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风雨欲来
世事总是难料。或许任何人的一生,都无法猜测明天的结果。包括曲长生,也包括他继续担任总经理的泰丰益号。
按照曲长生的想法,他的确想缩小经营规模,但目前的形势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即使想要把一些商号油坊出手,居然无人问津?只有日本三菱洋行想要,却把价钱压得压低,大概只有估值的三分之一。
令曲长生想不到的是,三菱洋行托的人是傅绍松。自日本军队进入岛城,他也学着当年的赵会长做起寓公。但去年因为救曲长生,他托赵会长办过一些事情。现在赵会长又受柴田顾问之托反过来找他,他也不好推托,只得坐了汽车到曲长生家来找他。
这段时间,曲长生也很少抛头露面,虽然还有几处生意,都是半死不活,只是书地和刘喜翠支撑着。倒也奇怪,原先曲长金在时,刘喜翠对二姑娘挺客气的。可自从曲长金没了,她竟和二姑娘开始不和,连二姑娘想要几个钱贴补杨旭东,她也借口商号受了日本人的损失,推三挡四。后来二姑娘觉得委屈,干脆去找曲长生,曲长生心知是家务事,不好调解,只是找刘喜翠轻描淡写问了几句,又劝她,眼下幸亏她独立替曲典乐家支撑,家和万事和,要是大家闹成不痛快,于所有事情都无益。想不到,此时的刘喜翠心里只打自己的算盘,认为二姑娘早晚是嫁出去的人,死活不肯妥协。曲长生劝了半天,只是白费一番口舌而已。
傅绍松那天到达曲长生家,两人一见面,都觉得对方这一两年苍老许多,不由一阵唏嘘。秀玉送上茶来,傅绍松先喝了一口,道:“长生啊!按说我不该来,可赵某人这家伙挺明白,当年为了你的事儿,我不是求过他吗?这次他肯定是受了柴田的托,说是想把你的二号仓库和大油坊都给收了。另外街上的铺子你要是卖,他们也愿意要。”
“我知道他们想要,可是他们给的价也太低了。再说,就是价钱高,我也不乐意卖给他们。”
“咋的了?你还有自己的打算啊?我不早劝你放手?您宝号上曲典乐的儿子不是因为这个受了日本人的委屈?”
“不不,傅会长,那些事情只是一方面。我现在就一个感觉,只要是跟日本人做生意,就是能挣钱也是窝囊,他们到底什么人哪!简直就是一群地痞无赖。所以,只要是他们要,我绝对不给他们。”
“唉!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没指望着你能卖。我就是担心你,现在他们已经盯上你了,那个三菱洋行的松井友助,当年你跟他打过交道对不对?”
“是松井那个小鬼子?当年开取引所株式会社的那一个?”曲长生吃了一惊。这家伙,当年在取引所里可是玩弄起一场暴风巨浪,他从中大捞一笔之后,突然凭空跑掉,坑害无数中国人。那个死去的刘掌柜,不也是松井给害死的?
“傅会长,对不起,如果真是他,就是打死我,这笔买卖也不能成。”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有推挡了。那行,我就多跑趟腿。不过长生,你可得要小心些,虽说他们表面上有所收敛,可他们的鬼点子多,你千万别上他们的当啊!”
“行,我听您的。”
送走傅会长之后,曲长生回到自己屋子沉闷了好大一会儿。想不到日本人找上门来有这么快,这场灾难恐怕也是不能避免了。
意外的是,未等日本人来找,泰丰益内部的家务事又闹起来。闹事的人还是二姑娘和刘喜翠,原因就是曲典乐当年给二姑娘写的支银元的纸条。
那天上午,二姑娘拿着纸条直接上商号找刘喜翠,想要支五千块大洋。刘喜翠一见她拿着纸条要钱,劈手一夺,却未夺到,立刻耷拉下脸说:“妹子,做人得讲点良心啊!当年你今日三十明日五十,大概花了五千总有了吧?”
“嫂子,以前只是零花钱,现在我要和杨旭东成亲了,我要的钱,是爹当年许我的嫁妆,我来拿自己的钱没啥事情吧?”
“没啥事情?你以为呢?已经花了五千多,那些钱都花给谁了?怕是你早就留着心眼吧?”
“嫂子你,你这是不讲理,当年咱家还有爹,那时谁都有零花钱,那些钱本来就该给我的。”
“哟!我整日在商号里,咋也没那么多零花钱呢?就得了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还没完了不是?”
“你,你!行,你是想独吞俺的家产是吧?行,那我现在就找人说理去。”
凭规矩,刘喜翠现在是曲典乐家的实际主使人。她不同意放款,泰丰益号柜上统一存放的钱也就放不出去。根据许多年前达成的约定,虽说三家主使人平常用钱时都可以凭他们三个人的条子放款,但无论谁去支借,都有清楚记账,到年底分红时,所有支借款项都要从分红里扣出去,所以刘喜翠才不会答应给二姑娘钱。
二姑娘二话不说,气得一跺脚,扭头就走。她现在也是被逼无奈,杨旭东这家伙,光是抽上鸦片也就算了,居然又染上赌的毛病,只是拿了十几块钱到日本人开的赌场里玩玩,一不小心玩大了,只是几天功夫就输了两千多块。日本人真不含糊,也不自己出面,只从岛城的帮会里找了两个人,立刻把杨旭东给绑走了,说明天一早若不放人就要撕票。二姑娘目前父母俱亡,连哥哥也没了,心里好像只有杨旭东一个亲人,岂能不豁上命救杨旭东?
二姑娘一见到曲长生,眼泪就流出来了。她的眼泪,不光包含着要不来钱的委屈,还包含着当年被曲长生拒之门外的委屈。要是她和曲长生走到一块儿,何至于有今天这些凄凉情景?
“曲长生,我也算是曲家的人吧?我也算是为泰丰益号出了十几年的力吧?我并不贪心,我只想要回俺爹留给我的那一份,可是她居然不肯给我,这叫什么事情?这到底是谁的安排?”
“不是,长敏你慢点说,你说你想要嫁妆钱对吧?是有这个事,对了,你手里不是有您爹写的条子吗?你把条子给您嫂子不就完了?”
“我倒是想给她看,可是她根本就不想给我钱,说我前几年花的钱都算。她这是凭啥呀?我做牛做马干了那么多年,她才上俺家没几年,咋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呢?你根本不知道,我本来想和杨旭东把事情办了,可是他现在又赌上钱,欠了人家一大笔钱,早被人家给绑了,说明天再不赎人就撕票……”许多年的委屈,今天全部涌上她的心头,二姑娘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一院子人,秀玉舒芳和书云全都跑出来,宁宁也跟着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姑奶奶你别哭了,你都哭得不好看了。”大家一齐劝她,二姑娘反而哭得更凶。吓得曲长生也赶紧劝她,说:“行啦别哭啦!您嫂子现在商号里对吧?你先别哭,我现在就带你找她说说,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知道事情挺急,赶紧示意书云跟两个儿媳领着孩子离开。他立即带着二姑娘回到东镇商号,见了刘喜翠,未等他张嘴,刘喜翠先道:“哥,您是来主事的吧?哥我劝你啥也别说,虽说在泰丰益是你说了算,可那是指生意上的事。至于我和长敏的事情,是俺们家自个的事情。您要开了口,我要不给您面子,往后大家见面都尴尬。”曲长生心说,长金在的时候,这个女人挺好的啊?咋变成这样了?哦,或许她是为了孩子吧?倒也情有可愿。连忙道:“他嫂子,我本来不想管这事,可说实话,长敏真不是外人,她到现在还没成家……”
曲长生说到这儿,连忙停一下,瞅瞅二姑娘,继续道:“要不是她急着用钱,用得着这样?我也知道以前二姑娘从家里拿了些钱,话又说回来,都是自家人,谁花不是花呢?好歹感情一场,大家都不要为了那点钱闹僵了才好。”
“那点钱?你知道是多少?整整五千大洋呢!不管咋的,这笔钱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
“不给,不给我就上警察局告你。”二姑娘的火气又上来。吓得曲长生又安抚她:“你就少说两句行不行?我这不正给你调解着吗?”
曲长生转身又对刘喜翠道:“真不是外人,这样子好看吗?再说了,她不光是为嫁妆,她正急着用钱,杨旭东被人给绑了,要是不赶快拿钱赎人,是要出人命的。”
他的话,令曲刘喜翠略略怔了怔,然后她道:“既然是这样,就给她两千吧!权当这笔钱掉冰窟窿里了。”
“不行,两千哪够啊?必须五千。”二姑娘还要坚持。曲长生也道:“对了,两千块,是不是少了点?要不就再加加?”
“不行,就给她两千块,她愿意要就要,不愿意要拉倒!”刘喜翠耷拉着眼皮,咬着牙道。
“她嫂子,就再加些,都已经给了,不差那些。”曲长生还在劝解。可是刘喜翠毫不松口。到此时,二姑娘再也无话可说,只是阴沉着脸道:“行,钱我先拿着,但你还欠着我三千,这笔钱我一定得要回来。”
她无奈地交出当年她爹写的条子,并拿了刘喜翠写的条子上总柜台支钱。当天晚上,曲长生就和她一起把人给赎回来。曲长生带着二姑娘把杨旭东接回家,对杨旭东说:“小子,长敏这次为了你可是花了老本,她是一心想跟你过日子,你说说,往后你那些坏毛病能不能改了?”杨旭东打着哈欠流着鼻涕道:“哥,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的,都是那些日本人逗弄我学坏了。我倒是愿意改,可俺俩现在一分钱没有,这亲事咋办?就是做生意也没钱啊?”
曲长生低头想想,拿定主意,对他俩道:“这样,我再给你们一千大洋,是从我自家给的,再多我也给不了。往后你们俩成了亲,把生意再侍弄起来,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行,行!”杨旭东一听,立刻连连点头。只有二姑娘红着眼圈瞅着他,问:“曲长生,你这算是欠我的?”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现在的刘喜翠,的确在心态上发生了很大变化。并且,她在独自经营商号时,居然跟街上一个叫兰景山的街痞混上了。这个兰景山,原先也是个富家子弟,可惜打小好吃懒做,他爹当年在潍县有份不薄的家产,送他来岛城经商,不想跟岛城一个有名的妓女搭上,一阵把钱都给折腾进去。因跟他纠缠久了,妓女对他倒也有些依赖,干脆让他在自己手下管点事情,一来二去成了街痞子。说起这个妓女,姓于,外号叫于小脚,早在十几年前就是个肤白如雪貌美如花的人物,任是哪个男人,一见她那双丹凤眼,一定当场被勾去大半魂魄,素有“岛城第一美女”称号,她不但忙着开妓院,还开了饭店和澡堂子等诸多行业。她手下还有一帮小喽罗,整日里管闲事偷东西。当年岛城有传闻,谁要是丢了东西,不用找别人,只要找于小脚就一定能要回来。曾经有一个从北平来的警察局长到她开的澡堂子洗澡,管澡堂的子经理好心提醒:“这位爷,此地偷东西的多,您得提防着点儿。”警察局长没当回事,拍着腰里的手枪道:“老子是干啥的?专门抓小偷的,谁敢马王爷头上动土?不要命啦?”话虽如此,他却也小心有加,派两名跟班亲随站在衣柜前替他看着。等到他洗完澡出来,跟班依旧在衣柜前站着,他的手枪手表等物真的没了。警察局长气得质问两个跟班:“刚才谁来找你们了?我东西呢?”两个跟班也傻了,四处找不见,只好道:“刚才只来了一个送水煎包的,那韭菜煎包真不错……”
“混蛋,煎包是你们叫来的?”
“不是……”
到此时,警察局长少不得找管澡堂子的经理,经理道:“爷,我早提醒过您,您还不听,没办法,您只好去找平康里的于姑娘,不远,出门往东不到二百步就到。”警察局长带着跟班按他说的去做,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东西找回来。
兰景山那天是到泰丰益商号进来买烟时瞧上刘喜翠的,本来他也没把她当回事,只是看她的皮肤长得挺白,便多瞅了几眼。一见她时不时关注两个孩子,正由一个新雇的保姆小兰看守着。他出了门,便听见两个街人议论,说这个女掌柜真是不容易,年轻轻男人就没了,守着如此大一份家业,还不知能不能守得住呢!兰景生闻言不由心中一动。跟于小脚纠缠几年,他的家产全被败光,虽说于小脚可怜他留他吃碗饭,再想跟她上床厮混却不可能。若是把这个寡妇弄到手,不也是一份极大的家业?至于两个小崽子,只要女人到手,到时候不都任由他说了算?
由此,他便隔三差五过来,寻着由头买些油盐酱醋,时不时跟刘喜翠搭个话,偶尔见她拿不动面粉米袋,也帮着她,从来不提和她之间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在他先来之前,早有两个街痞到店里借着买东西跟刘喜翠纠缠闹事,一进门就问:“掌柜的,你们这儿货全吗?”
“这位大爷,本店土产杂货基本都有,请问您要点啥?”刘喜翠自进了曲家门,也学会经商的套话,凡是客人进了门,只管说好话,不能说这没有那也没有。
“哦!你们店里有天鹅吗?给我来一只。”街痞第一句话像是开玩笑。
“对不住您大爷,这几日天鹅没打这儿经过,要是能飞过来,一定请人给您打一只。”
“呵,天鹅没有,那龙肉总有吧?本大爷想吃龙肉了。”到此时,刘喜翠就知道是来找事的,心里突突直跳,一点也不敢大意。
“对不住大爷,当年有个周处将军走了,再没有人能杀龙,要是有人杀,少不了您的。”
“哎,这个小娘们有点意思,天鹅没有龙肉也没有,那给我来半斤六月雪吧!必须得六月的啊!”
“不是,这六月雪本来有过,当年窦娥活着的时候下过,后来再没下……”刘喜翠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把两个小孩子往小兰那边推,不想被街痞发现。
“他娘的,还说要啥有啥,你这儿可是要啥没啥,是忽悠您大爷吧?伙计,给她把铺子砸了!”两个立即上前推推搡搡虚张声势,当场把两个小孩子吓得哇哇直哭。
“哎哎,干什么呢你们?找事是吧?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找死吧你们?”
兰景生突然出现了,俨然就是一个济危救急的“大英雄”。两个街痞一见是他,少不得咋呼几句,却被兰景生上前劈脸几个耳刮子,吓得他们望风而逃。兰景生并指着他们背影大喊:“再上门闹事,看我不要了你们小命。”
至此,刘喜翠对兰景生的信任陡增,又见他的模样在男人中也是上等,女人最近心里缺少的一些东西一阵子涌上心头,便对兰景山有了意思。直到有一天,兰景山借故跟她在店里聊了一下午,到天黑时,他干脆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刘喜翠略感意外,却也不推辞,只是让保姆小兰把孩子带回家侍候着,自己跟兰景山同乘一辆黄包车,一路上便有些有意无意的接触,兰景山忽然抓住她的手,她再三挣几下,没挣出来,竟也任由他握住,直到山东路一家“小青岛”菜馆,兰景山点了四个菜,又请她喝即墨老酒。刘喜翠原先跟曲长金也偶尔喝一点黄酒,觉得挺对口味。今天晚上,她却也把持不住,兰景山咋劝她,她都觉得是关心体贴自己,一连喝了三四杯,便沾了些酒意。吃过饭,晕头转向跟着兰景山到他在岛城仅剩的一座二层房子里,这家伙,居然还有如此家产?刘喜翠对兰景山的好感又增几分,往楼梯上走时,差点绊倒,幸亏兰景山眼疾手快,一把抄住她的腰,顺手就抱起来上楼梯进了卧室,许久的饥渴,令她不由自主紧紧挽住他的腰……
等到风雨过后,刘喜翠真是心满意足,想不到兰景山对女人如此细致,完全不是曲长金那个莽汉。而在兰景山眼里,刘喜翠比于小脚还是差了些,连皮肤也不如于小脚白。可于小脚名气太大,她依靠的男人也都是些厉害角色,似乎市政府和警察局都有她的人呢!根本不把他这个破落户看在眼里。好在刘喜翠也有她的长处,就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女人味道。她在激情时的狂热,也是令他大感意外。
缠绵之后,自然会有一些更深层的对话。兰景山旁敲侧击,刘喜翠知道他并未娶亲,便流露出想要寻个人过日子的想法,又深深叹气,兰景山从床上爬起来坐着,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只要有了今日,我一定对你负责,从今往后,只要谁敢惹你,我一定不放过她。”刘喜翠听完,深深感动,似乎想起心事,又叹一口气,索性拉他躺下,深深依偎在他怀中。兰景山诧异道:“你好像有心事?到底咋啦?说出来我替你排解。”
到此时,刘喜翠已经把兰景山当成自家人了吧!干脆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