅、海参之外,稍有区别,主打菜品是砂锅三味、西施舌、奶汤菜花等等。该楼的经理王典春,多喜欢结交大清遗老、书画名流,颇附风雅。但对于一般散客,他轻易不放在心上,对于日本人他其实也不愿意搭理。不过大山健五郎打电话过来订桌,他是不敢推辞,日本人现在势力太大,要是得罪了他们,顺兴楼也不用开门了。
此时,大山健五郎早候在这儿。不一会儿,就有服务生领着曲长生和李明秀进来。大山看到李明秀,极殷勤地帮她搬动椅子,请她坐下。曲长生习惯称他为“大山”,此时笑道:“大山,你眼里只有美女,我倒是多余的了。”大山笑道:“这个,你不能比,美女是一道风景线,只能欣赏,不可以亵渎。”曲长生早听说当年日本人侵占岛城之后,做过不少恶事,似乎中国古代自倭寇时就给日本人留下恶名了吧?心说,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心的,大概日本人里面有个别人也算是好人。
晚上的菜,大山点的正是顺兴楼的拿手菜。先上的是砂锅三味,是带着锅盖上桌的,一揭锅盖,浓香伴着热气腾空而起,热气散去,主料无非是猪肘肉、雏鸡肉,以及剥了皮的鸡蛋,另外还有火腿和青菜芯,再加秘制佐料蒸两个小时,滋味咸鲜可口。服务生上的第二道菜是西施舌,说是西施舌,当然不是西施的舌头,是一种大沙蛤蜊,只在岛城少数海域沙滩中才能找到,两片三角型外壳略呈紫红色,泡在水里,会吐出白肉色的长舌,做法只是清煮,肉质鲜甜嫩爽。至于奶汤菜花,不用介绍大家也知道是一种什么菜品,但想要做的清新怡人入口鲜香,就需要下一点功夫了。
“喂,曲桑,这道西施舌,还有一个美丽而凄凉的故事呢!你知道不知道?”大山用筷子指着汤盘问。
“这里面还有故事?不知道,我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明秀,你知道吗?”曲长生接连摇头,又歪过身子问李明秀。
李明秀却也摇头:“我也不知道,还是请教一下大山先生吧!”
大山得意地继续:“传说古代时候,你们中国有个越国跟吴国打仗。越国打败了,国王想报仇,就把他们国家最美的美女西施派过去,用美人计灭了吴国。后来越国国王想要把西施接回来,王后害怕西施回来会危及她的宝座,就在船上把西施绑上大石头,把她扔到海里,就变成了这个。再往后,一有人经过她身边,她就吐出舌头诉说喊冤,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我的天,大山,你知道的挺多啊?你研究过中国历史对不对……”
“别急,我还没讲完呢!前些年,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说西施其实不是喊冤,是自作多情,你们看,它像不像美女的舌头。”
他的话音刚落,李明秀微微探头一瞧,又偷着瞅一眼曲长生,脸早“腾”地红了。
“行,我算服你了,你可真是中国通。对了,俺们岛城有啥好吃的,你大概都吃遍了吧?”曲长生赶紧打断他,还冲他竖起大拇指。内心里,他更加疑惑,大山这家伙咋会对中国的事情了解得这么透彻?
“岛城这边好吃的东西的确很多,我很喜欢中国菜,说实话,这儿的菜跟烟台山那边差不多,当年在那边,我几乎天天吃中国菜。”
“你还在烟台呆过?”曲长生记起前几年到烟台区推销花生。大山当年会在那儿?难道他是……?
曲长生不敢想下去了,因为大山立刻转移了话题,问他:“曲桑,咱今晚喝什么酒。”因为天气挺冷,曲长生建议说:“咱喝一点即墨老酒吧?度数不高不低,喝着顺口。”大山说:“我喜欢喝清酒,不过你们的即墨老酒加热了喝味道也不错。主随客便,我就陪你喝黄酒吧!”大山打个响指,服务生过来,大山要了两斤黄酒,曲长生心说,不如多灌他一点,叫他多说点实话。就冲他到过烟台,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立刻加了一句:“两斤不够,给我们来六斤,不,八斤。”
“八斤?不曲长生你,你疯了……”李明秀吓了一跳,她可不喜欢跟喝醉酒的男人在一起。
“没事,我在老家喝过大酒,再说他真是帮了我不少忙,今年生意上还算顺利,大家伙高兴,多喝点儿没事。”
“可是你,你不是说还要谈取引所的事情?”李明秀压低声音道。
“不急,一步步来,沉住气才能抓活的。我倒要瞧瞧,看他是不是我的对手。”曲长生诡秘地一笑。眼见服务生下去,不一时端上来一铜壶加热的黄酒,两人各自满上,大山又问李明秀喝点什么,李明秀连忙陪笑道:“你们喝你们的,我只喝点茶水就行。”
于是,曲长生和大山用透明的高脚杯,一杯一杯喝上了。他们边喝边聊,曲长生着重了解取引所的加入和交易方式,以及期货的交割和保证金的兑付。大山谈起取引所交易,居然滔滔不绝,大概他在国内时就熟悉这种交易方式吧?他们交谈时,李明秀拿出一个小本子放在桌子上,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在小本子上记几笔。其时,曲长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这个取引所,到底是谁家开的?”
“它不是谁家开的,原先是我们日本守备军官办所在。现在是几家合营合股,包括你们华商。一共出资800万元,我们大日本国股份占一半,你们华人占股一半,取引所实际上是株式会社,现在的理事长叫奉村正二,你们华人也有人担任副理事长,他叫徐子林。这些,有疑问吗?”
“没有。”曲长生老老实实回答。说实话,大山跟他谈了那么多,他都像听天书一样,几乎没听懂几个字,只记住有个“奉村正二”。幸好有李明秀在一旁慢慢记着笔记,偶尔瞅他一眼,他也正好瞅她。她立刻拿眼瞪他,是警告他老老实实喝酒?等回去之后,倒是老老实实拜拜她为老师,再把今天大山说的东西再学一遍。
不知不觉,两人喝得说话开始结巴,手脚也有些不听使了。瞅着他们张牙舞爪的样子,李明秀感觉挺无奈和讨厌,想要走,又怕曲长生喝醉酒回不去,半路上冻坏了。不走,她实在见不得男人喝醉酒指天画地说胡话。
终于等到他们把黄酒全部喝干。天哪!李明秀一见两壶酒都喝出来,吓了一跳。他们俩,每个人整整喝了有四斤黄酒?
“大山经理,今天晚上喝得好,够朋友,改天我到春和楼请你吃鲍翅汤,你去,不去?”
“曲桑,我的去。你的一定不失约,明天,取引所见,不见不散。”
大山摸索出三块银元扔到饭桌上,示意服务生结账,然后他和曲长生脚步踉跄地起身,一起挽着胳膊出包房。等到二楼下出了饭店,早有一辆汽车等在那儿,司机赶紧把大山扶上车拉走。大山还兀自招手,想要拉他一起走。曲长生僵直着舌头道:“我不跟你,去,我们有黄包车。黄包车!”他挥舞着双手,开始在原地转圈,李明秀早跟在他身后出来,一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又气又恨,又不敢丢下他,只好主动叫一辆候着的黄包车,想要请他上车,他高低不上,李明秀急了,硬把他推到黄包车上。车夫问:“小姐,请问你们要去哪里?”李明秀说:“叶樱町上的泰丰益商号,知道吗?”车夫答:“知道,前天我还路过那儿呢!小姐,您也请上车吧!否则一会您准跟不上。”李明秀知道黄包车夫脚程都好,只好也挤上黄包车,曲长生犹伸出两根手指自语:“这才喝了这么点儿,当年在曲家庄,我还喝过五斤呢!五斤就是十碗,这叫十碗不,不过岗,我是山东好汉武二郎……”
只走出不到十分钟路程,曲长生的酒意上来了,开始打磕睡,一阵就酣声如雷,竟把身子朝她歪过来。李明秀用力推推,根本推不动,再用力,只见曲长生身子一晃,差点掉下车子,吓得李明秀一把拉回他,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
这些,还不算是最吓人的吧?黄包车跑起来之后,李明秀一直暗暗祷告,老天爷,他可千万别吐了啊!要是吐她一身,今晚连家也不用回了。黄包车眼瞅着进了叶樱町,马上就到商号,却在此时,黄包车不知压到什么东西,忽然颠起来,曲长生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股子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