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疯狂交易
第二天,曲长生和杨三万如约去了取引所,令他们惊讶的是,股票果然又开始蠕动着上涨,眼瞅着突破二十块钱。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曲长生傻眼了,杨三万也傻眼了。一转眼间,杨三万就不见了。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拿着证金银行的汇兑票回来。他因为来回跑得急,现在气喘吁吁,他来到曲长生面前,道:“曲兄弟,对不住,我现在憋不住了,前些日子我跟大英国怡和洋行做了一笔生意,亏了不少,我得想办法把它给挣回来。”
“你真打算投入?你打算投多少?”
“五千大洋,五千行吧?其实我也知道,这买股票有点像赌钱,一着不慎就会失手。不过,谁做生意都得抓机会,要是挣钱的机会就在眼前,一旦错过,后悔也就晚了。”
“不是,我觉得傅会长不会错,你就不怕股价下来?”曲长生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是啊!万一股价并没有下来,而是涨了呢?
曲长生现在的煎熬,令他快要失去理智了,原本他商议曲典礼和曲典乐,要他们准备一万现大洋试试行情。现在,他需不需要再增加投入?好像商号里只有这么多现金,再要投入,就得到中国银行或者东莱银行贷款。日本人控制打压中国人开办的银行钱庄,现在连中国银行也不景气。
他眼瞅着杨三万用五千大洋的承兑票买了二百四十股,因为股票又在上涨了。杨百万还直后悔,说:“这样的大好事,咱知道的太晚了,要是早几天知道,一定贷它几万大洋放进去,早就翻倍了。”
曲长生觉得自己的心脏快受不了了。他数次步出取引所,又数次返回来。他在心里不停地祷告着:“已经到顶了,明天肯定会下跌,现在要是买到股票,一定会赔死。”
他咬着牙说服自己,好不容易在取引所待住了。他发现,即使是快下班了,仍然有一些穿着不俗的男人女人进来,他们一齐挤在交易窗口前,排着队,挥舞着手里的汇兑票,紧张地盯着股票经纪手里飞速填单的毛笔……
取引所再次收盘,他绷了一天的神经却没有放松。他现在神智有些恍惚,睁眼闭眼都是那些疯狂涌进取引所的人们。他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只是一纸简单的股票,会有那么大的魔力?
取引所收盘之后,他没有急着回代理处,而是独自去了小港附近的海边,在丝丝微带咸味的海风中想让自己清醒些。他需要利用一点时间来想清楚,取引所的股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陷阱?
夏日的大海,有着不同于春日和冬日的安详,海岸边虽然有一批批的涌浪,却也只是如同抚摸般地触一下码头岸壁,然后又优雅地退回去。位于小港码头东侧的那块大礁石,就像一只黑熊趴在那儿,哦!上次和二姑娘在那儿玩耍,她还差一点被浪给卷走了呢!眼下,长臂状的码头上,有两艘小火轮正在靠岸装货,不会是大花生吧?自从去年开始加工花生油,他们仓库里的大花生所剩无几。他还了解到,夏天的花生油很容易酸败,而外国人对于花生油的品质要求很高,所以今年夏天,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做花生油上。不过,大花生经营确实有利可图,今年到秋时,应该努力好好经营一番才对。
他再往远处看,是几点灰白色的帆,一定是渔民在海上打渔。渔船之止,是数只海鸥不停地盘旋。他想,自己要是其中一只就好了,可以飞得更高,看得更远。可惜,现在他只是陆地上的一个人,既飞不高也看不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真是令人沮丧。
他在海边足足盘桓了小半天也没思考出一个结果,眼瞅着太阳落山,才顺着马路慢慢回家。夏日的余温烘烤着德国人所修的柏油马路,散发着一种臭油味道,走上去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回到位于叶樱町的泰丰益代理处时,曲典礼和曲典乐,还有二姑娘都在那儿等他。二姑娘今天穿了一件月白的紧身短褂,挺着高高的胸,露着白白的胳膊,看上去有点儿水灵,她身上还有股子啥味儿?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得心跳有些过快,不敢再看她。她的神情不似以前那样热辣,她的心事明显多起来,因此少言寡语,见了曲长生只是瞥他一眼便低下头,也没主动打招呼。
曲典礼一见到曲长生,就问:“长生,今天取引所的股票咋样?听说又涨了不少?”
“嗯,又涨了一成。”曲长生脸色阴沉,两位老东家现在也沉不住气了?果然,曲典乐埋怨道:“我们一大早可就把钱准备好了,等了一天也没见你来拿,我们可是听说了,这股票一个劲地往上涨,一时半晌肯定停不住。长生,要是涨两成,咱今天可是损失一千现大洋呢!”
“不是这样算的,五叔,挣钱不是这样算账的,二位叔你们不懂,这玩意儿风险太大……”
“都知道风险大,都还傻不拉叽的往里投?听说日本人投的比咱们的还多?这就怪了。长生我可跟你说,连咱隔壁百货店的刘掌柜今天都去买股票了,他的资本少,听说上午过去只买了五十股,下午时回来说,今天一天挣了就有小百十块大洋呢!”
“是啊长生,百十块大洋,都能快买上两匹马了,刘掌柜说他就是做上三个月生意,无非也就赚这么多。要真是挣钱的好事儿,咱不如……”
“不如什么?咱也买是吧?万一明天要是跌了呢?要是挣不了钱,你们会不会埋怨我啊?”曲长生嗓门突然提高了三度。的确,他越来越感觉到,这里面可能有陷阱,但究竟问题在什么地方,他却搞不懂。要是做花生生意,那才叫游刃有余呢!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总之,总之一句话,钱我们是准备好了,找你也是商议商议,毕竟这样好的机会不多。要是觉得行,咱可以试试。长生,我们先回铺号,你好好想想再说。”
曲典乐说完,冲曲典礼和二姑娘使个眼色,曲典礼便跟着他走,二姑娘却不走。
“爹,你们先回去,我跟长生哥有话要说。”
“咋的?这天快黑了,你在这儿干啥?走吧!”曲典乐催促她。
“不是爹,我真是有事,长生哥又不是外人,你还不放心咋的?”
她一句话堵得曲典乐直翻白眼,无可奈何,只好和曲典乐先走。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曲长生和二姑娘。二姑娘慢慢上前,把门关上。她来到曲长生面前站住。曲长生感觉到可能要发生一点吓人的事情,心里有点慌,嘴上道:“长敏,不是刚才,刚才你该跟您爹走的,你说屋里光咱俩,算是个什么事儿?”
二姑娘两眼紧盯着他,道:“曲长生,我心里想啥,你心里知根知底。我不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我只是想,这辈子要嫁就嫁一个有本事的,他在我心里必须是个真正的好男人。说实话,我现在是怎么绕也绕不过这个弯子。你倒说说,我该咋办?”
“长敏,其实你也明白,咱俩之间根本不可能。你是好姑娘,你应该选一个比我更好的对不对?我都那么大年纪了,家里还有人……”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嫌弃你了?我根本就没当回事。哥,可能我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我现在有了,我已经改变不了,你说我该咋办?”
“不咋办,反正不可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耽搁你。”
“哥,要是这么说,我这辈子还真是没啥指望了?”
“你就听我一句,天下好男人多的是……”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我该回去了。”二姑娘只说完这一句,眼里早含了热泪,立刻掉头就走,眼瞅着手脚麻利地开门。曲长生感觉情势不对,急忙上前拉她,却被她挣脱。
“你,你要干什么?要不我送送你吧!”曲长生想跟上去。
“我想回家,你管得着吗?离我远点行不行?”她现在说话带着火气,曲长生愣怔着站住,眼巴巴看着她从容而去,脚步不急也不缓。
其时,天色早黑下来,天空中只有淡淡的月牙儿,幸好夏天的夜不像冬天那样漆黑,隐约能望出百十步。不消几分钟,二姑娘的身影就消失在黑夜里。曲长生忽然有些担心,这儿虽说离北京町不远,她不会出事吧?应该不会,她虽然有些任性,却也是个知好知歹的姑娘。
他用家里的炭火炉子很快烧开水,并下了一点面条和两只鸡蛋。虽说生意不错,可他在岛城还没有一个家。今年回家过年时,他也曾商议爹和娘,想要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在岛城买栋新房子,然后把他们都搬过来。可是爹舍不得那五亩来地,娘舍不得爹,他们俩还都舍不得那栋已经翻新的房子。他们年纪都大了,素文又不放心他们,连曲长生也不放心,所以素文不能来岛城,连孩子们也不能来。不过,书天应该快来了吧?是该买一栋房子了。
他捞出面条,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想家事,想完家事又想取引所的事情。日本人到底是在玩什么花样?难道真是一条发财赚钱之道?还是明天看看形势再说。
想不到,怕出事,果然出事了。就在他快要吃完面条之时,突然有人擂门,挺急。他急忙上前开门,竟然是曲典乐,曲长生心“咚”地一下,立刻想到二姑娘。曲典礼一进屋到处乱瞅,问曲长生:“长生,俺二姑娘呢?”
“她走啦!你们走不多一会她就走了。”曲长生心里开始发毛了。
“走哪了?我说叫她走吧!她非得和你说说话儿。长生,她是对你有意思对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就是怕你们出事才回来看看,这下好,你把我二姑娘弄哪儿了?”
曲长生知道坏事了,二姑娘肯定没回北京町路上的泰丰益号。他立刻焦急地道:“坏了,叔,她真是打我这儿走了,得赶快找找,我当时还想送她,她还不让。”
“坏了坏了,长生,你可给我惹大祸了,我二姑娘要是有啥事儿,我跟你没完。”曲典乐慌不跌地往外跑,经过门槛时,差点摔倒。曲长生早也慌张着出门,回身关了门,跟着曲典乐扎进黑夜里。
他们沿着叶樱町直到北京町商号,整整找了一个来回也没有找到。此时,曲典礼也知道出事情了,只得也跟着往远处扩散着找。曲长生约摸二姑娘离开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他忽然想起什么,对曲典乐说:“五叔,我想起个地方,我去那儿看看,你们先顺路找找行不?”
曲长生说完,立刻扬长而去。他的确想到一个地方,是上次和二姑娘一起去的小港码头附近,那儿不是有块大礁石吗?他自己烦闷的时候,不也去过那一带?
黑夜的叶樱町路,也有几盏泛黄的路灯。偶尔会有喝醉的日本浪人招摇过市,看他们肆无忌惮的样子,真是把这儿当成他们的天下了?要是自己有一身功夫,一定三拳两脚揍他们一顿。曲长生攥紧拳头咬咬牙根儿,却也不敢做什么,只是干生气,只好在路边黑影中躲开他们,等他们走远了,又急匆匆往前赶。一直到小港东面附近,心急火燎观望,在泛着星光的海面礁石上,果然见上面坐着一个月白的影子。
“长敏,长敏!”曲长生慌忙往礁石上跑,不想现在开始涨潮了,白天露出一些小块礁石,现在已经被海水给淹没。曲长生心说,你个二姑娘,不知道涨潮了?要是再涨些,怕是连大礁石也会被淹了。要命吧!你要真出了事儿,我还用跟您爹合伙做生意啊?
月白的影子忽然站起来,惊恐地一边倒退,一边冲着他喊:“干什么你?谁叫你来的?你给我走开,你快滚!”
“长敏,您到处爹找你呢你知道不知道?长敏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您爹都找你一晚上了,你要有事情,他老人家咋办?”
“我不管,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走啊!你离我远点行不行?”
曲长敏又在后退了,她根本不留意,脚下忽然一滑,一只脚忽然踏空,眼瞅着要摔下礁石。曲长生整天东奔西走,腿脚还算灵活,快速抢上前一步,硬生生拉住她的手,用力往上一拉,双手用力把曲长敏紧紧抱在怀里。当他抱住她的那一刻,他能够感受到她身体剧烈地抽搐,而且她的心“咚咚”跳得非常急。他沮丧地想到,完了,这辈子他跟曲长敏真说不清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啊!”二姑娘还在挣扎。可是,曲长生朝她大喊:“行了,别闹了,你到底想咋样,我都依你行不?”
却在其时,岸上又出现一个黑影,是曲典乐,只听他扯着嗓门道:“闺女,你给我回来,你想要干啥,爹都依着你行不?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叫不叫您爹我活了?”
两个男人先后说出依从她的话,她的胳膊立时软了,而且软塌塌的胳膊完全耷拉着,仿佛全身无力,任由曲长生把她从礁石抱到岸上……
又是一夜过去。当新的一天清晨到来,曲长生感觉头胀疼得要命。岛城的天气比老家要凉爽,而且蚊子也不多,可是他几乎一夜未睡!自从把二姑娘抱上岸,他就后悔了,他想,可能二姑娘并没有其它意思,她只想在那儿静一静吧?而他居然敢当面答应她的所有要求?这也太好笑了。
他整整大半夜都在胡思乱想,自己是不是该答应二姑娘的要求,把她娶进家门。虽然在现在年代,可以娶小并非是他一个人,光是在老家就有好多,多数是有钱人,大家都习以为常。可是素文呢?她会不会同意?
他根本不知道。隐隐约约,他感觉素文一定会反对。不错,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并且素文上敬重公公婆婆,下抚育孩子,也算是尽职尽责,他有什么理由再娶一个女人?
他在这惶惑中挣扎到了天明,然后起床。他先洗一把脸,开了门,刚要把洗脸水泼掉,眼前一群日本兵空着手从大街上慢慢跑过去,这是一群每天都跑早操的士兵。他们的兵营离这儿还有段距离,本来不用往这边跑的,但不知何时,他们把晨跑的路线改过来了,是想证明这儿属于他们的土地?
日军士兵离得远了,他泼了水,又朝他们的背影啐一口痰,同时想,早晨是吃一点面条?还是到北京路上吃一碗馄饨?干脆来一碗馄饨得了,那一对掖县夫妻做的猪肉馅馄饨确实不错,居然利用了岛城海里的一种海菜,汤汁鲜美极了。
他去了趟办公室,从抽屉里摸出几个袁大头,这是一种质地上好的大洋,市面交易时,大家都喜欢收这种钱。他出了屋子,反锁上门,慢慢去了北京町上的馄饨摊。
上午九点钟,他又出现在取引所大厅里。他惊奇地发现,今天取引所的人气比昨天又旺盛了,不过从衣饰打扮上来看,现场的中国人明显比日本人多起来。他看到身边站着一位穿着长袍马褂却拄着文明棍的四十多岁汉子,这身打扮打扮真正是不洋不土。他好奇地低声询问:“老板,请问您是,做何生意?”
“生意?我是刚从法国劳工回来,还没下手生意呢!听说日本人开的取引所卖股票挺挣钱,特意来看看,顺便买一点玩玩。”
再三攀谈之后,曲长生才知道,在这取引所参加交易的并非是他一个人,他们一批是来自平度新河,另外还有山东好几个县的。他们前几年参加招工局招工,到法国去搞建筑修战壕,干了好几年苦力营生。他们多数是从前年回来的,直到去年,从海上坐了十几天的轮船,一到青岛,就被日本人安排装上棚子车拉走,后来又发他们几百块大洋,多的发了能有一千多,少的也有几百块,都是从上海局运来的新洋。说是不准他们在青岛住下。后来他们带着用血汗换来的钱返回农村家乡,又感觉没有青岛好,便都从家乡赶过来买一栋房子,剩下的钱养活自己。可挣来的钱毕竟会坐吃山空,也有些做小生意的,不过他们不太会做生意,听人家说到取引所买股票就可以挣大钱,便号召一大帮子同伙杀进来。难道取引所股票上涨有他们的功劳?
证券交易刚一开市,取引所的股票价格就开始飙升。我的天,这是要继续上升的征兆啊!眼见杨三万早乐得眉开眼笑,连祥华百货店的刘掌柜也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怎么?徐一年这家伙也来了?他可是开银行的啊!
他再次困惑了,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他不再犹豫,立刻挤出取引所,搭上一辆黄包车,催着车夫朝北京路上的泰丰益号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