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初试身手
又是一年春节来到。所有中国人,都把大年春节当成一年的结束,又是新的一年的开始。大沽河两岸的春节,依着它自古就有的习俗悄然有序地度过。扫屋供灶神,扫墓迎归祖先,年夜守岁,大清早趁太阳未升起时挨家挨户拜年,无轮富人穷人,大年初一早上,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这一年里,曲长生因为去年的小小成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过大年春节时,他耐心在家陪着父母和老婆孩子过年。年集上,他置办的过年吃食不少,又给家人全添置了新衣。书天年龄稍大些,对吃的玩的东西已经淡了,只有书地和书云,跟着曲长生上了大集,又开始对所有物品都感兴趣,不停地要这要那。曲长生先是帮他们买,后来干脆给书天两块大洋,让他带着弟弟妹妹随意去买。
另外,他还给村里的穷户曲典法两口子送去五斤猪肉和五斤鸡蛋,外加两条咸鲅鱼。这两位老人已经有六十多岁,一个眼睛不太好使,看东西懵懵懂懂,另外一个腿有些跛,家里只有二亩来地,逢了天旱天涝,吃有一口缺一口,讨饭的日子也是有的。曲长生把东西送过来,曲典法看看东西又看看曲长生,连说感谢的话都哽咽了。
曲长生只在家里待了八天就回到岛城。他在离开家时,答应儿子书天,等他初中毕业,立刻带他到青岛上学。不过,素文一见他要走,眼睛立刻红了,问他:“这得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呢?”曲长生答:“你就等着吧!快了,等我置办上房子,咱就全家都搬过去。”
曲典乐和二姑娘是出了正月十五才回的岛城。当二姑娘跟着曲典乐回到泰丰益铺号,曲长生正赶过去察看经营情况,意外看到二姑娘额头上磕了一道伤痕,吓了一跳,问:“长敏,你头上这是?”
“她没事,是不小心磕树上了,这么大个人了,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曲典乐满肚子埋怨,却谁也不敢发,只是遮掩着解释。不过二姑娘眼望着曲长生,眼睛立刻红了,好像立刻要哭出来的样子,只是不想在她爹面前流出来,扭头回了自己屋。
曲长生根本不知道,二姑娘额头上的伤并不是她走路碰到的。只有曲典乐明白,二姑娘的确对曲长生入了迷。这个二姑娘,她咋非得把心思放到他身上?她的行派自然得不到曲典乐的支持。他怎么会支持呢?分明是自己的亲闺女,而曲长生的确是已经有家有孩子的人。正因为是他的宝贝闺女,他才会在带着二姑娘回老家过大年时,想方设法为其说亲。他把家里所有的亲戚都动用了,包括在胶县开杂货铺的小舅子。只可惜,任是谁上门说亲,二姑娘宁死不嫁,自己只是躲避,直到后来曲典乐把她关进厢房,二姑娘怒气以头碰壁,碰得满脸鲜血,曲典乐其时仰天大叫一声:“罢了罢了,你真要不嫁,就在家里成老姑娘也不准给我丢人现眼。”二姑娘其时也知道曲长生一时半晌不会娶她,流着泪道:“不嫁就不嫁,只要不让我乱嫁人,我情愿一辈子在家里。”
曲长生眼瞅着二姑娘躲开他,愣了一愣,忽然想起素文来,他和二姑娘之间发生的事情,她该不会知道吧?忽然又想起李明秀,怪事,想不到人过半百,竟又遇见这样一位奇女子,倒是一件赏心悦目之事,只可惜,他在年龄上大她太多,所以许多想说的话便也说不出来。对了,已经过完大年,也该去看看她了。去年生意上能够顺利,应该有她很大的功劳。
他回到位于叶樱町的代理处,立刻想要给傅绍松打电话,后来觉得不妥,心说,干脆到祥泰号亲自拜访。
他找出几张彩纸,分别封了四个红包,每个红包装有两块银元。过年时节,傅绍松家里肯定有孩子,不好空着手去。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之前给李明秀买的翡翠项链,犹豫一下,装在口袋里。他出门之后,立刻拦了黄包车走了。
他坐着黄包车到达位于齐东路上的傅绍松家宅时,顺了台阶上数步,敲门,正是傅绍松开门。曲长生慌忙向他拱手拜年。傅绍松赶紧回礼,并把他迎进客厅坐下,请他吃烟台的苹果,还有古立奇点心,这种点心的配料有甜杏仁、核桃仁、各种瓜条、进口老母酒、西藏红花等十几种配料,味道极甜美,是高层社会非常高级的一种点心,岛城一般人是买不起的,只有有头有脸的人才买得起。
不过,曲长生看得出来,傅绍松虽然有过年时的心情,偶尔也发一阵愣怔,似乎有些心事。
“怎么了傅会长?看你好像有心事,不知……”
“这个,跟你说说也无妨,日本人前几天传话过来,说要我们改选总商会。中华总商会本来是我们的,他们有何权利指手画脚?我已经跟现任成乐甫会长说了,不听他们的。不过,毕竟日本人掌管着岛城军政大权,我担心他们会捣乱。对了,听说你在取引所已经挂了号,做过几笔生意了?”
“现在还没有,现在土产是淡季,不过岛城现在盐滩不少,我想先做一笔盐的生意试试。”曲长生老老实实回答。同时他的心思稍稍有些飘忽,他真是想见到一个人,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看见,难道她在老家并没有赶回来?
“你想做盐业生意?这个行当可不好做,日本人抽税很重的。另外,从前两年开始,他们看到咱胶州湾有晒盐之利,又从日本国内招来许多人,凭着权势占据盐滩,现在几乎要超出咱们国人的盐滩了。但他们的盐质量太差,你想做的话,千万小心些。”
正说着话,忽然传来几个孩子的欢笑,曲长生循声望去,果然是李明秀带着两个小孩子从外面进来。曲长生怔怔地注目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有六七岁,另外是一个女孩,有四五岁。傅绍松道:“明秀,正好你曲大哥过来拜年,过来说说话吧!”李明秀见曲长生两眼只盯着小孩子目瞪口呆,微微一笑,道:“曲经理来了?过年好!”
曲长生愣怔道:“这,这是你的孩子?”
李明秀的脸瞬间红了,道:“是啊!”
傅绍松瞪她一眼,忙道:“别胡说八道,这是我两个孙子孙女,是我大儿子烛年的。”李明秀伸伸舌头,眼见曲长生拉长的脸立刻放下来,赶紧从口袋里摸红包,手触到首饰盒子,心跳一跳,却没敢掏出来,只是拿出两个红包,上前给小孩子一人一个。李明秀早看见他裤子口袋鼓鼓囊囊,连忙伸出手道:“也太见外了吧?光有他们的就没有我的?”曲长生连忙伸进口袋再摸出一个红包,首饰盒还是不敢往外拿。李明秀劈手夺过红包,打开来,把两块银元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笑嘻嘻走了。
曲长生一句话来不及说,似有不舍,傅绍松此时倒来了心情,他对这个表妹年纪大了嫁不出去早有些牵挂,其时笑道:“怎么样?我早就跟你提起过,你偏不当回事。”
“不不,她能够帮我,陪着我跑东跑西,我已经心满意足,何敢有别的想法?傅会长,请千万不要误会。”
“哈哈,曲长生,我就说你是个人物。想当年我来岛城时,不过风云了十几年,从今往后,你一定也会闯出一番新天地……”
“不敢不敢……”
嘴上说“不敢”,自离开傅家之后,曲长生心说,从现在的发展看,岛城是有很多机会的。从前年到现在,他们所经营的泰丰益资产不是翻了好几倍了?有时间倒是上取引所看看才好。
出正月十五之后第三天,他就去了取引所。二姑娘非得跟着去,大油坊里的花生在年前就加工完了,市场上现在已收不到花生,油坊只能暂时歇业。
现在,二姑娘对他的态度已经低调了许多。曲长生本来想联系李明秀跟他一起去,因为二姑娘寸步不离,他只好打消念头。
其时,当日挂牌的只有食盐一项交易,是祥瑞号的经纪人戴大海替香港客户做的。泰丰益土产杂店以前本来就做食盐生意,只是量少价低,不怎么挣钱,现在看香港客户一次要两千吨,曲长生动了心,心说,本地食盐一斤才十几个铜子,两百斤才不过一块多大洋,两千吨,一共不过两万多大洋本钱,要是挣得好,大概也能赚两三千大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试试。
于是,他立即找出号牌,和戴大海签了第一笔期货,按前几天从阴岛提货价格,每百斤是一千四百制钱,交货时间是一个月后。双方还按取引所的规定,约定当日下午交上一千元保证金。
曲长生跟戴大海签完约,立即带着二姑娘回到北京町上的泰丰益号,他一边安排曲典礼准备一千块银元的保证金送到取引所,一边套上大车要去一趟阴岛察看盐业。二姑娘自然又要跟着,曲长生说:“就听我一句,那边风大路也不好走,还不知啥时候回来,看您爹在家挂念着。”
“不行,你一个人去咋行?我不放心,还是陪着你好了。”二姑娘早跳上大车。曲长生冲曲典乐摇摇头,自己也跳上大车,放了车闸,朝马头之上一哨鞭响,眼瞅着大马跑起来。只剩曲典乐捂着胸口唉声叹气。
其时,曲典礼看着他的模样却也好笑,道:“老兄弟,要说咱二姑娘,其实也是有脾气的人,依我看,她的眼光大抵不错,谁叫咱找的合伙人本事大,要说他挣得可都是白花花的现大洋,咱从老家来这儿,当年不过带了千把大洋,现在都翻好几倍了吧?所以,不如你干脆让他把二姑娘收了得了。”
“放屁,这是俺闺女,你要是有闺女,你愿意让她给人家做小吗?”
“这可不好说,我闺女是早嫁出去了,要是她看上长生这样有本事的,管他大小呢!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有多好啊?”
“得,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闺女做小。”
听他如此表白,曲典礼却在心里说,都快一年了,二姑娘想干啥干啥,你倒管得了?就别在我面前吹大牛了。
他们并不知道,曲长生和二姑娘此行并不顺利。
他们赶着大车,不到过晌就到达大沽河入海口附近。这儿是一大片非常开阔的水域,远处水草茂盛,一群海鸥居然和数只白鹭同在空中遨游。
“哇!这儿太好看了。”二姑娘情不自禁向着天空伸出双臂。她回头看到曲长生,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现在这儿地方偏僻,谁也看不到他们,她很想找理由让他抱一抱自己。可是,看到他面带微笑仰看着天上的飞鸟,她又不忍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带出来,或许不该冒然把他的心情破坏吧?
但他们现在显然遇到难题了。他们对此地根本不熟悉。他们现在想要到阴岛,必须得搭船过去。想要搭船走人,大车就得找人看着。眼下,此地不但荒无人烟,就是能找到人,敢把大车交给人家看着?万一赶跑了咋办?
怎么办?曲长生这下为难了。海边有小木船,只要花钱就可以渡人,但是让二姑娘自己看着大车,行吗?
“要不,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就一个人过去瞅瞅,我快去快回行不?”曲长生现在后悔了,当初让曲典乐跟着来多好?一个大姑娘家,他真害怕出啥事情。
“哥我,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吧!咱光把大车放这儿行不行?”二姑娘似乎也不愿意独自一个人守着大车。
“不行,要不,咱就先回去?这趟算是白跑了。”曲长生有些灰心丧气。很显然,他的情绪影响到二姑娘了,她默默地低头想一下,咬咬牙,道:“哥,其实我也不想带累你,你自己过去吧!订完货,你得赶紧回来。”
曲长生心说,谢天谢地,她这次不带累人了。曲长生赶紧到海边寻船,搭上一艘小木船就去了阴岛。不消半个时辰,木船就靠到阴岛一座小码头上。
其时,阴岛附近盐滩已有近两千副,光是日本人的就占了一半多,不过日本人的盐田多数集中在阴岛北部,中国人的盐田多数在南部。看着一片片盐田,曲长生略有感慨。听说日本国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海,居然晒不出一粒盐来?非得跑到青岛来跟中国人争饭食?他记着傅绍松的话,只跟中国人办的盐场打交道,整整跑了五家盐滩,从其中四家盐滩中订了两千吨盐。
他和几家盐场定好价格和交货日期之后,立刻雇小船往回赶。他坐在小船飘在海上,不时眺望大沽河对岸,却什么也看不见。大沽河的岸边杂草杂树很多,二姑娘大概和大车一起被杂树给挡住了吧?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飘摇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忽上忽下……
又是小半个时辰,小船终于靠岸了。未等船停稳,他急急地从小船上往岸上跳,船身在他脚下一斜,差点把他摔倒海水里。他连滚带爬上了岸,哪里有二姑娘的影子?
“长敏,曲长敏!你在哪儿?你上哪去了?”他真是害怕了,要命了,一个大姑娘家,身边还有一挂大车,他是真的害怕出事啊!想不到现在果然出事了。
“长敏,长敏,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出来啊!”
他开始一路小跑了,沿着河边,向着大车可能去的地方。不远处的草地上,隐隐有大车轱辘的印迹,他一路循着踪迹,足足追出有五里路。他越追心里越没有底,二姑娘不可能自己驾车离开,她一定是遇上土匪了,她现在一定被土匪给劫进寨子里了。完了完了,他现在如何一个人回去?见了曲典乐,又该如何向他交待?大车还好说,只要从他的薪水里拿大洋赔上就行,可二姑娘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啊!
“曲长敏,长敏……”他现在爬到一个土埠子上,他又扯开嗓门喊了一句,忽然一声马的长嘶,他循声望去,当场愣住:只见在前方一片小树棵子里,一辆大车正被两棵胳膊粗的杨槐树给卡住,大车边上,不正坐着破衣烂衫的二姑娘?
他迅速跑过去,一把拽起二姑娘,只见二姑娘上身褂子扯开一道缝,从肩膀处露出白花花的肉。二姑娘一见是他,根本顾不得羞涩,早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当他们赶着大车返回北京路的泰丰益商号,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其时,曲典礼和曲典乐一听马蹄声,早齐刷刷迎出来。夜里黑,他们俩还看不到什么,曲典乐只是一个劲地问:“长生啊!你们咋才回来呢?是不是没订上货?这可是两万块大洋的买卖呢!要是订不上货可咋整?”眼见二姑娘穿着曲长生的褂子,突然从大车上跳下来,早跑进商号。曲典乐再仔细瞅曲长生,他居然只穿一件薄薄的内衫,站在那儿冻得瑟瑟发抖。曲典乐只觉得头一晕,差点向后张倒。曲典礼急忙扶住他,嘴里埋怨曲长生:“这到底是咋回事?我和您五叔这么多年对你那么信任,你还真是做下对不起他的事了?”曲长生此时心里只有委屈,可他知道一两句话解释不清,只好哆嗦着嘴唇道:“二位叔,外面,太,冷,出了一点小意外,还是回屋再,再说吧!”
曲典礼和曲典乐连忙把马车给卸了,曲典礼又把马牵进马房喂上。曲典乐心里惦记着二姑娘,又跑进屋里到二姑娘房间问话,二姑娘此时早回屋手忙脚乱换了一身衣裳,把曲长生的衣裳从门缝丢出来,门立刻被关得严严实实。
此时,曲长生早已进来,拿回自己的衣裳穿上。曲典乐紧跟在他身后,问他:“现在不冷了吧你?你到底把我闺女咋的了?是不是把她给,给……嗨,你叫我咋问才好呢?”
曲长生说:“你啥也不用问,啥事也没有,就是马车出了点小意外。”
曲典礼从外面进来听见,瞅瞅曲长生,对曲典礼说:“长生一向不撒谎,你就信他吧!”
曲典乐直摇头:“我信他?我信他他得说实话啊?你没见我闺女把自己锁里屋,我问她啥她都不说,这不明摆着有人欺负她了?”
曲典礼瞅着曲长生,皱皱眉头,赶紧把曲典乐拉到一边,道:“我说,长生真不像那种人,兴许是二姑娘自己乐意呢!万一真是她乐意,咋办?”
这次轮到曲典乐傻眼了: “咋办?是啊!到底该咋办?要不,我就认了?嗨,从小到大都是我看着我二闺女,她可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下我可赔大发了……”
他的话音未落,二姑娘的门突然打开,只见二姑娘从里屋冲出来,她一定是听见她爹刚才所说的话了,所以冲着曲典乐大喊:“爹,真的啥事没有,你都胡说些什么呀?刚才长生哥上岛看盐,我一个人在看大车,一不小心把马给惊了,我身上衣裳都是树枝刮的……”
“啊?”曲典乐这下完全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