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存亡之道
初夏之时,天气渐渐热起来。岛城地处海边,却也令人舒坦。
有一阵子,曲长生步行在岛城大街上,常常感叹,当年德国人太会选地方了。虽然中国人早就住在这儿,却从未把此地当成风水宝地,只是依山而居靠海吃海,过着单纯而质朴的日子。现在,这儿却是一座已成规模的城市,而且论起对世事的影响力,已经可以和北平天津上海相提并论。
在生意上,曲长生又有新的路子。多年同洋行买办打交道,让他懂得消息的重要性。为此,他经常从洋行、甚至从国外到达的轮船上搜寻各国报纸,把它送到李明秀那儿,拣有关土产生意方面内容,请她翻译出来。他还在老家平度许多地方设立了固定收购点,委托他们随时掌握当地行情。
数天来,一些消息逐渐令他兴奋,今年家乡风调雨顺,到秋花生恐怕又是一个大丰收。另外,北美南美及欧洲等地的花生长势也很不错,许多人传说,今年的花生市场一定活跃。
“明秀,你说说看,今年到秋的花生比去年是贵还是便宜?”曲长生问正在翻看报纸的李明秀。
“自古物以稀为贵,今年花生要是收成好,恐怕能便宜吧!”
“嗯!这些年,你在生意上也有出息了。”曲长生夸她。
“这个我倒不在意,有用吗?哎!你打算怎样,今年的花生期货你做不做了?”
“做啊!为啥不做?做生意这件事,只要有利就得做,不然跟着我六十七十号职员,还有三四百号常年打工的,都不吃饭了?不行,我现在就去趟交易所。”
曲长生说走就走,立刻就到交易所,并挂上卖出五千吨期货花生米的牌子。现在,他在岛城已经有了极特殊的地位,因为动辄几百上千吨订货,他所确定的花生和生米生油价格,几乎就是交易所的标准价格。他要是不挂牌,那就没有几家敢提前把价格牌挂上去。
只不过,他今天出货的价格有点儿特殊,每百斤花生米七元,一次订货五千吨,明显比去年低一元。立刻有许多人注意上他的挂牌价格,要知道,前年的花生米也是每一百斤八块钱。前些日子,有人已经做了一些期货交易,每百斤也是八元,曲长生的挂牌价格比他们整整低了一元大洋,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许多人看着他所挂的价格牌,吓得根本不敢跟着做花生业务,都在私下里议论。连傅绍松都劝他,说:“伙计,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跟去年相差也太大了吧!万一今年花生价格上涨,你不得赔死?”曲长生只是说:“是有些风险,不过做生意哪有不带风险的?就听天由命吧!兴许老天爷眷顾,只要能吃上饭就行。”
他的牌子,终于引起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胡汉之。
胡汉之从上海来到岛城发展农产贸易,其实是有些背景。他在上海时,刚刚把生意做得起步,就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松井友助。松井友助前期在青岛取引所经营失败,他本人却套取了大笔现金,然后逃回日本。回国后,秋山还曾通过内阁关系要求对松井友助实施抓捕。但松井友助很狡猾,他极力辩解说,自己到青岛的目的无非是将中国民族经济搞乱,现在目的已经达到,而日本经济只受到极小影响,可以随时东山再起。他的诡辩竟得到内阁藏相认可,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只过了几个月,他便又潜回上海,相中胡汉之的土产店,和他洽谈到岛城共同投资做土产生意,说岛城所处港口位置极佳,应是未来中国北方最大土产交易之地。但是现在岛城的土产生意却被几个乡巴佬占领,要想成为岛城商界巨亨,只需把他们打败即可。胡汉之根本不明就里,一时被他蛊惑,同意和他一起投资。二人谈妥之后,他即携带资本来到岛城开业。
当文质彬彬的胡汉之进入他的交易室时,曲长生微微发愣。一个人只要有势力,一定会携带一种看不见的气场,胡汉之现在的气势就有点压人。
“这个,胡经理,想不到是您,您看今年花生生意……”
胡汉之意外地向他伸出大拇指,“我刚才看了,曲经理,今年你的生米出货价格每斤比去年低一分?大手笔。”
“生意这种事情,谁也看不远,只是赌一把,胡掌柜现在能坐下来,这是有意跟我交流心得?”
“嗯!你给我个实话,你现在有多少货?我看看能不能吃得下。”胡汉之却也有自己考虑,似乎数十年间,花生及生米生油价格,从来没有一分钱以上的波动,最多相差五厘八厘。他已经详细了解过岛城去年的花生价格,每百斤八元也可以挣到一大笔。所以,这笔生意若是做成,他肯定会赚钱。
曲长生在心里盘算一会儿,道:“不敢做太多,五千吨差不多了。”
“才五千吨啊?少了点儿。这样,再加些吧!要是能凑够一万最好。”
“这个,不行,最多六千吨,说实话,只是赌一把,谁也不敢说咋样。”
他说的是真的,虽说花生现在长势良好,可毕竟离收成还有两个多月,万一天旱了地涝了,花生绝了产,价格猛窜上去,他不得赔死?其实胡汉之也能想到这些吧!他只是凭着对欧美国家的了解和自己做期货的经验才自信。另外,松井友助这家伙也偷偷到岛城来了,他没敢露面,只是躲在幕后,偶尔跟胡汉之通一个电话。他的想法很简单,因经营取引所失败令他蒙羞,如果可以把控岛城的土产生意,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但要想把控岛城土产生意,打败目前势力正盛的泰丰益号是重中之重。
“那行,六千就六千,保质保量,十月三十之前钱货两清,如亏包赔,交不上货也得包赔是不是?如果您同意,请签约吧!”胡汉之真是大度,立刻和曲长生一起做约,又统一向交易所交保证金,每五十吨交易费收八块四,自货款两清之日结清。另从即日起,保证金按市场价格实行每日兑付,买卖双方不准任意拖欠。
订完期货后,曲长生又盘查了所有库房和大油坊,大概还有一千吨左右库存,他立刻到交易所挂了新的交易牌,把剩下的花生全部清仓出库。
曲长生和胡汉之都想不到,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生死之战。
头一个月,花生市场还没有什么波动,价格多数价格基本维持在七块八到八块。离收获还有一个月左右,花生市场出现稍许波动,先是跌下来,后来又涨上去。
这期间,曲长生和胡汉之都如上足了发条的钟,一刻也不敢停歇。
曲长生明白,六千吨生米真是一笔太大的生意,不过他并不当一回事。这几年,他跟宝龙洋行等几家外国公司,也曾做过几笔相似规模的生意,虽然收获不菲,但也劳神劳力,毕竟动用钱款巨大,得有熟络的关系人脉才行。这笔六千吨的生意,自然也得因此需要钱款无数。这笔钱,单是泰丰益号根本拿不出来,只能走从钱庄和银行借贷、从各大商号拆借的老路。
他想不到,他现在的对手胡汉之,这个岛城新兴的盛昌商号的老板,在同他签下巨额合约之后,见曲长生卖光所有库存,心中暗喜,机会终于来了,松井友助老家伙真是没有看错人,只要拿下曲长生,盛昌商号以后就是岛城老大。在来岛城之前,他已经了解过青岛周边各县市的花生种植情况,胶东乃至整个山东,都适宜种植花生,这种产品也是欧美各国大量需要的商品,一旦做成老大,肯定有巨额利润。
一时间,他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激动了,他甚至臆想着,泰丰益号的许多门店库房,全部换成了“盛昌号”的匾额,而那些经理职员,一齐向他鞠躬,一排排运货的大车一直连接到码头,然后把所有麻袋装上轮船。而到手的,却是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元。
为了实施这种想法,他开始着手筹划。他向手下一个姓钱的副经理咨询,钱副经理全名叫钱利德,是莱阳人,也是经营土产的高手。钱利德闻听他的想法,犹豫着道:“老板,这有点太冒险了吧!毕竟数额太大,这得动用多少大洋?”
“这个好办,咱背后有势力,五十万大洋应该没问题。再有,咱还可以联合其它一些和咱有业务往来的商号。你要明白一点,他们现在连库里的存货也清光了,只要他们到期交不了货,咱可就发大了。对了,只要拿下泰丰益号,我就委你到泰丰益号当经理,他们的家底我也摸得差不多了,大概得有几百万,这可是块大肥肉啊!”
“要真是这样,倒可以赌一把!”
“不是赌,是一举拿下。”胡汉之冲他大声喊道,两眼放出阴鹫一样的光,令钱利德略感惊骇。
于是,他们很快就开始操作起来。胡汉之先是联系到松井友助,松井闻听他的打算,大喜,说愿意帮他贷到二十万块银元,剩下的叫他自己想办法。有松井友助的话,胡汉之信心更足了,他主动联系到岛城数家银行钱号老板到顺兴楼吃海鲜大餐,喝青岛啤酒,又奉上精美的欧洲名表和珠宝。然后,他又请在岛城有势利的刘玉山刘老板出面,召集数十个胶东各县商号,共同发起成立一家“祥泰实业公司”,约定岛城所有加入的商号收到货后,统一由公司向国外出口,不得自行其事。
他的整套方案,可谓天衣无缝。试想,花生的种植是有限度的,而一年的收获也是基本固定。若是可以控制大部分产量,此仗必胜无疑。
胡汉之想不到,他的这些举措很快就传到曲长生耳朵里。不错,他的动作的确太大了些,他并不回避自己的“祥泰实业公司”开张,为此不但请了岛城各界名流,甚至还请到各大报纸。现在岛城的报纸也有五六家了,很有影响力。另外,曲长生为了筹措货款,接连跑了四五家银行钱庄,结果得到的答复都是“不好意思,本行近日经营紧张,实在无法借出上万块钱。”原先东莱银行的徐一年倒是跟他交往密切,那年他无意中踏入取引所还依靠曲长生赚了一笔。想不到,这几年东莱银行经营不善,他竟早被刘玉山给炒掉了。
那天下午,当他告贷无路,回到馆陶路的代理处时,书地却不在家,不知上哪玩了。这个不长进的家伙,往后泰丰益的生意怕是难指望上他。虽说前些日子他靠在交易所做些小笔交易,买进卖出挣几个钱。曲长生倒也由着他,心想,就是稍亏些也学个经验,以后吃一堑长一智就是。
李明秀忽然拿着一张报纸匆匆跑来找他。一进屋,气喘吁吁,看曲长生脸色不好,吓了一跳。
“长生,怎么了你?看你脸色不大好。”李明秀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没啥,前些日子跟他们订了一批期货,约定十月三十号交货。”
“是跟盛昌号胡汉之订的对吧?”
“嗯!”
“你看看这个。”李明秀把报纸递给他,自己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盯着他。曲长生接过报纸翻看着,他看到了胡汉之成立祥泰实业公司的新闻,他同时也发现了那些他这几天拜访过的银行、钱庄和土产商号,一个个的名字都挂在祝贺“祥泰实业公司隆重成立”的标题之下。
“他妈的,这个胡汉之,他这是要置泰丰益号于死地啊!”曲长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重重地将报纸拍到桌子上,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
曲长生整整沉闷了一下午,李明秀整整陪了他一下午。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她欣赏的男人陷入苦闷和绝望。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他天生就是生意人,喜欢做大买卖,从不因为生意上的困难而不可自拔。他同时还是一个乐观派,与世无争,遇事无忧。这些年来,她只见过他几次沉闷,多是跟自己在一起。除此之外,他几乎从来无忧。现在,他真是遇到大难题了?不,他是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胡汉之!他是想把泰丰益号一举摧垮?这个人真是可怕。
“长生,要不就找人说说,跟他把和约解除吧?”李明秀劝他。
“你说什么?”曲长生猛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通红,闪着无奈却又倔犟的光茫,他是从来都不服输的人,不是吗?
“他胡汉之想要打到我是吧?让他来,让他来啊!时间还有一个月呢!一切都来得有,放心,我有办法,我会有办法了。”
“长生,不要犟了,他的势力太大,这一笔生意也太大了,要是交不了货,泰丰益号就彻底完了。”
“不,不行,他不是要把泰丰益号给挤垮吗?让他来啊!让他来啊!我不怕,我谁也不怕!”曲长生突然站起来,他有点失去理智了,他的思维有些混乱,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然后重重地倒下去……
那天夜里,当曲长生躺在床上醒来时,眼前只有一盏电灯,另外是一个忧郁的女性身影坐在床头边打着磕睡。他知道,那是李明秀。他的目光又落到床头桌子上,那儿放着一只大碗,被另外一只碗扣着,房间里隐隐流露着葱油的香气。磕睡中的李明秀,突然向前一扑身子,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李明秀睁开眼睛吃了一惊,惊慌地稍稍用力挣脱开。
“你,你醒了?”李明秀的眼睛里饱含着关切。女人的心思,透过眼睛全部暴露出来了,不错,她心里真是有他的。
“我,睡过去多长时间?你就一直坐着?”
“嗯!你睡了有两个小时。现在天都黑了,我给你做了一碗面条,你吃一点吧!”
她打开扣着的碗,立刻又有香气飘出来。曲长生贪婪地深吸两口气,双臂用力撑着床沿,缓缓爬起来。
“你还没吃吧?我现在不饿,还是你吃好了。”
他现在的确不饿,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他又如何有心思吃饭呢?他的心思,不自觉又回到胡汉之和他的祥泰实业公司上。完了,这家伙原来是有套路的,他的心也太黑了。
“你还是吃一点吧!吃一点会好一些。”李明秀把碗端起来送到他面前。她的眼睛真像是光明的太阳,照得他心里瞬间平静了许多。不错,事情已经出了,就只能想办法解决,逃避有用吗?
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了碗,他的手同时触到李明秀柔软的的手指,她又一次躲开了。你躲吧!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你,不会让你再挣脱开。他在心里说。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去找傅绍松。他记着李明秀的话,只能找傅绍松出面,看能不能跟胡汉之解除合约。傅绍松很清楚交易所的规则,为难地道:“长生,这件事情你可要想好了,想要解除合约,必须得赔付大笔钱,可眼下如果不这么做,似乎你也很难做。既然你找到我面前,那我豁出老脸帮你跑一趟。”
傅绍松立即坐车去找胡汉之,曲长生则待在他家听消息。不到一个小时傅绍松就回来了,一进屋就连连摇头,道:“长生,你也太大意了,这个胡汉之简直就是油盐不进,这一次,你可是站到悬崖边上了。”
曲长生郁闷地返回到北平路上的泰丰益号土产店。现在,土产店又在临街对面租了三间屋子临时开店。交易所的收入挺可观,本来所有股东已经达成协议,想要明年就开建一座新的交易大楼。
曲典礼和曲典乐这一对老东家,自从和曲长生结缘,这一辈子真正过得是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今日,他们还是乐呵呵地在店里喝着茶,看伙计跟顾客交易。不过他俩已经明显老了,包括曲典乐,他今年的身体尤其不好,经常咳嗽,有时还咳一点血出来,幸亏家里条件充足,经常找岛城的中医西医看过,稍稍把病情给缓解了。他的儿子曲长金,前年就成了亲,娶的是老家洪栾乡街上开商号的刘昌茂的闺女,叫刘喜翠,现在已经有了孙子。至于二姑娘,仍是他心上一块愁事。她虽然跟杨东旭好上,杨东旭却不是过日子的料,家里花销不够,已经从老家跟他爹就要过好几次款子。他的绸布店,原先看上去还行,现在竟是半死不活?他有心叫二姑娘悔了这门亲,想不到二姑娘对他说:“爹,反正也不急着成亲,就再等等看看吧!”其实在她心里,似乎还有曲长生的影子。他老婆不是已经病得不行了?万一李明秀不嫁给他呢?
曲长生来到店里,曲典礼乐呵呵道:“长生,听老家来人说,今年的花生眼看又是丰收,咱今年的买卖一定没问题。”曲长生苦笑道:“三叔五叔,先别这么乐观,你们俩整天乐呵呵,我是掉进苦海里了。”曲典乐狠劲咳嗽几声,道:“咋的了?俺俩亏着你了?没有吧?俺俩记着你的好呢!所以咱这么多年挣了钱,就得三一三十一。说实话,这辈子不是你跟俺们沾光,是俺俩老头子跟你沾光,这份情意俺们都装在心里。”
曲长生苦丧着脸道:“不是,倒不是非得叫你们担心,买卖这东西,哪有光赚不赔的?这次咱可惹上麻烦了。”
“咋的了?你快说说!”两位老人略略有些吃惊。
“是这么回事……”曲长生简单把事情的经过和可能的结果解释一遍,一边说着,一边瞅两位老人,生怕他们犯了病倒下去。两个老人果真傻了,尤其曲典乐,突然咳嗽起来就不住下,眼看就要翻白眼。
“得,早知道这样,先不跟你们说才好。要是闹出人命,我这辈子不更冤死了?”
大家一阵把曲典乐扶到屋里床上安顿下,曲典礼拉着曲长生出了屋子,还是满脸紧张,道:“长生,照你这么说,要是这买卖成不了,咱泰丰益号真就没了?”
“嗯!叔,我可以拼命把事情往回挽,但现在咱什么也没有。这样,咱库里的花生也都没了,万一交不了货,除了把家产兑上,再毫无办法。三叔,其实我也不想跟人家争的鼻青脸肿你死我活,可现在咱没退路了,只能死顶下去。这样,有些事情还得劳累您老人家,五叔这身体怕是不行了。另外还有长金,还有负责大油坊的郑祖洋,晚上咱们在一块儿聚聚,有些事情得提前准备一下。”
“天杀的,姓胡的也太狠了。长生,你可得挺住啊!”曲典礼的话里充满了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