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危机四伏
新年到了。所有人都盼望着新年,包括孩子。
年三十的晚上,曲家似乎有着比往年更多的热闹,只有曲长生知道,秀玉心里一直藏着心事。半夜子时,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来,连天接地的鞭炮也跟着响起来。秀玉和书云早下好饺子,并摆好饭桌。曲长生一直在炕上坐了大半夜,眼见书地和书云一齐给他拜年,秀玉非拉着睡得惺松的宁宁起来给曲长生磕头,曲长生说:“算了,别折腾她了,还是让她睡吧!”
一家人吃完饺子,又各自回自己的房里睡。书地还算懂一点事情,又到曲长生房间来,恭敬地问:“爹,您是不是想俺大哥?”曲长生点点头,又反问:“书地,你说说,您哥不会出啥事吧?”书地连连摇头:“爹,你别那么想,我哥福大命大,他一定没事的。”曲长生道:“嗯!我也这么想,好的,没啥事了,你先睡去吧!”
他眼里瞅着书地出门,心想,这小子虽说懂事,却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就瞧瞧他日常作派,不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的角色?自己后半辈子真不知能不能指望上他。其实内心里他还是喜欢大儿子书田,他算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不但向往求学,并且做事有目标分寸,他居然做到了中央军的团长?这家伙,咋又会投红军呢?想来红军也有红军的好处。可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为何不阻止他投军?包括之前他要到日本上什么军官学校,要是早早阻止他走这条路该多好?想来这都是他的命啊!
夜已深了,他开始有些磕睡,朦胧间,来到素文房间。素文居然在床上坐着,她的病好了么?问他:“你来了?”
曲长生坐到床头,握起她的手。
“我睡不着,有点想书天。”
“这孩子,他到底上哪了?你真没找到他?”
“嗯!”
“倒也不着急,他是咱家的人,早晚还会回来。另外,你跟李小姐,你们也差不多了吧?”
“说什么呢!有你在,我啥也不想。”
“可是我,我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曲长生忽然惊醒,是南柯一梦?素文真是早在年前就走了!哦,她在之时,的确曾说过类似的话。那么现在,可以给李明秀一个交待了?他却已经快六十岁了呵!
他和李明秀到正月初五才见面。其时,他努力地想要向她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忧愁的眼睛无语。
这年三月末,曲家庄的文昌阁终于建起来了。曲长生特意请曲典礼和刘铨法一起参加落成仪式。
这座阁楼,真正秉承了刘铨法的高超设计,建筑工艺精湛,格调独特。阁身呈八角形,分上下两层,高足有十八公尺。阁墙分内外两层,里层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外层用细泥青砖精心打磨,用锦纸垫缝砌成,平滑细致。阁顶是八棱形斗拱,覆盖着彩色硫璃瓦。阁项以农村常见的卡腰葫芦形尖锥装饰。八棱斗拱的八角檐全部是混凝土预制构件,一根木材也没有用。八角檐下悬挂着八只铜铃,微风吹来叮当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另外,阁身四面八方和门窗周边,分别镶嵌着“八仙故事”和孝悌典故。在阁的八角柱头上,镌刻着“克昌厥后,斯文在兹”八个篆字。上下两层门上都饰有匾额,是书法名家所题,上为“佑我文明”,下为“文光射斗”。阁内上层正北塑有一尊黑脸红发的魁星,手执朱笔,脚踏大鳌之头,意为“独占鳌头”。阁的下层正北自然就是文昌帝君,面目白净且慈祥和蔼,颌下一缕胡须,身旁悬挂一副对联,上联是:“道气超越天地外”,下联是“文章高射牛斗边”。
曲长生特意请村里的秀才曲步霖题写了《文昌阁记》,共五百余字,请石匠雕刻于一块青黑色大理石之上,镶嵌在阁身北方。
文昌阁举行落成仪式那天,全曲家庄上千户人家都轰动了,连包括洪栾乡等十里八乡也轰动了。大家一齐聚在阁前,锣鼓队三通锣鼓,长角号吹个仰天,当地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把大秧歌扭成花儿,河西辛庄的柳腔班早扎好戏台,就等着仪式结束,唱一台《西京》大戏。
时辰一到,曲长生和秀才曲步霖,还有曲家庄村保长曲典臣,大家一齐走向香案,各自焚香三柱,将香插入香炉中,又各施三个大礼,然后按着曲长生学的西洋办法,将一根拉起来的彩绸带剪断,瞬时鞭炮齐鸣,朝天的嗽叭和着锣鼓震天动地……
文昌阁建成,刘铨法和孙旭春一起烧掉了关于此阁的所有图纸。曲长生大惑不解,问他:“刘工,你这是什么意思?”刘铨法仰天含泪道:“没有第二座,我只建这一座,曲老板,这是天下的唯一。”
文昌阁落成之后,曲长生又回到青岛。他现在已经离不开自己的事业,却又心情矛盾着,无论是谁,似乎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一个人生的高峰,当这个高峰无法超越,可能就要走下坡路。
现在,他已经走下坡路了?不不,这几年中,岛城的形势似乎稍稍稳定了些,而他在同丰号所做的生意,每年依旧可以挣二十多万大洋。现在,交易所还算红火,尽管有商号反映交易所从中抽取的手续费太高了,但他们还是乐意到中国人自己办的交易所做业务。
不过,他们的生意做得好,日本人并不高兴。这几年里,因为国民政府对日本在态度上有一些强硬,岛城的日本人低调了许多,连取引所的安藤理事长也不敢太造次,只是通过领事馆西春彦总领事向国民市政府抗议。沈市长的表现却也可圈可点,只是敷衍应付,并不与交易所为难。并且在召开全市工商大会时,沈市长还说起这件事,说我沈某人并非是怕日本人,实在是我国国力不能与之相持衡。大家有目共睹,日本人的军舰常年驻青岛外海,老是摆出一副进攻架式。所以,若是强力压服在岛城的日侨,恐怕又会给他们以开战的口实。
他的话,引起各大参会商号经理很大议论。但并没有人明着反驳他,实在是这位沈市长前些年在岛城做了不少事情,他不仅抓市政建设,修了很多街道,还建了不少学校,包括几所女子学校和一所职工学校。他还主持修建了大港3号码头,扩建了栈桥。只是,他对日本人温和,对付共产党却太过严厉,指挥军警破获不少共产党组织,抓了不少共产党,连工人和学生组织罢工罢课,他也屡次施以重压打击,造成许多无辜伤害。
散会之后,曲长生阴沉着脸从会议室出来,他的心情实在不能够平静。现在看来,国民政府对日本人也是纵容宽大,这种形势,到何时才是个头?
正想着,只见沈市长快步赶上来,喊一声:“曲老板,请留步。”
曲长生闻听,立刻停住脚步:“沈市长,是找我吗?”
“嗯!你在交易所影响很大,所以我想单独向你交待几句,日本人真是不好惹。我一直奉行的原则是大事不让,小事不争,他们要是胡闹,倒不必和他们计较。”
“沈市长,可是他们也太猖狂了,早晚下去,他们的胃口还会加大,事情一定会到不可收拾地步。”
“你放心,我一定会据理力争,不会让他们得到半点便宜。”
沈市长说的斩钉截铁,曲长生却也无话可说。
日本领事馆向沈市长的申诉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安藤理事长无可奈何,只是叫手下暂时忍让。仅仅过了一年,他们却又开始兴风作浪。
这几日,曲长生屡屡到交易所,发现一些穿日本服饰的人又在交易所周边转,还有一些想要参加交易,所有中国客户却都不跟他们打交道。
其时,傅绍松已经七十多岁,脸上早有了皱纹,连头发都花白了,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有神。他依旧在交易所里挂着“股董”,还是交易所的名誉理事长,这是他威望所致。
曲长生其时找到他的办公室,对他道:“傅老,事情有些不妙,这些天日本人闹事越来越凶,眼看又要打人。”
“他敢!只要敢打,咱就上市政府告他们,要知道,沈市长可是行伍出身。”
“我算看到了,沈市长虽说是军人,可是他也怕日本人,只不过碍着各大商号面子,不好正面庇护他们罢了。”
“嗯!要不就开个会,让大家多提防一下。”
他们立刻组织了会议,商议花钱雇了十来个人成立一支护所队,队长请一个叫陈三太的东北汉子担任,据说他当年当过土匪,这几年到岛城来混,是想从良为民,想不到带的几个钱一阵花光,正厚着脸皮在街头吃白食,不但不给钱,还打了人,眼看要被警察给抓走,恰巧被曲长生碰上,问明白事由,替他付了饭钱,又给两名警察一人两个大洋,把他给保出来。
他这个护所队长,一当上就见效果。再有日本浪人往所里凑,他就带人往外推撵。三番两次,日本浪人忽然来了一大帮,两个里交手,各有小伤。这一次,日本领事馆的西春彦总领事又出马了,气势汹汹,一进市政府大楼就出言不逊,要求市政府关闭交易所,抓捕有关当事人,并赔偿医药费。他却想不到,立刻有两名警卫持枪把他挡出来,日本领事气得把鼻子都歪了,一阵回去。
一小时之后,忽然有上千日本侨民跑到交易所,一举将其包围,个个举着火把,扬言要焚烧大楼,吓得楼内有些职员四散奔逃。
曲长生急忙向警察局打电话,很快来了几十名警察,一见上千日本侨民场面,却也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带队的警察只好跑回去向局长报告,局长又向市政府报告,直到沈市长亲自赶过来,主动约请领事馆见面协商,日本侨民才慢慢散去。
市政府和日本领事馆西春彦总领事谈判的结果很快传到交易所,即:从即日起,交易所允许打扮为中国人的日本侨民进入。同时交易所每个月收入的百分之四十要送给日本人。再次,交易所今后也不必经营所有土产业务,比如除花生以及生米、棉花之外的其它商品,可以让给日本人所开的取引所交易。
消息一经在交易所传开,所有的股董都气炸了,曲长生更是当场大骂,并要立刻去找沈市长论理。傅绍松急忙拦住他,劝他道:“还是忍了吧!日本人他们不敢惹,咱也惹不起,唉,真不知这种日子要过到哪一年。”
即使他们强压怒火忍了市政当局的调解,可岛城的形势还是一步步恶化。
这年初冬,因为日本纱厂对中国工人的盘剥,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游行又开始了。现在,岛城工商界人物和市民几乎都知道,这场罢工跟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有关,而他们名义上是为了支持上海日商纱厂的工人大罢工。不过,他们为了生活和生存的愿望,却成为日本军队再次入侵青岛的借口,立刻将位于外海的九艘军舰开抵青岛,并派出一千余士兵登陆,封锁市区交通,抓走许多参加罢工工人。此时,国民党的市党部也受到冲击,先是被围,后来被日军士兵冲击去捣毁……
面对此次危机,沈市长这一次的表现表现可圈可点,当然,也可能是日本人捣毁市党部,给了他以极大的羞辱?他居然振臂一呼,先是命令部队从日侨及纱厂附近撤走,又命令他率领的舰队将数艘军舰大炮卸到陆地,将炮口对准日商纱厂。然后他又发动青岛武术界以及平民,一齐涌上街头,将众多日侨聚焦地通通包围。
他的举措,令日本人大感意外,此时如再扩大形势,一旦战火燃起,日商纱厂及侨民必遭威胁。此时的日本人,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嘴脸,居然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指派总领事西春彦主动面见沈市长,言说日本军队登陆是为了保护侨民和侨商资产,完全属正当。沈市长的回答却也大气,道:“岛城毕竟在沈某治下,即使有些混乱,也是沈某职责所在。贵军不分青红皂白即登陆封路抓人,实乃无视我中华民国,无视我沈某,如果你们不顾国际法公约执意开枪,沈某守土有责,定将坚决还击,决不后退。到时候,恐怕所有日侨和商业皆不能保护了。”
西春彦听罢,居然不能回答,只得悻悻而去。只过了一日,日军息数撤离了岛城。
沈市长此举一经传开,在岛城大得民心。连曲长生和傅绍松、宗云庆等论起此事,都组织商界前往市政府慰问,对沈市长高竖大拇指,并请他上春和楼吃饭庆功,完全忘记他在取引所事情上对日本人妥协。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日本人的狼子野心,真是一刻也不停息。1937年的7月7日,一场由日本军队一手策划的“芦沟桥事变”,令觊觎中国多年的日本帝国军队完全撕下伪善的面纱,开始向中国发起全面进攻。他们首先从黄河以北沿着京沪铁路向南发起了进攻。战争的爆发,国民政府当局依然无力抵抗,从而导致日军长驱直入。其时,把守黄河口的省政府韩主席居然临战撤退,拱手把济南让给日军。而青岛外海附近,日本军舰也早密集排开,只等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战局的爆发,令岛城的交易所完全慌乱,继尔门庭冷落,最终关门歇业。那一天,当曲长生习惯性地路过交易所,看见大门紧闭,不由黯然伤神,只能失落而去。
日军对岛城的进攻并没有立即发起,因为他们在岛城有着大量侨民,还有无数纱厂和洋行。他们对直接发起进攻可能会导致日侨及企业伤亡破坏有顾虑。但是,他们还是在积极地寻找挑起战争的导火索。这根导火线最终发生在德县路上。
那一天是8月14日,当一队日军水兵经过圣功女子学校门口,忽然有两名骑自行车的男子出现,他们当场拔枪并打死一名并打伤两名水兵,然后逃走。
日本人发动战争的理由总是如此相似。这一次,事情刚一发生,沈市长已经命令警察局全力破案,可是停泊在外海的数艘日舰早已行动,瞬间将炮口指向市区,并准备发动进攻……
自交易所关闭,曲长生就打起离开岛城回到老家的主意。不错,自从发生“德县路事件”之后,岛城已经有大批居民逃离,整座城市,几乎只剩下不到一半居民。其时,甚至连大多数日本侨民也已撤离岛城,他们可能是为了暂避战争的炮火吧?
可是,书地却坚决反对离开。他居然提出一个令曲长生不能接受的理由。书地说:“爹,商号都关门跑了,这是好事啊!要是只剩咱一家土产店,生意不全成咱的了?再说,咱大仓库里还有好多花生呢!要是走了,那些花生咋办?”
“你还顾着东西?你懂不懂?日本人要是再占领岛城,天下就是他们的。他们早就把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这次来,能有咱的好?”
“反正,我觉得还是这儿好。再说了,当年日本人不是来过岛城吗?那时候你不也是把生意做的挺好?”
“放屁,那是啥时候?那时候日本人刚刚接了德国人的地盘,还想欺骗咱们,现在他们可是无所顾忌,这几年日本兵不在岛城他们都猖狂得不行,要是军队再来了,能有咱中国人的活路?”
曲长生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说动儿子。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儿子再三去劈柴院看戏,居然看上来自北京的一个姑娘,叫李凤梅,她天天泡在劈柴院,迷上当地的柳腔戏,非要缠着戏班班主学戏。戏班班主见她穿着打扮不俗,却也不敢轻易答应。他们俩的争执,竟引起书地注意,他一见李凤梅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模样极佳,主动上前替她帮腔,又说要包柳腔班的场子,班主看出他也是当地阔公子,担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只好忍气吞声,留李凤梅在班子里跟着年轻的旦角尹青霞学唱柳腔,不出一个月,居然也能够上台,且扮相极佳,常常一出场就引起一阵喝彩。
不过,她如此闪亮登场,有几个浮浪子弟便蠢蠢欲动,想要招凤引蝶弄出一点开心之事,又是书地出马,泰丰益号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吧?他是泰丰益号大公子,出入都带两个亲随,来劈柴院久了,倒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当时护住李凤梅,浮浪子弟却也不敢对他咋样,把李凤梅感动得不行。等她唱完一折之后,书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元铜元,随便往受捐的箱子里一扔,连戏班班主也对他再三鞠躬。再后来,他就跟李凤梅成了熟客,直到有一天唱完戏,他请她到顺兴楼吃饭,闲谈中得知,大清国慈禧太后手下红人李某某大总管居然是她的亲叔叔。妈呀!要是大清国不倒,她也算是大家贵族吧?书地一时对她产生好感,接连领着她看海爬崂山,两个人的关系愈来愈热,一来二去就把持不住,书地干脆在劈柴院附近租了一处房子,专门给她住,自己也隔三差五跑过去,成就好事也是自然之事。
有一天,李凤梅和他缠绵之后,忽然提出想要成亲。书地吓了一跳,家里才进了一个舒芳,又如何把她带回家?只好婉拒。想不到李凤梅也是个有性格的姑娘,立刻哭哭啼啼,说总之身子归了你,人就归了你。你要是没这份心思,那我只好去死,否则这辈子也没脸做人了。书地吓得不轻,他倒不是回避和她成亲,家里有的是钱,又有的是房子,再说李凤梅和舒芳完全是不同的女人。舒芳有文化,又有气质,举止也大方,适合跟随他出入场合。而李凤梅可以说是调节生活情调极佳的女人,有她在自己身边时不时哼几句柳腔戏,该是一种何等的享受?所以,想要他取舍,他现在一个也不舍得。可想要他立刻娶回李凤梅,就不得不通过舒芳这一关,她可是现代女性,她能同意吗?
“书地,话我只能说这些,我也不是逼你,毕竟我在劈柴院还有些名声,现在跟你这样,你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吧!”李凤梅说完,立刻往身上套衣裳,起身收拾自己衣物。书地慌忙起身抱住她,在她耳边道:“现在国事家事太多,我真是顾不上,等过几天咱就成亲如何?你放心,我这辈子要是不娶你,一定天打五雷轰我……”
他的话未说完,嘴立刻被李凤梅用手给堵住了。李凤梅道:“也就冲你不像是做假糊弄我,这才跟你走到一块儿,不管做大做小,我都认了,只要你能拿俺爹俺娘好就行。”
曲书地执意不肯离开岛城,曲长生气得本想带着书云、秀玉和宁宁一走了之,忽然又想起书天来。唉!他只有两个儿子,现在要是把书地自己留在岛城,万一哪天再见不着了咋办?干脆就在这儿留下来?大家要死死一块儿,他可不能再忍受再也见不着儿子的痛苦了。
于是,他不再劝书地,只是安排他赶快到各个仓库油坊给工人发一点钱,叫他们暂避风头,各处只留一两个人看守。北平路上的商号由曲长全管理,书地找了他让他赶快回老家。曲长全却也舍不得离开,怕商号所有土产受到损失。只有曲典礼,因为年纪大,经的世事也多,忽然有了退隐的想法,再三考虑之后,对书地说:“你回去跟您爹说说,我留在这儿也没啥事,北平路上的商号,只让长全看着就行。我先回老家过一阵子,要是有事情,一天就能赶回来。”
书地回去跟曲长生一说,曲长生道:“您曲爷爷是泰丰益号的功臣,他要回去,你安排于铁汉开车送他回去好了。”
前一阵子,书地不光忙生意,还有自己的心思,所以他现在已经当不了专职司机,只好又招了一个司机,叫于铁汉,原在东北军部队开车,后来感觉当兵就是当炮灰,干脆从东北军中跑出来,从大连坐船到青岛,凭攒了好几年的血汗钱做点小生意,那天到东镇商号送货,无意中听见书地说要找个司机,就自己推荐了。
岛城的风声越来越紧,数日后,连曲长生也感觉青岛会再次沦陷,虽然现在岛城的日本侨民已经很少,而且许多纱厂和洋行都关了门,这些都特别反常。这期间,曲长生还过去市政府想要探听一下时局,不料现在沈市长根本没时间见他,会客厅前只是些军人进出,一个个神情紧张。
无奈之下,他只得又去找傅绍松,傅绍松虽然七十多岁,精神上却还充足,他对于时局也表现出同样的担忧。他说:“你仓库里还有货吧?得赶快想办法处理掉。听说日本人快要进攻了,这一次怕是又躲不掉了。”曲长生说:“眼下的形势,连外国洋行都把生意停了,又怎么处理?也不知政府是咋想的,咱们军队也不少,咋老是抵抗不住?”傅绍松微微摇头,道:“虽说咱们也有军舰,怕都是些绣花枕头,不顶什么用。原先以为大清国不行,后来成立了民国,编练了新军,现在也都换了洋枪洋炮,连军舰都有了,谁知道还是不行?”曲长生道:“那咱岛城不是完了?岛城完了,咱老百姓还得跟着倒霉,现在岛城跑荒乱的都快有一半了。”傅绍松道:“他们往外跑,是没有家产一身轻快,像咱这样的可就两难了。对了,听说沈市长已经往日本人的九大纱厂派进部队,带的炸药不少,肯定是要炸纱厂,如此说来,这场仗是一定要打了,咱们还是早些做准备吧!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放不下心,现如今书地他妈已经走了,李明秀都一把年纪了,你还不管管她,真是要误她一辈子啊?”
“这个,得看明秀的意思。”曲长生心里震了一震,道。
“这个好说,等她回来,我就给你问问,实在不行,这几天就把事情办了,我也好对她娘有个交待。”
离开傅绍松家,曲长生心头如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他坐着汽车把两处仓库和两处大油坊都跑了一遍。他在仓库里抓起一把大花生,剥开来,露出两粒紫红色的花生米。他将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花生米的皮衣透露出一点点涩,然后是花生油特有的香。这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生,真是要落到日本军队手里?他们不会无耻到抢东西的地步吧?或许,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和中国人假惺惺地做生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爱好和平、只是来帮助中国人的大救星?
他刚刚回到家,傅绍松就打过电话来,说:“长生,我也不叫你曲掌柜了,明天晌午大家一起吃个饭吧!有些事情也该定定了。”
现在,他真是要和李明秀走在一起了?书地不会有意见吧?还有秀玉。倒是提前问一下他们才好。
于是,等晚上吃饭时,大家都在桌上坐下来,曲长生有意无意说:“有个事,我想跟大家商议一下。”
“爹,有话您就直说,您是一家之主,您只要说了,俺们不都听您的吗?”
“不是,这个事儿,我必须听你们的意见。”曲长生觉得老脸有点儿发烧,但他不敢回避,只能继续:“是这样,你们都知道,李明秀她,她等了我好些年,可因为您娘有病,我怎么也不肯。时至今日,眼看日本人要打过来,我,我不能对不起她。”
书云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这些年来,那个大陆银行的许子君简直要被她给迷傻了,三天两头跑来找她,她却对他不冷不热。许子君也曾找过黄家禄,请他出面帮助通过曲长生向书云求婚,曲长生征求书云意见,她身上却还是带些顽皮,说我才不嫁给他呢!叫他先等着吧!听听,这叫什么话?又不嫁人家,又要人家等着。现在,她听见他爹如此说,立刻拍手道:“好啊好啊!爹,您该把明秀姨娶回家了,她可是等了你十几年呢!”她一歪头,看到书地脸色阴沉,吓得连忙住嘴。曲长生察觉,瞅一眼书地,只见他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刚要张嘴,舒芳却拉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乱说。
秀玉早已经认识李明秀,一直对她崇拜,却也大方地道:“爹,你们这件事,我也早看出来,我现在兵慌马乱,要是您不管她,真不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情,所以,您老还是自个儿拿主意吧!”她的话也算是中肯了,倒是小辈尊重长辈的意思。
曲长生刚才看见书地的脸,还略略有些担忧。现在听秀玉一说,心里却也坦然,干脆道:“这样,我和她的事情用不着大操大办,明天中午要是可以,大家坐一块儿吃一顿饭就好,行不行?”
“爹,您既然想和明秀姨办喜事,就该风风光光地热闹一番,咋说人家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不吭不哈能行吗?”书地忽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了一句。曲长生心一沉,听出他是在说反话。或者说,他是想让自己出丑?让岛城所有的人知道他是老不正经?
“书地,爹不图别的,只讲个良心,这么多年,您明秀姨帮了我许多,她对得起我,所以我不能对不起她。当然,我记得您娘,这些年来,我为了她,不曾做一点对不起她的事情。”
“爹,可是俺娘刚没了不到一年,你咋不考虑考虑俺们的感受呢?”书地突然站起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书地,你,你咋不想想,现在是啥时候了?我不是怕……”
“你现在不是怕,你是什么都不怕!那行,你要成亲,我也要成亲。”
“你说啥?你小子不是已经成亲了?”
“跟你说实话,我在外边看上一个姑娘,她是从北京来的,叫李凤梅,她叔叔当年曾是大清国高官。”
“你在说什么?浑小子,你想气死您爹啊!”曲长生果然大怒,书地所说的事情真是太意外了,他已经有了舒芳,现在居然又想讨二房?不过,不光他震惊,连刚刚进屋的舒芳也震惊了,她快步走到书地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震惊地问:“书地你刚才说什么?你又有新人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滚,给我滚!”
曲长生暴怒地冲着书地大吼。他的胸口忽然一疼,咬着牙弯下腰去,几乎要摔倒的样子。大家都吓了一跳。舒芳眼瞅着书地惊恐地走了,急得直喊:“书地,书地你快回来,你给我说清楚,不是,你先给爹说清楚……”
曲长生被书云和舒芳扶回房间,躺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书地却是被秀玉给拦回来。秀玉担着“大嫂”的身份,书地不敢和她耍狂。书地立在床头,深深垂着头,从他喘粗气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并不是要忏悔,而是怀着深深的怨气。其实他也很明白,爹这些年已经把李明秀的终身给误了,可是,爹毕竟年纪大了,而且他娘才去世十来个月。现在,爹如果可以娶亲,他为啥不能够娶二房呢?
他现在又想说点什么,但是曲长生却用力朝他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舒芳很懂事,赶紧把他推出房间。
躺在床上的曲长生,隐隐听到了小俩口在屋外的对话:“你到底是咋的了?你不会是在说气话气咱爹吧?谁都有自己的难处,爹这辈子也挺不容易……”
“可我就是担心,担心咱家往后……”
“看把你心事的,李姨是个好人,她不会做出对不起咱的事情……”
声音渐渐远去,院子里归复平静。
第二天中午的饭,依旧安排在春和楼。曲长生在岛城发展那么多年,真是吃惯了春和楼的菜。其时,傅绍松和他太太一起陪着李明秀前往,曲长生一家子也都去了。宁宁已经五岁,她一中午都开心得不行。中午的饭菜准备得很丰盛,全是春和楼最有名的菜,喝的是产自法兰西的红酒。席间,还是傅绍松说的多些,无非今天大家一起吃顿饭,也是为曲长生和李明秀二人高兴,如果条件允许,可以选个日子风光一下。等他发完言,他太太跟着插一句:“还选什么日子?不如明天算了,也不用刻意准备,只要热闹一点就好!”
她的提议,得到大多数人赞同。于是立刻商议分工,过晌就采购用品,酒席刚一结束,大家立刻各自行动,等到天黑时,一切也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到第二天早上,仅仅一夜功夫,曲家里院已经线灯结彩。此时,连书地也不敢再作声,其实他刚来岛城之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学生,李明秀对他实在太好,不但辅导他功课教他日语和英文,还带他去逛劈柴院上海边拣小螃蟹,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他大概根本不会提出什么意见吧?
这一天,曲家里院里整整一天热闹非凡。已经三十多岁的李明秀,稍稍一打扮,竟变成既美丽又脱俗的新娘子。五十多岁的曲长生,面对着美丽的新娘子,既紧张又惶恐……
晚上十点钟,一对新人送走宾客,一起回到自己房间,曲长生小心地关了门,送李明秀到床边。电灯下的李明秀,稍稍带一些紧张,曲长生一见她的样子,竟也手足无措,只得到方桌前坐下,自己倒一杯茶,刚要喝,一寻思,却又端给李明秀。李明秀瞪他一眼,道:“半夜三更,还喝啊?”曲长生诧异道:“请你喝水也有错了?”李明秀有些不悦,立刻爬上床,倒头向里。曲长生慌了,赶紧放下水杯,坐到床头上,拿手拽李明秀的衣角:“哎,哎,生气了?今天进了门,往后你就是当家的,我都听你的行不?你说咋的就咋的,行不行?”
李明秀脸朝里,正怀想着自己一生,想不到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眼瞅着他就老了,自己居然为他守了半生?正心酸着,听见他告饶,酸楚一阵涌上心头,转身坐起来,通红着眼睛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另外找个地方行不?”
“行,说了你说咋的就咋的,我这就走。”曲长生诧异地瞅着她的脸,才要起身,李明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抱住他……
突然,一道雪亮的白光闪过半个天空,紧接着,从窗户外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响,并且这响声和亮光持续不断,一直响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曲长生紧紧抱住惊慌的李明秀,安慰她道:“不要紧,不是日本人的大炮,听起来像是在九大纱厂那边,怕是沈市长下令炸日本人的厂子了,沈市长这是誓要和岛城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