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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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国难当头
那天在沙滩上，他本来完全向李明秀表露了心迹，没想到，她还是没能同意。她只是说：“不行，我不想现在，还是再等等看。”
“可是，你已经不小了，我怕再等下去……”
“真的不行，我忽然感觉接受不了……”
她犹豫着，说出了她的担忧。她说虽然在乎他，可她毕竟是一个新女性，她不可能接受另外一个女人做为他的妻子。她最后只是说：“就再等等吧！如果有缘，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这是她对他的承诺？他很感动，也已经满足了。不错，她是知性的，她的说法一点也不过分。
书天从日本来信了，先说有一个日本女同学喜欢上他，可是他并不喜欢她，尤其不喜欢日本男人看到他和女同学好，对他指手画脚。然后又说，他的同学舒一水父亲被政府抓了，已经施以严刑离世，要他赶紧打两份学费过来。两份学费？打就打呗，那个叫“舒一水”的，似乎和书天关系挺好。可是，他父亲是被政府抓了？难道他是革命党？
似乎是在大清末期，革命党会时时被追杀吧！不过，现在根本就是革命党的天下啊！这几年里，他已经有所察觉，一些新奇的迹象实在是太多了。包括日本人所开的内外棉纱厂，不是一直有大规模的工人活动？包括建立什么工会，还有吃饭问题和发福利问题。不过，日本纱厂对工人也太那个了吧？吃饭从来不给吃饱，有几家纱厂早晨只是一个一两重的小玉米窝头，中午是三两一个小馒头。这还是好的，内外棉纱厂连这一点东西都不给，即使中午发一个小馒头，也是散发着一股子霉味，难怪工人会受人蛊惑。对了，当年的“青岛惨案”，是不是也是这些原因？
好在他所经营的商号和仓库、大油坊都不存在这个问题。目前，他手下已经有七十多号职员，拥有数十万条麻袋，还有十几家和他有来往的商号和银行钱庄支持他的生意，可以一次性对外国洋行签订上万吨的货物贸易，往大港码头送货时，大车从北京路一直排到码头，那种场景，真是叹为观止，世人还真以为他现在坐拥家产百万呢！根本不知道他是依靠着其它商号和银行钱庄做事。他对职员也是够意思吧！过年过节都有福利，八月十五发的是三阳泰特制的南式月饼，而大年春节每人加发两块大洋，让大家自己随意买些年货。曾经一段时间，也有一两个外人在大油坊聚众说事，但过一段时间就消失了。大概是觉得在这儿说事没有什么价值。
他毫不犹豫，立刻给儿子汇去两份学费，并给他写一封信，内容无非是：“要好好学习，和同学好好交往，从今往后，我会每次寄两份学费，一直支持他到毕业为止……”
对于儿子书天，他极其满足。试想，儿子不但天津南开毕业，又赴东洋留学军官学校，这又是曲家庄的一个奇迹吧？至于二儿子书地，他感觉略略有点儿失望。这小子自从上了青岛大学，竟开始摆公子哥的谱，花销日渐巨大，甚至要超过在日本留学的哥哥。前些日子，又带回一个女同学，说是某商号老板的女儿。他才多大年纪？书天在家时要给他说媳妇他还不肯呢！真是。倒是小女儿书云一直乖巧可爱，她现在也已经上小学了，小小年纪，虽然身上还带着稚气，举止却也大方得体，对他也特别依赖，每次见着他就粘上他，非得和他嬉闹一番才住手，令他偶尔生意苦恼的时候，只要看到女儿，就会生出一丝欣慰。
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两年。
两年时间里，依然会发生很多事情，比如去年5月时，迫于国际和国内的压力，日本人已经从济南撤退，走的又是岛城路线。比如现在的岛城除了国民党和日本人的势力，另外还有一股潜在的力量，他们一直在鼓动着工人罢多，多数集中在日本人开设的六大纱厂，似乎公开的说法就是共产党在其中使暗劲鼓动。另外，国民党和共产党看上去势不两立。先是码头和车站，忽然多了许多头戴礼帽身背盒子枪的便衣，经常抓了人当成共产党往国民党市党部送。不久之后，山东路上发生一起奇怪的案件，一位国民党的特务队长到位于山东路的鞋店取订做的皮鞋，当场中了埋伏，身上连中三枪，死于非命。
岛城真是没有安宁之时。
两年之内，在傅绍松等人的劝说下，他还是花数千大洋买上了一辆福特牌汽车，算是正式跨入了岛城有车一族。不错，那些有钱的大老板几乎都有自己的汽车，他们有时结伴出行，在马路上排成长列，很是招摇。曲长生却不是为显示身份，实在业务太广，整日里到处跑，有了汽车真正方便。
小儿子书地这一年已经毕业了。这段日子，书地一直帮他打理代理处的生意，兼做他的司机和生意助手。
一天，书天突然从日本回来了，他还带着一个年轻人。曲长生意外见到儿子腰板挺直精神抖擞，惊喜不已，离别三年多，这是他们全家第一次团圆吧？又见年轻人一进屋就向他鞠躬，连忙把他给搀起来。
书天向他介绍：“爹，他就是舒一水，这些年，他一直感激您能够帮他。”
“说啥呢！你和书天是同学，家里又遭不幸，这点小忙算不了什么，今天是咱一大家子团圆，我马上打电话到春和楼订桌，咱一大家子吃个团圆饭。”
书天一到家，立刻欢快了小妹妹书云，她缠着他非要礼物。书天打开随身带的皮箱，取出一双小皮鞋给她。书云接过皮鞋立刻穿上，跳了几跳，迅速扭一个旋转的舞姿，大家一齐鼓掌。
那天晚上，舒一水也被邀请到春和楼一起吃饭。大家开怀畅饮，心情都无比畅快。吃过饭之后，曲长生和大家一起步行回到家。一路走着，曲长生问书天：“已经毕业了，下一步你有何打算？”书天道：“舒兄准备去南方，我也想去。这些年来，我们俩在一块儿习惯了，倒不愿意分开。”曲长生问：“总得有点事情做吧？也是经商吗？”书天道：“不，俺俩准备从军。”“从军，是加入国民军？”“他想加入……不好说，也许俺俩会在一起，也许不会，对吧舒兄？”
曲长生隐隐听一些南方来的客户说，南方出了一支共产党，而且还有队伍，叫什么“红军”。共产党？当年内外棉纱厂那些外来人，不也是传说他们是共产党？他们对日本人有仇恨，对中国人倒没什么。可是，为什么国民政府对他们没有好感？并且这段时间岛城的军警都乱哄哄，对追捕“共产党”越来越热烈？听当局宣传，共产党很可怕，专门共资本家的家产？真的假的？他们到底是正是邪？倒是问问书天才好。
便道：“书天，我想，想问你个事，有个叫‘共产党’的组织，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爹，你听谁说的？”
“南方就有红军，听说是共产党的队伍，听说他们专门共大老板的家产，就像咱家这样的大户。”
“爹你胡说什么呀？根本就不是这样，他们……”
书天忽然住嘴，曲长生早看到，舒一水朝书天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他的心里一震，不由微微摇头。
“既然家里留不下，那就去吧！不过，一定要小心，枪子儿可不长眼，唉！要是当年不让你上什么军官学校就好了。”
书天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和舒一水走了。那天早晨吃过早饭之后，他先向母亲辞行，又和弟弟书地说了一会话。书地说：“哥，咱爹在岛城生意那么大，咱家不缺吃不缺喝，咋还要去当兵？不如留在家里算了，爹挣钱又多，咱一家子有吃有喝多好？”书天笑道：“家里有你就够了，你一定得好好帮爹，另外要看好妹妹，往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妹妹书云站在门口垂眉丧气，问：“哥，咱家多好啊？你看咱爹盖了那么多房子，你还要上南方去？”书天抚摸着他的头笑道：“我要做的事情多了，你放心，现在是在国内，只要有空，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
他和舒一水准备乘船去南方，又是曲长生为他买的船票。三人行走在去码头的路上，曲长生无限感慨，道：“把你养这么大，真想你能留下来帮我做点事情，可我也知道，这个家已经留不住你了。往后有啥难处，就跟我说行不？”书天点头道：“爹，你放心，无论我走到哪儿，这儿永远是我的家。爹，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舒一水听见，立刻快步走到前面，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曲长生道：“你问吧！咱俩还有啥不能说的？”
“俺李姨，她还好吗？”
“谁？”曲长生浑身一颤。
“你知道我说谁。这几天我已经知道了，她一直对你好，连自己都耽误了。俺娘已经这样，你需要有人照顾。”
“这个？这个你不用管，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懂。”
“不是，这些事情我都懂，我现在已经是成年人，在我临走之时，俺娘都跟我说了，叫我劝劝您！”
“什么？”曲长生愣住。素文真会这么说吗？
“爹，留步吧！我很快会回来的。”书天向他爹告辞，立刻大步朝舒一水追去。曲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头一酸，两行泪水忍不住流出来。
是啊！儿子的确大了，他应该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书天一直走了小半年才从南方写信回来。他在信里说，他一到南方，就加入了国民党军，目前已被任命为中校团副。他说等到过年会尽量返回老家看望二老。
儿子会加入国民党？亲眼目睹国民党当局在岛城疯狂搜捕犯人并乱杀人的情景，曲长生感到心里有点儿堵。在岛城人眼里，国民革命军的口碑并不怎么样，包括前些年日本军队驻扎岛城外围海上，还有堂而皇之坐火车到济南屠戮行凶，那些国民革命军到哪里去了？儿子居然还要参加国民军？
日本人对中国的贪婪真正是喋喋不休啊！这一年9月18日，他们动用万余部队，突然就在沈阳北大营袭击了中国军队，拥有二十万余正规军队的东北军，居然持不抵抗态度，潮水般撤向关内。数天后，全国各地，包括北平、南京、上海等各大城市，几乎同时爆发了抗日和抵制日货的大游行。无数领事馆被包围，无数日货被焚毁。国人的激情，令当时的南京政府都恐惧。然而他们当时主要关心如何剿灭越来越旺盛的红军，尽管第三次围剿又以失败告终，却根本不管不顾日本人在东北烧杀抢掠为非作歹。
此时又到了准备收购花生和加工花生油的季节。曲长生却犹豫，幸亏他今年主要跟欧洲一些洋行订了期货，倒是跟大山健五郎订了一点期货，也是看在多年交往的面子上。现在出现抵制日货狂潮，他又该怎么办？
不光他担心，连曲典礼和曲典乐也担心，岛城一些学校，包括国立青岛大学，几乎所有学生都走上街头，到处搜寻日货，并堆到一起洒上汽油烧掉。
也有学生知道曲长生的泰丰益号以前经常跟日本人做生意，他们结成一伙，足有数百人，找到位于馆陶路的泰丰益代理处，举着各色旗子将大门紧紧围住，并在大门外高喊口号。
其时，曲书地正在代理处跟曲长生学期货帐目。听到外面学生吵嚷，早吓得面色如土。曲长生瞪他一眼，道：“咋的啦？就这么点胆量？看看你书天哥，打小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现在又在革命军里当上团副，啥时候你找他历练历练？”
“叫我去当兵？我才不去呢！您老以前不是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吗？”书地振振有辞。
“我那是说当兵，你要当上官试试！”自从儿子上完大学，曲长生一直对他不满意，书地现在的脾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受不得一点累，经不得一点风浪，吃喝玩乐西洋光景倒样样在行。前些日子，这小子不知打哪弄了两只西洋哈巴狗，天天喂它们吃猪肝鸡肝，那可是穷人心里的美味啊！连素文见了都责怪他，可他根本不听。
“爹，你不用小看我，外面现在的形势您还看不到？还我害怕，你到门口瞅瞅，他们分明就是想把咱跟日本人的买卖给断送掉。”
曲长生来到前厅门口，从门缝稍稍向外张望一下，道：“断了就断了，以前跟日本人做生意，还觉得只要赚他们钱也无所谓，现在才感觉真他妈丢人。行，我这就跟他们说个话。”
曲长生二话不说，直接打开门栓出了屋子。现在，屋子外面一片阳光，众学生意想不到他出来，立刻安静下来。
“各位学生，我曲长生以前是和日本人做过生意，可是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曲长生保证不做了，以后我将完全是他们的竞争对手，行不行？”
“你做不做，只是在嘴上说说，说不定过去几天就又做上了，谁信呢？”
“谁信？我信，我让你们也信。正好我前些日子才跟日本人订了一批期货，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生意还真是不跟他们做了。书地，把咱跟日本人订的和约拿出来。”
曲书地一听就知道是咋回事，紧张地小声道：“爹！那可是几十万斤呢！要是交不了货，咱不得赔死？”
“赔死就赔死，就是赔死了，也不能当亡国奴，对不对？”
“对！”所有学生一齐欢呼，并立刻鼓掌。
但书地却不忍心，虽说才两百吨花生，现在一方单独解约，保证金却也是不小数目，如果交付不了，这些钱只能白瞎了。
曲长生早转身进办公室。书地紧跟进来，看他翻出和约往外走，连忙将他拦住。
“爹，不能啊！光是保证金就有好几千大洋呢！全部都压在日本人的取引所里，咱这笔买卖要是不做了，以后永远也甭想进取引所做生意了。”
“不进就不进，他们占了咱的国土，还要控制咱做生意，这个气我是真受够了，给我闪开。”
“我不！”
“闪开！再不闪开，看我打断你的腿。”曲长生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根青石镇纸。书地这回傻了，吓了腿肚子一哆嗦，闪到一边，眼瞅着曲长生手捧和约出门给学生看过，顺手把和约撕得粉碎。
这一笔生意，连同手续费，曲长生的泰丰益号赔了五千大洋不止。甚至这一次，曲长生同大山健五郎彻底地决裂了。内心里，他实在不愿意这样做，但他别无选择。而大山健五郎竟在期货违约金交割之后，匆匆回了日本，两人从此再未谋面。
生意虽然失败，曲长生却来了劲，非要请曲典礼和曲典乐喝酒。这两位老人虽说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三个人在酒桌上酒酣耳热之际，曲典乐冲着曲长生道：“咱这叫啥？爱国是吧？可到头来亏的是咱的钱。”
“就是亏了也愿意。三叔五叔，没见小日本整天挖空心思往咱中国地盘上钻？他们分明包藏祸心，早晚有一天，倒是把他们那些破商号烂侨民全部赶出去才好。”
学生游行风波过去没几天，曲长生就到齐东路找到了傅绍松。傅绍松其时正在家里见人就发火，一见到他，两个人脸色差不多，都阴沉着。他们大概明白对方现在心里有事情，不过傅绍松并未点破，先阴沉着脸开一句玩笑：“你咋来了，是想我表妹了吧？”
“说啥呢？我就那点出息？傅会长，当局到底是咋搞的？咋一年一年老是让日本人兴风作浪？”
“我也搞不清，反正这次日本人在东北发动兵变，连我的生意也影响了。真他妈秽气，这世界上最不是玩意儿的就是小日本。”
“现在就是发牢骚也没用，我就是想，既然日本人如此不讲道理，这生意根本不办法到他们取引所做了，所以，我今天找你，是想问问，咱不行自己建一座交易所咋样？”
他的话音刚落，傅绍松早从太师椅上跳起来，连声道：“咱自己建？成啊！前几年咱不是自己建过吗？那时日本人在青岛势力太盛，政府不敢惹他们。现在全国上下到处都在游行示威，我觉得是个好时机。长生，要不这样，咱马上打电话联络人，下午就到齐鲁会馆开会。”
两人一商定，傅绍松立刻打电话联络，他先打给宗云庆，又说定叫宗云庆再联系其他人。他们的网络关系平时都通着，不到一小时，事情便了解了。
此时的傅绍松，早把曲长生才来时的一脸阴霾扔进爪哇海里，眉色飞舞地跟曲长生说：“幸亏你来，否则我今天还得憋一肚子气，真不知道咋过去。”恰巧李明秀从外面进来，头发散乱，风尘仆仆，一见曲长生在这儿，愣了一下，话也不说，只往她自己房间走。傅绍松连忙喊她，道：“明秀，咋这么没礼貌？没见曲经理在这儿？来来，过来说说话。”
李明秀停住脚步，回身瞅一眼曲长生，低了头道：“表哥，我累了，想回屋歇歇，有事以后再说吧！”
“有啥事呢？没事，啥事也没有。哎你刚刚也跟着游行去了，是不是？我可跟你说，不要跟着他们乱跑，这世道真不好说。对了，今天老曲可是立下大功了，要不是他来，我还真是进了死胡同走不出来。这样，曲经理，还有明秀，难得高兴一回，走，我带你们上英记酒楼吃烤鱿鱼去。”
“不了表哥，还是你们去，我不想去……”
“说啥呢？有些日子没见着了吧？别光想着游行的事儿，就算陪表哥我散散心行不行？”
他的话挺有说服力，李明秀只好答应。不过，一路上她都慢慢跟在两人身后，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曲长生心里却也明白，她现在装了一肚子委屈。可是，他又能咋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