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新生事物
那天晚上,李明秀真是后悔死了,早知曲长生会喝得大醉,真不该陪他去喝酒谈事。现在好,他居然吐她身上那么恶心的东西,要命是吧!她扶着他下车之后,气得差点摔手而去。可如此冷的天,身上又带着脏东西,她又能上哪里去?回表哥家?这可怎么成呢?
她真是憋了满肚子的气,又无可奈何,只得拼力用香肩支撑着曲长生到商号门口,腾出一只手拿出钥匙开门,一进屋,炭火炉尚未熄灭,屋里余温尚在。小楼内只有一楼有间卧室,她只能把他扶到一楼卧室,借着从窗户透过来的月光,把他往床上一丢,才要走,不想被他一把拉住。他只是一只手使劲,拉着她的手不放,喃喃道:“李小姐,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示一下谢意。我给你买,买了这个,又不敢给你,是真,真怕惹你不高兴……”
他只说了这几句,手一松,把她丢开,一个小盒子并未交到她手里,早滑落到地上。她瞬间想起他在下班时背着手拦她的情景,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弯腰拣起小盒子,打开来,是一件在月光下泛着奇异光泽的翡翠项链。她真是愣住了,瞅着躺在床上的曲长生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她拉床被子盖在他身上,走出卧室,打开客厅的灯,先把外门关好,然后将脏了的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
她在会客厅沙发上坐一小会儿,她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摸索着到办公室,给表哥家打了一个电话,是表嫂接的,问她:“明秀,都这么晚了,你上哪了?刚才可把我急死了。”她带着歉意道:“表嫂,我今晚有事情做得太晚,路上也不安全,所以就不回去了,你们放心,我没事的。”
她打完电话,回到会客厅,把快熄灭的炭火炉加一些炭块。她找了一个搪瓷水盆,赶紧把大衣上的脏物用力擦了,又擦了三遍香皂,用清水冲净,然后拿一把椅子晾在炭火炉旁。她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身上挺累。她又拿起首饰盒,打开来看,翡翠挂件在灯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彩。她瞅了足足有一刻钟,心思忽然乱了。
好奇怪,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男人,根本就没什么文化,他的岁数也比自己大那么多,按说他们之间不该有任何感情上的关系。她和他打交道,纯粹是因为跟日本人谈生意的需要吧?还不错,他一直给自己挺不错的报酬,她现在可以自食其力,算是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但问题是,她和他之间,为何开始夹杂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了?就像她现在手里拿着的项链,他内心里肯定是有某种意图,他不会是在刻意掩饰自己的某种企图吧?二姑娘的影子突然跳到她面前,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是个任性蛮横之人,她并不是缺乏教养,是不懂事,应该还是女人身上一种天性,自己看上的东西,生怕被别人争了去。可能要是她不在曲长生身边,二姑娘也不会如此。现在倒好,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子,在外人眼里居然成了女人的香饽饽?这叫什么事呢?
“铛,铛……”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她觉得有点困乏,又不敢睡,她应该赶紧离开这儿吧?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老男人,不该单独共处一室,要是被外人知道可就麻烦了。但是,她的外套已经洗了,现在这么晚,外面又挺冷,她一个姑娘家又如何敢乱跑?自从日本人占领岛城,大姑娘出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她强力撑了一小会儿,瞧瞧首饰盒,摇摇头,又进入到卧室,把首饰盒放到他枕头旁边。她才不要老男人的东西呢!她才要出卧室,看到他露出被子的两条大长腿,脚上还穿着乡下人常穿的老布棉鞋,犹豫一下,上前帮他脱下来。他的脚真臭啊!她可不能替他洗脚,光是今天晚上受他的埋汰就足够了。她现在重新走出卧室,回到会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外套尚湿着,屋子里虽然暖和,她依然不敢睡,想要努力支撑到天明。
但是,磕睡虫是很能折腾人的。不知不觉,她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不会是做梦了吧?她和他又外出了?一起到日本人的洋行谈生意。他们居然一起挽着手走在马路上?她现在不感觉别扭了?还是不太习惯。但是他的手抓得好紧,她根本挣不开,被他用力拉扯着一步步向前。他现在变得年轻了?他的模样还算是英俊吧!自己咋会跟他拉起手来?她想立刻挣脱开,可是他忽然在她面前跪下来,讨厌,他是何时学会了这些西洋人的礼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这次是一只翡翠的手镯。他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那些金啊银啊的东西?天然的翡翠果真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最奇妙的东西……
她终于醒了,是被从玻璃窗透射进来的温暖的太阳给叫醒的。她缓缓睁开眼睛,屋子里一切依旧,外套还挂在椅子上,不过她的身上却多了一床被子。门忽然一响,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提着一只搪瓷提盒回来,是曲长生,他看到她醒来,略有些拘促不安,道:“你醒了?我正好买了早点回来。”
他动作麻利地将搪瓷盒子一层层拿开摆到桌子上,是一盒粥,两个煎鸡蛋,另外还有四只白菜夹肉的锅贴。她略略有些感动,除了父母,这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男人单独为她准备的早餐……
上午时,他们一起去了取引所。这是曲长生和大山昨晚约好的事情。要是搁在往年,生意做到这个季节都已经停了,只等着收拾收拾准备过大年。但是,取引所这个地方,居然可以常年都做生意?
一路上,他们都默默不语,甚至连看对方一眼的动作都没有。或许昨天晚上的事情,令他们都有些新的想法吧?不错,曲长生夜里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自然发现抱着双臂睡在沙发上的李明秀,另外还有她搭在椅子上的大衣。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当时感动得不行,立刻把被子抱出来轻轻盖到她身上。他回到卧室,又发现了枕头边上露出的首饰盒,他的心里似乎有模糊的记忆,他恼悔地击打着自己的额头,心说,昨晚这叫什么事情?非得把自己喝醉,以后李明秀会咋看自己?因此一夜惴惴不安。
而李明秀的心思却和他相反。她现在一直在想,这个男人还算像个男人,要是……嗨,自己想哪儿去了?她的脸,立刻被自己大胆的想法给羞的发烫。
他们很快到达同样设在叶樱町的青岛取引所株式会社,大山还未到达。他们正想要走去,却被一个穿制服的中国人拦住:“哎,哎,有牌吗?”
“牌?啥牌?”曲长生不解。李明秀小声解释:“是取引所的交易牌,非此牌不能进入,也无法进行交易。”
“这个,这可怎么办好?”曲长生急得抓耳挠腮。看样子,到取引所经营的规矩不少,自己能适应吗?虽然有大山相帮,但他现在却也对大山存有一点疑惑,只是内心稍稍存一点提防罢了。
正着急,大山坐着汽车赶来了。原先在日本人的官办取引所时他就是常客,他其实也明白,青岛虽然在日军守备司令部控制之下,但日资在青岛的力量还不能完全控制市场,因此奉村他们才会设立日中合办取引所,无非想吸引更多中国商号加入进来,利用日本国在岛城的金融垄断,想方设法把中国的物资运回国内。
他的到达,立刻就把曲长生和李明秀给带进去了。他带着曲长生先会见了奉村正二,这是个留着两撇仁丹胡的日本人,他听大山介绍说,曲长生是做土产的大户,立刻笑容满面同他握手,夸他胸襟开阔目光远大,一定可以做一番大事业。他还注意到曲长山身边的李明秀,嘴角瞬间稍稍露出一点色色的意味,又迅速收敛。哦!曲长生已经发现他刚才小小的变化,心想,这不是一个妥实之人,以后得防着点。
经由大山健五郎推荐,奉村正二很快安排人给曲长山办理了取引所经营号牌,给他的号牌是19号。曲长生又详细了解了交易所可以交易的品种,不仅仅限于花生、大豆,还有盐、面粉、纱布等许多商品。
从交易所回来,曲长生马上安排曹有道到各商号通知所有负责人晌午后前来代理处开会,计有:位于北京路的曲典礼和曲典乐,他俩算是老东家,经常在一块儿说说话谈谈事,一直不愿意分开。另外还有在东镇老商号的曲长金和在大油坊管事的郑祖洋,还有新分派到大仓库负责的曲长河。
下午两点多,所有负责人都来了,大家都在客厅就座。连二姑娘也来了。她一进办公室,看见曲长生和李明秀对面坐着,脸就耷拉下来,李明秀反应挺快,立刻抱着一摞资料对曲长生道:“你们有事先谈,我到外面等着。”李明秀刚一起身出去,二姑娘立刻坐到她的位置上,眼睛热辣辣地紧盯着曲长生。
曲长生眼见李明秀出去,一瞅她的表情,心里有些腻味,却不敢惹她,皱起眉头问二姑娘:“又咋的了?我这是开经理会,你来干吗?”
“都好几天没见着了,哥你把我调过来吧?你把我调到这儿做事好不好?”
“不行,她的事情你做不了,你要在这儿,一准啥都乱了。”曲长生一口回绝。
“不是,哥我也认字,我也会记帐,我不想在大油坊干了,身上整天一股子生油味。”
“啊,是,你也会记帐,可你懂日本话吗?你说几句给我听听?”
“我……”二姑娘一时卡壳,似乎想起什么,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圈,忍住,咬咬牙,道:“不是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她,不喜欢我?”
“没那回事,你再说就多了。哎你别老缠这些事好不好?”
“你不用回避,根本就是这么回事。哥我跟你说过,我不在乎你有家有孩子,是我自己愿意。但我不准许你喜欢别人,你告诉我,你要真喜欢她,那我就走,我不在泰丰益干了。”
“不是,不是你别胡寻思,根本就没那回事……”不错,他和李明秀现在真是没有任何关系。虽说他给她买了一串翡翠项链,她却依旧把它放回到自己枕头底下。还有,两个人整天出双入对,李明秀何时对他表露过一点意思?她可是个好姑娘,他是背负着家庭之人,虽说因为出入十里洋场,对家庭已经有点陌生,但他一定不会害了李明秀。
他的表态,似乎令二姑娘放心了,她竟咧开嘴笑了,泪水也控制不住,顺着她笑脸流淌下来。
“行,哥,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我走了。”
二姑娘起身要走,她的脸上却还没有收拾干净。曲长生皱皱眉头,赶紧拿一条毛巾给她,二姑娘却趁此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
客厅里,所有人都静静地坐着,眼看着二姑娘从曲长生办公室出来,她的目光与李明秀相触,她微微点头示意,立刻离去。曲典乐眼巴巴瞅着闺女,又发现曲典礼在瞅他的表情,气得一拍大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曲长生从办公室出来,他看到大家的目光,稍稍定定神,大步走到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李明秀把手里的材料递给他。
曲长生:“把大伙召集到一起,是想说一件新事物,就是关于加入取引所的事情。今天上午,大山洋行的大山经理已经帮助咱们取得了取引所的号牌,咱们领的是19号,从现在起,咱们可以到取引所进行下一年货物交易,用一句话说,这叫,这叫……”曲长生救援似地瞅李明秀。
“这叫期货,就是买空卖空,我们不用准备现货,对方也不用准备现钱,只是先订下货,只需付一成到两成订钱,到约定的时候钱货两清就行。”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立刻议论纷纷。曲典礼担心地:“长生,这件事靠谱吗?这到底是咋回事,你总得给大伙解释解释吧!”
曲长生又瞅李明秀,道:“这个,李小姐比我要明白。她现在已经是我们代理处的代办兼秘书。李小姐,还是你给大伙介绍一下吧!”
大家伙也早就知道,李明秀是曲长生一个得力助手,虽说是个女人,整天还出双入对,可也没听说他们俩有啥猫腻。最重要的是,只要对生意有用,谁愿意管别人男女之间的私事?
李明秀大方地站起来:“承蒙曲总经理信任,本人不胜感激。对于做期货之事,我曾在日本国上过学,因此稍稍了解一点,总得来说,相比较我们以前做的现货,期货生意有它的灵活性,可以做多,也可以做空。什么意思呢?就是只要约定了价钱,做得好了,货价上涨它能挣钱,货价下跌它也能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