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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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国人自强
那天下午两点钟，齐鲁会馆再次聚集起大批中国商户，里面不泛有岛城知名人物，除了傅绍松和曲长生他们，另外还有岛城知名的大老板孙雨亭和柳文龙、张玉堂等，足足有百十人。他们都是被日本取引所控制多年，早就受够气了。况且近期的抗日游行活动，令他们其中多数也都振奋，认为他们也能为抗日尽一份力。所以会议一开始，大家便群情激奋，一个个抢着发言。
傅绍松作为齐鲁会馆的会长，中午又沾了一点小酒，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示意大家轮流发言。曲长生听大家议论的重点，不外是上一次在此地议事的套路，重点是脱离日本人的取引所，然后以股份制形式，暂时在齐鲁会馆建立属于自己的交易所。同时，为了成功建所，他们还共同推举傅绍松和曲长生一起跟胡市长接洽，争取他的支持和批准，否则，日本人肯定不会罢休，一旦日本人作乱，也好请政府立刻压伏。会议最后决定成立一个筹备委员会，选出二十余人担任委员，傅绍松和曲长生皆在此列。
第二日上午，曲长生就和傅绍松一起去了市政府，也就是原先德国人建起的总督大楼。他们经门卫通报之后，被领进大楼内胡市长办公室。他们面前的胡市长真是年轻，大概三十五六岁模样，身着中山装，显得干练精神。不过，他的案头却摆着厚厚一摞纸卷。
“请问，你们找我有何贵干？”大家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就在前些日子，胡市长还召集过工商业领袖人物会议，以商讨岛城税收问题。此时，他看到傅绍松和曲长生神情紧张，自己也稍显谨慎。
“胡市长，岛城本是我们中国人的，可日本人在这儿经营太深，连仅有的商货交易所都是他们的，现在全国各地到处游行示威，再这样下去，咱们所有商号根本连生意也没法子做了。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我们自愿代表岛城所有中国商号，准备成立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交易所，从此不受日本人约束。”
“噢，你们找我是为了这个？我说，你们还是安顿些行不行？瞧瞧我桌子上这些卷子，全都是日本人投诉过来的，他们虽然是侨民，可是势力还在呢！再者说了，现在只是一个东北混乱，不是还没乱到咱们这儿吗？你们想想，那日本人是好惹的？前几年济南有事情，他们不是马上就开过去了？所以你们还是少给我惹事好不好？”
意想不到，这个胡市长也是媚日一派？曲长生的心登时“呱哒”跌落低谷，看样子，开交易所的事情有麻烦。
“胡市长，我们虽然从事商业生意，正此国难当头，万万不敢再到日本人那边交易，这件事，还请您三思。”傅绍松耍了个花招，他是在话里给胡市长下一个小套，意思很明白，我们都不想当亡国奴，你胡市长难道甘愿当日本人的走狗？
想不到，胡市长年轻虽轻，却也是老江湖了，他只是稍稍愣一下，立刻哈哈一笑，道：“二位，你们的意思我太明白了，我也想支持你们，可我要支持你们，恐怕我在这位子上也干不长了。行，要不这样，你们该干啥干啥，我装聋作哑成不？”
“这个？胡市长，日本人一定会闹事，前几年，我们已经准备试营业过，后来被日本人给搅了局，还打伤咱好几个商号掌柜，万一出乱子，不是小事情。”
“这个？行，难得你们齐心，我也豁上了，日本子真是要闹，我就派人抓他们，行不行？”
有他这句话，傅绍松和曲长生也算达到目的。他们向胡市长告辞，出了门，曲长生说：“看样子，这次咱该没问题了。”傅绍松说：“先别高兴那么早，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老感觉他是应付咱们。算了，还是先按咱的套路干着，日本子真要闹，咱也找人对付他们。”
数天之后，由岛城各商号知名人士发起成立的股份制“青岛物品交易所”终于成立了。他们的规制还是和上次筹划的一样，只不过，傅绍松这次被推了总经理，而曲长生则成为四名理事之一。
交易所开张那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奇怪的是，日本人当天并没有闹事，他们是慑于岛城工人市民学生的大游行？更加令他们意外的是，不过半个月，岛城多数商号就把经营地点转到中国人自己开办的交易所内。而日本人的取引所完全冷落，每日过来交易的只是他们几个日本洋行，以及零星欧洲各国洋行。再过几天，连欧洲各国洋行的人也不来了。
有了中国人的交易所，曲长生现在是如鱼得水，接连订出几批花生和生油。但日本人似乎不甘心失败，他们依旧使用了最惯常、最令人无耻的手段，时不时派一些浪人和高丽人在交易所外围盯着，经常找借口寻衅滋事，到处追打中国商人。无奈之下，曲长生他们接连向市政府和警察局报案，警察倒也过来，只是在交易所门口站一站，再往远处都是日本侨民聚集区，却也不敢到处走动。曲长生只得商议傅绍松关闭大门，安排各商号掌柜从后门出入。饶是如此，日本人依旧猖獗。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咱这交易所还得关门。”其时，宗庆云到交易所，守着傅绍松和曲长生哭丧着脸道。
“不行，这次咱既然已经开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关门。傅会长，你快想个法子吧！”
“想啥法子？姓胡的又不支持咱们，就是派警察来了，也只是在门口站一会了事，稍远一点他们都不肯去巡逻，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老天不给咱脸呢！”
“长生，你有没有办法？咱真不能这样下去，要是真关了，咱不得窝囊死？”宗庆云又转向曲长生，这几年里，他对曲长生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吧！
哦！曲长生忽然笑了，难道他已经想出了办法？傅绍松一见他傻笑，埋怨道：“不是傻了吧？有事咱商量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别弄傻了误了我表妹。”曲长生笑道：“误不了。不过先不说这件事。我是想出一个法子，咱这齐鲁会馆周边日本人太多，也难怪警察不敢管事。要不咱把交易所搬到我在北平路上的泰丰益商号得了，那边四周全是中国人的商铺，估计小日本不敢过去。当然，咱只是先搬过去，后面咱还得想办法建一栋新的交易所，到时候再搬过去，叫小日本干瞪眼珠子。”
傅绍松和宗庆云闻听，一齐鼓掌道：“行啊你！曲长生，这次你可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两天之后，原在齐鲁会馆的所有物品交易业务全部移到了北平路的泰丰益商号内。这一次，曲典礼和曲典乐真正是傻眼了，曲长生这家伙也太厉害了，这交易所的厉害他们自买股票那阵就领教过。现在，曲长生居然把交易所开到自家门里了？
交易所搬过来，原先土产店的现货生意只能停下。二姑娘原在大油坊做事，一听交易所搬到自家屋里，自然兴奋，立刻要求到交易所上班。曲长生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帮她在纱布部谋得一个差事。
自从交易所搬过来，日本人真是不敢过来闹了。此地毕竟是中国人聚集区，他们怕占不到便宜。这期间，又有日本人到市政府去闹，不料此时胡市长已经卷了铺盖，新换了渤海舰队司令沈鸿烈当市长，他是个纯粹的军人，自然和胡市长见识不同。日本人跟市政府交涉几次，见沈鸿烈只是一味装聋作哑软磨硬抗，却也无可奈何。其实内心里，沈鸿烈却也不敢得罪日本人，生怕日人把战火烧到青岛，只是虚以应付罢了。
由此，交易所的生意自然日日见好，所有中国商号老板都暗自庆幸，岛城中国商民的春天到了。
不错，生意的好转，令许多青岛以外的老板也把这儿当成一块乐土，数月之后，许多投资做实业的老板蜂拥而至，这里面，数一个从上海来的叫胡汉之的老板势力最大，他本来是广东籍，年轻时到美国读过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打拼，先开一家盛昌号土产店，据说拥有十几万银元资产，他做的土产生意，多数与美国人做交易。半年之前，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把盛昌号土产店搬到青岛。他到岛城不久，就到交易所挂了牌，接连做成几笔生意，一阵赢得不错的口碑。
在一次商号经理聚会时，曲长生认识了胡汉之。其时，是傅绍松当的介绍人。胡汉之看上去有三十多岁，梳着油光的分头，鼻梁上架着英国福莱沃高级金丝眼镜，身着黑色毛料西服，脖子上系着领花，脚上是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皮鞋，正所谓精神头十足。不过傅绍松在介绍他们认识，说曲长生是岛城的花生大王，要他好好跟曲长生请教。胡汉之闻听，细细打量一番曲长生，眼里就有些不屑，只是客气地同他握握手，就只专注于和傅绍松说话了。
私下里，傅绍松问曲长生：“你看胡汉之这个人怎么样？”
“他？怎么说呢！年轻精干，又在美国留过学，有大学历，未来肯定是后起之秀。”
“是心里话？他呀！做事倒还明白，就是做人稍稍有点那个，太傲，太强势。看样子，他未来一定想跟你试试，你这个花生大王得有点思想准备啊！”
在做生意的同时，他还是挂念儿子书天，他走了有快半年了吧？只是才走时回来过几封信，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他现在咋样了？毕竟是当兵，不会出啥意外吧？有几天，曲长生真想把手里的生意放下，拿着儿子以前来的信到南方找找。
这天，曲长生正在交易所办事，忽然伙计喊他，说外面有人找他。曲长生出了交易所，一见对面来人是个小伙子，高子挺高，脸盘挺黑，身材挺魁梧，不认识。
“是你找我？有事吗？”曲长生满腹狐疑。
“您就是曲叔？”来人一张口就叫他“曲叔”，且还带些外地口音，令他微微吃惊，在岛城，很少有人这么叫他。
“我就是，你是找我吗？”
“曲叔，我给您带了一封信，您先看看吧！”小伙子一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曲长生打开一看，字迹居然是儿子书天的，他意外之下，连忙带他进了自己一间办公屋子。
他在屋里很快看完信，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信。不过他在信里提到，他所在的地方生活很不好，队伍上连饭都吃不上，希望爹能助他六千银元救急。他一张口就要六千块大洋？他不会是被土匪给绑票了吧？曲长生内心暗暗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他再次打量着小伙子，他的脸上并无任何奸诈狡猾，多带些质朴。他的手也有些粗糙，看上去像是经常干粗活的人。但是，他还是不放心。
“你，和书天在一起当兵？”
“嗯！我姓鲁，叫鲁金生。”
“你们是国民革命军？”
“不，应该是……”他忽然有些犹豫，同时眼神向四处看。怎么？他答不上来了？曲长生心内的疑惑陡生。可是，信的确是儿子的笔迹，他无法否认。
“那，这样，你饿了吧！天都晌了，咱找个地方先吃点饭。”
他带着小伙子很快去了喜来乐。他喜欢这儿的味道，这是一种习惯。他又点了一小盆羊肉汤，以及一个葱拌羊肚，还有一条清蒸加吉鱼，另外要了一瓶莱水老烧。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来，飘着一层雪白翠绿的葱花，伙计又拿来两个碗，桌上有现成的芥末和盐。曲长生给他勺满小碗，又给他倒一碗酒。小伙子看着酒犹豫，曲长生说：“喝一点吧！这是本地酒，是我们老家的，味道很不错。”他端起碗呷一口酒，突然咳嗽起来。他不习惯喝酒吗？看他自己调好味，慢慢吃着。他吃得很细，一点一点品尝，好像从来没吃过这种美味。
“你是哪里人？”曲长生自己喝了一口酒，勺一勺羊汤送进嘴里。
“莆田。”小伙子答道。
“哦！莆田是哪儿？我不太知道。”
“是福建，我们那儿也有海，不过我家住山上。”
“那，你和书天在一起多久了？”
“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
“他，到底在干什么？这么久了也不来信，原先说他在革命军那边。”
“叔，那是以前的事情，他现在早不在革命军那边，他已经参加红军了。”小伙子说到这儿，连忙向四周瞅一眼，幸好小饭馆里人并不多。不过，曲长生一听书天不是革命军的人，愣了一下，点点头，道：“说下去，我想听听。”
“叔，这儿人有些杂，要不换个地方？南方那边抓得厉害，还是等吃完饭……”
他的话令曲长生心头一震，怎么，书天现在进入了反政府的行列？岛城这几年一直腥风血雨，国民党驻青市党部的主要任务就是抓共产党，包括省城济南，听说大年前后抓了一大批，儿子莫非也加入了共产党？
“也行，那就先吃饭，吃完了咱去海边走走。”
他们很快吃完饭。只是小半斤酒，鲁金生的脸早已通红，看样子，他的确不擅喝酒。只是一顿饭，曲长生也早确定他不是土匪，他其实就是一个穷苦人，对于这一顿饭，他用细嚼慢咽表现出了穷人特有的仔细和小心。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栈桥码头附近，远处就是刚刚建成的回澜阁，很是壮观。曲长生望着回澜阁顶上的琉璃瓦，忽然想起当年和村里一起拜文昌庙，那座庙的飞椽上也是琉璃瓦，早晚太阳一照，光彩耀眼。哦！儿子上了南开，又上日本东京士官学校，莫非是文昌帝君保佑？只是，村里的文昌庙早就破败了，哪天回去修修才好。
他们沿着海岸，又走到沙滩上。大海平静地推送着一波波激浪，潮水只到离脚下数步就停下了，然后慢慢渗进细密的沙子里。鲁金生停住脚步。
“叔，现在我可以说了。”鲁金生打开话匣……。
从他嘴里，曲长生听到一个有关儿子的、完全可以说是惊心动魄的故事……
鲁金生说，他其实是曲书天的勤务兵，曲书天现在已经当了红军，并且是师政治部的训育主任。这次他们红军因为国民党屡屡围剿，物资生活极度困难，所以曲主任才动起心思，写信叫他到青岛来找他爹。在鲁金生眼里，书天无疑是非常优秀的，他胆大心细，又喜欢和当地群众交往，和士兵关系也很好。他起初的确进了国民党部队当团副，后来在围剿红军时，团长被打死了，他又顶替当了团长。不过，他这个团长参加围剿红军却不积极，只是固守在苏家埠地区。后来，他们奉命攻打红军，反被红军主动反击，并打了包围战。当时国民党师长正好不在部队，曲主任便极力说服被包围的国民党好几个旅长和团长，一起投降红军，那一仗，光是枪就缴了上万条，俘虏也有上万人，红军算是打了大胜仗，曲主任可是立了大功呢！直到他到达红军队伍，我们才知道，曲主任原先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共产党，他早就是一名党员。他到部队之后，立刻就当上了师训育主任。他对老百姓特别好，有一次骑马巡视，马跑得太急，前面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孩，曲营长把马缰一带，连人带马摔在地里，小孩没事，他却把胳膊给摔伤了……
“书天受伤了？”曲长生大吃一惊。
“已经好了，叔，他真是挺受人尊重，还有好些故事呢！”他又继续讲下去，曲长生并没有阻止他，他现在太需要知道儿子的一点一滴了。
鲁金生说，曲主任每月发了钱，自己总是只留一点点，其它的就分给家里穷的战士。他简直把战士们当成自己的亲兄弟。他学习好，懂得也多，经常教战士学文化，还帮他们写家信。他在俺们营里，没有一个人不说他的……。
“哦，是这样。”曲长生微微笑了。想不到儿子的为人品性还不错，这样的儿子，令他感到欣慰。不过，国民党势大，红军能抗得住吗？分明岛城和济南的共产党一直只能搞些零星活动，并且时不时报纸上登出有共产党人被枪毙的消息。
“金生，你给我说实话，共产党能成气候吗？”
“叔，这该咋说呢？反正，共产党和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了帮助穷人能吃上饭，能穿上衣，在我们苏区，凡是穷苦人，都愿意参加红军。”
“可是，只有穷苦人才参加？我们家书天他……嗨，不知道共产党对有钱人咋样？”
曲长生不自觉说出自己的担忧。他是个搞资本生意的，一心经营挣钱，家里现在意外冒出个当共产党的儿子，而国民党和共产党势不两立，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叔，共产党只是想天下所有穷苦人都能吃上饭，他们也团结一些资本家，只要不是坏的恶的，红军一律和他们合作。”
“是这样！”曲长生点点头，似乎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他忽然想起新的问题：“你这次回来，书田没说拢共需要多少钱？”
“曲主任说越多越好，最好能拿回去六千块。另外，还得保险些运回去。”
“行，我知道，这件事我来办好了。”
曲长生立刻带了鲁金生回到位于东平路的家，他从家中翻出自己存放的银行兑单，素文躺在床上问他：“你干什么？又回家拿钱？”曲长生答道：“书天来信了，他还托了人，说要一点钱，他现在干大事情，咱得帮帮他。”
“书天来信了？他咋，咋不回来看看？我都这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他……”素文未等说完，立刻剧烈咳嗽。
“行了，别再说了看累着，他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曲长生说完，立刻出了屋子。
他叫上伙计赶上大车并带上木头箱子，直到中国银行取出六千块大洋，想一想，又回到北平路上的泰丰益商号，写张条子，向曲典礼现支了五百块大洋，一起装好车，又派伙计和鲁金生一起上路。
鲁金生意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起初綦主任叫他过来要钱，他还当是笑话吧？以为綦主任只是叫他代替回来看看老人，顺便捎一封信。现在，他心情十分高兴，一连向曲长生鞠了三个躬，说：“曲叔，我代表俺主任和所有战友，谢谢您了！”
大车走了，曲长生的心也被带走了。儿子走的路是对是错？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儿子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他一定会大力支持。他还希望，儿子会永远平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