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潮起潮落
一年一年,光阴永远如流水奔流而去永不复回。
意想不到,春末时节,天气本来已经转暖,岛城人们的心思却又忽入严冬。数年前曾经在岛城肆虐多日的日本军队,在铁舰重炮的掩护下,将罪恶的军靴重新踏上青岛大地。
这一次,他们的幌子是保护远在济南的侨民。而这场侵略的原因,貌似国民革命军北伐讨奉。在美国人的支持下,国民革命军第一集团军的攻势是凶猛的。他们眼看打下泰安,下一步就要攻到济南。其时,日本军队因为北伐军猛烈的攻势,似乎意识到奉系的失败以及中国的统一会令他们失去侵略中国的好时机。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人的确是非常之可恶,他们为何总是视中国为他们的口中之物?所以,他们立即用军舰运来五千余士兵,在福田彦助师团长的带领下,再次登陆青岛。
当日本陆军和海军士兵在码头附近玩起“阅兵式”,当他们趾高气扬的脚步再次踏进青岛城区,当那步枪上的膏药旗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赵琪和他的警察大队,以及驻守青岛的警备部队,完全都哑了口,甚至大街上连一个警察和中国士兵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们早已经得到训令,因为日本军队是来保护侨民的,所以不得与其开战。
更为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时局的发展完全令所有人意想不到。当济南外围响起北伐军的枪声,时任奉系委派的省主席,即狗肉将军张宗昌,居然派人向福田彦助求救,其时福田正愁无理由进济南,立刻率军往济南进发,结果发生了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本来陆续进入济南城的北伐军,面对日军第一波突然袭击,立刻就有上千士兵被俘。其他部队在做出一些抵抗、伤亡部分士兵之后,居然奉令退出济南城,致使济南变成一座空城。北伐军继续绕道北伐,日军大队进城,立即大肆报复城内市民,最终导致“济南惨案”发生,六千余中国军民惨死于日本人枪口之下,受伤者不计其数。
时局的动荡,令曲长生开始担心起家人安危。幸好房子都已经盖好,他干脆先把家里的人都搬过来。他盖的房子够宽敞,即使五、六口人住进来也是稀松。不过,书地依旧住校,他已经升入私立青岛大学。
又过些日子,大儿子曲书天从天津南开毕业回来了。曲书天先是找到泰丰益号,又到馆陶路代理处见到父亲,曲长生一见到儿子,不由大发感慨,不过三年时光,眼瞅着他已经成长为成年人,只见他剃着当时常见的学生头,戴一顶前面系带的青色绒布学生帽,整个人显得干净利索。
“怎么样,上完南开之后,咱不上学了,跟着我干行不行?”
“爹,您儿子就这点出息?国难当头,必有我用武之时,所以我还想再上几年。”
“还要上?那你想上什么学校?”
“我想学武,进日本士官学校,南开有不少同学都报考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听说北伐军蒋总司令也是日本士官生毕业。”
“可是,非得去日本?就不能在国内找一个讲武堂?”曲长生心里依稀有“讲武堂”的影子,无论如何,他是真不愿意儿子去日本学习。
“书天,我跟你讲,我这辈子虽然跟日本人做过生意,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他们太贪婪太自私太无耻,他们也是所有国家中最不要脸的一个国家,咱就说说,咱青岛不是他们的吧?他们已经占过一次,本来被咱们给撵出去,可他楞是在青岛附近赖着不走,这不,一听说北伐军要打下济南,他们比谁都着急,马上就把大军派过来了,听说济南死了好多中国人,他们这是凭什么?”
“爹,所以我才想去日本上军校。我就是想搞清楚,他们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打咱们中国?在学校里,老师教导我们说,‘师以长技以制夷’,我们学明白他们的本事,就可以拿来抵抗他们。”
“要这么说,还是有点道理。行,你要真想去,那就去吧!爹支持你,幸好爹这几年挣了几个,你要去了,一定给爹争气。”
书天只在家里待了一个来月就走了,曲长生本来打算给他娶上亲,以他家现在的条件,只要一扬出风,立刻就会有媒人上门。可书天坚持不同意,非说等毕了业再说。他要走,素文自然难舍,眼看着眼泪汪汪。书天朝他娘鞠一个躬,道:“娘,儿子不孝,本来也该侍奉你和俺爹,还有俺爷爷奶奶,可是国难当头,日本人整天骑在咱中国人脖子上拉屎,我不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我去了,只要完成学业,我会立刻回来。”
连小书云也拉着他的胳膊说:“大哥你走了可不能不回来,你把看到的都跟我说说好不好?”曲书天连忙答应。
其时,曲长生亲自帮他打点了行李,并给他从正金银行换了一千块老头票,也就是日本人自己说的“金票”,给他捎着当学费和生活费。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无可奈何,虽然日本人早在数年前就把青岛交给中国政府,可是他们在政治经济上依旧把持着青岛,包括这家正金银行,仅是它自己一年的存贷款业务,要超过其它所有银行的总和。曲长生又向正金银行职员打听,说陆军士官学校就在东京,以后学费花销都可以从正金银行汇过去。
那天下午,曲长生亲自把儿子送到码头边,和儿子一起去日本的还有一个学生叫舒一水,他们是同学,相约一起到士官学校读书。当他们登上停泊着的日本轮船,曲书天回首向他招手示意时,曲长生觉得心里一酸,老泪不觉流出来。他只能转身快步离去,不敢再回头瞅一眼。
这年秋天,时局的确不稳,连泰丰益号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不过,幸好他和宝龙洋行,包括另外几家西欧洋行都有不错的合作关系,所以生意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这些日子里,二姑娘对于曲长生来说,心里轻快了许多,她现在基本上不再和他有那些暧昧的交流对话,有时二姑娘在他面前,居然还板起面孔一本正经,令他不由感叹,原来男人和女人的距离真是可以拉近感情。不过,真和杨旭东好上了,二姑娘的日子似乎并不好过,隐隐听曲典乐数落,说杨旭东坏毛病不少,喜欢下馆子,又喜欢到劈柴院唱戏,有时还到取引所倒卖一点股票。最可气的是,这小子还学会了抽大烟。这可要命了,大家富户还好说,那些家里底子一般,或者做个小买卖的,早晚就得抽光,还得落下一身病。
曲典乐的话里,有点儿想找曲长生说说杨旭东的意思。曲长生心说,当年她缠着自己时老是嫌烦,好不容易把她给打发出去,找个男人却不实落。有心把他们拆散了,另外再给二姑娘找一个,找二姑娘一说话,二姑娘眼泪就下来了,说:“曲长生!”她居然叫他名字?“曲长生,你现在知道关心我了?不错,我找了个男人是有些坏毛病,可他毕竟还拿我当回事,我要吃啥我要喝啥我要上哪儿玩,他都愿意陪我。你呢?你觉得自己过得挺好是吧?那是你自己的感觉,你从来就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包括那个李明秀,你自己说说,你的心思是不是只在生意上?你是不是觉得有个女人在身边,不用给她一点说法也无所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他现在不好,我愿意跟着他,那是我的事,你凭什么来说我?”
她的一席话,把曲长生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时脸上也有些热。是啊!她说错了吗?明明李明秀的心思几乎都在他身上了,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甚至,自己不能够娶她,就劝她另外找一个不行吗?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又不愿意她随意嫁一个人。
不幸的是,自从把素文接过来,她的身体就出现问题了,肚子一直疼,并且越来越鼓胀。后来送到日本人开的医院,说是肚子里长了东西,必须得进行手术割除。素文其时很害怕,哪里有大活人割开肚子往外拿东西的?曲长生安慰她说,这是西医治病,不像咱中医,人家是直接把病根给去了。好不容易说服她同意,谁想到,当日本医生给她麻醉并做完手术之后,她的腰部以下居然完全麻木,从此失去知觉,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要命了,他家还有两位老人呢!素文分明就是家中的顶梁柱,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为何会倒下去?无可奈何,他只能雇一个叫于妈的女佣人,四十来岁,帮助照料老人和素文。
不过,素文虽然出了意外,她的思维却很正常,而且女人特有的敏感也很正常。从老家搬到岛城之后,她曾见过几次李明秀,居然也看出一些事情。那一天,当曲长生从代理处回来看她,她就问:“长生,那个李小姐年纪不小了吧?她咋还不找人家呢?”
“我哪知道?”他想不到素文会问这个,楞头楞脑回一句。
“你倒不用躲闪,有一件事情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说,又怕你生气。来这儿时间挺长了,我也听到一些故事。不是我多心,现在我已经变成这样,连老人也顾不上,更不用说我自己。你是做大事情的,我是啥也不懂,听说她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帮手。要不然……”
“要不然咋的?别瞎叨叨了。”被人窥破心事,肯定是一件羞恼之事。他惶急地赶紧离开家门,想要到代理处。走到马路上,却又变了卦,莫非,素文已经默许他和李明秀的事情?哦!一直以来,他心里可能一直等她这样一句话。不过,他可以这样吗?忽然想到,李明秀年纪也不小了吧!真是,误人一年一岁,可不能误人一生。
他犹豫着找出那只首饰盒子,又乘坐黄包车跑到齐东路16号,远远在对面大街上站着,希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直守望到天快晌时,也不见人影,只好怏怏地沿来时的路往回走,只走出有数十步,迎面匆匆走来一人,正是李明秀,看她头发造型,却没有了以前可爱的刘海,分别朝着两边梳倒,留出白皙的额头。她身上的服饰,却不是以前的学生装,竟是西式白衬衣和白色西裤,分外添了俏丽。
“是你?”一见他在这儿,李明秀稍稍吃惊。
“你怎么?把头型改了?”曲长生有点儿失望,内心里,他还是喜欢她以前的发型。
“咋的了?都什么年纪了?真以为我会留到老啊?”李明秀淡淡地回他一句。她的话不重,却像一击重锤,击打得他的心“嗡嗡”直响。不过,未等他回话,李明秀似乎想起什么,问他:“你咋来了?找我有事情?”
“我,我想请你到海边走走,可以吗?”
“还要去?都去过多少回了,有意思吗?”李明秀意外低了头。不错,这些年来,他们真是无数次到达海边凭海听涛,饱览大海无边秀色,看海鸥自由地飞翔。他们也曾因为码头上停靠着悬挂日本国旗的轮船而愤愤不平。他们还谈了些什么?感情?还有未来?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正面接触过这个话题吧?真是,既然互不相干,为何还要牵挂着?她要是不在等他,又是在等谁呢?
曲长生忽然记起一段往事,当年她曾当着自己的面流过泪。她肯定不是为他流泪,那个人又会是谁?真是她内心里的最爱?
“一块儿走走吧!要是你没事的话,今天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很重要。”曲长生在寻找合适的话语了,他觉得不该再继续欺骗自己,况且素文已经暗示自己。她是一个好女人,而李明秀却是他进入岛城之后遇到的给他帮助最大、并且在生活中最知心的人。她已经陪伴自己和生意六、七年了吧?该给她一个交待了。
他的态度终于打动了李明秀。她似乎感觉到他想说什么,她其时也想,可能有些东西是不可以任意放纵,包括傅绍松也劝她,说如果觉得对心思,就不要回避。她回避了吗?她只是在顾忌,顾忌曲长生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顾忌自己在曲长生心里的地位。至于年龄虽然相差不少,似乎并不是她最关心的。未来看上去漫长,一眨眼就过去,她已经感觉到岁月的无情,或许应该给自己一个交待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直到栈桥附近。此时,眼前的大海已经落潮,露出大半个栈桥的身子。最尽头的回澜阁,被一片雪白的浪花所包围。栈桥西侧露出大片礁石,有几个市民打扮的女人正在寻拣落潮之后遗留的小贝壳、小螃蟹之类。
他们缓缓步入沙滩,迎着从海上吹来的海风,看那波涛一波波涌向礁石,激起一波又一波雪白的浪花。眼前的大海,又有何其宽阔的胸怀?无论世事烦恼,它可以包容一切吧?
曲长生犹豫着停下脚步,面对着李明秀,他发现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仅仅是一瞬间,她又恢复平常,并且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托着紫红色的小首饰盒子。他默默地看着她,期待她的主动。可是,她居然把眼睛给闭上了?她是不愿意吗?不不,或许她期待这一天好久了吧?他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泪来,无声无息,滑过她美丽的脸庞。
他不再犹豫,立刻把首饰盒打开,取出翡翠项链,想要给她系在脖子上……
“不不,你先等一下,请你听我说一句。”她忽然又制止他。
“又怎么了?”曲长生大惑不解。
“你真是希望我能戴上它吗?可能我也希望,但是,但是我心里其实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我曾经想说服自己告诉你,却又不能够,是真的,我无法令自己真正的安心,所以尽管我想跟你说实话,真要说了,却又害怕……”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直说好了,你放心,我什么事情也可以接受,是真的。”他的语气诚恳而又坚定,令她感到踏实。
现在,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给满满地充盈。她流着泪,开始讲述一段曾经的往事……
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岁,她是在齐鲁大学上预科时参加考试,意外考上了日本东京大学,却无钱求学。当时,他也考上了。他叫于学军,家庭条件较好,他在学校时就极愿意和她说话,那一次也是参加了考试。一见她被录取,立刻约她一起赴日本求学。当她婉言谢绝,他立刻急了,再三追问原因,她流着泪说了。他听说后,二话不说,跟家里要了双倍的学费,终于能够陪她一起到东京大学读书。意想不到,他后来在日本加入一个组织,经常跟一些年轻人在一块儿秘密讨论事情。她很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却不许她打听,只说这是一件伟大的事业,足以轰动世界,但却很危险,所以为了她的安全,他必须得保守秘密。三年后,他们毕业回国,当他们一起返回省城之后,他们已经开始讨论婚嫁问题。想不到,时隔不久他却出事了,是被省政府给抓的,说他是什么党员,抓了不过半个月就枪毙了。她当时的理想,只是在省城当一名普通的教员,经此变故,她深受打击,从此离开岛城,后来她娘叫她上岛城找她姨寻个出路,她这才过来,刚刚把受伤的心平复些,本来想在心里永远给他留一块天地,不想竟又遇上曲长生……
“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可我根本忘不了他,你说,我该咋办呢?”
李明秀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曲长生分明看见,有泪水顺着她的手续指汩汩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